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昨日之日

天还未亮时,药力过了,佳期疼醒过来,睁眼便吓了一跳,因为榻前坐着一个人,白皙文雅,正是裴昭。

见她醒来,裴昭便站起来,“母后。”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佳期想起李太医说的那些话,心里有些没底,偏偏青瞬不在,正急得冒汗,裴昭已经说道:“听说李太医酒后失仪,将母后认成了仇家,用刀伤了母后,儿臣来看看。”

佳期将信将疑,裴昭已凑近了些,就着熹微晨光端详了她一晌。

裴昭乌黑透亮的眼珠被晨光照得透出杏仁颜色,格外剔透,看得人心里七上八下。

佳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今日他格外像个大人,不禁向后一躲,牵动伤口,霎时“嘶”的一声。

裴昭立刻伸出一只手来按住她的肩,相触不过一瞬,立刻抽离开来,有些无措似的,苍白的眼睛有些发红,“不知道母后伤在何处,儿臣鲁莽。”

看他这样子,邵兴平是连伤在何处都没有告诉他,想来是当真没走漏风声。佳期掩住锦被,轻舒一口气,“陛下不用管。该到上朝的时辰了?”

她正捂着伤处,正是胸口,裴昭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仍是顾忌男女大防,立刻移开了目光。

裴昭亲自传了早膳服侍她吃过,这才到前朝去。到了晌午,却又来了一趟,陪她用着午膳,突然说道:“中秋宫宴有儿臣操持,母后安心养伤,不必经手了。”

这些事佳期不擅长,加上宫中人丁不旺,向来能省则省,只是中秋这节历逃不过,毕竟要图个亲族齐整,并且平帝的老太妃们都要过节,算起来都是她没见过几面的“姐妹”,不好连这点热闹都不给。

她在这上头笨极了,往年中秋,都是裴琅派人来手把手地教,于是她少不得被裴琅在场面上或私下里冷嘲热讽。所以裴昭这么一说,她便松了口气,又十分愧疚,“这可不是陛下的分内事,不好让陛下去忙。”

裴昭抬起头来,替她扶了扶靠枕,澄澈眼底分明是一股探究,“母后想自己去忙?”

她连忙摇摇头。裴昭便展眉一笑,“那便是了。”

裴昭持重,但这一笑有些许促狭,有股他身上罕见的少年气。佳期一下想起了前日的话,恍然大悟,咧嘴笑起来,“哦,哀家明白了,陛下怕哀家张罗选妃。”

佳期总这么逗他,裴昭依旧皱了皱眉,“都说了不要。”

这时其实离中秋还远得很,佳期也并未真打算让他一个半大孩子经手那些繁缛事宜,不过身上有伤,那酒里掺的毒又麻烦,来来去去调理了多日,等到惊觉大节将近时,已不大来得及了。

她叫来宫中仆妇问,那些人却一头雾水,“太后娘娘问中秋宫宴?陛下都已安置好了,只消太后娘娘亲自去一趟西边。”

西边便是老太妃们的居所,到了这一步,便当真是万事俱备了。佳期有些讪讪的,忙叫人送了点心去裴昭的书房致谢。及至次日早间,便乘銮舆往西边去。

老太妃们跟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顾小太后并不相熟,只有从前的王婕妤和林淑妃等人是跟她姑姑顾量宁说过话的。可是在深宫中憋得久了,便是不熟也能强扭成妯娌,于是一帮女人纷纷拉着佳期的手问:“陛下可选妃了不曾?”

佳期张了张嘴,原想说“陛下才十七”,转念一想,十七倒也不算小了,是裴昭自己不亲女色。而这不亲女色的缘故无论是什么,似乎总有她这个后娘教导无方的缘故在。

她这个手生的太后一时被问得梗住了,不知如何接话。王太妃年纪轻,还未全然糊涂掉,啐道:“不知羞的,陛下可是明君,眼下尚未归政,哪来的空闲沉湎后宫?”

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像平帝。老太妃们犹豫了一阵,林太妃年纪最大,近七十了,人也糊涂,伸出老树皮似的手,出馊主意道:“那便先叫耆夜小王爷娶亲。”

佳期一愣,听她继续道:“小王爷一娶亲,便可以带王妃回封地去,王爷日子和美了,自然就再没心思插手政事,到时候归政小陛下还难么?归政事毕,还怕陛下不亲女色?”

林老太妃一拍手掌,满脸皱纹里铺着志得意满,“迎刃而解。”

另一个老太太一戳她的腰,低声提点:“小王妃在这呢,小王爷娶哪个去?”

佳期有好几年没听过旁人叫裴琅“小王爷”了,琢磨了一会才想起小王爷和小王妃说的是谁。想来这帮人真是被闷得发了慌,糊涂得不记世事,倘若她没做这个太后,如今多半也是一样的。

佳期揉着额角陪她们聊到天黑,终于得了机会摆驾回成宜宫。

几日后便是中秋,宫中四处已装扮了起来,通明辉煌的红鲤鱼灯轻盈摇**,光河一样绵延到深院中去。

有人等在宫门外,佳期快步走过去,那少年托了一下她的手臂,“母后,慢些。”

佳期笑道:“又不是腿叫人捅了,做什么慢些。”

裴昭应了一声,淡淡责怪道:“母后偶尔也说些吉利话吧。”

裴昭进殿同她一起用晚膳。青瞬将一尾蕉火鲈鱼卸开,将小刺尽数剔了出去,嘴上也不停,将一日见闻倒珠子似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倒了一地。

她说话有趣,连裴昭都笑了,“朕只是忙,并没有其他心思。选妃并不急于一时,皇叔也并不用母后张罗,”他回头问邵兴平,“前日说起,皇叔近来心仪的是谁家的姑娘?”

