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朔雪乱花
出了襄平关,便是辽阔的风沙戈壁、黄土大山。风又寒又烈,在人脸上刮得一道道血痕。
佳期顾不得多想,奔波了一连三日,一渡襄河,碰到牧民猎人打扮的人,便四处打听左近的落水者。
边地素来有蛮人的耳目,这样四处打探,张扬得很。陶湛皱着眉头:“生怕蛮族不找上门来么?”
佳期换了身小猎户的打扮,将长发束起,边用布条绑了,边回头笑道:“你说对了。”
她这些日子思虑过重,加上旅途辛劳,瘦了许多,眼见得腰只剩细细一把,脸上的稚嫩都退了不少,眼睛却惊人地亮,竟有种铅华落尽之感,这衣裳粗糙,却越发衬得身姿薄韧。为了掩人耳目,她在脸颊上胡乱涂了不少灰土,可那冰寒红晕都像是绯红的云。
陶湛别开目光,哼道:“杀鸡取卵。”
按着佳期的主意,裴琅多半是落在了蛮族人手中。若非如此,以他的本领,有一把刀就能杀回长京,也不可能被这些贩夫走卒看见——但那日他受了伤,对方人多势众,真要他瞒天过海地逃出来,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佳期就是要送上门去。陶湛知道事态紧急,一时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跟得越紧。佳期本来就有心事,更觉得烦不胜烦,夜间住店,她径直靠在门上,抱了手臂,“陶侍卫,还要跟?”
陶湛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路跟进了她下榻的房间,立时耳朵一烫,退后道:“……属下就在隔壁,娘娘有事……”
这个人要不就是冷测测,要不就是阴阳怪气,佳期不欲理他,没等他说完,佳期已经“砰”地合上了门。
佳期累极了,手脚也都冷,总觉得明天恐怕起不来床。但伙计送上来姜汤,她只多看了几眼,虽然想喝了驱寒,毕竟没敢入口,只裹了厚厚的两床被子,蜷在床角里睡了过去。
白日辛苦,夜里连梦都没有。佳期睡得昏天黑地,却是被一桶冰水浇醒的。那水里混着冰渣,尖利地划过脸颊脖颈,冻得五脏六腑都刀刮似的疼痛起来。
佳期一个激灵,硬生生哆嗦着醒了过来。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隐约带着模糊的狂喜:“蛮族人果然来了。”
眼前的斗室黑魆魆的,只有支火把挂在门上,隐约照亮,是一间柴房,大概就是客店的楼下。七八个高大的蛮族军人或坐或立,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陶湛在一旁倒着,满脸是血,生死不明。佳期咬了咬牙,发觉手脚都被绑着,却有点发软,鼻腔中也是辛辣的气息。
她心里明白过来—蛮族人动了手脚,烧了迷药,又将他们拉出来。她吸进去的不多,大约是陶湛早先察觉,过来捂了她的口鼻,却被堵在了房中。
未等她一个念头转完,为首一人蹲下,抬起了她的下巴,皱了皱眉。
她被冰水冲得眉睫之上凝着冰珠,颜色浓深,显见得是个女子。但满脸是灰,光线又昏暗,下半张脸全掩着,虽然看不出姿容,也觉肤色极深,皮肤粗糙,不算是个美人。
那人冷哼一声,用生硬的中原话道:“耆夜王的人?世子在哪,交出来。”
原来他们找不到世子,还当她跟裴琅是沆瀣一气的两只通气蚂蚱。
陶湛似乎要醒过来,微微动了动。佳期哆嗦着,咬紧压根,不让声音也发颤,“……王爷在哪?你先交出来。”
那人扬了手,“啪”的一个利落耳光甩下,扬鞭狠抽下去,佳期发出“唔”的一声,咬死了后槽牙,才没叫出来。
躺在地上的陶湛蓦地暴起,似要冲过来,又被一脚踹上小腹,几个人围过去拳打脚踢。
佳期被打得摔到地上,纵使隔着厚衣裳,也被抽得浑身火辣辣地疼,半晌才闷哼一声,觉得脸上没了知觉,但嘴角大约裂开了,疼得发紧。
那蛮族人不依不饶,箭步上来狠踹一脚,佳期只觉肋骨剧痛,弯下腰去。那人将她提起,凶狠的眼睛盯着她,“王爷?没有,早死了。世子失踪,你们王爷陪葬。不交出来世子,你们陪葬,懂了么?”
