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云胡不喜
佳期在颠簸的马背上醒来,看见是荒野戈壁,迷迷糊糊问道:“这是怎么了?先去把蛮族人的世子还回去啊。”
一旁的陶湛竟然破天荒地瞪了裴琅一眼,没有答话。
裴琅笑问道:“疼不疼?”
她被裹得厚,倒觉得还可以忍受,“还好。这是去哪里?”
裴琅笑道:“回禀太后,不好意思,逃命。”
蛮族人在整个边境张开罗网寻找的世子,实则早被裴琅一刀砍了,其时他身上有伤,未能分出精力敛尸首,只往河里一丢了事,等到被蛮族人绑了去,便咬死硬撑,谎称“世子在我手里”——自然瞒不了多久,蛮族人没头苍蝇似的找了一段日子,昨夜终于在下游找到了世子的尸体。
佳期这辈子见过不要脸的,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裴琅这样两个都不要的,竟然真把敌国的世子抹了脖子,还瞒天过海到现在,他是生怕命送不出去,还是生怕仗打不起来?
佳期也忍了一阵,终于忍无可忍,“你有病,我不跟你骑一匹马。陶湛,接我过去。”
陶湛倒认同这一项论断,毫不犹豫伸出手,抱佳期到自己的马上。
裴琅吼:“有别的办法吗?打仗不就是你死我活?难道我死了也好过有病?……不许**!”
陶湛看了看手里——佳期身上少说裹了三张厚被,他都不知道摸的是哪里。
佳期吼回去:“他摸得着吗!”
陶湛道:“都别吵了,前头五百里外是襄平关,入关再做计较。”
裴琅抽他一鞭,“你凭什么替我?你是王爷?!”
佳期又吼:“反正你不配!”
其实襄平关不近,加上路上尽是戈壁,他们在飞沙走石里赶路,也难一日赶到,入夜,也只到了三关河驻军的大营。
将领认得裴琅,一时涕泗横流,抓着王爷死而复生的手不舍得放。
佳期奔波一天,嘴上说着不疼,其实已经脸色发白,被陶湛送到营帐安置。
裴琅良心发现,亲自送了药来,进门就笑:“哟,陶侍卫也在?”
陶湛脾气不小,当他是空气。
裴琅转而逗佳期,“饿不饿,烤兔子给你吃?两条兔子腿都给你,不生气了行不行?”
佳期虽然知道不是他的错,毕竟战场上就是你死我活,落到那种境地,不是裴琅死,就是世子死;世子死了,蛮族人定然借故开战,裴琅死了,裴昭也不会善罢甘休。何况两国僵持了上百年,总有一场硬仗要打,迟早有人要点这个火。
这事势必牵连甚广,没几个月怕是拿不下来;佳期又想到回京之后,跟裴昭定然又是一桩烂账,于是没好气,抢过药碗喝了就睡。
她思虑虽重,可营帐里是童年最熟悉的气味,莫名觉得安心。加了很多糖的药喝多了,倒也觉得不那么难喝。想着想着,她沉沉睡着了。
陶湛见她睡熟了,便走出帐外,“王爷有事吩咐?”
裴琅套了匹快马,把缰绳给他,“最迟后天就开战,这地方要乱,你带她进关内。这次也是就这一件事。”
“上次属下办砸了?”
“算是。”
陶湛默了一阵,接过缰绳。
不远处,那将领就正等着裴琅,裴琅大步走了,只稍微回了回头,看了一眼帐中昏黄的灯火。
佳期次日被陶湛抱上马。肋骨处的伤肿了起来,大约还是旅途奔忙,有些发炎。她精神怏怏的,并没有多问。
陶湛本以为她又要大发脾气,早就等着,没想到佳期只问了一声“去哪”,听说是去襄平关,便伏在马上不说话了,他反倒有些惊讶。
佳期闷闷指了指自己的伤处,道:“我又帮不上忙,在这里空拖后腿。”
陶湛虽然知道她是顾量殷的女儿,幼承庭训,不是等闲之辈,但他的印象里,她总在闹脾气,如此一来竟十分乖巧,他当即惊讶极了,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都有了些讶色。
佳期睁开眼瞪了他一眼,“你嘀咕什么?”
陶湛道:“末将本以为太后不愿意。”
佳期叹气,“哦,反正你总是瞧不起我。”
陶湛想了想,“今后不会了。”
坡上颠簸,佳期不说话了,脸埋进马鬃里,攥着缰绳忍疼。陶湛摸出一粒药递给她,佳期问:“这是什么?”