邵兴平垂目道:“回禀陛下,是朱家的幺女,唤作紫庾的。”

朱紫庾这名字有些耳熟,佳期捏着筷子想了一会,总算想起来,大概是神策军副将朱添漫的女儿,自小养在军中,也是去年才回长京城的。

裴昭笑起来总是稍纵即逝,一句话的功夫,他脸上的笑意已褪了,敛眉挑起一块焦边微卷的鱼腹,送到她碟中,“母后觉得不好?那儿臣遣人去跟皇叔说。”

佳期自然不敢管裴琅的事,而且连谈都不想谈,正想岔开话题,裴昭又道:“过一阵子南山秋猎,到时母后身上若是大好了,何若也去散散心?”

她松了口气,立刻答应了。

所幸接下去一连几天朝中都有事,没人来她的成宜宫找不痛快。到了正日子,照例是天不亮就被青瞬刨起来梳洗穿衣,又穿得像一尊神像似的坐在席中。

裴昭面冷,又被太后的人护得严严实实,倒没几个人敢找他喝酒,反倒是裴琅天生热闹,一手握着酒壶四处灌人,犹如一只风卷残云大蝗虫,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佳期和后宫妃眷落座在后头,并不见前头的人,只有贵家命妇带着姑娘们来敬酒。王太妃坐在佳期身边,低声道:“月圆人团圆。”

佳期与她轻轻一碰杯,心不在焉。

李太医犯了大错,大约早就被处置了,外头的人并不知道裴昭压下的消息,连裴琅都不知道。佳期自己也觉得一点小伤没什么,一仰脖便将甜酒饮尽了。

裴昭办事妥帖,虽与她说了不忙选妃,但若她当真严防死守,外头难免以为是太后和摄政王沆瀣一气,成心压着小皇帝。裴昭十分周到,大概怕外头乱传佳期的坏名声,是以京中数得上名号的士女也都到了宴上,都是风华正盛的小姑娘。

佳期自问也不过大她们四五岁,倘若脱了这身沉甸甸的衣裳,旁人未必看得出有什么差别。可眼下却是她坐在上首,那些人一个个躬身来敬酒,也不敢走近,也不敢直视,像是中间凭空隔着一道银河似的,叫佳期知道自己与她们不一样。

佳期接过酒,也就喝了,一小口一小口抿,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混混沌沌,满鼻子甜酒气息,有人在耳边叫她几声,她抬头才看见,原来是裴琅过来敬酒了。

裴琅自己少年时虽不得先皇宠爱,但仗着性子讨人喜欢,武艺又好,在金吾卫里混着,在宫中横行霸道,不知掀了多少宫宇的琉璃瓦,是以对他而言,在座的倒都是熟面孔,进来便先将老太妃们依次敬了一圈。

现在也只有这些糊涂人不怕他了,大家都笑眯眯的,跟他推杯换盏。

佳期近日睡个不停,人也懒了不少,眼下又有些困了,扶着额角一下下打瞌睡,王太妃笑着碰她的肩膀:“你才多大?倒比我们还要娇贵。”

佳期偷偷揉了一下胸前的伤口,正待腹诽,裴琅已转过来了,噙着笑,向她微举酒杯,道:“太后娘娘万安。”

明亮的灯光打在他俊俏鲜明的脸上,佳期一时有些眼花,总觉得似乎犹是少年时,不由得也醺然一笑。

他今日穿了正经袍子,玄黑腰带转着眼花缭乱的银线纹束到腰后去,宽肩拉开,身姿笔挺,看着像个正经人。但其实裴琅自回长京摄政,已极少碰那些黑甲短打了,王太妃却有近一年没见过他,看在眼里,倒觉得新鲜,奇道:“哟,小王爷这是转性了?”

佳期酒气上涌,有些晕乎,正待要笑裴琅,却见他身后闪出一个盈盈窈窕的人影来,并不下跪,只冲她盈盈一拜,“小女朱紫庾,见过太后娘娘,见过太妃娘娘。”

她咬字吐息极特别,声线似是缠绵,语调却利落果断,一抬起头来,佳期看清她的容貌,果然是飒爽清丽的一张面孔,眉痕犹长,单是眉眼便深情款款。

佳期受宠若惊,裴琅不防着她也就算了,竟然还肯把心尖上的人带给她看。佳期生怕招待不周叫裴琅搓火,忙叫朱紫庾上座坐在自己身边。

大约是裴琅跟朱紫庾说了不少太后的大小毛病,朱紫庾敬了酒,却稍别过身,用袖子遮挡着,悄悄将佳期的酒杯一倾,让浅青的酒液悄无声息落了一地。

她冲佳期微微笑了一下,“王爷说过,太后量浅。”