陶湛仍被堵在角落,木棒击打肉体的声音十分骇人。蛮族人继续说:“先弄死他,再弄死你,容易得很。”
佳期耳边听着,那声音渐渐停了,因为陶湛已经不再动弹。她却提唇慢慢笑了,咧开沾血的唇角,“好啊,既然如此,你就弄死我。”
火光簇地灭了,黑暗中,只有两双恶狠狠的眼睛相互盯着,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过了一阵,火把重新被点起来,蛮族人终于松开了她,冷笑道:“三日之后,带世子到这里来,一命换一命。”
佳期动了动手腕,跌跌撞撞走去看陶湛的伤势。那些人已经走了,连火把都没有留下。
陶湛大概折了肋骨,头上也流着血,一时醒不过来。佳期咬了咬牙,把银子掏出来塞进他手中,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叮嘱道:“我们等不了三天,不出一天,他们就能摸清我们的底牌。我要去跟一趟,你自己去看大夫。听见了么?”
陶湛自然是没有听见。佳期重又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深呼了几口气,感觉四肢百骸的力气慢慢回来了,便给他写了张纸条,七拐八拐地用藏头露尾的乱句子写清楚,塞进陶湛手心,自己立刻出了门。
蛮族人最擅四处扎营,关外幅员辽阔,孤零零一座帐篷并不好找。佳期牵出马,就着月光在地上搜寻半日,总算找到了几枚小小的麦粒。
蛮族人在这季节里都穿毛皮,厚重极了,连带着人也迟钝,被人碰一下,等闲难以发觉。方才趁着黑灯的功夫,佳期把一小袋麦子塞进了那人腰里,袋子破洞越撑越大,地上的麦粒便也越来越多,佳期骑马跟了几里地,穿过一座镇子,那麦粒铺得渐渐明白,果然找到了一条路。
这还是裴琅教她的办法。那年佳期来找顾量殷过年,恰逢他也到北境,年节下有蛮族人来犯,将军副将们比着剿匪,都一马当先地向前冲着四处搜寻,只有裴琅不着急,不但不急着走,还来敲她的窗户,“佳期!”
长日无聊,佳期正在睡觉,困得很,拉开窗,迷迷糊糊,带着不满,“你想做什么?”
裴琅很快地说:“想提亲。”
佳期一下子吓醒了,脸色煞白,扯了他的袖角,“别!求你了,我爹要打断我的腿的。”
裴琅恶作剧得逞,一时间笑坏了,把一个布袋子丢给她,“逗你玩。”
他说着就翻下楼去,佳期打开布袋子,见里头都是各色吃食玩具,本该是高兴的,但却走了神——裴琅这时候才走,一定追不到蛮族人,顾量殷会不会小看他?
结果当夜顾量殷请客,先敬裴琅一杯,“后生可畏,吾衰矣!小王爷,末将甘拜下风。”
佳期听人七嘴八舌,才知道裴琅早在来犯的蛮族人身上塞了个漏米的袋子,跟着一路走,轻轻松松端了贼人的老巢。
那时候裴琅就在人群簇拥中冲她挑眉一笑,样子猖狂极了。
佳期方才也是学裴琅的招数,塞了一只破袋子,眼下她捏着那几粒麦子,伏在马上追了半天,这才觉得冷,刚打了个哆嗦,便见前头山石转过,现出一座极隐蔽的帐篷来,立时心下一凛,知道是那帮人的驻地,裴琅多半就关在这里。
她的马快,那些人的身影就在前方。佳期心里紧张片刻,正要勒住马缰保持距离,忽听“轰”的一声巨响,前头火光冲天,那帐篷竟然烧了起来!
霎时一阵人乱马嘶,立时便有几个蛮族人左右打量,向后看来,显然那火是有人故意为之。
佳期来不及多想,险些摔下马去,连忙坐稳了,拨转马头向山石后走,却仍是被人看见了,一阵马蹄交错声顿时卷席过来。
佳期心一横,索性拍马向着方才的镇子奔去,也不管身后飞箭,伏在马上,心跳声几乎如雷。马中了一箭,痛嘶一声,撒蹄狂奔,将将进了镇子,便向旁一倒,佳期随之摔下去,扶着路边人家的木门勉强站稳,顾不得肋骨在疼,头也不回地拐进小巷。
那些人紧随其后地追,佳期就像没头苍蝇,四处乱撞。镇子上的人家都关着门,她沿途拍门,无人应声,正有些绝望,拍到一扇门上,却是开的,她一闪便摔了进去。
室内是喧嚣的丝竹管弦声,伴着女子的娇笑、浓重的香粉气,连灯火都是雾蒙蒙的红。
佳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也顾不上了,爬起来低头向里走去。
她没来过烟花地,身后又有追兵,紧张得手脚僵硬,有妓女轻摸她的手,“小猎户,走错地方了?”
