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譬如朝露

摄政王早在半路回了摄政王府,回宫的一行人真如他所言,当真冻成了冰棍子。

佳期脖子上有印子,心里又有鬼,这日穿的本就是一副捂疹子的行头,再加上早间喝了一剂药,倒不觉得太冷,旁人却是纷纷冻坏了,裴昭下马便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连忙退后了几步,跟佳期分开些距离,沙声道:“母后风寒刚好,还是当心些的好。”

佳期自己是被顾量殷拿长剑大刀木棍子揍大的,没人跟她说过该怎么养孩子,她推己及人,自然也就觉得普天之下的孩子都该当狼养。裴昭生母早逝,先帝将裴昭给了郑皇贵妃养着,可是郑皇贵妃心胸狭窄,不肯让这小娃娃抢了象山王的风头,便打着慎养太子的幌子,对裴昭百般为难,是以裴昭一直到十岁上,连见光的机会都极少有——故而他生得十分白净,其实是近乎苍白。

等到平帝薨了,封了太后的佳期才第一次见到小储君,只见是弱不禁风的一只小鹌鹑,就知道他受过的苦跟自己一样,心里不禁一叹。

从那往后,裴昭便依佳期的意思骑马练剑,身子渐渐康健起来,近几年已不曾生过什么病。所以这时候他虽然打了个喷嚏,佳期也并未担忧,只叫了太医来诊治,她看过方子,又看着宫人熬了药来,自己方才有空坐在榻前喝了口茶。

裴昭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很不喜欢躺在被子里被人摆弄,李太医驼着背忙前忙后,他自硬挺挺坐着,端着药道:“不过是个小喷嚏,不至于兴师动众。”

李太医从前伺候平帝,平帝晚年沉迷药石丹砂,他劝阻不下,反惹恼了平帝,被一贬再贬,好在如今又能伺候裴昭了,于是掏出心肝脾肺肾来操心。听裴昭这么一说,他忠心耿耿地抹了把昏花的泪,“陛下龙体有恙,事关国体,切不可掉以轻心!依臣看,陛下这并非只是吹了冷风,而是早就受了秋雨之凉,非同小可。太后娘娘都守着陛下,母子深情这般笃厚,陛下自己焉有不上心的理?”

也不知道李太医哪句话说错了,裴昭垂了垂浓密的睫毛,面上不知怎的,竟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不快。他一抬头便将那神色抹了,只笑道:“母后不必守着儿臣。”

佳期笑道:“哎呀,是他们先兴师动众的,都闹成这样了,哀家也只好照着《列女传》上头说的这么一做罢了,倒不打算真的守着陛下。”

李太医没料到煌煌礼教被太后弹得这般荒腔走板,一时脸都青了,旁的宫人则是知道太后性情,都低头抿嘴笑,连裴昭都牵了牵嘴角,那双像猫似的眼睛弯了弯,“原来母后不打算守着朕么?”

佳期接过药碗来,递给宫人去留药渣子,“陛下是大人了,认真算起来,都该选妃了,哀家要再把陛下当孩子,的确是不能了。”

裴昭原本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分丸药,听了她这一句,突然抬起头来,灼灼地看了她半晌,硬邦邦道:“别。”

佳期将他逗出了孩子气,知道他心情还没差到什么不可救药的地步,便心满意足了,噗嗤一笑,“好啦,哀家就算是再无情再冷漠,也不至于趁陛下生着病张罗选妃。陛下歇息吧,哀家这便回了。”

裴昭这才知道佳期是故意逗她,只不过摄政王的坏心眼好防,佳期的坏心眼却不好防,他被她逗了这些年也没有长进,该上当还是要上当。

他被佳期逗完,有半分闷闷,但也没有什么脾气,还是温然看着她,“那母后这便回了?《列女传》上头是这样说的么?”

佳期披上大氅,随口道:“《列女传》上头还说女子被旁人摸一摸就要自己砍掉手腕子呢,宫里人来来往往磕碰多了去了,哀家有几条手腕子够砍?《列女传》想怎么说怎么说,哀家反正是不看。”

按照京中世家的眼光,顾家的这位独女从小算是不学无术,先后气跑了七八个先生,若不是顾量殷声名在外,莫说上门提亲,恐怕早就连上门来往的人都没了,眼下李太医听她大放厥词,气得眉头大皱,奈何不敢驳斥。不过裴昭还是被她逗得一笑,咳了两声,“母后不守儿臣也就罢了,歪理倒很多。”

佳期按着少年微烫的额头将他推回去,小声说:“好了,其实是因为陛下大了,这里用不到哀家了。”

裴昭不置可否,闭眼翻了个身。

佳期抽身要走,忽听他说道:“早知如此,朕该在小时候多生些病。”

大约是幼时被郑皇贵妃磨折得久了,裴昭一向寡言,一年都说不了这么多话,如今年纪长了一些,竟然跟她开起玩笑来了。

李太医一跺脚,大惊失色,“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

佳期也累得很,嘱咐了宫人,抬脚便走出了昭阳宫。

李太医仍在絮叨,裴昭全当未闻,在床头靠住,揉了揉眉心,“朕只是哄太后回去歇着,随口一说罢了。李太医,不必多心。”

李太医在榻边伺候了一阵,毕竟有些感动,忽然道:“陛下虽非太后血脉,对太后却当真以仁相待,如此有情有义,陛下当是明君,是我等生民之福。太祖倘若有知,必定也有感焉。”

裴昭合上眼,“不是这样。”

李太医没有听真,“陛下说什么?”