不知裴琅是怎么说的,大概不是“她爱发酒疯”就是“她被人下了药”,总之朱紫庾倒完这杯酒,像是十分歉疚似的,脸颊上露出两个娇俏的梨涡,弯卷睫毛颤颤动了动,盛着几束摇曳的光明。

佳期怔了一下,连忙偏回头去。

她神色不对头,裴琅剜了她一眼,又泰然自若向众人道:“时辰不早,本王先回了。”

大概朱添漫也担心女儿,毕竟裴琅声名在外,不是善茬,做父亲的不肯让朱紫庾跟他待着太久。朱紫庾起身道别,跟他一起回了前头去。

他这么一走,佳期如梦方醒,这才想起裴昭,她不让裴昭贪杯,前些年一贯是她出面去叫皇帝离席的,忙叫青瞬去前头救人。

裴昭果然很快就过来了,其实他只喝了几杯,脸色都没有变多少,笑着说了几句话,又道:“儿臣送母后早些回宫歇息。”

这可是求之不得。

佳期跟裴昭一同回了成宜宫。明月悬在天上,一路微风吹拂,吹干了丝丝缕缕的酒意和薄汗,十分舒爽。

裴昭寡言,跟在她身后慢慢走。佳期走得有些晃,裴昭看在眼里,没有出手搀扶,只在她后面半步的地方且行且停,直到殿前,裴昭终于说道:“母后伤口未愈,今日不该饮酒。”

佳期回过头,笑吟吟道:“他们可抠门了,给我喝的只是甜水,喝多少都不会醉。”

“闻着很香甜,母后不喜欢?”

“嗯,不喜欢。”佳期指了指天上的明月,“塞外雪山上的梨花酿才是好,一口下去,一个月亮变成千百个,一个人也变成千百个。”

“母后倒还记得塞外的酒。”

“那是自然。”佳期迈进门槛去,笑着指了指他,“只有你当哀家是老太太,其实还没有过多少年呢,塞外的景象,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白山黑水胡杨林,下雪的时候……”

裴昭笑了,寒秋夜里的一股暖风似的,“儿臣没有当母后是老太太,母后还很小。”

……知道他嘴甜心善,不过这便有些浮夸了。

佳期忙道:“过奖了。今夜陛下看见喜欢的姑娘没有?”

冷风卷着银杏叶扑簌簌掉下来,有一枚金黄的小扇子掉在她头顶,裴昭上前一步,伸手轻轻从她发顶将叶子摘了下来,发丝擦过他的指腹,他心不在焉道:“母后就当儿臣看见了吧。”

他是佳期教出来的,跟她一样惯于模棱两可地打太极糊弄人,佳期今夜懒得去猜是谁家的姑娘入了他的眼,仗着酒气,把青瞬赶出去,自己衣裳也懒得脱,往榻上一滚,捂头便睡。

佳期喝了酒,难免半夜口干。她不喜欢睡觉时殿中有人伺候,是以青瞬往往只在榻边放一盏温水的小炉备着,自去外头睡。

佳期渴得厉害,翻来覆去半日,终究轻轻下了地。她刚才喝的那些酒虽然不浓,可是也多少有些醉意,眼下她迷迷糊糊蹲在炉边发了一阵呆,实在不想喝寡淡的水,想起还有几壶塞外进贡的梨花酿,有些嘴馋,于是蹑手蹑脚地起身。

绕过屏风,殿中点着一盏小灯,红红地映着,满室都是滚烫的影子,张牙舞爪地映照在墙上。

佳期走了两三步,便察觉不对,察觉到有一道高高瘦瘦的影子,立刻毛骨悚然,转过身去,果然桌旁坐着一个人,正歪坐在那,自斟一壶酒慢吞吞喝着,见她回过头,还无甚温度地一笑,“娘娘也睡不着?”

正是裴琅。

他是摄政王,权倾朝野,出入宫禁本就是家常便饭,更何况身手高强,翻墙也很有一套。他平日按着规矩,不多来佳期的成宜宫,其实不过是未到气头上,实则他要出入什么地方,本就没人拦得住。

佳期“嗯”了一声,知道自己方才在朱紫庾面前失态,裴琅才会破例来找她。

他来都来了,必然是有一场好气生,左右都要不痛快,佳期反倒淡定下来,低声道:“王爷稍坐。”便抽身去拿酒。

她低着头走,身后光线一暗,是裴琅抬手拉住了她的衣袖,他动作轻轻闲闲,像小孩子玩笑似的,力气却一点不客气,反正她是一步都走不开,站在那里被他质问:“太后,你刚才给谁看脸色?”

“王爷倒说说,哀家不能给谁看脸色?”佳期也冷冷的,在黑魆魆的夜里回敬了一句:“莫说是一个朱紫庾,就是朱添漫亲自来,他也是该跪的。”

“人前拿乔,人后倒当起太后来了,还是大小姐脾气,”她的头发已经散了,此刻垂落在腰后,裴琅一手抓她袖子,另一手的手指在她的黑发上打着圈玩,虽微笑着,语调却带着劝诫,“给三分颜色就当染坊。”

“王爷给我什么颜色了?”佳期想起朱紫庾盛着光芒的眼瞳,声气也硬,对着满墙的影子说:“别是给错了人。”

话音落地,裴琅一下子变了脸色,一拽她的袖子叫她靠近,仰头望着她,目光灼灼,“你再说一遍。”

那盏小灯熄了,佳期在黑暗中抬手指着自己的脸,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十分荒唐,朝他笑了起来,“我本来也想说。王爷,你是本来就喜欢长成这样的女人呢,还是就因为我长成这样,王爷才喜欢那样的女人?”

