02

在我就读的高中,从小镇考到这座城市的有三个女生,那就是我,伊莎莎和龚心。那年高考,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们班的同学全军覆没,几乎有一半选择了复读。唯独我和伊莎莎被榕城大学录取,龚心也勉强被这座城市的普通大学的专科录取。

我和伊莎莎分到一个宿舍后,关系自然亲近很多。同在异乡,或许也因为我的原因,龚心和伊莎莎也不再那么敌意,三人反倒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我时常想,伊莎莎现在的爱情观,应该和她的童年生活有着很大的关系。在单亲生活中成长的伊莎莎彼时看上去和别人并无两样,但整个童年生活中父爱的缺失,在多年后,还是逐渐显露出来,并折射和影响着她成人后的爱情观。

所以,就是这样,她才只喜欢那些成熟的老男人吧?

5、

大学毕业后,我和伊莎莎租了这座城市邻近郊区的两室中的一室,房东和他老婆住在主卧室,我们合租剩下的一间。

还谈不上很拥挤。我们住上下铺,似乎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不同的是那时候还不需要为生计奔波,上课,吃饭,逛街,每个月父母把生活费打到卡里的那几天,都像是在过年。

现在呢?

白天我和伊莎莎跑招聘会,期冀可以从招聘会中充斥着各种气味的成千上万个求职者里脱颖而出,得到任何一个用人单位的一纸合同书。晚上躲在房间里,泡在网上群发求职信,颇有些相濡以沫的味道。

可是一切似乎不是那么顺利。就在三个月前,我从楼下小胡同的一个矮个子男人手里买了辆二手自行车,骑了不到三天,还没把小区转过来,就没了踪影,那可是花了我整整一百五十块才买下来的,伊莎莎骑车去超市买袋盐的功夫就被人偷了,气得我两天没吃下饭。

天可怜见,就在我刚才买菜的时候,居然看到那辆自行车,而且还是这么温顺的一个男人骑着,此时不抢回来,更待何时,嘻嘻。

6

伊莎莎办事很麻利,在接到我的电话后,不仅在十分钟后赶过来,还给我带来了钳子和改锥。

“呦,姐们儿,你眼睛可真够毒的,还别说,挺像的!”

“什么叫像啊!压根就是,隔着老远我就看出来了,一路跟到这里,要不是,我亏不亏啊我。”

“得,别跟这浪费口舌,你可先确定,的确是你的,否则麻烦可大了。”

“放心吧,我不会认错的,赶紧帮我先弄回去再说。”

“得嘞!你瞧好吧。”

伊莎莎拎过自行车,拿起改锥就直接卸车锁上的螺丝,我站在后边给她放风。

当最后一个螺丝被卸掉,她麻利儿地一把掳下车锁,随手就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水清,搞定!”

“哇塞,你真棒,我爱死你了我!赶紧骑上,撤!”

伊莎莎骑上自行车,我小跑两步,刚蹦上后座,一个声音响起:“你们就这么走了?”

我差点从后座上掉下来!

不是吧,这么寸?今天骑着我自行车的男子,正堵在我们路口,看样子,似乎停留了有一阵了。

我有些理亏,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

关键时刻还得伊莎莎,她右腿支地,随即抛过去一个斜眼,痞里痞气地说:“怎么着,我们带走我们的自行车,你有意见?”

“哈,真是笑话,你们的自行车?你们的自行车用得着把锁卸下来骑走吗?业务还挺熟练的,两人配合也够默契,想得也忑周到了,还有人专门把风,干了不止这一次了吧?怎么着,我们是私了啊,还是到派出所说理去?”

我实在是小看了这个貌似温顺的男子——棉质衬衫,料子似乎还不错,淡紫色的领带,外面还罩了件灰格子坎肩儿,肥肥的裤腿儿,风一吹跟麻杆似的,看来他喜欢灰色,连眼镜都是银灰色的!

这么温顺的外表下居然有着如此不怕开水烫的劲头,谁相信!

“好吧,”我说,“如果你说自行车是你的,你有什么证据?”

“车子停在我住的楼下,我拿着钥匙,你撬锁骑走,居然还问我有什么证据?”他气得翻白眼。

“好,姑奶奶就让你看看证据,”我有些怒不可遏。

我让伊莎莎从车上下来,是的,车把正中“何水清”三个字隐约可见,“这是我的名字,你还有什么话说?”

“何——水——清——嗯,名字倒还不错,可惜啊,可惜……”他一字一顿,阴阳怪调,“谁知道是不是你刚才趁我不在的时候刻的?”

“什么?你……”我暗自皱眉,这小子,还真是不好打发,“就算是我刚才刻的,那你有自行车的发票么?”