裴昭不答,却是已经睡着了。

佳期叫人看顾着裴昭,自己也留着心,却没想到裴昭这次像中了邪似的,说了那句“早知道就多生病”,竟然就当真病去如抽丝,一连发了数日低热,及至第六日,李太医跪在地上,跟佳期絮絮叨叨说了好几篇之乎者也,佳期总算明白过来,这老头子拐弯抹角,原来是在说小皇帝缠绵病榻都是劳心劳神累出来的,请皇帝保重龙体,今日别再去上朝了。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左右前头也有摄政王顶着,让裴昭告病,请摄政王上几天朝也是可以的。

佳期去偷看过裴琅替裴昭上朝的样子,只觉古人所言甚是,裴昭上朝是“君子和而不同”,皇帝虽冷着脸,臣子倒都肯倾盖如故;裴琅上朝则彻底是“小人同而不和”,摄政王翘腿在上头倚着,朝臣全低着头,等摄政王一本一本将驳回的折子丢下来,堂中鸦雀无声,十分吓人。

不过和和同同的,结果都大差不差,裴琅这个人虽然又凶又坏,并且行事铁腕,但落到实处时倒还算有一丝人味,把朝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不难。

佳期看了又看,裴昭这日的确不大好,咳得嗓子都哑了,眼里已带了血丝。佳期没有办法,只得问了裴琅的去处,随即硬着头皮写了手书,将在东郊行猎正欢的摄政王召了回来,之乎者也地请他明日主持朝政,最后落了太后的印。

她自己则跟太医们守着皇帝,看太医小心翼翼地落针在那少年的脖颈上,她只觉得看着都疼极了——裴昭虽然大了,但大人生病也是要怕疼的,何况裴昭七年前那副瘦削苍白的模样十分可怜,佳期毕竟担心他,把心提到嗓子眼,当真守了裴昭一夜。

及到次日天明时,裴昭趁着旁人忙碌,向她招了招手。

佳期走过去,裴昭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便拉过她的手去。佳期吓了一跳,却见裴昭只是翻过她的手心,修长的手指像有力的狼毫一般,一笔一划地掠过掌纹,在她手上写了一个“回”字。

佳期倒也确实想回,因为裴琅眼见就要下朝。

裴琅少年时在军中野惯了,可如今做摄政王,平日里规矩也不少,本就少有放风的机会,这次好不容易扯了个假去东郊疯几天,却又被她凭空搅了,还不知要怎么阴阳怪气。

听闻摄政王是连夜赶回来的,似乎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上了朝,想必心里不痛快,等会一散朝,他是一定要来做一做面子功夫的——说是给小皇帝请安,但他嘴巴坏,总是顺便给她添添堵。

佳期正发着愁,裴昭折起指节,用指骨轻推了推她的手。

佳期见他瘦了许多,骨骼温润的脸上透着经年累月擦不去的苍白,忍不住心里一软,小声说:“我不回也行的。”

裴昭笑了笑,干涸的嘴唇有些裂开了,又写道:“皇叔只是来坐坐,儿臣没事。”

弄得好像真是母子情深似的,但其实佳期的母亲去世得早,她并不知道当娘的该是什么样,倒是勉强知道当皇帝的该是什么样——先看好平帝是什么样,然后反着来就是了。所以七年来她都是学着那些被她打跑的老先生们的样子,把仁义礼智信往裴昭脑袋里灌,勉强灌出个人形来,结果竟然真灌出个谦谦君子,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这么肯担裴琅的脾气,佳期就放了心,披上大氅,带青瞬回成宜宫。

一出昭阳宫门,佳期立刻忍不住呵欠连天起来,青瞬连忙去挡,“娘娘,可别让人看见。”

佳期闭上嘴,青瞬又无奈一笑,因为佳期生得十分白皙,脸上透着跟裴昭一模一样的苍白,像没晒过太阳似的,眼下的青黑十分显眼,这么看更憔悴了。

青瞬不由得发愁,“这可怎么办?”

佳期以为这脸色倒没什么大不了,叫裴琅吆五喝六才叫麻烦,她只求能赶在裴琅来之前开溜,赶紧回去找个地儿打盹,于是当下脚下一拐,绕进昭阳宫后的小巷。

青瞬不明就里,她笑道:“哀家带你抄个小道。”

青瞬知道她看着稚嫩,其实毕竟是大将军独女,在军营里翻滚大的,虽然有些不讲规矩,但辨清东南西北翻个墙都不在话下,于是虽然自己没走过这条路,却也死心塌地跟着。

谁知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二人转过一道宫墙,迎面就碰上了一尊黑面煞神。

青瞬顿时轻轻“唉”了一声,佳期心里一沉,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暗暗生悔,也只好勉强笑了一下,“王爷辛苦。”

裴琅皱着眉头打量她,“太后娘娘万安。这是昨儿夜里上哪逮耗子去了?”