朱紫庾长得是像极了佳期从前的样子,虽然面庞还稚嫩,可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清丽的英气。而面前镜中女人的眉眼毕竟长开了一些,眉痕深长,衷曲尽诉,密长的睫毛掩着柔黑的眼睛,照旧是漂亮的,也照旧有些稚嫩,只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她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裴琅大概觉得这话头很没意思,松开了她,她却不罢休,探手从裴琅手里夺过酒壶,放在唇边抿了一口,借着酒劲甜甜一笑,香软的呵气盈上去,“王爷,你是把她当成我呢,还是把我当成她?”

她酒量不浅,也不会闹酒疯,只是一喝酒就笑嘻嘻地缠人,像条小蛇变成的妖精似的,噬魂抽骨。

裴琅最讨厌她喝酒之后这幅样子,十分嫌恶地去抢酒壶,“别拿她跟你比,往自己脸上贴什么金?”

他的手大而有力,虽然佳期死死攥着,仍是被他抢走了酒壶。她素来什么都抢不到,只能这样一次次被人抢走最要紧的东西,就像平帝死后,裴琅刚刚从前线赶回来,佳期昏昏沉沉睡了许久,醒来时睁眼看见那张熟悉的脸,霎时还以为在做梦,下意识地叫了出来,“夜阑!”

而裴琅脸上的表情可堪称阴森,佳期怔怔与他对视了许久,才发觉眼前的人是真的,才想起那三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她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全都不能挽回。拿了耆夜王聘书的是她,拿这聘书当阶梯进宫的也是她。一步步都是她亲自走的,全都不能挽回了。

她拿自己的全部——包括裴琅——做一场豪赌,但她赌输了。

佳期想到这些,难免愣了一下神,裴琅擦亮火石点了灯。他背后有一片西洋镜,明晃晃地倒映着,照得那一次次失败全都无所遁形。

一整面的西洋镜,镜面里映着她如今这张脸,她突地挣出手去推倒了那盏灯,灯火带着蜡油倏地倾落下去,“砰”地砸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熄灭了。

她这么发脾气,裴琅倒没恼,还笑吟吟地看着她,“你早就哭了,我都看见了。”

佳期发着抖,全然是气的。过了很久,她突然捂了捂眼,“我没有拿她跟我比。你别这样说。”

软玉温香在前,她身上有极好闻的气味,并不是熏香,只是像冬雪落在竹林里,静悄悄的,透着春意。

佳期总是很好闻的。良夜如此,裴琅有些神思不属。

隔了半晌,佳期想,也许裴琅要生气了,但她固执地说着他不爱听的话,重复道:“我没有拿她跟我比。”

裴琅突然将手中火石一掷,起身就着灯光掰开佳期的手,低头在她眼睛上胡乱亲了亲,“……没人能跟你比。我恨不得把你塞进麻袋扛回府去,可惜宫里规矩烦人。”

佳期被亲得脸上酸痒,这才发觉裴琅一身极重的酒气,闻着不像宫里的酒,想来是散了宴后他又喝了一场。

他素来极修边幅,但近来大概忙得厉害,下颌上带着一点硬硬的胡茬,扎在脸上又疼又痒。

佳期扭脸躲他,想起裴琅喝醉了酒时是好说话的,小声求道:“我讨厌这镜子,叫人敲了好不好?”

她是真讨厌这面镜子,裴琅总在这面镜子前荒唐。

裴琅扣着她小小的后脑勺,另一手隔着她身上锦缎织金的袍子,握住了佳期的腰,懒洋洋答道:“不好,我喜欢。”

其实成宜宫里本没有这西洋镜,是七年前新帝登基时才安上的。

那年耆夜王铁腕摄政,平帝的妃嫔们都各自待在宫中等候发落,佳期也不例外,每日在殿前从日出等到日落,直到陶湛将她引到成宜宫来。

佳期本还不知道要做什么,进了殿门,便见宫人宦官跪了一地,齐声道:“太后万安。”

她脑海里“轰”的一声,只见一个穿龙袍的孩子也跪下去,朗声道:“儿臣拜见母后。”

裴琅歪坐在正中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慢吞吞地起身行了半个礼,“本王见过太后。娘娘,这成宜宫从此是你的了。”

佳期木然盯着他身后的西洋镜。

那年裴琅带兵离京时,问过她要他带什么东西回来,当时还是小王妃的佳期想了想,笑道:“要只有你带得回来的东西。”

裴琅哈哈大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他平安归来,偏偏要东拉西扯地逗她:“那本王亲自带一面大西洋镜给你好了。”