陶湛说:“蒙汗药。”
佳期狐疑,定定看了他半晌,不是不怀疑陶湛要把自己扔了喂狼。
陶湛却看穿她的心思,很淡然:“吃不吃在你,总之睡一觉就到襄平关内了。”
佳期又琢磨了一阵——她实在累得很,因为裴琅不让她随便吃药,她夜里总是疼得反反复复醒来,年纪还轻,倒不怕累倒,只是——眼下裴琅在前头备战,正是用人的时候。她在关外派不上用场,整天趴在**嗑瓜子也无伤大雅,可在关内就未必了。
她接过去咽下,靠在被子里昏沉睡着。陶湛把那个蚕茧似的大被子卷圈在怀里,放马狂奔,又是半日一夜,等到清晨,空中下起雪来,前面城郭在望,是到了襄平关。
他轻手轻脚抱佳期下马。
她还睡着,长眉轻蹙。陶湛不愿意吵醒她,进了驿馆也不撒手,一路上楼将她安置在榻上,拧热毛巾擦了她的头脸,又探探脉息。
一旁的小二道:“这位小姐怎么了?二位是……”
陶湛说:“是我家的小姐,没怎么,她有些伤寒,吃了药,天亮醒来就好。此间无事,你下去吧。”说着抛一块碎银给他。
陶湛并不出去,自在佳期榻边铺了被褥,胡乱将就一宿,等到天亮,果然被佳期吵醒。
她休息得好,面色稍微红润,撑着腰挪到了榻边,陶湛问:“做什么?”
佳期见他醒了,往回一坐,笑嘻嘻指指肚子,“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你不饿么?王爷怎么放心让你照顾我?还是说,你照顾王爷时不这样?”
陶湛也觉得好笑,因为佳期有时候说话的神气很像裴琅,或者说裴琅有时候发火的神态也像佳期。这两个人一直是有点相像的。
他爬起来出去买了早点,在摊子前就开始犯嘀咕,简直怕佳期又跑了,包子一到手,他撒腿狂奔回驿馆,果然见榻上空着,不由心里一凉,喊道:“太……顾小姐!”
佳期从床后探了个头出来,通红着脸,结巴了一下,“你……”
陶湛松了口气,没等她说话便走过去,“你去那做什么?——”
佳期急了,连忙说道:“……你别过来!”
床后隐约露出一截雪白玲珑的小腿,陶湛明白过来——她在换衣服,方才不好意思说,特意把他支出去,没成想他这么快就回来。
陶湛一张冷脸红了个透,忙扭头就走,“砰”地合上门。
小二端来洗漱的水,推门便要进,被他凶巴巴地接过去,“走开!”
小二走了,又等了半天,陶湛敲了敲门,重新进去。佳期坐在桌边,一边洗脸一边嘀咕:“我要告诉王爷。”
“告诉王爷什么?”
佳期“哼”的一声,就不告诉他,心想:裴琅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揍陶湛?
他喜欢陶湛比喜欢喝酒还多,大概是不会的。
如此又过了三天,他们就在驿馆中停留,因为说不准皇帝是不是在找她,所以虽然襄平关将领有很多是顾将军旧部,他们也并没有去拜谒。——何况拜谒也不会有什么用,襄平关是兵家重地,这些兵马等闲不会动。
到了第四日,佳期肋骨上的伤被好大夫诊治几次,总算消了肿,不大疼了。
陶湛陪她走出医馆,见街上人心惶惶,拉住人一问,北边果然传来了开战的消息。
佳期虽然一早便料想到会如此,仍是心里一沉——蛮族人来势汹汹,前方驻军不足,以少胜多并不是兵家常事,战术不过是绕着圈将蛮族人往山里带,占据地势,用小聪明守住边境罢了,兵没有,军饷也缺,士气从来低沉,自然谈不上什么反击。
就像这几十年间的胜败参差,这个国家拖泥带水、连滚带爬,从未筹谋过野心勃勃的进攻,不过是拖到另一场险胜罢了。
她捂着毛裘走了半条街,慢慢停下脚步。
陶湛见她不走,以为她伤口疼,“今天走多了,我背你回去。”
佳期摇摇头,抿住微红的嘴唇,注视着城墙上方的天际。
陶湛见她出神,也陪她一起看,不发一言。
天空中时不时掠过麻雀低飞的影子,北风吹过,肃杀如昨。
陶湛看得出神,余光里佳期却突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声音兴致勃勃:“我们去找那些镇守的将军,借来他们的兵,去打场大胜仗,好不好?”
