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再无遁形
在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刻,我已陈旧得如阁楼上那本线装书,枯皱、脆薄,尘埃密布。
我从不是个自哀自怨的人,对别人点头哈腰尚可以理解为生存,对自己示弱服软则可以确诊为脑残。如果自己把自己装扮成一朵娇嫩的、凄美的、无助的、随风摇曳的小花,那别人采你或者踩你,均属活该,再哭喊也只是激发兽欲的呻吟。
是的,我没有几公升的眼泪流淌不尽,更没有血淋淋的伤口无法愈合。我只是有点疲倦,除此无他。
已经五天还是六天,我没走出过房门半步,实在饿得不行了就打电话给宾馆餐厅。那个送餐的小姑娘对我印象深刻,不光因为我头上缠着纱布,还因为我会给她小费让她帮忙买烟,更因为我门口“请勿打扰”的牌子从未摘过。我想,再加一张假身份证的话,符合一切通缉犯的特征。
我没完没了地看电视,不分天明日暮,再烂的连续剧我也能如痴如醉,再假的广告我也能倒背如流。困了倒头便睡,睡眠时间神鬼莫测,有时候十分钟便恍如隔世,有时候十八个小时也只弹指一挥。
这段时间里,我没给任何人打过电话,也没人给我来过电话。现代人的人际关系,就像常年隐身的QQ,自以为朴实低调,其实即便上线状态,那长长的好友列表中又有几个人能攀谈不休?最为可悲的是,设置成“隐身可见”的那寥寥数人,已永不在线。
新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杨露露是否还会在零点倒数的时候默默祈祷?吕坚是否还会去酒吧喷洒一瓶香槟?我苦笑着换了一个台,就跟电视里锣鼓喧天的新年晚会一样,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新年第一个电话是优优打来的,当时我正在看纪晓岚和和绅斗嘴,但在接完这个电话的两小时后,我已经登上了回沪的航班。
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对我说:“梁哥,你快回来吧,场子里出事了。”我劝她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一大半的小姐都不来上班了!我给她们打电话,她们都不理我。”
挂断电话我心情居然平静得没起半点涟漪,麻木地收拾好行李,打电话订了最早的航班,出门前回望了一下垃圾堆似的房间,自嘲地笑了。心想我梁爽到底有何魅力,让命运强奸了不够,还非得**?既然如此,那就尽管来吧,我咬紧牙关也不挣扎,偏不给你增加快感。
到家以后发现小玲子的行李已经搬走了,钥匙放在茶几上,没有任何留言。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现在没工夫再去思索她的叵测居心,我放下包就打电话让优优马上过来。
优优风风火火地赶来了,眼睛里布满血丝,嘴上还起了一溜小水泡,进门就叫我给小姐们打电话。我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倒了杯水给她,说你别火烧火燎的,先把具体情况跟我说一下。
优优都快哭了,说昨晚去上班发现只到场十几个小姐,这把她急坏了,于是一个一个地打电话过去问,结果三分之一关机,三分之一不接她电话,最后三分之一集体来了大姨妈:“梁哥,你说是不是酒爷在捣鬼呀?”
其实我早就料到这一切是酒爷在操纵,只是有一点还不能确定,他以高小费多客源为**把人挖走不难,可是他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掌握了我手下上百个小姐的个人信息,并迅速取得她们的信任呢?如果没有内部策应的话,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此时,有个名字慢慢浮出了水面,我问优优昨晚来上班的小姐都有谁?优优掏出小本子把名字报给了我。果然,都是那些跟了我很多年的小姐,果然,其中没有唐小静。
优优向我讨了根烟,点火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她结结巴巴地跟我解释着,说梁哥都是我不好,我真不知道会这样。我安慰了她一下让她别过分自责。我心里很明白,小姐和场子的关系,就好比小贩和闹市区,人多的地方好摆摊,摊子多了人也就更多,走的是良性循环。但出不出摊纯属个人自由,没什么合约条款可以约束。
我问优优,这几个月以来,是不是唐小静分担了你大半的工作?优优有些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也不想的,但她比我年轻漂亮,做事也豪爽,客人们到后来都喜欢直接找她了,小姐妹们跟着她也尝到不少甜头。
说到这里,优优看着我似笑非笑的表情,猛然间也醒悟过来:“梁哥,你说是小静带姐妹们走了?”