因为西洋镜质地脆硬,最难运送,长京里见得到的西洋镜都是巴掌大的,大西洋镜没人能带得回来。

佳期当他是开玩笑,谁想到后来他真的带了一面墙那么大的西洋镜回来,可她已经进宫了。

裴琅把这面镜子拉进成宜宫,日日照着。他一直都记仇,一直记得佳期把他当做一块踏脚石,他在前线的血水里打滚九死一生的时候,她在平帝面前盈盈跪了下去,用美色乞求恩赐。

裴琅第一次碰她就是在这镜子前头,佳期在宫中听多了宫闱秘闻,对男女之事怕极了,可裴琅毫不留情,扼住她的脖子吻,像一头嗜血的野兽。不过他到底顾虑她是太后,明面上叫人看出什么都太麻烦,所以不管嘴上怎么欺侮她,真正下手时一向小心。

但那时佳期怕得很,并不懂这些,不论他怎么温声抚慰都觉得疼,都觉得天要塌了,所有人都要知道了。但她没力气哭,连气都不会喘,还是裴琅教她:“醒醒,喘气。”

她还记得四周通明,目光对着那面大西洋镜,裴琅跟她在镜中对视,慢条斯理地按着她,齿列在她耳廓上咬啮,轻声告诉佳期:“娘娘当年说要嫁给本王,虽然那心意做不得数,本王却总惦记着。如今,我们如此纠缠一辈子,也算是白头到老了,是不是?”

七年过去,成宜宫里还是旧时陈设,镜前的人却已变了。

裴琅不肯砸了镜子,佳期便换个话题,慌乱把泪痕擦干,讨了个饶,“这有什么好喜欢的?王爷,那就去榻上——”

她是昏了头才会这么说,其实裴琅最喜欢她讨饶,尤其今日又喝了酒,一听就来了兴致,坐下把佳期一拉,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顺手抽下腰带将她手腕一缚,佳期咬牙骂了一句:“禽兽,你不是人!”

裴琅严肃地唔了一声,半是认可。

他确然得承认自己在顾佳期这里常常带着疯劲,有时自己隔几天偶然一想,也觉得闹得过了,可是看看镜中景象,又觉得并不是只怪他——佳期的衣裳还密密实实地裹着,还是方才宴会上那宽大沉重、花纹繁复的裙子,而她坐在他腿上,一只小小的人偶娃娃,方才在人前绷着脸,淡漠疏离,其实会哭会笑,此刻苍白的脸上此刻泛着晕红。

室内氛围多少有些怪异,佳期和裴琅就在镜中互相望了半晌,佳期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朱紫庾漂亮的眼睛,还有她明媚的声音,“王爷说过,太后量浅。”

作呕的感觉猛地泛了上来,她突然不想再看他,但还是定定望着他,“今后王爷有了王妃,就别再来找我了。”

裴琅也像如梦方醒,轻轻笑了,“用得着你替她打算?”

佳期闭了闭眼,“难道要一辈子这样么?我这辈子折在深宫里,反正是出不去了,王爷就当是报了仇好了。至于王爷自己,也总有成家的一天,难道要……”

裴琅盯着镜中的佳期,默了半晌,忽然有些恼怒佳期煞风景,抬手将她的腰带一解,团了团塞进她口中,顺便把人提溜起来推到镜子前站着。

佳期唔的一声,再说不出话来,裴琅掰过她的脸去咬她的下巴,顺手把她的外衣也剥下来,“别说话。你说话真讨厌。”

佳期贴在镜子前,任他弯来弯去、采撷摧折,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实在难受得厉害,出了一身冷汗,但裴琅还是兴致勃勃,嫌衣衫碍事,伸手去解她的里衣。

佳期胸口上的伤口尚未愈合,还是一片深红的痂,她心里猛地一顿——她不想让裴琅知道李太医的事,他万一闹大,裴昭也会知道原委的。

佳期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两只捆在身后的手竟狠狠将他一推——自然是没推开,自己却脚下不稳,一头撞上了那西洋镜。

霎时间只听坠落的风声迎头击下,身后的人将她向后一拽,扯到了自己身后,佳期手被缚着,足下不稳,一个踉跄摔在地上,额角大概撞到了桌角,“咚”的一声。同时,那整片西洋镜兜头砰然砸在他身上,随即是轰然的碎裂声。

佳期觉得自己是一条湿淋淋的鱼,离了水,躺在岸上不会呼吸,眼前一片片白光泛起。再醒来时,是裴琅用力捏着她的人中,“醒醒。”

佳期额角一抽一抽地疼,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他恶狠狠地盯着她,眉上一道划破的血痕,随着眉骨蜿蜒到了眼角,是被玻璃渣划破的。

裴琅脸色发黑,显见得是动了气,佳期也无心多说,反正他已经生气了。

地上满是碎渣子,她衣服上也全是锋利的碎屑,光裸的小腿上被迸溅的碎渣弄破了极其浅淡的一道红痕,细细一道血线,沿着精致玲珑的脚踝落下去。

裴琅把她扯起来,抱到榻边,一手去剥她的衣服,“药呢?衣裳搁在哪?把这个换掉。”

佳期不答话,扯着领口不放,“……我自己来。”

裴琅变了脸,“你有什么我没看过的?脱了。”

佳期理也不理,推开他的手,自己去翻箱倒柜找衣裳,“多谢好意,王爷回吧。”

她背对着他,说话声调一点起伏都没有。

但裴琅看了她一会,突然说:“你哭什么?谁要听。”

佳期知道他不要听,要听她哭的人是顾量殷、顾量宁、顾楝,或许还有从前的裴琅,这世上早已没有那些人了。

酒壶扣在地上,甜香洒了一地,阖宫里都是甜酒温糯的米香。年少时无数个清澈温柔的夜晚都浸着这样的气味,因为将军府原先就在那米酒铺子附近。佳期十二三岁上时最是调皮,在府里闷得无聊,常翻出绣楼后的一道矮墙去找零嘴。

那时正是月上柳梢头,往往是金吾卫换班的时辰,不当值的年轻将官们就在城中逡巡猎艳,像一群美丽矫捷的豹子。

不过,旁人都不敢在顾将军府外逗留,偏生裴琅每每在佳期翻墙时截住她,笑嘻嘻地抬头道:“佳期小姐,你也赏夜景啊?”