陶湛不假思索,“兵怎么能随便借?你当自己是顾将军再世?”
他说着转过头,突然愣住了。
身旁那人容颜分明稚嫩,偏偏神情有时却像古井般安静笃定。陶湛莫名觉得,她所有的愿望都应该实现。
北境前线,裴琅已带兵在雪山中逡巡了七日。
清点粮草辎重,已是弹尽粮绝,而蛮族人仍在跟,不紧不慢,像猫捉耗子,玩弄够了,等着一掌拍死——而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幸在蛮族人也无意拼杀。
第八日晨间,军队休整到一半,忽听铺天盖地的战鼓声——蛮人来攻。
这阵仗极大,裴琅命属下领兵驱前,自己押后守尾,不多时,斥候拍马来报,气喘吁吁,“蛮族来袭!上、上了四万兵马……”
裴琅眸色一深。他们兵力不过五千,早前探得蛮族人兵力也不过一万,四万则是大战的规模,蛮族人疯了,倾举国之力出来围他们?
他皱起眉头,“慢点说。”
斥候粗喘几口气,“说是、说是我们宣战了!”
裴琅当即破口大骂:“前头的都给本王滚回来!谁他娘下的战书?!”
他纵马狂奔,前头的人挨个被他抽了一顿,各个仍是不明就里。裴琅无暇他顾,带兵狂奔,深入雪山腹地,绕下一座戈壁,突听身后“轰”的一声。
雪崩。那处山坳里正是最易雪崩的地方,他们刚逃出,身后便雪崩,不知埋了多少蛮族人,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全砸到了头上。
紧接着,又是喊杀声震天,属下全都攥紧了刀,“王爷!是他们追来了?我们前头可是死路……”
裴琅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黑,拨马跑了两步,突勒马停在冰雪尖上,合眼凝神细听。
属下们也都静了下来,听得隐约马蹄声近,砍杀对战声不停,震天的喊声,有一多半是用的中原话!
是有人给蛮族下了战书,利用裴琅这边的人马为饵料,引得蛮族军队倾巢而出,他们又神鬼一般用兵包围,彻底断了那四万蛮族的后路!
属下激动道:“援军!”
裴琅咬了咬牙,极低声道:“……援军个屁,找死。”
这日两军酣战到夜幕降临才止,两方都有伤亡,但蛮族人尤其惨重,中原士兵士气高涨,收兵时仍唱着歌。裴琅全身黑甲上都蒙了一层血结的冰,战士们喝了酒,放浪形骸地往他身上扑,“王爷!今日痛快——”
裴琅皱着眉将人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一个个踹开,没好气道:“滚。援军主帐安在哪?”
掀开主帐,里面是一片明光。陶湛也浑身浴血,自在水盆里洗手,忙挺直了腰,“王爷。”
裴琅没理他,一眼看见坐在正中间的顾佳期。
她穿着素白深衣,虽不像太后服制那样繁复华丽,却也是里外素裹,细腰箍着,长发束起,坐得笔直,不像个姑娘,倒像个军师。
那半路出家的破军师正笑盈盈地注视着他——当然笑得有几分讨好——可他恨不得把人扯过来狠揍一顿,她竟然还有脸笑!
陶湛看他盯着佳期不动,像盯着颗差点丢了的宝贝珠子似的,简直挪不开眼,只好咳了一声,“王爷,我们今早到的。”
裴琅回神,看了一圈,发觉自己料得不错,其余人都是襄平关将领,不少人是顾量殷旧部,难怪能被她煽动,她胆子比顾量殷还大!
裴琅不想还好,一想便又想揍人,恨得牙痒痒,瞪了佳期一眼,抬脚就踹陶湛,“弄酒去!”
将领们中有不少都见过裴琅,此人是个常胜将军,惯常趾高气昂,他们往往被磕碜得抬不起头,这次替他解围,是得了太后首肯,才敢正大光明违抗圣旨,虽然眼下依旧存着要掉脑袋的疑虑,但这为耆夜王解围的大胜仗实在扬眉吐气,当下便推杯换盏起来。
李将军道:“佳……太后娘娘不喝?”