裴琅天生就是个纨绔种子,派他去念经都能逗起闷子来,所以虽然他语带挑衅,青瞬仍忍不住低低一笑,因为佳期原本眼睛极大,睫毛浓长,当下眼睛泛着一圈青黑,倒的确像只志怪鬼画书上的妖猫。

佳期淡淡扫了她一眼,她连忙抿住嘴,不敢再说。裴琅却清了清嗓子,青瞬知道意思,忙和陶湛一起垂下头退到外头去。

闲人一走,裴琅连笑都懒得笑了,又是一脸不耐烦,抱臂往宫墙上一靠,拢拳打呵欠道:“东郊景致不错,姑娘也香甜,春宵一刻值千金,太后打算怎么还?”

原来他去东郊玩的是这个。他从前在女人上头不留心,佳期倒不知道他还会玩这些花样,想来这些年身居高位,毕竟少不得应酬。佳期咂摸了一下他最后半句话,瞬间联想起在西郊时的那顿折腾,只觉要糟,硬着头皮道:“王爷替陛下打理朝务,哀家替陛下先谢过——”

却听裴琅轻哼了一声,撑住了她身后的宫墙,倾身过来,近得几乎鼻息相引。

佳期只觉汗毛倒竖,忙低下头,却只听他轻声说:“本王不是说这个。”

他的声气一丝丝拂在耳际,仿佛再向前半寸,那凉薄的唇就要贴到佳期耳廓上。她又痒又不敢乱动,话都说不顺了,打着抖说:“那是要……还什么?”

裴琅像是想了想,“别装傻。你那成宜宫规矩大,本王懒得去,上次出去祭天,原本是两日两夜,偏偏皇帝小崽子偏要当日就回——你说还什么?”

佳期怀疑裴琅就喜欢逼着她在光天化日下紧张成一团。昭阳宫里一阵阵的隐约人声跳过宫墙落下来,佳期咬了咬嘴唇,压低声音,“……又不是我要当日回。”

裴琅“噗”地笑了起来,“那难不成本王找皇帝侄儿还吗?别打岔。”

佳期小声道:“左右王爷也玩够了两日两夜,并没吃亏。”

裴琅挑眉“嗯”了一声,“你敢吃醋?”

佳期却又没了下文,他失了耐心,抬手在她鼻尖上一弹,“继续说啊。”

他力气很轻,但她也不知发的是哪门子脾气,今天偏不想让他碰,想也不想,低头便咬,一口咬在他虎口上。裴琅吃痛,狠狠向后一抽,她越发咬下去,咬得口中满是腥咸气味犹不肯撒开,血腥气夹着铁锈味。

她口中还咬着,心里其实已懵了,颈上被他的大掌环住,裴琅并未发力,松松握着她细长的脖子,听声音,他似乎也动了气,不过仍然是气定神闲的,“咬啊。这宫里手眼繁多,本王倒不怕人看见。”

他这么一说,佳期浑身都不自在,果然觉得在宫墙阴翳拐角里有人在看,余光似乎都看得见那人的袍角,一闪就不见了。她心里一急,连汗都冒出来了。

佳期知道他力气奇大,其实一错手就能拧断她的脖子,只是收着力气,用了巧力,按住筋轻轻一敲。

一瞬之间又酸又痒,佳期直觉他是要让她叫出声,心里一阵猛跳,霎时间也不知道是怒还是怕,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突突跳动着涌上头去,她只想躲开,猛地松开牙关,仓促退了一步,后背“砰”撞上墙,头上珠钗也砸了一地。

变故突然,青瞬吓坏了,闻声甩开陶湛跑了过来,慌乱扶她,“娘娘!”

佳期把自己撞得岔了气,也终于反应过来,裴琅方才不过是敲敲她的麻筋闹着玩,她是杯弓蛇影,总觉得裴琅想害她。她心里有些懊恼,但是顾不得想,咳得一阵一阵,犹记得拉着青瞬的手,气喘着说:“小声些……”

裴琅皱着眉,看她弯腰咳着,慢慢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去,脸色多少有些阴晴不定,半晌才一扬眉,笑道:“太后倒威风,本王还当是有多大的本事,原来怕我怕成这样?既然如此,今后便少吃这门子飞醋,本王手里没有醋厂,养不起娘娘。”

佳期知道他说得对,她怕他怕成这样,是因为她和裴琅早就恩断义绝了,所以她不该想,更不该起脾气,裴琅在外面玩什么看什么,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陶湛也怕裴琅当真弄出人命来,看了一眼他背在身后的手——那只手紧紧攥着,恨不能将五指楔进掌心似的,不易察觉地微微打着抖。