她往日在军中对着整营的男人都伶牙俐齿,偏偏此时总是憋红了脸,半天,只得又把顾量殷搬出来:“你盯着我做什么?我给你告诉我爹去。”

裴琅扬眉一笑,因着仰头的姿势,他眼底铺着几层细碎的星光,“告去啊。你敢告,我就敢提亲。”

佳期一愣,不知道脸还能不能再红一些,气得想跺脚,奈何骑在墙上无脚可跺。

其实佳期一直算得上聪明伶俐,偏偏在他这里总是笨嘴拙舌,裴琅一跟她拌嘴,她就有种莫名的无力感,她有好几次都被自己气得跺脚,跺脚还不解气,想起自己在大营里都没被这样欺负过,就真的哭了。

裴琅那时也不过十六七岁,在那年纪上的少年虎头虎脑,就怕她哭,佳期一哭他就手足无措,连忙爬上墙把她捞下来,手忙脚乱地掏钱,从街头的山楂糖买到街尾的冰甜酒,一股脑塞给她。

佳期吃着吃着也就忘了拌嘴,又摸出钱来要还他。那时将军府是顾量宁管家,顾量宁知道佳期性子野,于是给钱扣扣搜搜,省得她往外乱跑。

所以佳期掏来掏去,摸出一把钱来,裴琅一看她那一把碎银子就笑出了声。

佳期横眼道:“瞧不起谁?我才不会吃你的白食。”

“我也才不会当你的冤大头。”裴琅把那碎银子抓了塞进腰里。

他指尖干燥灼烫,蒙着一层使刀的薄茧,毫不客气地在她掌心里抓过,好像一只大老虎凶悍的爪子,带着山林的风声和土壤的腥鲜,轻轻挠散了未曾绽开的花瓣。

但他一点也没有碰到她掌心的皮肤,其实是很小心的。

那点“小心”比“随意”还让人头皮发麻。佳期被烫了似的缩回手,低下头向前继续走去。

裴琅照样扛着刀优哉游哉跟在她身后,半晌,没话找话问她:“我说你,好好的绣楼不坐,干嘛成天往外跑?”

佳期不答,路过刀剑铺,她向里走去,摸出契条递给伙计,接过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重剑,她扛着有些费力,裴琅看了一会,也没替她拿,任由她扛着剑出了一层薄汗。

她气喘吁吁地跟他解释:“给我爹的。我把我爹的剑砍断了。”

顾量殷的剑是顾家祖传。裴琅“噗”的一声,“我要是你爹,把你砍了祭剑都是轻的。”

佳期讪讪的,“所以啊。我在家里待不住,本来是要留在军中的,可没想到,我就那么一戳,一劈,一顿,怎么就断了……爹爹生气了,就把我……嗯……”

裴琅道:“唔,就把你发配回京了。”

城楼上的钟声散开,他们也走到了顾将军府外。裴琅打了个呵欠,解下刀鞘来让她扛着,又从摊子上拿了一把肉串给她,“请你的,不要钱。下次再要出来,把刀鞘放在墙上,我看见了,就在下头等你。不准乱跑。今天我要进宫当值了,你回家去。”

佳期嘴里叼着肉串,背着重剑,还抱着沉甸甸的刀鞘,踩着他的肩膀爬上墙,还是一头雾水,“为什么?”

裴琅在墙下仰头看着她,啼笑皆非地摇摇头,“笨蛋。长京人贩子多,最爱拐你这种笨鸡蛋去酒楼炒韭黄,知道了?”

佳期那时对长京的事都不甚明白,虽然知道裴琅在糊弄自己,但也多留了个心眼,屁颠屁颠去找顾量宁旁敲侧击地打听。

顾量宁凶巴巴地说:“你爹打仗烧人烧钱,你哥哥到处奔走要钱要兵,我们顾家在外头得罪多少人,你有没有数?”

佳期这才开始渐渐了解长京的暗流涌动,才明白倘若自己成了人刀下鱼肉,对顾家而言会有多大的不利。那之后她就经常把刀鞘放在那里,自己在墙下蹲着拔草玩,等到裴琅在外头叫“笨蛋”,她才爬上墙去。

裴琅笑话她:“笨手笨脚。”

佳期对自己的身手心里有数,在全长京的女子里至少数得上探花,远远不是“笨手笨脚”,所以一点也不在意,昂头阔步地走,又趁裴琅不注意,溜半条胡同去买酒,被裴琅拽着后领子拖走,“你才多大,喝什么酒?”