那是上好的梨花酿,佳期馋了半天,感激地冲李将军一笑,正要接过,裴琅一把将酒杯夺过去,仰颈干了,“李将军没人劝了么?太后娘娘金枝玉叶,岂能喝此等劣酒?”
众人其实也嫌佳期在场他们都得端着,纷纷附和,李将军也想起一筐荤段子,也嫌佳期碍事,当即笑道:“那佳期你……不是,那太后娘娘你回去歇着吧!”
佳期如今也不好意思耍赖,只好起身离开。裴琅头也不抬,边倒酒边踹陶湛一脚,“看着她。”
外面都是喝醉了的将士,陶湛这次不用他说,自己跟上,“回去睡觉吧,先把药喝了。”
佳期说:“你像个老妈子。”
陶湛像个七岁小儿一样,说:“没有我这样厉害的老妈子。”
佳期回嘴,也像个小丫头似的:“也没有你这样黑的老妈子。”
她跟着赶路数日,早就累了,此时心神一松,睡得香甜,一觉到了天亮,外面的光线打在脸上,又痒又热。
她早就习惯了没有青瞬伺候,自己爬起来洗漱,又去外面找早点吃。
他们驻军的地方离镇子近,早上就有人挑了担子来卖馄饨,她要了一碗,坐下来慢慢吃。
有人在她身边一坐,大马金刀地翘了腿,“我也来一碗。哎,顾小姐,你让一让,过去点。”
佳期此番擅作主张带兵出关,是提着脑袋做的,兵马一动,裴昭即日就会知道,到时候裴昭会如何处置她,她却没敢想。
裴昭不好惹,裴琅也一样。她知道裴琅一定生气,早已想了几十种应对,偏偏没想到他来心平气和形同陌路这一招,当即不晓得说什么,默默往过让了让。
裴琅道:“顾小姐,不请本王吃笼包子?”
佳期说:“我跟你不熟。”
两人肩并肩吃完一碗馄饨,裴琅甩下一锭碎银,付了两碗馄饨的钱,上马走了。
佳期也慢吞吞往回走,路边有个老人摆摊子卖碧玉,她停住脚,心想:“……要不我再给他雕一块?”
镇上人口杂乱,裴琅到底担心,并没有真的离开。眼下他在前面的茶摊子边等了半天,见她踌躇半日,竟然真的去袖中摸钱,要买那老骗子的石头,气得拨马上前,垂手横腰一揽,将她扯上了马,没等她反应过来,劈头盖脸冲着那后脑勺拍了好几下,憋着力气,发不出火,“什么当都上,笨死了!”
佳期捂着头躲,“只有你说我笨,蛮族人不就上了我的当吗?”
裴琅被她气得笑了,“蛮族人倘若不上当呢?”
佳期咬了嘴唇,半晌憋出一句:“可还是终于赢了。”
裴琅知道她不是在说这一场仗。
中原与蛮族僵持上百年,战局反复拖延,此刻赢了一场,并不算定局。而朝中风起云涌,从前受奸人算计的是顾量殷,如今轮到裴琅了。
在朝中总是那些人更占上风,要战局顺利、军饷充足,便要对那些人俯首帖耳,否则就被踩到泥里。仿似一道绕不开的结。
佳期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重复道:“我想,总要有个了局。这次我们赢了,以后,一切就好了。”
赢这一次,之后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总有一天要赢得蛮族人无力回天,到那时候,不论她会是如何,总有人回头来整顿山河。
这才是顾量殷的女儿。
裴琅把她搂紧了。她坐在他前面,发顶被他的下巴蹭着,姿势虽然含着宠溺,他的话声却仍是恨恨的,“一点也不省心。”
青天白日之下,佳期被他咬了口耳朵,热气涌进耳廓,她痒得浑身一哆嗦,反手推他,“大白天的,你做什么?”
裴琅掐着她的腰不放,“解气。”
“你生什么气?”
“我担心。你摸摸这个,”裴琅拉她的手到肩上,“昨日呢,我担心你担心得走神,叫人砍了一刀,你赔不赔?”
佳期倒不知道他受了伤,一时很担忧,“伤得重不重?还疼不疼?上药了没有?那你昨日还喝什么酒?还有……还有那次我捅你的……”
她越说越心虚,说话间马已到军营门外,裴琅把她拎起来放下马,自己一夹马肚子走了,看那样子,确实在记仇。
佳期打了胜仗,本来很高兴,但被裴琅一通东扯西扯,早扯得没了兴致,魂飞天外地回了帐子,在外头拉住要走的陶湛,“王爷用药了没有?”