佳期低头猛走,留了视线余光注意。她听过青楼的风俗,姑娘若是无客,便在门上挂一盏红灯;若是有客,便将灯熄掉。
偏偏这冬夜里青楼竟然生意极好,一连几间房都有客人,门闩着,里头传来暧昧声响。
佳期快步走过,总算在走廊尽头碰上一个姑娘,姑娘正推门出来,腰肢款摆地蹭过她,下楼去了。
佳期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推门便进。室内也是香气扑鼻,花纹繁复,她胡乱找了半日,还没找到藏身的地方,就听得女子的娇笑越来越近,“天这样冷,奴家温酒来可好?”
她才下去片刻,竟然就已揽了客人,而且还要带回来温酒喝。
眼看人要进来,佳期急中生智,将衣箱盖子打开,把里头层层叠叠的行头抱出来往床下一塞,自己钻了进去,反手合上盖子。
喘息方才落定,外头那扇门也合上了,脚步声沉闷,是两个人走了进来。
女子仍在笑,听得人骨头都酥了,“爷别乱动,奴怕痒。”
佳期松了口气,想来蛮族也不会追进来,她只消在这里等到天明,蛮族人自然就散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混到天明……
那女人小声笑着,“爷打哪儿来?”
佳期心里盘算着,心不在焉攥住袖子,却觉得手中一紧,硬是扯不动,心里霎时慌了——那袖子有一个角夹在了箱盖外头!
外面的人大约并未发现,因为那女子仍在娇笑着挑逗。佳期咬住了牙,慢慢把袖中匕首抽出,倘若被发现,便打算拼个鱼死网破。
她正犹豫着,忽听一声轻响,眼前骤然大亮,箱盖竟然已经被掀了开去!
佳期毫不犹豫,冲着掀开箱盖的男人,横手送出刀锋。她这一刀锐不可当,刀刃在那人腰上倏地划开一道血痕,紧接着没入皮肉,而佳期双眼尚未适应光线,什么都没看清,只觉手腕一沉,被紧紧攥住了。
对方一言未发,可手上的温度熟悉至极。
佳期抬起头,在红蒙蒙的光中看清了对方的脸,骇然片刻,陡地松了手,匕首当啷落地,带出一溜血花。
裴琅一身布衣,腰带松敞,讶然看着她,大约一时没敢认。
那女子绕到他身后,看见了衣箱中的佳期,霎时“呀”的一声,“哪来的小要饭的?起来,出去!”
佳期和裴琅都没动,在这里见面,属实是意料之外,眼下情形复杂,彼此都带着疑虑。
那女子已向门外走去,听得外面有男人高声喊道:“我家姥爷缉拿家奴,是个女人,个子不高,黑面皮,你们这里可有生人闯入?看见了就交出来,重重有赏!”
佳期心里咯噔一下,心知是蛮族人到了。
那女子愣了一瞬,再看看佳期,明白过来,蓦地尖叫出声:“有!在——”
裴琅拈了匕首,向后一掷,匕首柄“砰”地砸在她后脑,她两眼一翻,向前倒去。裴琅顺手将人捞在怀中,低头看佳期还没动弹,皱眉道:“愣着做什么?出来,去把脸洗了。”
佳期手忙脚乱,从箱子里爬出来,胡乱找东西擦脸。
裴琅将那女子放进去,合上箱盖,回头找了张帕子打湿,用力擦掉佳期脸上的灰土,露出白皙肌肤,才看见她颊上有一道红红的掌痕。
情势危急,谁都没说话,裴琅皱皱眉,飞快地将佳期湿透的衣裳扒下来,那衣裳厚重,已结了冰渣,里衣也冰寒,凉得扎手,佳期早就冻得没了知觉,见裴琅弯着腰顿住动作,跟着低头看去,才看见自己身上是一道道深红浅红的鞭痕,肋骨那里更是高高肿着,看起来委实有些吓人。
裴琅缓慢地碰了碰那片肿胀,佳期极轻地哆嗦了一下,“我不疼。外头有人,要进来了。”
外间的尖叫声一阵阵传进来,裴琅攥住了了拳。
门窗缝隙里已传来蛮族人检看房间的动静,大约来者甚众,连地板都在晃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见得就要查到这间,外头有人小跑着哀求,“查不得啊!这有客人呢!”