陶湛跟了裴琅多年,知道他平时八风不动的一个人,在小太后的事上却往往反常,还以为是他这次竟然对佳期动了手,心下一沉,赶忙快步走来,直杵着挡在裴琅身前,低声道:“王爷。”

裴琅这次虽然冤枉,但也满不在乎,捏了捏手骨,笑道:“怕什么?本王跟太后再不对付,也还不至于在昭阳宫外头杀太后。”

佳期又用力咳了一声,“王爷自便,我回去了。”

她说她的,裴琅全当没听见,信手从她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来,随便按住了虎口上的血牙印,然后将沾了血的脏帕子往袖中一揣,“今后别走这条路。”

说完,也不等她答话,他抬步便向昭阳宫走去,还哼着小曲。

那调子起先还是一支《紫云回》,没几声便离题万里,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那调子有些熟悉,佳期愣愣听了一会。

青瞬小声道:“这不是土匪嘛,难道这路是他开的么?”

佳期这才回过神。

裴昭遣人来叮嘱过天凉,所以成宜宫里已烧起了炭,烧得哔啵作响。青瞬燃了香,佳期吸了一鼻子东阁香,把脸埋在锦被里,很快就睡了过去。

青瞬说裴琅是“此路是我开”的土匪,其实倒有几分道理。

昭阳宫是皇帝寝宫,从前平帝多疑,这四周全是警戒的金吾卫,巷子全不准人通行,命妇们要到昶明宫去给执掌后宫的郑皇贵妃请安,得绕好大的一个圈子。

那是平帝三十九年,佳期的头发才刚能扎起来,春风正浓时,帘摇惊燕飞,她头一次跟着小姑姑顾量宁进宫。

顾佳期本就顽皮,又刚从军营被接回长京城,正是个土丫头,看着宫里的绣金灯笼、水岸菡萏、淡绿水雾般的杨柳枝条、宫女们踏着落花的裙裾,全都新鲜极了,一会要抬头,一会要低头,摇头晃脑的,一不留神,头上的珠钏掉了一地,蹲下去捡,却又踩住了裙角,一屁股摔下地,难免叹了口气,“唉,这。”

顾量宁跟妯娌谈得正起劲,拍拍她的头,叫她把东西捡起来再赶上去,“昶明宫在顶东边,我在大路上等你,”她指了个方向,嘱咐道:“走大路,记住了?”

佳期不捡还好,一捡就更不得了,因为她看见太液池边的地上躺着几条小红鲤鱼,大概乱跳到了岸上,正在徒劳挣扎,鱼鳃翕动,十分可怜。

她兜着裙子将鱼捡起来丢回水里去,又连忙跑着去追顾量宁。

方向她记得,又觉得左右宫里没有坏人,于是也不管是大路还是小路了,提着裙子一路狂奔,一转弯进了一条小巷。随即眼前寒光一闪,一柄红缨枪斜着挡在了眼前。

她险些撞到枪柄上,连忙停脚,抬头看去,就看见了侧坐在墙头的少年。

她那时还不认识裴琅,裴琅也还没封耆夜王,成日与金吾卫的一群中郎将插科打诨地游**,在宫里上房揭瓦。佳期只听到他哼着荒腔走板的曲子,看见象征着守卫皇城的锦袍玉带在逆光中闪着晦暝的亮色,那是金线绣成的扶桑菡萏和朱雀青龙纹样。

墙头上卡着五花八门的佩刀佩剑和银枪,似乎都是方才他跟同僚逞凶斗狠的战利品,被他卡在墙头当了靠背,他就靠在那堆武器上头,笑吟吟地冲佳期点了点下巴,“此路不通。”

佳期不知道一墙之隔就是昭阳宫,于是全没想到警戒这一层,于是猜度眼前是个混进了金吾卫的地痞流氓,一皱眉头,“凭什么?”

俊秀英气的流氓嬉皮笑脸地点点头,好像她是个毛孩子似的,信口开河道:“就凭此路是我开呗。说了不让过,就是不让过。”

这土匪口风坐实了流氓身份,佳期毫不犹豫地抬脚一铲,正踢在红缨枪头上。这一招是她惯用的,熟稔已极,那红缨枪被一脚铲开,径直飞起来滚下地,她拍了拍裙子,昂首向前走去。

身后有轻轻一声,是那人跳下了墙头,跟着她走了过来。

佳期回头看去,只见他肩上扛着幽亮的黑铜佩刀,大摇大摆跟着,显然是一副算账不等秋后的德性,不由道:“你做什么跟着我?”