陶湛很奇怪,“王爷怎么了?为什么用药?”
佳期明白过来,“骗子。”
陶湛颔首,“又上当了。”
战鼓猛然响起,眼见得又要开战。陶湛变了脸色,将她往帐中一塞,“别出来。”
佳期急了,“他身上有伤!你跟着些!”
陶湛这次得了裴琅的死命令,将帐门一锁,命几个侍卫看护,自己上马走了。
这一仗又接连打了两天一夜,到了次日午夜,仍是砍杀声不断。
佳期在帐中摆弄沙盘,估摸胜算,侍卫时不时进来送吃食,隔着门,她能看到外面人来人往,尽是被抬着的伤兵。
顾量殷也受过几回伤,不过那时佳期不懂事,顾量殷总捂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后来顾量殷死了,她常梦到战场,她一具具翻开山一样的尸首,全是陌生面孔,总是找不到顾量殷。
刀剑无眼,伤骨无数,人命不过一捧雪,轻易就会无影无踪。
佳期心神不宁,到了三更,总算迷迷糊糊地窝在桌前睡着了。
外面铺天盖地的嘈杂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佳期想睁开眼,却困倦得不能,仍沉在那个梦里。
她在黑魆魆的林中提着裙子奔逃,前面的裴琅被她一推,猛地倒了下去。
低头看去,他浑身是血,佳期这几日无数次梦到这个场景,仍是心里一紧,连呼吸都不能,怔怔站在那里。
等到有风吹进来,火苗簇地灭了,她觉得自己身子一轻,被人拦腰抱起来,摩挲着背脊顺气,随即放到了榻上。
她在睡梦中醒觉过来,察觉腰上那双手正要离开,她睁眼抓住,“你回来了!”
她方才咕哝的其实是一声“夜阑”,心知裴琅一定要取笑她,却顾不得脸红,只死死抓住他,生怕是梦。
裴琅觉得佳期这样好玩极了,见她怔怔的,于是伸手在她脸上一捏,下了力气,捏得她一下子喊疼,张牙舞爪地拍开他的手,他这才乐不可支,弯腰打量她又白又漂亮的小脸。
打量够了,他亲亲她的脖子,“怎么,知道我是人是鬼了?”
佳期气得踢他,“人不人鬼不鬼,你是混蛋!给我点灯!”
裴琅道:“省省灯油,咱俩老夫老妻了,黑着也能玩一夜,有我在,怕什么?来,想玩什么?”
佳期气得把他推开,“给我看看你的伤!”
“早好了。”
“给我看看!”
佳期生气起来很难缠,见他不动,心里积攒的狐疑越来越重,摸索着下地,因为胡思乱想,越想越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是不是伤得很厉害?前几天的伤,你也没有用药,是不是还有新伤?我帮你……算了,我去叫大夫好了。”
裴琅叹了口气,到底怕她再担忧,一刻都不舍得放手,把她搂在怀里,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火折子点了灯,这才发觉佳期眼圈红着,居然真的有点要哭的样子,看得人无端心软。
佳期手忙脚乱地在他怀里解他的盔甲,打定主意要把他扒了看看,他倒有点懵了,说:“有王妃在家里等着,竟然是这等好滋味。”
佳期瞪他一眼,裴琅接着笑:“早知道多娶几个备着。”
佳期气得一拳捶他。这下真砸到伤处,裴琅没出声,狠狠一咬牙,额角青筋都爆了起来。
佳期慌了,“是不是碰疼你了?”
她解开了黑甲,看见里头被血浸透的中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泪一下子滚下来了,犹自在吼他,“怎么这么多血?!”
裴琅无奈道:“小姐,你醒一醒,活人流这么多血早就死八回了,这都是别人的,别大惊小怪。你近来怎么神叨叨的?”
那些血果然泰半都是别人的,不过他肩上也有两道狰狞刀伤,血还在往外渗,是刚下马就来看她了。佳期挣开他,拿了药箱来处理,一边擦伤口一边擦眼睛,“你为什么不好好用药?为什么不先去找大夫?为什么让人家砍了?为什么非要往前冲?还有上次,为什么骗我?”
裴琅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那洒落的小姑娘能啰嗦婆妈腻歪至此,被哭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佳期的腰紧紧抱住,头蹭在她身上,耐着性子哄,“好了,不哭了,都是小伤,上次那是逗你玩的。你怎么气成这样?想我想的?小佳期,不哭了,行不行?”