蛮人哪里在意这些,一脚将这人踹下楼去。
那人摔得口吐白沫,底下传来一片尖叫。蛮族人不管不顾,兀自向前搜去,踢开又一扇门。
门里两男两女正颠龙倒凤,欲仙欲死,浑不知有人窥伺,待到蛮族人闯进门去将人拽下地,才后知后觉地尖叫起来。蛮族人见那两个女子面孔白皙,显然不是方才柴房里那个黑脸丫头,便冷哼一声,抽身出来。
实则蛮人营帐被烧,行踪也被泄漏,此时正是心浮气躁的时候,打定主意要将人翻出来,早已把青楼围得铁桶一般,连只蚊子都插翅难飞,眼看前头只剩下最后一间房,蛮人几乎是志在必得,为首一人也不敲门,径直推开,却站住了。
榻上凌乱无人,地毯也被揪乱了,里头那女子坐在衣箱上,手脚和双膝都被红绳绑着,被一个黑衣男人抬着下巴亲吻。虽然她身子被男子挡住大半,只露出半截肩膀半条小腿,虽看不真切,但也看得出她肌肤上覆着无数深浅不一的鞭痕,有的交错重叠,以至于稍微破皮充了血,更显得娇嫩欲滴,肤白胜雪。
场面虽然**,门外几个人却是顾不上,对视一眼,俱有些担忧——那泼辣的野丫头竟然在眼皮底下不翼而飞了。
蛮人怒气汹汹冲回了楼下,裴琅也就松了手,稍微退后分开,佳期被吻得呼吸乱了,仰头望着他。
二人对视一阵,佳期还没开口,裴琅已经回身一脚踹上了门,返回来捏起她的脸肉,咬牙切齿,“顾佳期,你吃了豹子胆不成?谁叫你跑来的?”
佳期的胳膊腿脚早麻了,龇牙咧嘴地没吭声,坐在那挨骂。
裴琅还没骂完,“你如今的本事是要通天了?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干脆把小命交待在这才顺心,是不是?”
他提起这茬,佳期倒想起这箱子里是什么了——她不该来这种地方,难道他该来?
她心里也憋了火,一时也狠狠盯着他。
两人怒目而视半晌,佳期当裴琅狼心狗肺,裴琅则当她理亏,干脆懒得理她了,侧耳听了一阵,隐约听得那些蛮人拨马走了,便将她合身拎起来往榻上一放,也不解开那几道红绳,没头没脸地拿被子蒙了她,自己推开窗便轻巧跳了出去。
佳期在黑洞洞的被子里睁着眼睛,想骂不敢骂,满脑子里都是眼下窘境——裴琅人不在,箱子里的女人不知何时就会醒来,那门并没有锁,也不知道陶湛会不会进来,还有就是她没有衣裳穿……
好生混蛋。
她这番踏破铁鞋无觅处,歪打正着地找到了活的裴琅,还没来得及咂摸高兴,已经先动了气,佳期又难受又紧张又怒火灼烧,先在心里将此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裴琅确是有意收拾佳期,不过那些人方才借势欺人,堵在门口将她看了个全乎,他一口恶气不出,简直要被憋死。他翻出窗外,扣上斗笠,在夜色中踩着屋脊,循着马蹄声且行且停,等到了郊外,他大大咧咧叫了一声:“喂。”
那些人正围坐树下点火,闻声抬头,只见一个高大青年正坐在树杈上,袍角被夜风吹起,斗笠也被吹得一动,他信手压了下斗笠檐。
这几个人并不负责审讯裴琅,并没认出此人就是营帐大火的始作俑者,但这人满身邪气,他们当下本能地忌惮起来,手按上刀柄,十分戒备,“下来。”
裴琅晃着长腿,浑似没听见,只吹开一缕碎发,笑问:“你们找人?有赏?”
几人互看一眼,“你见过她?长什么样?”
裴琅伸手比划,“长得么,她长得不怎么好看,脸跟煤球似的,个子也属实矮了点,跑两步路慢吞吞,好像没吃过饭。是不是你们要找的?”
蛮人对上了号,“她挨了一脚,想必是跑不快,下来,带路。”
裴琅盯着他笑笑,跳下树杈,拍去手心灰尘,“是吗?她挨了谁一脚?”