我反问了一句,除了我和你,还有谁有这能力?优优愣了一下,顿时像开了闸的阀门破口大骂起来,说这个小骚狐狸恩将仇报,当初把她当妹妹对待,结果却是养了条白眼狼……她义愤填膺,足足骂了十来分钟,可惜**有余,词汇贫乏,翻来覆去的大致意思,就是预言唐小静生个儿子没有排泄系统,生个女儿浑身生殖系统。
我无意欣赏优优的骂街,脑海中还存有最后一个疑问,通过上次见面,酒爷已明确知道搞不定我和优优,但他又是如何知道唐小静的,而且对她的号召力也了如指掌。
我问优优,之前有没有告诉过她我们和酒爷谈话的细节?优优摇摇头,说从来没说过。我思索了半天,长叹一口气,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除了萧晓别无他人。
我足足抽了有半包烟,这才掏出手机,拨通了唐小静的电话,才响了一声就传来她娇滴滴的声音,说梁哥,你北京回来啦?我说您千万别那么客气,我是不是该叫您唐姐了?她咯咯笑着没说话,我说今晚约个时间见一面吧,她说可以,晚上八点来我家,我亲自下厨给你准备晚餐。
“那你多烧点,还会有别的客人。”
没等她回答我就挂断电话,随即打给萧晓,这次铃声响了很久,她接起来以后,我直截了当地对她说:“今晚八点,你,酒爷还有媛姐,我们见个面。别告诉我他们没空,大家谈清楚比较好,我相信谁都不希望出现一些后遗症。”萧晓迟疑了一会儿,问我地点。
“就去顶替我的那个法王家里,地址你直接去问她吧。”
优优听我打完电话,在一边摩拳擦掌,问我今晚准备找哪个朋友帮忙?她一连报出好几个名字,都把我给逗乐了,我说你坐下坐下别激动,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找他们的:“和他们打交道交朋友,其实就当他们是原子弹,图的只是个威慑,如果动不动就去扔一颗的话,轻则两败俱伤,重则同归于尽。”
优优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弄懂里面的利害关系,过了半晌她建议我去找吕坚:“他路子野,说不定能找几个不是原子弹的,手榴弹也行呀。”我暗暗苦笑了一下,不想把我俩之间的事告诉优优,只推说今晚不是去打打杀杀,不用叫那么多人。
“那怎么办呀?难道就让他们得逞啦?”
没错,他们确实得逞了,这个局面已非我能力所能挽回,就算不考虑酒爷深不可测的背景,光他的资金实力,我也远远不是对手,他能许诺给小姐们更高的收益,小姐们投奔他,这本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就跟公司间挖墙角一样,最多受几句道德谴责,而道德,一样能用钱给买回来。
我能做什么呢?找一帮人挥舞着西瓜刀去抢小姐,还是警察叔叔全听我指挥去查封他的场子?我什么都做不了,活脱脱一个秋菊打官司的翻版,再挺拔的背影也对抗不了背景,到头来,也只是“讨个说法。”
我只想告诉酒爷他们我不是个傻子,然后再告诉优优她们,我依旧值得信赖。最后告诉自己,永昼即将来临,再无黑夜遁形。
我没让优优跟我一起去,生怕她情绪激动当场去打那只“小骚狐狸”。我很不爱看女人打架,毕竟像杨紫琼那般身手的少之又少,像宁静那样光头的更是寥寥无几,通常上来就是互相扯住头发,紧接着抓挠踢咬,实在没有观赏亮点,也严重损害女性在我心目中的温柔形象。
我不慌不忙迟到了半小时才到唐小静家,想见的人都到齐了,除了萧晓目光有些闪躲,其他几人见到我均面不改色,热情洋溢嘘寒问暖,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酒爷还握着我的手说:“梁兄,别来无恙?可想死我了。”这话倒是很诚恳,他确实想我死了。
唐小静果真做了一桌子的菜,笑吟吟地像个贤惠的女主人,张罗着大家入座。媛姐举杯刚想说点什么,我已经举起筷子吧嗒吧嗒地吃上了,这很让她下不来台,只能悻悻地放下杯子,面若寒霜地望着我。
在他们的围观中,我狼吞虎咽旁若无人,还不时指责这个菜咸了那个菜辣了,最后把烟灰顺手弹进了那锅鸡汤里。唐小静终于沉不住气了,说梁哥,你这算什么意思?我没理她,用手从汤里捞起一只鸡腿,凑到眼前无限惋惜地喃喃自语:“别怪你唐姐,虽说你们是同类,但该炖还是要炖的。”
唐小静霍然站起身,把面前的杯子都碰倒了,她小脸气得通红,用手指着我,你你你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我笑着问我我我怎么了?“咦,你怎么脸红了?是不是下面塞着跳蛋,开关忘关了?”