佳期小时候虽然也在军中,但那时没心没肺,死都不怕,这两天对着侍卫们,也还是老成稳重,可被裴琅这么一揉搓,这阵子积攒的恐惧担忧全被他几句话勾了出来,一点委屈霎时成了一百点,也不看伤了,气得往**一扑,把头埋在被子里,烦恼得头都痛了,“下次我也要上战场!”
裴琅很有耐心地慢慢哄,“为什么?要跟我同年同日死?”
佳期捂在被子里,带着哭腔,“那也不是不行。我这几天……很后悔、后悔让你生气……”
裴琅啼笑皆非,揉着她的后脑勺,“好,下次带你上战场,你既然已经让我生气了,索性就跟我一块死去吧。”
佳期又想踹他,又没敢动他,一股脑爬起来指着他,“瞎说,闭嘴,你去死!”
裴琅还不肯闭嘴,“顾小姐,你讲不讲道理?我生气是为了谁?你跟着那帮人鬼混,你当他们是叔伯长辈,可是都多少年过去了,如今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头但凡有一个郑党,你还有命没有?顾佳期,你知不知道后怕?”
佳期认真想了想,“怕的。可我想,那样的话,死也是死在找你的路上……那也算得上无憾。”
佳期说完,也就沉默下去,裴琅也默了半晌。他们吵架的时候热闹,如今不吵架,把心肝剖出来放在眼前了,两人反倒面面相觑,都有些无话可说。
裴琅望着她,神情就像那年中秋时看见她从院墙上翻进来找他一样,又平静又喜悦,又有许多难以置信。他轻声问道:“那么喜欢我?”
被裴琅这么一望,佳期打了个结巴,“鬼、鬼才喜欢你……我就是后悔……”她头都热了,乱七八糟颠三倒四,“当年的事,若我说我不后悔,你还生不生气?”
裴琅慢慢道:“我知道你不后悔。可我觉得值得。”
佳期静默了许久。最后还是裴琅拍了拍她的脑袋。
佳期陡然鼻子一酸,往他怀里钻,“可是我后悔、后悔吃馄饨的时候没有给你买包子,还后悔没有再刻一块石头给你当护身符,也后悔你走的时候我没有给你弄一件好护甲,……”
裴琅没办法,只说:“好了,佳期。”
佳期突然坐直了,抬头又深深看看他,好像是确认清楚他还是从前那个人,忽然展颜一笑,抱住他的脖子吻了上来。
这晚佳期是迷迷糊糊睡着的,半夜时又做了那个噩梦,她惊醒过来,信手抓了一把。
身边没有人。
床铺衣衫都整整齐齐,仿似方才那长篇累牍的衷肠都是黄粱一梦。
她昏昏沉沉的,爬起来就要下床,随即看到地上堆着裴琅的铠甲,还是她亲手拆下来的。
她这才坐回榻上。
她抱着膝盖等了许久,裴琅终于推门回来了,见她抱着膝盖坐在榻上,小小的一团,好像个小白影子飘在那里,把他吓了一跳,“你半夜闹什么鬼?”
佳期抿了抿嘴,“你去哪里了?”
裴琅指指肩上,“军医来叫我,碰巧我怕死,还是去了一遭。”
佳期点点头,放了心,困得把头埋在膝盖里。裴琅躺回去,佳期便也躺下,一翻身抱住他的腰,闷闷不乐,但不放手。
他莫名其妙,“我就出去一会,你怎么跟亡了国似的?”
佳期很小声地说:“夜阑。”
“嗯。”
“我想要小孩子。”
裴琅道:“不行。到时候你理小东西还是理我?”