裴琅的五官偏邪气,本来是一望即知的凶残不好惹,但那时在巷中凌厉阴影遮盖下,佳期觉得他笑得没心没肺,“姑娘多虑,同路罢了。”

“难道你知道我去哪里?你听好,我爹可是顾量殷。”

裴琅笑得更开了,好像笑得肚子痛似的,握刀的手掐住了窄腰,另一手指了个方向,“原来是佳期姑娘,失敬。在下听好了,你爹是顾量殷,在下惹不起。不管佳期姑娘去哪儿,反正我去昶明宫。”

回长京前,顾量殷常敲打她:“若有扛不过的时候,就说你是顾量殷的女儿。这话出口,天下没人敢欺负你,知道么?”

佳期嘴上瞧不起顾量殷教的那一套,真到有事的时候,少不得还是要将大将军搬出来狐假虎威。

那日,她仗着顾量殷的名头,知道身后的人一定不敢惹自己,便大摇大摆向东走,闻着花香,畅通无阻。裴琅抱着那堆刀枪跟在她身后,他修长懒散,像只辉煌美丽的豹子。

佳期那时候觉得区区一条昭阳宫的小巷,没什么可怕的。后来她知道自己想错了,宫里的坏人不比宫外的少,坏起来花样翻新,裴琅全都知道,他在保护她。

裴琅以前待她很好,但也只是以前了。

火盆烧得太热,佳期睡得口干舌燥,叫了几声没人应,索性闭着眼伸手去摸茶水。凉丝丝的瓷器摆在榻边,她渴得发慌,也不管是什么,摸过来送到唇边。

入口凉丝丝甜津津,带着一缕清凉的酸。

佳期一下子醒了过来,睁眼盯着手里的酒瓮。

青瓷酒瓮极精巧,不过巴掌大,里面装着浓稠清甜的米酒,丝丝缕缕地浮着糯软的米粒。

她盯了许久,终于叫了一声:“青瞬。”

青瞬探进头来,见她握着酒翁,知道她要问什么,便道:“娘娘,是王爷送来的酒,说是东郊山里的特产,四处送人。陛下那边也有。”说着说着,便有些脸红。

佳期哭笑不得,裴琅的脾气难捉摸得很,裴昭和佳期搅了他行猎,他要这样广而告之——东郊山里的特产倒不是酒,是当垆卖酒的红颜少女,长京城人人皆知那是什么地方,“行猎”又玩的是什么花样。

佳期摇了摇头,觉得裴琅偏狭至极,却舍不得放开手里的米酒,又捧着啜了几口,才道:“陛下好些了没有?”

她睡了一日,眼下已是黄昏时分。裴昭年轻力壮,自然好多了,佳期去了昭阳宫,见裴昭已要了折子来看,看得聚精会神,都忘了点灯。

佳期叫人点了灯,在他边上没滋没味地翻了会书,突然想起来,“怎么今日倒没见李太医絮叨?”

裴昭“嗯”了一声。殿内灯火幢幢地晃,佳期看不清字。他起身找了一圈,没找到黄铜剪子,便叫人拿来,在她身边弯下腰,剪了灯花,“李太医今日有些怪。不说他,母后怎么了?”

佳期没怎么,一时疑惑,裴昭便点了点自己的脸,垂首望着她,“母后的脸通红。是热么?”

他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佳期才觉出自己身上火急火燎地发烫,于是捂着脸颊笑道:“是上火。陛下,这时节烧炭还有些早呢。”

她生得瘦,尖尖小小的一张脸,浓长眉睫衬得肌肤如瓷如雪,眼瞳极其乌黑明亮,偏偏脸颊上一片红云,仿佛雪娃娃蓦地活了。

裴昭看了她一阵,移开眼睛,似乎有些赧然,“儿臣还觉得凉,才自作主张,害得母后上火。母后回去叫人把炭盆撤了吧,儿臣糊涂了。”

佳期也不多坐,稍说了几句话便要回成宜宫,裴昭送她到了殿门口,她便叫他停脚,“哀家认路。”

出了殿门,她却并未向东,而是稍微一拐,走到了昭阳宫偏殿后头,药香袅袅,是宫人正煎着药。

她在那里站定,裴昭身边贴身伺候的邵兴平是个人精,留意着太后往这边来了,忙弓腰搭背地跟出来,“太后娘娘。”

佳期站住脚,拢了袖子,“陛下那桌上,哀家记得原是有把剪子的。”

剪灯花的黄铜剪子,刀刃未必有一寸长,但毕竟锋锐,后宫禁苑中丢了这样的东西,自然是大忌,先帝在时就有妃嫔这样偷了剪子行刺过,不过未果。

邵兴平惊觉忌讳,一下子流了满头冷汗,低头应是,“奴才这便遣人清查,娘娘放心,必不惊动陛下——”

佳期淡淡“嗯”了一声,青瞬笑道:“邵总管也不必急着请罪,左右陛下剪不了灯花读不了书便早些就寝,那也是功德一件。”

场中人不由得都笑了,佳期也一咧嘴,又连忙收住,假模假式地责怪她:“你闹得我头痛。”

邵兴平就坡下驴卖乖,将灶后的一个人拉出来,“太后娘娘头痛,李太医倒给看看。”