“发票?”他愣了下,说话也有些虚,“当时买的时候忘记要了。”

“水清,少和他废话,我们直接报警好了。”伊莎莎可没有我脾气好,“帅哥,这名字是不是刚才刻的我们心里最清楚,我就先不追究你毁谤我们名誉的过错了,我们可是有这辆车的发票,你还敢在这儿糊弄人,真是搞笑!你会有发票吗?这车八成是你从偷车贼手里得来的吧?你这叫知赃买赃,好在你买的是辆自行车,要买的是辆汽车,你早被判个十年以上徒刑了你……”

男子不再说话,可也并没有要我们走的意思。

伊莎莎又来劲了,“我懒得和你废话,我们是不愿意惹事,痛快点儿,我给你三分钟考虑,我们可没有闲功夫和你扯皮。”

“姑娘,你说你有发票?那拿给我们看看吧!如果的确是,我们认倒霉,二话不说,就把车还给你。”

说话的,是刚从楼上下来的另一个男子,他长得可真黑啊!

“呦,怎么,你也有同伙?”伊莎莎嘴巴一点都不绕人。

“小姑娘的嘴巴好厉害啊!好吧,那我就自我介绍下,我是周或,周而复始的周,或者的或。这位,是我室友,姜易成,姜,是姜子牙的姜,易,是容易的易,成,是成功的成,不知道二位怎么称呼?”

“我才不管你们是什么粥,还是姜子牙,我们也不愿意把名字告诉你,反正,今儿这车,我是要定了。”

“好,发票呢?”周或问。

“我……我是偶然见发现他骑着我的车的,所以就急着跟过来了,没带发票,再说了,谁天天把自行车发票带在身上啊!”

“这样好了,”伊莎莎看看我,“我们的发票在家里,如果你们不嫌辛苦,就跟我俩走一趟,只是,”她顿了顿,不怀好意地说,“如果你们现在就把车痛痛快快给我,我就不向警察举报你买黑车的罪状了,但是如果你们跟着去我家看发票,我就必须要跟警察举报这档子事,毕竟,是你们不信任我们在先,不能什么好事都让你们得了,总得付出点代价。”

这话说得够水平,因为我看到叫姜易成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他沉默了一会,说:“得,你们骑走吧,谁叫我买的是黑车呢,算我今天倒霉!”

周或欲言又止,看我们势在必得的劲头,终于发话:“算了,你们走吧。”

7、

这可把我伊莎莎高兴坏了。

一路上,她载着着我,我们高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欢欢喜喜回了家。

“水清,你可真能装啊!说得跟真的似的。”

“拉倒吧,我哪有你丫能装啊,还‘如果你们不嫌辛苦,就跟我俩走一趟’,人家要真跟你走怎么办?看到时候拿不出发票咋整!”

“你还别说,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真有点虚,就怕他们大义凛然地说,‘去就去,你吓唬谁啊?’,要那样,我只好带着他俩转来转去,然后找个机会把他们甩喽!”

“哈哈!不过,你看到姜易成那小子紫青的脸色就不这么想了吧?”

“是,我没有想到那小子那么胆小。不过那个周或,或许发现了点什么,他可没有姜易成那个傻帽好骗。”

“他能发现什么?”

“或许是我多心吧,算了,反正车已经到手了,不提这些了。对了,我还得把我的敬仰之情,跟您老人家表达下。”

“什么?敬仰?”

“是啊,我太佩服你的先见之明了,明明是你丫买的黑车,还装得跟车主似的,哎,你当初是怎么想起刻你名字上去的?”

“这个嘛,说来十分不好意思,那天我买了黑车后,怕某天上街,被车主发现,于是就自作聪明地在车把上刻了我的名字,心想,中国的自行车多了去了,这年头谁买东西一定要发票啊?刻上个名字才是正经,以防万一嘛!”

“是以防万一,车主没防着,你倒真把自个当车主了,牛!”

自行车的失而复得,让我俩喜滋滋的,有些得意忘形,甚至觉得这是找到工作的好兆头。

每天住在这个狭小的空间,连日里找工作的失利,虽然嘴上还在为对方加油打气,但房间里整日围绕的让人窒息的氛围却是谁都回避不了的。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我们比任何时候都要亲密。因为,现在的居住条件,极大程度地降低了秘密存在的可能性。我们不可能有什么秘密,我们对彼此再了解不过,包括对方穿多大码的内衣,身体哪里有疤,一清二楚。

我们最大的一个共同点,是我们曾经都深深地自卑过。

我自卑,是因为我从小就长得黑,人说一白遮十丑,偏偏就没有我的份儿。我这种黑,不是非洲人的那种黑,而是一种病态黄,很小的时候,每当我和同学玩“石头剪子布”的游戏,大家总会看到一个黄乎乎的手,在一群白胖白胖的小手中,分外显眼,不用提,那就是我的手了,于是,很快我就有了“黑妞”的外号。黑妞就黑妞吧,开始倒没有觉得长得黑是罪过,但等到了发育期,开始对男生产生好感,偏偏班上的所有男生几乎忘了我的名字,一律叫我“黑妞”的时候,这种自卑终于沸腾到顶点。

伊莎莎比我惨。她自卑,是因为她的胸。她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胸就开始发育地很好了,站在和她同龄的人群中,她永远是最扎眼的一个,倒不是因为人们常说的“天生丽质”,而是在我们这些同龄女生还处在“太平公主”的阶段时,她的胸已异军突起,分外明显,而且绝对是最大的一个。