“……”
他笑得令人胆寒。
蛮人后退一步,牵住马缰绳便要上马,裴琅比他动作更快,扬手将他扯下马来,重重掼在地上,一拳头砸下去。蛮人始料未及,大叫出声,“愣着干什么?!”
话音未落,血溅了他一脸,他又惊又怖,抬头看去,同伴轰然倒在面前,双眼扎镖,满脸鲜血,竟是被暗器一击毙命。
他大叫起来,陶湛下马走来,仔仔细细叠起手巾塞进他嘴里,冷冷在旁看裴琅收拾他。
裴琅干这种活最费事,最后陶湛仰头看看月亮,才提醒一句:“王爷,时辰不早了。”
裴琅这才站起来,“嗯”了一声,“你来。完了处理尸首,本王回去一趟。”
陶湛颔首,递上缰绳,“王爷下手当心。”
裴琅今晚怒气上头,收拾完这个,还有一个佳期,他骑马径直回城里青楼去。
佳期还被裹在被子里,他将被子一扯,竖眉道:“胆子比脑袋还大,还好意思哭?!”
佳期怒骂:“你才哭!给我解开!”
佳期怒目而视,裴琅抱臂站着,挑了挑眉,“绑着好长记性,那就这么绑着得了。别哭了,我不吃你这一套。”
他说话很讨厌,佳期也在气头上,一时不肯示弱,但到底好奇,“你刚才去哪了?”
裴琅道:“你不是本事大?怎么不追来看看?”
他骂完几句,仍未解气,不想理她,只将床下那些桃红柳绿的衣裳拖出来翻检,半天没有合眼的,倒翻出一张崭新没用过的床帏,将她一裹,抱在怀里出了门。
佳期累极了,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虽然猜得到他是放了一把火烧了营帐,又趁乱逃到青楼瞒天过海,但不知道他是什么打算,也没力气多说,只觉得裴琅走得很慢,大约是顾忌她一动就疼,或者是他自己腰里的伤也不好受。
她被带到一间房内,裴琅把她放到了榻上,这才将绳子解了。佳期小声说:“陶湛还没跟来么?”
裴琅还没骂够,板着脸教训她:“陶湛是什么本事,用得着你瞎操心?”
他指桑骂槐,说完就走,佳期睁眼打量,猜度这大约是一间废弃的驿馆。
果然,过了不多一会,便有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走进来,抱着药箱,替她处理那些伤。
佳期方才紧张得忘了疼,这时被小心侍弄,才觉得疼得钻心,只咬牙硬忍。小女孩见她发着抖,便捏了捏肋下的骨头,“这里的骨头有些疼吧?看样子有些裂了,好在没有解开乱动,不然就真要断了。”
她拿了细布,将佳期肋下裹紧。佳期疼得把头抵在枕头里,汗如雨下。过了不知多久,那小女孩走了,又过一阵,陶湛走进来,放下几件簇新衣物,又把一碗药递给她,“当心得风寒。”
佳期只裹着被子,于是他看也不看她,好像她是根碍眼的刺,看一眼都戳眼睛。
他说完就走。佳期也想喝药,可是陶湛这个人没眼色,那药碗放得很远,她又困又累,腾不出力气拿,呆呆看了一会,渐渐有些迷糊,糊糊涂涂地做梦。
梦里是个春天,雪还没化,她在雪原上跑马,知道自己好像是要去找一个人,而路途虽远,可也马上就要到了,所以满心欢喜。
她跑啊跑啊,突然摔下了马,滚进雪地里,她也不疼,也不生气,就躺在雪上看太阳,歇够了,就上马接着跑。春风得意马蹄疾就是这样了,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开心。
佳期从来都没这么开心过。
几场梦做完,佳期出了一身汗,到不得不醒的时候,才恋恋不舍睁开眼睛。
室内是点着灯的,不过很暗,裴琅就靠在床头,一个人喝闷酒,低头看她醒了,问道:“疼?”
佳期其实不太疼,摇了摇头,没想到一摇头就牵动伤口,“嘶”的一声。
裴琅又剜她一眼。
肋骨那里的伤连着侧面,佳期只好一动不敢动,裴琅生来没安好心,笑嘻嘻的:“说句好听的,没准我一高兴就帮你翻个面。”
佳期气得闭上眼,但的确疼得厉害,她的耐心比不过裴琅。过了一会,她小声说:“我错了。”
“还有呢?”
还有什么?佳期气道:“不帮就不帮!没有了!”