原来煎药的正是李太医。佳期虽然确实觉得全身发烫,但嫌此人啰嗦,并不想真让他看看,兼之犹惦记着昨日昭阳宫外偷窥的人影,想要遣人一查,急着抽身,于是向后一退,“不必。”

李太医却陡然迈了一步,从青瞬身边一让,上前握住了佳期的腕子,摇摇摆摆道:“……娘娘……娘娘脉象热盛邪灼……嗝,气盛血涌,才会如此大起大落。”

丝丝缕缕的酒气穿过空气钻进鼻端,佳期皱了皱眉,心下了然,难怪他今日躲着不见人,于是压低声音,“李太医,御前当差,可不该饮酒。”

青瞬莫名变了脸色,叫了一声“娘娘”便走了过来。李太医却哈哈大笑起来,状似癫狂般,“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奸佞当道,无人扫除,轮得到一个**妇教我御前的规矩?”

他眼里通红,显见得受刺激失了智,邵兴平竟拦不住,被他一脚踹到了药炉边。佳期心下一沉,猛地意识到原来那墙角的人影正是他,却见他合身一扑,只觉后背剧痛,竟已被他撞上了院墙,心里却又走了神——她在昭阳宫被行刺,这传出去要成什么话?

李太医虽然年老,毕竟是个身长六尺的男人,这一撞撞得佳期眼前一黑,身子不禁软了下去,只听他嘶声哭了起来,老泪纵横,也不知是在跟谁说:“你们背着陛下……你们,我全看见了!陛下、陛下他还叫我去给这**妇生炭盆,可我全看见了……”

佳期心里一团乱麻,知道自己是在他跟前露了马脚。却见李太医手中一错,已亮出了磨尖的寒光刀尖,正是那无故丢了的黄铜剪子,大概是他早间看见了什么,回来便将剪刀一昧,就等着这一刻来清君侧!

佳期缓过一口气来,隐约觉得身上烫得吓人,却无暇他顾,忙抬手用力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习武之人都知道人手上有关窍,佳期虽然早已荒疏了,却仍捏得准,果然,被她虚虚一握,李太医再使不上劲,憋得汗如雨下,另一手仍攥住了她的衣领,恶狠狠道:“裴琅那厮?狼子野心,图谋江山,可惜道行还嫩——”

佳期五内如有烈火烧灼,深吸了一口气,胸腑内却像点燃了炮仗似的,“嗵”地直捅到了喉口。

佳期脚下微一踉跄,手上蓦地脱了力,虽仍握着李太医的手腕,那青瓷酒瓮妖娆的弧线却蓦地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她猛地觉出了不对头——这不是什么上火,是那酒有问题,是裴琅被人算计!

佳期心里一片灼痛,全身却已经脱力,沿着宫墙滑下去。青瞬失色扑了过来,来不及叫出一声“娘娘”,便见佳期握着李太医的手缓缓松了,李太医挥起黄铜剪子,挟着力道狠狠楔进她胸口去。

黄昏已落,暮色四合,她深衣上的血还看不出什么颜色,口唇轻轻一动,齿关间涌出了一小股黑血线,沿着下颌淅淅沥沥流了下来。

邵兴平终于爬起来扯开了李太医,李太医醉得狠了,呵呵哈哈笑着,“这江山、江山……江山所托非人!”

邵兴平不敢再听,将人按住用力填了满嘴土,这才察觉自己蒙了一身冷汗,看都不敢看佳期一眼,忙去关了这小院院门。

剧痛几乎在劈开身体焚烧五脏,佳期只来得及死死捏住青瞬的手,将她拉到近前,用极低哑的声音厉声道:“不准叫太医,不准告诉陛下……去找王爷,别叫他看见伤……咳,传我的原话,叫他别忙着进来……”

邵兴平不敢违逆,忙将事情瞒下来,送佳期回成宜宫。

车辇摇摇晃晃,青瞬一直捏着佳期的虎口,不停叫她别睡。

佳期五内翻搅不止,冷汗丝丝缕缕渗透出来,力气随着血从伤口里一寸寸流失,她渐渐感觉不出疼,只昏昏沉沉地神飞天外,觉得这条路似乎眼熟,想起梦里情状,她在心底轻轻笑了一声。

成宜宫里那只青瓷酒瓮还摆着,青瞬红着眼睛将东西拿开。

佳期蜷在榻上发抖,碰了碰青瞬的手,又虚虚一指案上的笔架。青瞬手忙脚乱,拿了笔,又将铜盆移来,佳期趴跪在榻边,抖抖索索将笔杆伸到口中,狠狠一按舌根,霎时搜肠刮肚地吐了出来。

青瞬年纪还小,到底害怕,捂住嘴哭起来。

佳期吐了再吐,又叫青瞬兑了药来,趴在榻边呕得全身发抖。青瞬看不下去,知道这法子终归有限,却劝不动,只按了按她额角细密的冷汗,见她攥着床栏的指节青白,昏然合着浓长的睫毛,灯火在眼下合出一扇黑沉的蝶翼。那样子十分孱弱,一碰就碎似的,她忍不住道:“娘娘还信得过王爷?”