“我本来也不理你的。”
“你看看,这还了得。”
“那我以后会理你的。”
“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那我自己养,小东西不认你当爹就好了。”
“你敢。”
本来佳期仍是太后,这种事是绝不可能的,但两人话赶话的说到了这里,就像是已经要筹划着搞个小孩子出来玩玩了,竟然心情有些轻松,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
当下佳期心满意足,转身盖被子睡觉。听见裴琅道:“好。”
那时太医说了那些话,佳期虽然不说,心里却是难过的。他一直知道。
佳期也道:“好。”
想了想,她又说:“你要睡觉了,明天还要打仗。”
这一场仗打得声势浩大,过了一月有余,方才到了尾声。
最后的那一场战事亦是拖了足足三日,战报不断从前头传来,老将们有的已受伤退了下来,在主帐中推演前方情况,“恐怕对方要从东路撤退。”
“东路也有我们的兵马,要围不难。”
“只怕蛮族人鱼死网破,到时难保他们不……”老将终究没说下去。
佳期心中并非没有把握,只是在前头的毕竟是裴琅,这又是最后一场顶关键的战事,她多少有些急躁。
她耐不住性子,找个由头退了出去,心不在焉地牵了匹马,对那传信的小兵说:“哀家随你一起去。”
小兵吓了一跳,但传信之事本来就是分段行事,他要去的那一站是东路末尾,其实离战场还远,并无危险,只好与佳期同行。
佳期骑行倒比他还快,他一叠声喊着“太后”追上去,忽见佳期勒停了马,正色道:“前头那是什么声音?”
战鼓隆隆,喊杀震天,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自远而近席卷,及至近了,方才看得清,来的竟是数十骑蛮人骑兵!
小兵暗道一声不好,“娘娘!”说着便拨马上前挡住佳期,声音发颤,“他们怎么到这里来的?这……”
佳期竟然难以置信地笑了,“赢了。”
若不是在前线溃败,蛮人一定不会抽出小队精锐护送头领偷偷逃走。
为首的蛮人本就是鱼死网破的架势,当下不欲缠斗,掷出一支长矛,直取小兵眉心。佳期狠推他一把,他从马上摔下去,堪堪避开那长矛的攻击,佳期自己闪避不及,只得一矮身躲开,霎时失了平衡,在马背上一滑,却听“铮”的一声,长矛被一把长刀猛力砸断。
身后马背一沉,陶湛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从自己马背上跳过来坐在她背后,一把将佳期扶正了,喝道:“还等什么!”
霎时一片尖锐的利箭破空声,那一小队鱼死网破的蛮族骑兵霎时被包了个严严实实。
泼天的高喝声从远处战场上传来,将士们都听见了,小兵怔了半天,突然明白过来,大吼起来:“赢了!?”
“从此蛮族人再不能勒住咱们的脖子了,咱们赢了!”
佳期手搭了个凉棚,遥遥望远处那队骑兵,头领死了,摔下马来。
小时候顾量殷也这么绑过一次敌军首领,后来首领割了看守士兵的脖子跑了。佳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这件旧事。
陶湛冲佳期笑了一下,“连年鏖战,到今日此刻此地,终于大获全胜,从此是几十年的太平,顾将军若在,也要为娘娘叫一声好。”
他从马背上跳下去,“事出紧急,属下方才冒犯了。”
佳期怔怔半晌,忽然咬牙一拍马鞭,利箭似的窜了出去。
满营都是战旗飘飘,将士们奔走相庆,佳期穿过人潮,很快寸步难行,也没人给她让路,各自抱头痛哭,多年征战,终于有了结果,国家再也不用内外交困,再也没有乱党能利用外侮困顿忠臣,从此海清河晏在望,不消几年便是新天新地。
佳期下马走,但满眼都是人,她无奈抓了个小兵,“王爷在哪?”
那小兵愣愣的,好像她问的问题很滑稽似的。身后有人无奈道:“笨蛋,我不就在这儿吗。”
那小兵的神情活像见了鬼,知道太后和摄政王不睦,却没想到这么不睦,竟然当面出言不逊。
裴琅却不十分在乎,将沾满污血的大刀往小兵怀里一扔,弯腰将佳期揽上了马,打个呼哨,纵马便走。
这已不知是第几回了,佳期恨恨道:“土匪!”
裴琅不答言,纵马越出人潮,径直向前奔去。苍莽雪林刮过身侧,佳期抓紧了他的手臂,勉强坐得稳,“去哪里?”
裴琅道:“去买酒。”
如此大事,是应该好好喝些酒庆贺。佳期笑起来,老实在他臂弯里坐好。
镇子上也十分热闹,百姓都在庆贺战胜,佳期和裴琅下了马,走在街上,摩肩接踵,佳期个子矮,几乎要被人群淹没,裴琅伸过手来,她便拉住他的手指,裴琅将五指一合,便将她的手攥在了手心。
时日太久,佳期几乎不记得有没有跟他这样牵过手了,这样边走边想,竟然有些像许多年前,那时又小又傻,她虽然胆子大,但见裴琅的时候总是又快活又紧张。
她心不在焉,裴琅也走得慢,两个人都有些小心翼翼,仿佛稍微快一些都会惊扰了什么东西似的。
就这么慢吞吞走到酒坊,裴琅道:“糟了。”
佳期也道:“怎会如此。”
酒坊主道:“二位客官,没有办法,边关大喜的日子,莫说梨花酿,就是杂酒也一杯没剩了。”
裴琅不肯罢休,“你再找找。”
佳期道:“水总有吧?”
