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留守男士

没有情感滋润的女人枯萎憔悴,没有事业支撑的男人疲软下垂。

我开始佩服那些常年捧着软饭不撒手的小男人,他们才是纯正的女权主义者,吃她们的用她们的,然后衷心地为她们歌唱,虔诚地为她们**。

当然,也有不少软饭硬吃的强势纯爷们儿,吃她们的用她们的,但仍固守原则,该打还是打,该骂还是骂,明明身处母系社会,偏偏心存阿拉伯观念,心理素质也太他妈的强大了。

自从杨露露升职以后,回家便越来越晚。每晚我都守着一桌子的饭菜等她,在那段时间里,窗外皎洁的明月,屋内昏黄的灯光,指尖寂寞的香烟,画面感极强,如再配点委婉低回、如泣如诉的背景音乐,整个儿就是一留守男士的心灵交响。

人一闲就爱发呆,一发呆就爱胡思乱想,某些前尘往事扑啦啦地拥挤在眼前。曾经有人说我是个极端主义分子,会不经任何过渡就判若两人,当时我死活都不承认,说那是精神分裂。

说这话的人是萧晓,那晚在缠绵后,她笑着对我说:“我觉得你是有点精神分裂,如果你现在突然告诉我,你提上裤子就准备出家了,我也丝毫不会奇怪。”

或许她没有说错,我从一只癫狂乱舞的夜行小鬼,猛然变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居家男人,甚至都没有投胎轮回,这本身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在我长时间的缜密分析下,一个令人泄气的结论浮出水面:我对生活太不挑食了!

杨露露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进屋就喊累死了,快来抱抱。我笑眯眯地把她抱到椅子上,说你先歇会儿,我去热菜。她搂着我的脖子不肯撒手,说老公你真好,辛苦你啦!

晚饭后杨露露坚持要洗碗,我没和她多争,生怕让她感觉我心存内疚。收拾饭桌后各自洗了把澡,便早早地坐到了床。

和往常一样,她给我讲了些公司的趣事和烦心事,我饶有兴致地当着听众,还时不时调侃几句把她逗得咯咯直笑。转眼就到了十二点,她声音越来越轻,眼皮耷拉着满脸困意,我把被子给她拉拉好,说早点睡吧,你都忙一天了。

杨露露重新瞪圆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问她是不是想按摩了:“那快趴好吧,保管让你满意,小费你看着给就行!”她没有说话,突然一把抱住我,把头扎进我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我顿时慌了手脚,摸着她的脑袋说你怎么了,是不是公司里有人欺负你?

“我不想干了,只想和以前一样,每天准时下班和你在一起。我们一起下棋看片子健身旅游,一起发呆也好,我才不要做女强人。”

我心里酸酸的,脱口而出:“那你就别干了,有我呢。”

好不容易把杨露露哄睡着,我却再度心乱如麻。我知道她不会去辞职,因为我没工作,之前那些存款也不足以让我们像偶像剧里那样,整天卿卿我我,却有用不光的钱。很现实的生存问题,不会存在感性的解答。

我到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到凌晨三点仍无睡意,我正思考着是否先随便找份工作,以结束这段难熬的日子,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凌晨手机响起,在那许多年里,就如同天天刷牙洗脸般平淡无奇,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感觉已恍如隔世。我看了眼号码,是优优。

电话里的背景一片嘈杂,但却异常熟悉,敢肯定就是那个我和小姐们去了无数次的夜排档。听优优说话的语调,我知道她又喝多了。“梁哥,是我呀,我是优优,你还记得我不?”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除非我老年痴呆了,否则怎么会忘了她。我说废话,你不就是大名鼎鼎的帅哥杀手,自称青春无敌美少女的优优嘛。她哈哈笑着,说对对对,就是我就是我,你等等噢,好多人想跟你说话呢!

手机被陆续传到了其他人手里:“梁哥,我是小雪,你怎么不回来了呀?”“梁哥,我是叶叶,你欠我两瓶啤酒什么时候还?”“梁哥,我是小坏,今晚我客人还问起你,想找你喝酒呢。”“梁哥,我是胖胖,我现在可苗条啦,你快来看看。”“梁哥……”……

她们都醉了,她们都口齿不清,她们都在叫着我的名字,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仿佛就在眼前,像从前那样围着我七嘴八舌。我胸口像猛然被撕开了一道裂缝,压抑已久的情绪交织涌动,喷薄而出,将那条细缝撑大再撑大,伤口翻裂开来,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

我拿烟的手颤抖着,笑着和她们一一调侃,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最后优优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梁哥,我们都想你,你回来吧……看什么看,滚一边去,没见过美女哭啊!”电话里传来一群男子轻佻的笑骂声,随即所有小姐也大声嚷嚷起来,显然与邻桌的客人发生了激烈冲突,骂声不绝于耳,还有啤酒瓶清脆的碎裂声。

“梁哥,我一会儿再打给你,我和姐妹们先收拾这帮臭男人!”

电话挂断了,我默默地关了手机,将那无比熟悉的世界继续隔绝在一千四百六十三公里以外。我回去,我还能回去吗?