佳期已想不清什么,恍恍惚惚点点头。

说不清为什么,时至今日,她依旧是信裴琅的。

青瞬跪在榻边,大约是在哭,殿内的灯快灭了,也没人理会。佳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那姿势十分难受,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动,只能静静挨着。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大力推开,有人挟着一身寒秋雨气走了进来,冰凉的手指在她唇上大力按了几下。

她知道多半是药,却张不开牙关。那人毫不犹豫,将她翻过来摊平,劈头盖脸便猛扇了她一巴掌。

谁知佳期并不觉得疼,也睁不开眼,毫无反应。那人怔了片刻,终于捏着她的下巴掰开了牙关,将一粒东西径直送入了喉口。

那丹药又辣又酸,佳期“唔”了一声,五内翻搅如焚,疼了不知道多久,沉沉昏睡过去,许久才皱眉睁开眼来。

视线尚未清晰,天还没亮,殿内一片漆黑,榻边只有一个肃穆高大的黑影,但就算只是个黑影,佳期也认得出他。

她静静看了他一会,清清嗓子,轻声问:“下雨了?”

裴琅没应声,转过身去。佳期知道自己一身一脸都是黑红干涸的血迹,并不好看,忙说:“别点灯。”

裴琅一向不理会她,径自摸出了火石,手指捻上袖口,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顿了一顿,终究把火石丢开了,在榻边坐下,缓缓握住了那青瓷小酒瓮,附到鼻端闻了闻,半晌,突问道:“疼不疼?”

他滚烫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揉着。那情急之间的一巴掌力气不小,她脸颊肿了起来。

不知为何,她胸口的烧灼剧痛一瞬间全变成了缠绵酸楚。佳期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酒是好喝的。”

裴琅摸出她脸颊肿了,摸出腰间的酒壶,自饮了一口,将冰凉的酒壶贴在她颊侧冰着,语调极淡,“我不该给你这个。这次是我疏忽了,你尽管怪罪,我接着。”

他平日调侃刻薄的时候一口一个“太后娘娘”,可是正经说话的时候,向来嫌“娘娘”和“太后”这些字眼都脏嘴。

佳期用力呼吸,咳了几声,又摇了摇头,“我信得过王爷。”

“自然该信。”裴琅嘲讽似的轻笑了一声,“我还没玩够,舍不得让你死。”

佳期信他。送进宫的东西一样样都有记录,裴琅虽然一手遮天,却也难挡悠悠众口,他就算再想弄死太后好篡权夺位,也绝不会用这样引火烧身的蠢法子。

他花了这些年平定江山,靠的自然不是区区耆夜王的名头,各方都要打点,手段阴阳兼具,一向在外头嚣张惯了,就差一脚踩在龙椅上,难免遭人嫉恨。

连佳期都知道,想杀摄政王的人层出不穷,前些日子他就遇刺过一次,不过那日正撞上长京下雨,他这人厌恶泥泞,于是独独那一天策马换了上朝的路,正巧避开。

那些人三番五次暗杀不成,用了这样阴毒的手段也不稀奇,可巧裴琅正要往宫里送东西,正挑了这酒,偏佳期撞到刀口上,只幸亏那一坛酒没送到昭阳宫去。

佳期攥着被角,怔怔呆了一阵,重复道:“酒是好喝的。王爷特意给我的酒,是不是?”

酒壶还冰凉地贴在脸上,裴琅听到她这唐突的问话,似乎回身朝她看过来,因为她听到衣衫窸窸窣窣的声音,但他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是,东郊的姑娘果然漂亮,可惜缘分不到。本王给你带一壶酒送来,就是想特意昭告天下,太后你亲手扰了本王的温柔乡。”

他的声音透着寂寥,像是很远,像从风雨里飘过来,最终轻叹一声,“可惜,太后时运不济,撞得不巧,倒成了我的过失。等过一阵子吧,本王找个好天气,带太后去寺里拜一拜。”

佳期知道裴琅不想说,偏偏胸口里有块石头砸得她五脏六腑稀烂,她木然逼自己说下去,好像只有难堪才能将胸口那不该有的酸涩冲淡似的,“王爷,那条路我又走了一遍,可王爷还是舍不得杀我。王爷还喜欢我,是不是?”

裴琅静了一霎,忽然在黑暗中极平静地道:“顾佳期,你忘了?”

她忘了什么?

整个长京城都当她是耆夜王的小王妃,可顾量殷一出事,她就穿上预备好的嫁衣进了宫,跪在平帝脚下,试图螳臂当车,去换回风雨飘摇的将军府。

那是顾佳期平生最屈辱的一夜,沿途指指点点叫着“小王妃”的孩童百姓、鸦雀无声的昭阳宫、平帝状似疯癫的荒**笑声,还有郑皇贵妃涂着血似的刻薄嘴唇……

她一败涂地。人人说她是不得已,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开始她靠近裴琅就带了见不得人的目的。后来日久生情,她自己都耻于承认那样脏的心思,所以一直以为自己忘了,自欺欺人。

“你凭什么叫我喜欢你?顾佳期,别拿什么走投无路来搪塞,你那点心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骗我还不够用。我那皇兄最爱玩抢来的女人,你们顾家人不就是吃准了这个么?若非他那癖好别致,你会巴巴地勾引我?顾佳期,你咎由自取,我留你活着,也确有一半是因为顾将军的功勋,可你凭什么还要我喜欢你?”

