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唐小静的泪
自从去到北京,我就再也没想过这辈子会和唐小静重逢。我不知道这个不择手段自强不息的漂亮姑娘近况如何,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在她那个各怀鬼胎的险恶世界里,她尽可以变着法儿地追求物欲,那就没道理责怪他人撒着欢儿地满足性欲。
为了骑到男人头上,先被男人骑在身下,公平合理,童叟无欺。
接到唐小静电话的时候,是我回到上海的第四天,优优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但我仍坚持让她在医院里多住几天。这我有过亲身体验,当你躺在病**,周遭充斥着病痛与死亡、呻吟与哀嚎,会发自肺腑地感恩生命,生活中再大的挫折也显得微不足道,那些奋力追求的浮华假象,终抵不过曾轻易丢弃在路边的点滴美好。
我的人生观,就是那个时候改变的。
我接起电话就传来唐小静的哭声,这让我原先酝酿好的冷漠客套悬于半空。我最见不得姑娘哭,总觉得是跟自己有关,这是个非常莫名莫名其妙的习惯,却怎么都改不掉。
我不清楚她是怎么搞到我这个手机号码的,也没来得及多想,她就抽泣着对我说:“梁哥,只有你能帮我了!”
她这话还真没说错,我帮她傍上了吴面团,帮她接手了我大半的小姐,帮她一步步走近她所谓的成功。虽说这些都不是出自我的本意,可效果实实在在地放在那儿,非常憋屈地成为她生命中的贵人。
我没说话,心里盘算着她又有什么鬼主意,但这哭声异常真切,凄惨得像是从话筒里伸出一只无助的小手,在我面前孱弱地摇摆。我心中泛起怜悯,但没好意思承认,只对自己说,谁没个好奇心呢?
根据她提供的地址,我打车前往古北的一个高尚住宅区,途中她不肯挂电话,也不肯说什么,只是在哭,哭得没完没了抑扬顿挫,跟放录音似的,连个中场休息都没有。我不得不把手机调到免提模式搁在裤兜里,耳畔顿时清净不少,我轻松地冲司机笑了一下,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但从我裆部传来的女人哭声却让他满脸鄙夷,我猜想他一准儿认定我是个先被捉奸在床,随即抛妻弃子,最后仍悠然自得的禽兽男人。
站在唐小静家门口,我说我到了,过了两三分钟她才跑来开门,披着一件浴袍,头发湿漉漉地还在往下滴水,素面朝天唯有两眼红肿。我挺奇怪,难道刚才她是一边冲淋浴一边给我打的电话?这技巧着实高超。
一年多未见,她憔悴得令我不敢相认,既非当年娇艳欲滴的绝色风姿,也非我想象中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派头,反倒像个青春与男人携手远走,被遗忘在原地任由风蚀的苦命怨妇。我暗自心惊,到底是怎样的磨难,才能将她摧毁得如此面目全非?
唐小静见我呆呆地凝望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尖叫一声跑回卧室,我跟了过去,但她把门死死抵住,说梁哥你先坐一会儿,我这样子你别看。
等了足有一个小时,她才走出房门,脸上的妆容美轮美奂,重又恢复了七八成姿色。但在我脑海中盘旋的,依旧是她面具下的苦楚沧桑。
她端上两杯咖啡,坐在沙发上目光躲闪地没话找话,似乎有些怕我。我环顾着客厅,虽然装修几近奢华,却脏乱不堪,门口堆着大大小小的拖鞋,阳台门边是几箱空啤酒瓶,茶几上的大玻璃烟缸里满是烟头,而且至少有六七种牌子。
她点上一根烟,手病态地颤抖着,我感觉气氛古怪而又压抑,便提起了吴面团,问他俩近况如何。唐小静猛然被一口烟呛得连连咳嗽,我默默地等她平复下来,听见她说:“我和他早就分手了,我提出来的。”
这个结果我并不意外,我抿了口咖啡,转而问她K房生意如何,以前那些小姐过得还好吗。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不知何时眼线已被泪水冲花,像两道黑色的伤疤,蜿蜒直下。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趴在茶几上放声大哭起来。
我有些手足无措,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就算酒爷背信弃义,没有兑现给她的承诺,但以她的本事,随便去个场子都能混得风生水起,或者找第二第三个吴面团,照样不愁生活,干嘛痛哭流涕的仿佛世界末日一样。
我不着边际地安慰了一会儿,她渐渐恢复了平静。我急忙岔开话题,故作轻松地说这房子租金很贵吧,你个小姑娘家的也不好好打扫一下,比我家还乱。
没想到我这调侃闲聊的话题像抽了她一鞭子,她站起身来瑟瑟发抖,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表情扭曲狰狞,她几乎是狂吼着对我说:“这里是我接客的地方!”