她抗议:“我能喝三坛梨花酿!”

塞外的梨花酿是出名的烈酒,长京人几乎只听说过,没几个人敢碰。裴琅气得笑了,伸出个手指头尖,给她看指甲盖,“这么大的坛子?”

佳期哼的一声,冲他做个鬼脸,又跑回去买酒。裴琅怕她发酒疯,提心吊胆地等着,结果一壶下肚,佳期砸了咂嘴,十分遗憾,评价道:“糖水。”

那天正是中秋,离佳期初初碰到裴琅的那年已经过去了很久,裴琅刚封了耆夜王,在宫外建府,用不着再去宫里看脸色。那晚顾家正要开宴席,佳期玩到了夜里就要回,坐在墙上,转身问他:“小王爷,今年你去哪里过节?”

裴琅抱臂看着她。温润月光下,那副犀利的五官似乎都披挂了无尽的寂寥温柔,笑起来更是如光一撞,指了指脸颊,“花脸猫。”

佳期忙抬手去擦,果然脸上沾着墙灰。

顾量宁知道她常跑出去,没少审她,不过一直没审出来她出门的路子,但要是看到墙灰,她就要露馅了。

她赶忙擦了,吐吐舌头,跳下墙去。

顾家是世代簪缨的大族,中秋这种日子,族人总是到得格外齐。一大家子跪着领了宫宴上皇帝御赐的菜肴,佳期又被顾量宁拎着,挨个拜会长辈。

她那时一张小小的脸生得雪团团,个子却高挑,四肢修长洒落,七叔伯道:“小姑娘打小习武,个子自然会高,这是将军的功劳。”

顾量宁笑道:“什么小姑娘,我看是只泼皮猴子,费衣裳费鞋子,哥哥的军饷都被她玩光了。”

佳期低头吃点心,不说话。

十九舅母却是心神不属,有些担忧的样子,听到这里,用细长的手指摹画了佳期悠长的眉痕,“小佳期啊……是个大美人胚子。”

顾量宁听了这话,一下子退了笑意,拍一下佳期的后脑勺,叫她去跟表姐妹们玩。

那时佳期不明白,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平帝对顾量殷的猜忌已经极重,顾量殷在外堪称功高盖主,又没有一个把柄在平帝手中,被朝廷上的人别有用心地一说、一摆弄,是个无可辩驳的“逆贼”苗子,加上已有近两年败绩,更是水深火热。顾家人人自危,却又束手无策,正是十九舅母第一个提出来送佳期进宫。

平帝昏庸,被这样盘算的忠臣良将不止顾家,送女儿进宫的也不止一家。

然而,宫里的郑皇贵妃早年是平帝从兄长的内院抢来的女人,仗着那份轰轰烈烈的情意,郑皇贵妃这些年颇受平帝宠爱,主理六宫,虽然面上一碗水端平,待妃嫔们都慷慨,隔几年也总按规矩选妃,像是很爱为平帝栽培新宠似的,但暗地里却把平帝身边管得极严,除了贵妃自己的人,没人能近得了平帝的身。

不过,大约比起喂到嘴边的美人,平帝真的更喜欢抢来的女人,那些年里,后来只有韦家的儿媳妇跻身平帝身侧,还拿了黄铜剪子行刺——那是后话。

那时佳期不懂这些,只琢磨着裴琅那只大老虎今年是一个人过节,大概很寂寞。

她在表姐妹们身边苦苦捱到了月上中天,众人都睡了,她从床底摸出一壶藏了好几年的宝贝梨花酿来,偷偷摸摸地翻了墙。

耆夜王府在城南,她听裴琅说过位置,摸黑溜了过去。王府门外自然警卫森严,她大大咧咧地绕到院外翻了墙,轻巧落地,“喂——”

话音未落,颈上一凉,锋利的冷刃贴着脖子压了压,“什么人?”

她眨了眨眼,这才看见王府院中灯火通明,水曲里漂着莲花灯,琉璃灯满廊轻晃,横七竖八的全是人——裴琅的客人。有文弱的公子,有虬髯的大汉,有黑衣的剑客,还有簪花的士女,还有吹笛的乐伎。

原来这厮交游广泛,如此广泛。

场中人都看着她,歪坐在花船上的裴琅也怔怔看着她。佳期抱着那坛酒,气得又想跺脚又不想跺脚,脸都憋白了,裴琅终于反应过来,一下子站起来,“陶侍卫!”

他动作有些乱,弄得酒案都翻了,佛手瓜、金柚子和青铜酒盏一股脑掉进水里,咕咕咚咚沉下去。

陶湛闻言松了手中剑,众人轻舒一口气。

可裴琅还在原地站着,很惊讶地看着佳期,好像她不该在这里似的。

——当然,本来她确实不该在这里。

尤其不该穿着乱七八糟的夜行衣在这里,衣角下还露出半幅中衣袍角。也没有偷一点顾量宁的胭脂,更没有簪一支像样点的花。

佳期只觉一股无名火刮起来,抱着酒坛就走。

簪花的女人掩口轻笑。她的声音不年轻了,但很娇媚,一个字里能挤出一池子春水,她还轻轻推了裴琅一把:“小王爷,快追呀。”

但是佳期一路出了王府大门,裴琅也没有追上来。

佳期抱着酒坛跑了半座长京城,一直到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才随便拐了一道小巷,靠着墙蹲下,蹲了一会,索性坐下了,揉了揉脸,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疯。

又过了一会,她把脸埋进膝盖里,不想知道自己一脸沮丧。

她原来一点都不了解裴琅。他是金吾卫,又是风头正盛的小王爷,连皇帝都对他另眼相看,他自己更有拥簇无数,他怎么可能像她想的那样孤独寂寞?