佳期只觉得裴琅说了这些话,那一刀她便是白挨了似的,一时也觉得自己像个疯子,很想让他也不痛快,于是闷闷笑了两声,真对他认真说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王爷那时若是不喜欢我,我怎么勾引王爷?可惜,我千算万算,漏算了郑皇贵妃的手腕,自己送到先帝面前。”

她咳了一声,“……多亏王爷回来,不然我就是只九命猫,也早死透了。可是,王爷既然感念我爹的功勋,怎么舍得这样对我呢?”

裴琅气得笑了,拍了拍她的脸,“本王怎么对你了?难道你想去冷宫陪那帮人吃闲饭么?本王还得顶着恶名收拾这副烂江山,你却想清闲自在,想得倒美。不过娘娘今日倒是牙尖嘴利,还有没有了?继续说,没准本王一高兴,就说一句喜欢你,好如了你的愿。”

大概是弄那解药时跟人动手,用力太大,他的手微微抖着,就像是真的还喜欢她似的。

药效泛上来,佳期胸中一阵翻涌,赶忙推了推他的手,用力虽然不大,不过裴琅跟她吵了架,现在大概一点都不想碰她,冰凉的指尖只稍在她腕上一蹭,迅速移开了。

佳期勉力撑起身,复又跪在榻边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其实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是一阵阵发酸发疼,裴琅在她背上轻拍了几下,“坐起来好些。”

她太阳穴突突血涌,几乎连抓住床沿的力气都没了,被他扯着手臂坐起来,方才觉得舒服了一些,拿袖子胡乱擦了嘴,伏笑道:“我劝王爷自己也多惜命,成日在外头吆五喝六威风堂堂,叫人下了药都不知道。他日若是王爷出了事,我可没本事插翅膀出去找解药,到时候这天下是谁的,还不好说呢。”

她吐得声音酸涩,并不好听,裴琅大约也嫌病中人讨厌,不欲久留,见她软趴趴地窝回了锦被里,便站起来理了理袍子,“那娘娘可要事与愿违了。本王记仇惯了,死也要拉娘娘陪葬,不管这天下是谁的,左右都落不到你手里。黄泉之下可没有俗务缠身,娘娘忘了的事,本王要娘娘一件件想起来。”

月瘦如眉,星光历乱。

陶湛在廊下等着,远远看见裴琅快步走来,一阵风似的刮过他身边,停也不停,连忙抬脚跟了上去。

裴琅走的是无人的小路,只有几盏宫灯摇摇晃晃地亮着,他一身泥土、凉雨和血迹混在衣袍上,被照得近乎狰狞。

他方才找药时穷凶极恶,进宫连衣裳都来不及换,陶湛这才觉出不妥,忙脱了大氅替他披上。

裴琅伸手拢住了领口,“处理干净了?”

陶湛道:“是。”走了两步,他替裴琅兜住马,“王爷,属下有一句话。不知……”

裴琅翻身上马,“不当讲就不要讲。”

陶湛却摇摇头,“王爷为娘娘得罪的人也尽够了。王爷是放不下,可毕竟覆水难收。当年是没有法子,只得出此下策,可即便是下策,这太后她也做了七年,难道还能回头么?”

裴琅凉丝丝地看了他一眼,“本王知道。”

陶湛也仰头看着他,半晌,斩钉截铁地摇摇头,“王爷不知道。若真怕人疑心太后,正经该做的是一刀两断,如今这样——”

未等他说完,裴琅冷冷笑了一声,扬鞭落下,“啪”的一声,黑马打了个响鼻,蓦地飞冲出了宫门。

摄政王走了,青瞬才敢进来,小心翼翼地点了灯。

佳期蜷在锦被中向里睡着,她大着胆子去提起一角被子,不慎碰了一下她的肩,没料到佳期竟是醒的,被这么一碰,突然一掀被子,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全都没忘。”

倒像是在闹小孩脾气。

佳期年纪轻,病里闹脾气,这倒也寻常,青瞬道:“娘娘?”

佳期看清是她,哑然张张嘴,就不再说话,只老老实实任她拿了药粉打理。

那黄铜剪子只是剪灯花的,刀刃不过寸许长,虽然齐根没进左边胸口,可终究只不过剜下块肉来,血流得虽多,却并没有伤及要害,只是动作起来疼得厉害。

佳期疼得又出了一身汗,青瞬喂了些安神药,她方才昏昏沉沉睡了,还记着叮嘱:“别走漏消息给陛下。”

但小皇帝到底还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