她随手乱指着:“这儿,这儿,没有一处是干净的,不管我在做什么,不管我在房间哪个角落,他们进门就干我,干完就走!我打扫个屁!”
看着疯子一样的唐小静,我彻底懵了,还没等我吃惊的嘴合上,她一把扯去了身上的浴袍,一丝不挂地站在我面前。
我承认,我曾不止一次心猿意马过唐小静的**,从她第一次学生妹般地站在我面前,到她穿着超短裙蹲在警所墙边,再到她曲线玲珑地走入酒吧,再到她靠在我肩头,问我:“我做你的女人好吗?”直到最后一次,她暴跳如雷地把一盘红烧鱼砸向我,我都从未质疑过她的美貌与性感,那凹凸起伏的衣裳下面,该是何等撩人春色。
我甚至想象过她和溜冰的客人还有吴面团在**缠绵的光景,每逢这个时候,我都坚硬得如同一根在风中傲立的旗杆。
如今我终于看到了,和我幻想中的曲线别无二致。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如同一幅被揉捏撕扯、被利器划伤、被烟熏火燎过的精美油画,如果说这种残缺是一种美,那这种美就该被深深打入地狱,永世别再降临人间。
唐小静的身上有被绳索勒出的紫黑色条纹,有被烟头烫出的焦枯圆点,还有大片大片的乌青和形状各异的伤痕。哪怕一个顽童手中的布娃娃,也该比她幸运万分。
我彻底震惊了,窗外依旧是阳光和煦,可我的血液几乎冻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而又遥远,我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唐小静猛地扑到我的身上,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将身体紧紧贴住我。扭动着的,不是销魂的欲望,而是崩溃的哭泣。
凄厉,我想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这哭声。
“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你不收我做小姐,你让我去勾引吴宇,你不停地拒绝我!每次我都告诉自己,我一定要让你后悔,让你后悔!”
唐小静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往事,时而温柔时而凶狠,把那些画面重新扯回我的记忆。我满头的雾水,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此刻的她,就好比那个亲爹自杀了去怪罪刘德华的超级变态女粉丝,可问题是,我也不是刘德华呀,没那么大魅力吧。
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恨我,如果有哪位专家告诉我,那是因为她太爱我,那我会竖起中指,轻轻地对他说:去你妈的!