二人喝了个水饱,既然来了,也只好逛一逛。
镇上集市什么都有,他们吃了面,喝了茶,裴琅尝了点佳期小时候爱喝的糖水,佳期看了一阵子说书的吹耆夜王英勇善战,招来蛮族姑娘和长京姑娘都爱慕他,两个姑娘最后决定二女共侍一夫,佳期看笑了,裴琅耳朵红了,拉着她就走,佳期跟在后面问:“有这事吗?”
裴琅道:“怎么没有,本王府里有四十八个小妾,个个漂亮,你一定喜欢。”
他惹完佳期,等着佳期踹他,回头看看,佳期原来又看到别的好玩的东西了,正蹲在首饰摊边看。
这几日在军中万事从简,她连首饰都少戴了,皙白的脖颈里空空的。路边这些首饰算不上名贵,可倒像是小姑娘戴的,样式极精致小巧。
他跟着佳期蹲下去挑,拿一条蓝链子比了比,“这个好看。”
那链子上坠着海蓝色的小石头,光色恍然如同曾在成宜宫见过的那只耳坠。
佳期霎时变脸,起来就走。裴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身把她抓回来,“不行,不喜欢也不能甩脸子,今日必须挑一根才能走!”
佳期气得甩他的手,“凭什么?”
裴琅笑得站不直,俯身过去在她耳边说:“就当是给小王八蛋的见面礼。”
“什么小王八蛋?除了你还有谁是王八蛋?”
佳期懵懵看他一眼,裴琅提醒她:“昨晚你要的。”
光天化日聊这个,佳期指着他“你”了半日,终究也没有“你”出来,连脸颊都涨红了,觉得此人简直恬不知耻。
裴琅继续笑:“我是王八蛋,你说谁是小王八蛋?”
佳期又羞又气,胡乱扯了一根胭脂红的小坠子,“行,就要这个。”
他说话算话,果然把手一松,佳期起身就走。
裴琅哈哈大笑,追上来跟着她,佳期甩开他,裴琅索性把她抱起来往肩上一扛,原路回去找马。
佳期不吭声了,反正丢人也丢透了,不再挣扎。
裴琅走了一阵,突然问:“你刚才生气了?为什么?”
佳期恨得咬牙,“你还敢说?!那蓝坠子,是不是跟你给朱紫庾的一样?”
裴琅想了想,“一样么?”
“你还装傻?!那东西她喜欢极了,一定是——”
裴琅一头雾水,骂道:“放屁,那是陶湛挑的,我怎么知道。谁管她喜欢什么?你少冤枉好人。”
佳期又捶他,“人都死了,你还出言不逊!放尊重些!”
裴琅一连被捶了好几拳,也不动气,只捏她的脸,“笨蛋,祸害遗千年,她可死不了。”
佳期愣了愣,突然想起那时青瞬说过,朱紫庾恐怕不是朱添慢的亲女儿。
果然,裴琅想了想,不知如何措辞才不那么残酷,最终仍是直说了:“朱添慢捡她,就是为了这一着棋。于她而言……拿一个耳朵金蝉脱壳,换余生自在罢了。”
在这里听到长京的故事,只觉得十分遥远,如隔经年。
佳期只趴在他背上想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轻声道:“回去再看看吧?首饰摊子。”
裴琅道:“做什么,你又想要蓝的了?”
佳期不大好意思,“我都想要……”
“……不许贪心!”
裴琅懒得往回走,心知她一定会挑个没完。佳期来了劲,在他喉结上又摸又挠又吹,裴琅大为无奈,只好扛着她又走回去,一口气买了好几条。
佳期到底有些小孩子心性,虽然见惯了好东西,可多年没用过这些活泼泼的颜色了,一时喜欢极了,睡前才依依不舍摘下来,塞在枕头底下。
仗虽然打完了,可前线上仍有许多事需要处置,裴琅一时分不出手来,一连几天行色匆忙。
长京没有来消息,但佳期知道裴昭定然不会放开手。
该来的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