我的目的达到了,任凭唐小静如何心计繁琐,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她随手抓起面前的一盘菜就朝我砸了过来,我早有防备,一闪身就躲得远远的。那盘红烧鱼摔到桌面上,盘子四分五裂,酱汁漫天飞舞,酒爷离得最近,一身华贵西装顿时变成了迷彩服。
媛姐冲唐小静一声怒吼:“你给我坐下!”我在旁边幸灾乐祸,原本只想把她激怒,没想到还能有如此完美的附加效果。
酒爷依旧面带微笑,在涵养方面确实高出唐小静不止一个档次,他慢悠悠地点起一根烟,眯缝着眼睛问我:“梁兄今晚约在下来,到底有何指教?”我指指他嘴角的一滴酱油,说你先把这颗美人痣擦了再跟我说话。随即转头朝向媛姐,说以前我一直很钦佩你尊重你,但在这件事上,你感觉做得地道吗?
媛姐微微笑了一下,说小梁,以前我也很欣赏你,但我发现你光有小聪明却迷失大方向,难成大器:“别人可能不了解,但我很明白你拒绝酒爷的理由,你是感觉对不起手下的小姐。那媛姐今天就倚老卖老一回,问你一个问题,小姐们跟着你是图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没作声,媛姐也没等我回答,便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出道那么多年早看清楚了,小姐们之所以选择你我,不是为了找个知心大哥大姐,她们真正依靠我们信任我们的,就是我们能帮她们赚到钱!否则她们背井离乡来上海做什么?她们选择这个低三下四被人看不起的职业是为什么?我们再贴心能比她们待在父母身边强吗?”
我一时语塞,竟想不出反驳她的话语,媛姐优雅地吐了个烟圈,眼神中闪过一丝苍凉,她说小梁啊,我给你讲个当年冯玉祥将军的故事,有一天他上街看见一个人力车夫在风雨中艰难地拉一个富人,不小心摔倒了还被打骂呵斥。冯将军异常愤怒,回去以后颁布了一条命令,禁止军政公教人员乘坐人力车。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被所有车夫骂成混蛋,说他光顾着自己的好名声,图自己良心安慰,结果害得车夫生意全没了,一家老小都要活活饿死。“小梁,你该明白这个故事的寓意吧!这种所谓的善良到底是帮人还是害人?”
萧晓从我进屋后就没有说过话,此时也悄悄地走到我身边,她说梁爽,我很了解你,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你敢说你手下小姐从没出过台?“没错,你从不逼她们出台,可是你想想,这就好比你带领一群士兵上前线,你要他们去作战去获胜,却又不允许他们有伤亡,你以为能做到吗?”