裴琅气定神闲,继续喝酒,打算坏人当到底。
佳期闭上眼睛,嗓子难过,按着肋骨轻咳一声,带得内里一阵尖锐刺痛。她缓了一阵,说:“……我错了。”
“错哪了?”
“想你。”
她十分直白,裴琅有一阵没有反应,看着她,就像没听懂似的。
过了一会,佳期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小声道:“裴琅,我疼,你高兴了没有?”
她这样撒娇,没几个人受得了。裴琅也躺下,伸手到她肋下和腰侧,小心翼翼将她拨转到自己怀里侧卧,也怕她躺不稳,叫她的后背靠着自己的胸口。
他动作再轻,佳期也疼得脸色发白,攥着他的手腕不放,捏出一道印子,指甲都恨不得楔进去。
裴琅又笑话她:“做什么,要杀亲夫?”
佳期蜷着,背对着他,半晌不答言。
裴琅这才察觉说错了话,又惹她想起往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这才看见她耳朵通红,果真是只烫熟的虾。
纵使他脸皮厚,也一时不知说什么。佳期很久都不出声,呼吸轻缓,他几乎怀疑她已经睡着了,却听她突然说:“那你是不是?”
斗室之中是轻密如雨的心跳,分不清哪一声是谁的。
裴琅摸着酒壶口,“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她轻声说:“倘若你是,我不舍得。”
外头风吹得乱,听起来仿似下了雨,就像一阵阵雨丝敲上窗棂,叫人想起古人说帘外雨潺潺,冬日里的塞北竟然也有春意,只是并不阑珊。
大约春意全在怀中。
裴琅把酒壶放开,环抱了她的肩膀,下巴在她柔软的发顶蹭了蹭,“……太后娘娘,微臣谢恩。”
佳期轻轻笑了,笑着笑着,又咳嗽两声,疼得掐着拳头,指甲陷进肉里。裴琅握了她的手,叫她掐着自己,下巴在她头顶磕了一下,骂道:“你本事大了,连药都不吃?陶湛好心熬了半日,你喝都不喝一口,果然还是得了风寒,枉费人家一片好心。”
佳期只好骂陶湛,“你人家什么人家?他放得那么远,谁够得着?他怎么不放到楼底下去?”
裴琅失笑,一勾手端了药来,舀了一勺,“凉了。凑合喝吧,张嘴。”
佳期说:“你就这样伺候我?都不去热一热?”
“连陶湛的醋你都吃,也别穷讲究了,快喝。”
佳期只好张口。那药里不知放了多少糖,比苦药还难喝,裴琅偏偏不让她闭嘴,一口一口喂完,总算功德圆满,躺下去重又把人搂在怀里,这次是面对面,点了点她的脸颊,“瘦了。相思成疾?”
“我这样好看。”
裴琅嗤道:“猴子似的,好看个屁,小皇帝不给你吃饭?”
佳期不想提裴昭,困意席卷,呢喃着开口,已是瓮声瓮气的,话音粘糯:“我觉得这药没有用,一定是陶湛故意作弄我。”
“告状没完了,怎么没用?”
佳期弓着背咳嗽,一手捂着震**发疼的肋骨,额头抵着他的肩窝一下下地抖,“你就护着他吧。你不在,他成天对我大吼大叫。这药没用,我明日一定把病气过给你,叫你也知道厉害。”
裴琅笑起来,“现在就过给我。亲一个?”
裴琅低头吻她的嘴唇。佳期身上滚烫,果然是病了,嘴唇干燥得破了皮,可内里是药香,还有她唇齿里特有的气味,像玉兰花的香气,也像落到舌尖的雪一样甘甜。
睡意袭来,佳期朦朦胧胧打个呵欠,突然听裴琅问:“听说你要我还你东西?什么东西来着?”
佳期瞬间醒了。什么东西来着?她跟陶湛怎么说的来着?
她要裴琅把她的心还回来。不忍卒听,好生肉麻。
佳期咬牙翻个身,权当自己聋了。
裴琅也不逼她拌嘴,在她身边翘起二郎腿,看着手中东西,“这东西替我挡了那蛮族世子一刀,险些落得个粉身碎骨,虽然修好了,但到底是我的救命恩人,给你摸摸倒行,但还给你,那是万万不能的。”
佳期觉察过来,睁开眼睛。
灯下是一张笑盈盈的英挺面孔,他手中红线连着一枚玉佩,白玉透亮白润,正中间一道狰狞裂痕,被补得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