……但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她为什么这么难过?

佳期不知道自己埋着脸发了多久的呆,总之最后摸出酒坛来,打算拍开封泥,把宝贝喝完再回家。

有一只老虎爪子伸过来把酒坛子勾走了,“不是给我的吗?自己喝了算什么。”

佳期一下子转过头,裴琅就蹲在她旁边,一脸探究,不知道已经看了她多久。

她脸上“腾”地红了,恼羞成怒,“已经不是你的了!”

裴琅不松手,“就是我的。”

“就不是你的!”

“我的,就是我的。”

佳期抢不过他,被他拿走了酒坛子,狠狠推了他一把,自己起身就要走。奈何过了太久,她腿脚都麻了,一沾地就像针扎一样,咬着牙“嘶”的一声。

裴琅一下站起来拉她袖子,十分紧张,“你脚崴了?”

佳期扯出袖子,跺着脚生气,“脚麻了……关你什么事!?”

裴琅咧着嘴傻笑了一下。

这个人长得好看,但一开口就能把人气个人仰马翻,“关我什么事?废话,你半夜偷溜出来陪我过节,你今后做什么都关我的事。”

这个人怎么不讲理!

佳期气坏了,甩开他往前走。裴琅一手拎着酒坛,快走一步在她身前蹲下了。

他蹲着挡住了她的路,佳期硬邦邦地问:“做什么?”

裴琅老老实实蹲在地上,头也不回,“那些人是我母妃的旧友。我母妃忌日在中秋,所以他们不是来陪我过节的。只有你是。你要是不生气了,就让我背你回家。你要是还生气,我明天就去你家拜访,反正你不能不理我。”

佳期有过耳闻,他的母妃似乎是先帝在民间找到的歌女,盛宠一时,可惜红颜薄命。这么一想,那几个人似乎都不算年轻,也不像是裴琅会来往的朋友。

裴琅肩背宽阔,衣衫被撑得利落,窄腰十分精干,那挎刀沉重狰狞,可在月光下面,就连腰后的刀鞘都透着漂亮。

佳期继续站了一会,慢慢趴到他背上,小声说:“不许去我家。”

裴琅站起来,两臂勾住她细细的腿弯,大大咧咧,口出狂言,“小姐别急,反正我迟早都是要去的嘛。婚书你中意什么颜色?”

佳期脸通红,拿肘弯狠狠勒住他的脖子,蛮横极了,“闭嘴闭嘴闭嘴!谁说我要嫁给你了?”

裴琅被勒得窒息,还不松口,“我说的,你有本事勒死我!”

第二天,他果然登门造访。顾量宁如临大敌,还以为是顾量殷和顾楝得罪了他,结果裴琅不是来算账的,只是送了一车鲜花和几筐肥润的膏蟹。

如此一来,顾量宁更摸不着头脑了,在前厅跟他打机锋。

佳期就在屏风后,气得头发乱炸,手指指着他做口型,“出去!”

裴琅微微一笑,并不看她,只说这些东西是自己门客庄子里的收成,送得太多,他也只好四处送,顾将军护国有功、他心慕手追已久,正好趁便拜访云云,总之把顾量宁敷衍得密不透风。

其实,他不过是为了在顾家混个脸熟,好哄他们将来把女儿嫁给他。

佳期那时刚到谈婚论嫁的年纪,长京人都在传,顾将军的小女儿长得漂亮极了,所以哪怕顾将军处境不妙,顾家那几年也被媒人踏破了门槛。

但哪怕耆夜王的心思张扬到如此地步,顾家人也默契地都不谈佳期的婚事,佳期慢慢地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她不能像别人家的女儿一样顺理成章嫁给合适的人,她姓顾,顾家正在风口浪尖,她要“有用”才行。

中秋节后,韦家的儿媳妇进了宫,皇帝对她一见倾心,不久后,她那被打了“叛贼”签子的母家躲过了九族诛灭一劫。

郑皇贵妃替皇帝找来了这个美人,顺水推舟有功,于是皇帝把故皇后的小太子交给了郑皇贵妃抚养,郑皇贵妃风头无两,闹得喧哗一时。

而同时,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扣在顾家的咽喉上,越勒越紧。

佳期知道自己应该像韦家那个聪明的女人一样,拖一个有官职的男人下水,踩着那副肩膀进宫面圣,把青春的肉体贡献给昏庸苍老的帝王,换取别的一些东西,比如父兄的性命、将士的荣光——

顾佳期终究姓顾。

但她选谁都可以,唯独不应该选裴琅。

顾量宁掐着她的腰告诫过:“臭丫头,你敢招惹耆夜王,我怕你骨头都剩不下一根,听见了没有?”

别人都看得出,耆夜王裴琅是绝不该惹的人,独独她没有。她偏偏选了裴琅。

因为裴琅也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