我神情木然地端坐在椅子上,手中的烟已燃到尽头仍浑然不觉,原先的那份理直气壮像缩水般变得干瘪无力。她们说的很有道理,难道从头至尾错的都是我?小姐们抛却尊严曲笑承欢,是我率领着她们,将她们的青春埋葬进这场纸醉金迷。到头来,我却高举着牌坊,说你们来吧,一人一块,用面包来换。
我却忘了,她们除了面包,早就一无所有。
此刻我感觉到心灰意冷再无斗志,这许多年来成型的观念正被抽离出身体,所有支撑点的螺丝残缺剥落,思绪如同软体动物般匍匐于地。我站起身来蹒跚地走到门口,回头对唐小静笑了笑,说我不怪你了,或许你这样做才是对那些姐妹的最好交代:“她们以前都把你当小妹妹一样对待,答应我最后一件事,全凭自愿,你别去骗她们,也别逼她们。”
唐小静把头扭向一边,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肩头微微起伏。我轻叹一口气,目光缓缓地扫过媛姐和萧晓,她们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我摆摆手,说你们也都是从小姐做起来的,别的不多说了,将心比心吧。
最后我和酒爷对视良久,我说你赢了,但我并不佩服你,我和你只是两种不同的伪善,谁也强不过谁。
我点燃手中那支雪茄,望着烟头那暗红色的火焰,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第一次抽雪茄的时候朝肺里猛吸了一口,当时的感觉记忆犹新,就像被一颗子弹撞进气管。坐在我对面的吴面团笑了,说我又发现你一个特点,总对第一次的记忆念念不忘。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问是不是又和你一样了?他不慌不忙地抿了口皇家礼炮,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但我和你有个微小的区别,第一次虽然记忆深刻,但对我来说,第二次才是最为重要的,它能告诉自己是否吸取了经验教训。”
我无可奈何地冲他摇摇头,说看来我这方面做得太差了,第一次见你就想打你,可第二次还是没动手。“可惜啊,看来我是永远错过这个机会了。”
说完我俩相视大笑,引来酒吧领班疑惑的目光,想必他还清晰记得我的这位“皇家礼炮”朋友,但搞不清楚我是否又在演戏。
都说造化弄人,我确实没有想到,在我失去一切以后,唯一能倾诉的对象居然是吴面团。可能真如他所言,我们是一样的人,只有他才能真正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混了那么多年,我深切地体会到,多一个朋友就能多一种活法,多一个敌人,则能多一种死法。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和酒爷、媛姐、萧晓、唐小静之间,究竟出现了怎样的问题?我们没有新仇没有旧恨,甚至还有共同的利益追求,原本是一个战壕里的人,为何就我一人冲锋了出去,然后被扫射成了筛子。
吴面团凝视着我手中的雪茄,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反问了他一句:“唐小静有什么打算?”吴面团耸了耸肩,显然对我这问题不屑一顾,可能在他的思维模式里,这和他没有半点瓜葛。
我对他说有时候真挺佩服你,成功人士是不是即便感冒了也不会发烧?“真够冷血的!你女朋友进K房做妈妈桑,你怎么也得操个心吃个醋抓个狂什么的吧?”吴面团靠在椅子上形同雕塑,只把眉头轻挑了一下,他说唐小静想做什么那是她的自由,我不会去干涉她,这对我俩的既得利益产生不了积极作用。等我想离开她的那天,我可能会考虑你的建议。
我用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他,说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吴面团依旧面不改色,问我是什么。“就是你永远冷静得像部机器!不对,机器运转时间长了都会发热,你小子是不是每天都喝氟利昂啊?”说罢我大声嚷嚷着叫来吧丽,让她去开一瓶伏特加。给他满上以后,我说你真该换着喝点有血性的酒,每次和你聊天,我都会感觉冬天虽然到了,可春天却死活来不了了。
在这个物欲横流、薄情寡义的世界里,正是这些主流成功人士主导着风气,引领着潮流,就像他们炸毁堤坝放出洪水,我只光着屁股在里面打打水仗,多么的无辜与无害。可到头来,被一致谴责的反倒是我,也不去想想,我提上裤子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的洪涝灾害。
吴面团喝了一杯伏特加,皱了皱眉说这酒真难喝,但随即冲我诡秘地一笑,说看在你事业爱情双欠收的份上,我今晚就舍命陪衰人,咱们不醉不归。
我哈哈大笑,用力拍拍他肩膀,说看见没,才喝一杯就出效果了,“这才像个爷们儿,来来来,干杯干杯,你庆祝我成功触底,我预祝我充血反弹。咦?我才发现,你们金融界的词儿真下流。”
随着吴面团渐渐喝多,和所有人一样,他也开始喋喋不休,聊他童年时的窘迫家境,聊他的血泪打拼,也聊起杨露露。虽然他思维跳跃,平日里的缜密逻辑**然无存,但我反而理解得越发清晰。
每个人的心底深处都是一个垃圾场,常年的堆积,随手的抛弃早就让我们头绪全无。或许,只有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以拾荒者的姿态进去,才能挑拣出最珍贵的东西。
吴面团问我有没有想过再去找杨露露,我苦笑了一下,说她没准已经有新男朋友了。没想到这句话把他给激怒了,他毫不客气地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算老几,凭什么你可以花天酒地,而她非得守身如玉?“我只知道,自己想要的,就必须自己去争取,没人会等着你,更不会给你送上门来!如果不是你想要的,那提一个字也是浪费时间,更不需要唧唧歪歪地找别的借口。”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接受了吴面团的蔑视,我默默无语地干了一杯酒,心乱如麻。小姐离不开我,朋友离不开我,杨露露离不开我,在这繁华的假象里,我陶醉了太长时间,无所作为便想坐拥一切,真是傻得可悲。
如果你爱一个男人,就由衷把他奉为老大,并管好他的老二,这能牢牢抓住他;
如果你恨一个男人,就哄骗他自以为老大,并放纵他的老二,这能轻易毁掉他。
不幸的是,我恰恰成为了恨自己的那个人。
吴面团再次问及我今后的打算,我说你想干嘛,是不是你公司要招人?他一听就笑了,仿佛我这句话无比幽默似的:“我要招也不会招你,你都会些什么呀?”