她的爸妈和大部分同学的爸妈一样,整天忙于工作,尤其是他爸爸远走他乡之后,她母亲根本没有闲功夫顾及到这一点,她也不敢问。这在小镇,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更不懂得去买什么胸罩,只好满大街地找紧身背心,然后将紧身背心套在里面,走路的时候不敢抬头,什么时候看到她,总能见到她低得不能再低的头,肩膀也拼命地往身体中心并拢,以至于我想起童年生活时,总是会先冒出伊莎莎的这个形象,它让我想起一只受了伤的小母鸡,把自己不停地往翅膀里塞的情景……

导致伊莎莎变成这样,和她的绰号“软塌塌”有直接的联系:读小学的我们,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虽然会有些生理变化,但男女生之间基本上没有任何忌讳,经常是你打我一拳,我马上踢你两脚,我记得我们班有个女生外号为“霸王龙”,为了一个弄脏的作业本,该“霸王龙”同学就曾经追着一个男孩子满操场跑,直到那个男生累得满头大汗,干脆趴在地上任打任骂为止。

其实,怪就怪在伊莎莎那天比较倒霉:伊莎莎是语文课代表,催促班内的调皮大王“大鼻涕”交作文时,发生了挣扎。她不依不饶,一定要人家马上交;“大鼻涕”说路上被抢劫,作文本被强盗抢走了,他也没办法云云。

伊莎莎气氛之下,使出了杀手锏:我去告老师!

“大鼻涕”急了,上前照着伊莎莎的胸就推了一下:你告,你告,就会打小报告,你个害人精……

事情在这个时候发生了紧急的变化,其他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到“大鼻涕”和伊莎莎都呆住了。

伊莎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终于蹲下去嚎啕大哭。

“大鼻涕”的表情怪怪的,他不知道伊莎莎为什么哭,只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哎?软塌塌的!

这群还未进入青春期的小杂毛自然不肯放过起哄的机会,他们叫嚣着,嚷嚷着:“噢!软塌塌!软塌塌!”

“什么软塌塌?”

“这你还不明白,肉多就是软塌塌啦!”

“软塌塌,软塌塌!”

“软塌塌”这个绰号就在这起哄声中,跟随了伊莎莎至少六年的时光,直到她考上大学,离开小镇为止。

8、

事实上,当时的同学压根不知道“软塌塌”到底什么意思,他们多半是觉得好玩,认为伊莎莎这个小胖姑娘肉多,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提到这个绰号,只是想起那天伊莎莎的哭泣和“大鼻涕”怪怪的表情,到后来,大家这么叫,依然是觉得好玩,虽然,“软塌塌”绰号的由来大家早已经忘记。

可伊莎莎没有忘记。

她背着这个沉重“绰号”,走了好久。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驼背现象越来越严重的。坐在位置上,走路,甚至做广播体操,她依然是那副样子。

驼背,终于成了她很自然的,而且到了大学爱美之心疯长的时候,都没有扳过来的习惯。

是的,到了大学,就完全不一样了,拥有一对傲人的胸是很多女生的梦想,甚至有人偷偷去外面做丰胸手术,虽然价格不菲……

伊莎莎这时觉得自己以前白活了。

她开始知道,一个美女,在公众的眼里,除了她的容貌要“沉鱼落雁”之外,自身的气质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指数,而驼背,就使得这个指数降到最低点。她曾经在各个场合要我提醒她,挺胸、收腹、提臀……这样的提醒带来的效果也就能持续五分钟,如果是出席一些party,还好说,我可以随时在她身边提醒;然而若是找工作面试的时候,就有点难了。因为我总不能在主考官面试她的时候,还逼逼叨叨地跟后面提醒:嗨!美女,请你挺胸、收腹和提臀……

她为此苦恼很久。在大学里,她把自己弄得花里胡哨,像我前面说的一样,抹着各种古怪颜色的眼影,千奇百怪的衣服,长长的头发做各色挑染……这么做,一是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至少不会注意她的驼背;另一方面,是同时把长发垂下来,低着头,别人会以为她是娇羞……

但等到我们找工作面试的时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俩都认为一个清纯的学生般模样面试被录取的机率大些。

后来的事实证明,在面试的过程中,还是很难发现她驼背的这个特点的。这是因为基本上每到一个公司面试,都是坐着进行的。坐着的时候,她只需专心致志字把腰板挺直就好,不需要刻意挺胸和提臀,这样,就可以坚持到面试结束。

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给人看到自己完美形象,是需要很大代价的。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个人完美形象,必须要从娃娃抓起!

后来,伊莎莎准备了一个记事本,美其名曰《启示录》,她说要把人生经历中所有的经验教训记录下来,将来让我们的孩子看。驼背这件事,引发她的无限感慨,于是她郑重其事的在《启示录》里记下了这么一条:要是将来我有了小孩,我从生下她第一天就会这么提醒她:千万不要驼背啊!

她发誓要把驼背扼杀在摇篮里,绝不能让孩子走自己的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