或许很多人都和唐小静一样,以为出卖了灵魂就能悲壮地赢得一切,可偏偏忘了,那个交易的对象是魔鬼,骗骗你还不是小菜一碟。
酒爷通过唐小静收编了我的小姐,唐小静通过酒爷爬上了梦想的高度,似乎皆大欢喜共贺双赢。但之后的情节完全由强者编排,压根儿就没唐小静什么事儿了。
从她杂乱而又癫狂的叙述中,我逐渐把真相拼凑起来。
在我离开不久后,酒爷的一位贵客看中了这位百媚千娇的妈妈桑,于是酒爷很爽快地一拍板,唐小静就被送了出去。这个阶段可能是她自愿的,那个人的势力远远强过吴面团,完全符合她攀登无极限的人生理念。
后来很落俗套地被玩儿腻了,好在不乏后续人物跟进,一转手又被包了,然后没出现奇迹,又被甩了。几经来回,精明的酒爷觉得这样下去自己有点亏,索性租了这套房子,把唐小静放里面养着,一旦有贵客视察指导工作,便随手奉送这道开胃小菜。
由于唐小静姿色出众,又貌似金屋藏娇的良家妇女,所以颇受大人物们的欢迎。这里来来去去热闹纷呈,其间不乏三五成群的共享,也不乏工作压力巨大急需发泄的变态。正如唐小静所言,无论她在吃饭还是睡觉,门锁一响,便是噩梦。
这间屋子,被称作她一个人的免费妓院,丝毫不显夸张。
我不用去问她为何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我相信酒爷有足够多的手段让她无从反抗。这个自视奇高、胸怀大志的小姑娘,只是一块被野狗胡乱撕咬的肉排,如今只剩下了骨头。
唐小静不哭了,开始笑了,笑得很甜蜜。她摸着我的脸问我是谁,说我长得很帅,能不能跟她**,还不等我反应,她又暴跳如雷,问我是怎么进来的,快滚出去,全都滚出去。
我叫她的名字没有反应,我拉她的手她恐惧地逃开,我把她压沙发上她疯狂地踢打,我抽打她耳光,她很平静地看着我,目光涣散。
唐小静疯了,在我把她拖去医院的路上,她咬牙切齿地掰自己的手指,像是在摧残一件恨入骨髓的玩具。
经过初步诊断,医生说,这是躁狂抑郁症的一种发作形式,属于精神科中的“感冒”,很常见。他还告诉我,这是自杀率最高的精神疾病。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追问着医生,为何她见到我才发作,要什么人物关系才能充当这根导火索?医生摇摇头,说人的精神世界艰深难测,没人能准确无误地回答你这个问题。
我想,这正如我和唐小静之间,纠缠着疏远,防备着靠近,从始至终,就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我犹豫了大半天,最终还是拨通了吴面团的手机。他第一时间赶了过来,简要听我讲述完唐小静非人的遭遇,他神情凝重,面若寒霜地问我那帮人是什么来头,看他那意思,大有与他们周旋到底的愤慨。我冲他摆摆手,说你惹不起他们,这个由我来想办法,当务之急还是照顾好唐小静吧。
吴面团望着病房里紧锁双眉、仿佛正在忧天悯人的唐小静,深深地叹了口气,对我说:“好,我来照顾她。”
“你对她还有感情吗?”
吴面团没有回答,从他的表情里,我猜不出答案。但哪怕怀疑着,质问着,矛盾着,他起码做到了他曾经对我说的:“此刻我占有她,是因为我的成功,失去她,就说明我不成功了,那是我的问题。我只去反思和检讨自己的问题。”
突然觉得,如果引申开成功的含义,这句貌似冷酷的话语,其实是对感情最好的诠释。
走出医院的大门,我拨打了110。
三天后,我在父母家吃完晚饭,打了个电话给杨露露,说我晚上的航班回北京。她问我一切顺利吗?我苦笑了一下,说本以为梁爽从良了,这世界就该拨云见日了,可惜,一切照旧!
杨露露在电话里笑着说你就别臭美了,赶紧回来,我去机场接你,“我偷偷告诉你噢,露露的生活拨云见日了!”
走出小区,我站在路边打车,伸手摸了摸包里的夹层,那里有买给杨露露的礼物,想到她我心情顿时好了许多,这些天的极度压抑终究会随时间淡去。我不再是个爸爸桑,会在另一座城市里全新地生活,这个念头第一次让我如释重负。
一辆空车从远处驶了过来,我正招手叫停,猛然后脑被硬物重击了一下,我顿时腿一软摔倒在地上,恍惚间看见有四五双皮鞋在我头上乱踩,同时还有棍棒雨点般击落在身上。我翻滚躲避着,包被扯走了,衣服被撕裂了。我断断续续地怒吼:“去告诉你们的酒爷,我也不是善男信女,要是敢碰我家人,我让他不得好死。”
强忍着剧痛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我就跟唐小静一样,最后那根细若发丝的弦骤然绷断,眼前一黑,浑身软绵绵的,不停下沉再下沉,仿佛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