这小子平时说话九曲连环十八弯的,非绕几条马路才能转回正题,偏偏这时候坦率得如同一个二愣子,而且让我无从辩驳,实在是郁闷的很。我确实会些什么呢?这个问题大大方方、毫无遮掩地摆在我面前,令我头疼不已。
我再度出现了心灰意冷的念头,我说没准会去拉萨洗涤心灵,也没准去内蒙放牧高歌。吴面团撇撇嘴,显然对我的天马行空不屑一顾,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这辈子和纯洁注定势不两立了。“你还不如去丽江开个小酒吧,俗是俗了点,但符合你一贯作风。”
我摇摇头,说我以后不会再去碰夜店,经过这些波折,现在特想过过阳光下的日子。吴面团这才抬起头,若有所悟地打量了我好半天,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你已经绝望了。我淡淡地回答他,我只是不想再失望了。
吴面团给我发了根烟,说离开上海确实是个好主意,人在疗伤的时候最怕触景生情。他的话让我略感惊讶,原本以为他会奚落我的逃避与懦弱,没想到如此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可我还没来得及表示感动,他紧跟着来了一句:“既然你都要走了,这个酒吧就盘给我吧。”
我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今晚说话真够直接的,我都适应不了了:“老实交代,你惦记我这酒吧不止一天两天了吧?”吴面团大言不惭地点点头,说第一次来就很喜欢这里的风格。“一来我上学时候就想拥有一个自己的酒吧,就当是了个心愿;二来作为投资,以后请客户朋友来这里喝酒,就算不赚钱也比去其他地方省钱;三来……”
说到这里我插了一句:“三来,这里是你和唐小静初次相逢的地方。”
吴面团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说你倒好,又投资了又完成梦想了,顺带着还浪漫了,压根儿就没我什么事儿啊。“我还以为你把我当朋友想帮我一把呢!太扫兴了。”
吴面团颇有深意地看看我,说我们还是不做朋友的好,性格相似,理念相悖,以后扫兴的事会更多。
他说的没错,有时男人间也需要这种暧昧的关系,其间微妙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我说好吧,目前唯一能消除这种扫兴的,就是你的价格。这回吴面团连想都没想,直接报出一个非常合理的数字,可见他早已做过市场调研。我心里佩服嘴里却吐出四个大字:“趁火打劫!”他不动声色地稍微把价格抬高了一点点,我抿了一口酒,换了四个字:“落井下石!”
我心里打定主意,若真要和他谈生意,我绝对不是这位老兄的对手,对付这种商场老鸟,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谈数字,只谈文字。
我这招确实管用,忽而义愤填膺,忽而义正言辞,只东拉西扯着我的情绪,丝毫不接茬他的理性分析。这就和打官司中的精神损失费一样,从来没有个固定概念,只要一口咬定自己精神脆弱,那就抡起来要吧,反正他不缺钱,我当然没必要替他省钱。
吴面团很有耐心,但最后还是加到了一个让我满意的价格,他也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这个酒吧不值这个价。“你别以为是你得逞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就当是送给你的失业补助吧,你如果真不做夜店,想找份工作也着实困难了些。”
他只用这一句话就把我刚燃起的得意打击得**然无存。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说这就是你不如我的地方,既然已经吃亏了,还非要占些嘴上的便宜,损人不利己,“有时候装装傻不会死人的。而且,如果能让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个傻子,那以后想占便宜就便捷得多了。”
吴面团把我这话反复琢磨了好一会儿,看他的表情,想必也悟出了些滋味。做生意我不如他,但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我这个爸爸桑才是强项。
我突然悲哀地想到,应该改称呼了,是前爸爸桑,现大龄无业游民。
和吴面团一直喝到后半夜,商谈了些交接细节,等客人都走光以后,我拉着他到吧台,把领班和所有吧丽叫了过来,说都来认识一下你们的新老板。他们面面相觑,认真辨认了一下我的酒醉程度和胡说八道的概率,在得到确认后,那个领班立刻很殷勤地叫了声吴老板,我生气地挥挥手,说别急着叫:“先让他买单,不打折!”
吴面团热情地邀请酒吧所有员工去吃夜宵,我说我困了就不参与了,临走的时候我问他,酒吧准备改成什么名字,他说还没想好,并问我有什么建议。
“本来叫NE,一群暗夜精灵,可惜现在蹦跶不动了。不如改成UD吧,undead缩写,魔兽里的不死族!”
吴面团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最后拍拍我肩膀,说好的,就用它了。我感激地冲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这块最后的夜店阵地,这段数年间纠缠不休的暗夜情节,这场纸醉金迷,这片霓虹魅影,真能不死吗?
之后又在上海待了半个多月,办理好了酒吧转让的工商和租赁手续,吴面团没有再出面,只派了个助理作为他的全权代表。一切办妥之后,我给吴面团发了条短信,请他尽量雇用酒吧的原班人马,但刚发完我就后悔了,感觉自己婆婆妈妈的,或许正如酒爷媛姐给我定的性:做人不够大气。自己把自己踢成了局外之人,偏偏还回头冒充古道热肠,累人不说,还非常的伪善。
这些日子里我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生活,按时给自己做饭,饭后固定散步,散完步靠沙发上看书,晚上十二点精神抖擞地爬上床,瞪着天花板数喜羊羊,早晨不论多困都爬起来去买早点,小区门口卖千层饼的阿姨都认识我了,还很热情地问我:“小伙子是新搬来的吧?”
我三天两头就回家看父母,这让他们很高兴,每次去都要烧一桌子的菜,吃不了还让我打包带走。我心里酸酸的,中学六年住校,大学远在北京,毕业后也没在家住过几天,真正陪伴父母的日子少之又少。
原谅你们这个不孝的儿子吧,等我将自己的生活拉回正轨,才能坦**地面对亲情。我可以满身泥污虚情假意地周旋于世,但在父母面前,却永远做不到这一点。
我妈照例絮絮叨叨地催我交女朋友,我说公司在北京开了个办事处,派我去那儿上班。他们听了没有多说什么,只再三关照我要注意身体:“爸妈不求你出人头地,只要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就好。”
临走前我偷偷把我的背包塞到门背后,里面是转让酒吧所得的五十万块钱。我知道他们不会花里面一分钱,依旧会过着紧衣缩食的日子,但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是的,我决定前往北京,不是草原也不是雪山,我过惯了大城市里的生活,虽然天空不湛蓝,民风不质朴,但浑浑噩噩中自有一种熟稔,让我挥之不去、不愿逃离。
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约了优优和固守阵地的那十来个小姐,我已安排好她们去投奔罗阳,就是那个创意无限的爸爸桑,据说他也拒绝了酒爷的拉拢,他的理由比我充分,按他的原话说:“什么狗屁规章制度,老子就是要特立独行!”
他非常欢迎优优的加盟,也劝我留下帮他,我婉言谢绝后,只要求他好好照顾这些姐妹。“你要把她们当我亲妹妹一样对待,否则我绝对饶不了你!”我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给我点烟,在那跳跃的火光中,我面部线条如同刀划斧刻,凝固住这前所未有的认真。
该交代的似乎都交代了,而设想中挥一挥衣袖的洒脱,却因这厚重的冬装,显得格外滞涩与笨拙。今晚夜风异常凛冽,却仍来不及风干泪水,冲刷的不止是她们脸上的脂粉,还有我心头结疤的创口,那一道道沟沟壑壑,如同我们生长在一起的年轮,盘旋出妖冶之舞,供奉于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