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心情平复下来,我自嘲地擦干眼泪,发觉自己正一天天地软弱无力。

回到**,杨露露迷迷糊糊地问我是谁的电话,我说是以前一个客户,没什么事儿,喝多了而已。她噢了一声,挪动两下把身子紧紧贴住我,枕着我的胸口沉沉睡去。

我近距离凝视着她,窗帘缝隙中的月光照在她脸上,让这张容颜清澈如水。我轻轻地搂住她,急切地想从她温暖柔软的肌肤里获取勇气,说服自己,坚定自己,哪怕是麻醉自己,也要让自己不存任何怀疑,不生任何动摇。

都说真正的爱情,不是为了她失去世界,而是通过她看到世界。我不懂什么爱情的真谛,那只是诡辩的文字游戏。想在一起,那就一门心思地去在一起,否则分开,仅此而已。没那么多婆婆妈妈的得失权衡、因果关系。

第二天我去找了项禹,问他有没有零散的项目让我参与。我很明确地告诉他,我现在只想挣点钱,暂时不做长远的计划。他说放心,有项目肯定找你。“你做过广告,市场部又缺人手,你正好能帮上忙。”我心中暗笑,风水轮流转,没准儿以后我也能像孟导那样当回大爷。

他的承诺很快兑现,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投入了工作,我学得很卖力,生怕出错辜负了朋友的帮助,每天加班到很晚才回家。这样一来,和杨露露共同在家的时间又被浓缩了。

杨露露很不开心,睡前都要拖着我聊天到深夜,据她说,缺乏交流是感情疏远的第一步,我睡眼惺忪地问她第二步是什么。她又标志性地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站在**:“你还想第二步呀,跨第一步的时候我就已经打断你的腿了!”

好在每次项目时间不长,一般也就半个月十来天,我就这样忙一阵闲一阵,像根松紧带似的被生计拉拉扯扯。

与此同时,杨露露的工作逐渐上了轨道,加上她本身就不是个爱公司如家,力争三八红旗手的敬业女性,于是开溜的时间增多,反而比没升职前更加自由。她收入涨了以后动不动就给我买东西,都是潮得能拧出水的衣服、鞋子、围巾、香水,在我看来,是武装到牙齿的鸭子装备。我说求你了,你真打算让我出去卖吗?她翻着白眼回答我:“想得美,这些只准在家里穿,要出门儿的话,换上我爸那件双排扣西装!”

在电影中,用一个镜头对准一棵树,从枝繁叶茂到落叶缤纷便代表了时光流逝。而生活却远非如此轻描淡写,那是用无数个滴答声奏响的史诗乐章。我们置身其间理应明了自己的角色,是一把乐器,还是一个演奏者?起码我很清楚,我不是指挥。

优优的那个电话就像是翻出了一本老相册,感慨唏嘘之后,还是得面对生活的镜子,那才能看见现实中的自己。

再次得知优优的消息是在一个周末的黄昏,我和杨露露正在一个网络游戏中练级,她用的牧师比我战士还奔放,一马当先地冲入怪物群,瞬间就被打成半残。我说你快逃我来拉住怪,她就坐我边上居然还抽空打了一行字:“老公你真好!”说完立刻撒丫子狂奔,瞬间就没了踪影,只剩我在怪物堆里苦苦支撑,我说你快回来给我加血啊,她探头看了眼我的屏幕,说你等等我噢,我刚才不小心掉悬崖摔死了。

正当我手忙脚乱地操作着,**的手机响了,杨露露帮我接了起来,问了两句后递给了我,说一个姓罗的找你。

我可怜的牛头战士被群殴成了一块牛排,我切换成防御模式向远处逃去,顺手接过电话问是哪位。“梁爽吗?我是罗阳!”

我觉得有点奇怪,自从来北京后就没和他见过,只在逢年过节打电话彼此问候一下,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他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我说是我,有什么事儿吗?他支支吾吾地问我能不能回一趟上海。“优优出事了!”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来,表情凝重地走到阳台上,追问他到底怎么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刚才她一个小姐妹打电话过来,说优优吃了过量安眠药,现在正在医院抢救!我现在就赶过去,觉得还是告诉你一下比较好。”

走回房间,游戏里的战士已被怪物杀死,电脑屏幕上一片灰白,正如同我此刻心情的颜色。杨露露见我神情异常,跑过来拉住我的手,问我出什么事了。我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必须马上回上海。

订好机票,杨露露默默地往我包里塞着换洗衣服,我说不用带那么多,我很快就能回来。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你真的还能回来吗?”

我气乐了,说我当然要回来,我只是去看看优优,你当我准备重操旧业呀?杨露露紧跟着来了一句:“那不挺好的吗?”我愣了一下,猜不透她这话的真正用意,只得含糊其辞地敷衍着,说我都离开那圈子那么长时间了,就算想回去也没那么容易。

“这么说,你潜意识里还是想的咯?”

这个问题在我心中撞击了一下,我到底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呢?可能曾被我无数次地绕开过,既然是绕过,那显然它还是立在原地,并未被彻底摧毁。

杨露露见我犹豫了一下,走过来把我拉到床边,说梁爽,其实这一天我早就想过了,你觉得我们真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我有些头脑发懵,说你好端端的瞎扯什么呢?优优像我亲妹妹一样,她出事了我不能不回去看她,但这和你的担忧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杨露露笑了笑继续整理我的行李,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我知道,这段日子你过得并不开心。或许回到你以前的生活你才能真正快乐起来。”

幼儿园的时候最不爱吃茄子,午饭时候我把茄子都拨到了一边,老师看见后教育我说茄子营养好,你吃了才能长得高高大大。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于是捏着鼻子都吃了下去,心里美滋滋地等着夸奖。

结果那个老师并没有表扬我,说看你吃个茄子跟吃药一样,真不想吃就别吃了。然后当着所有小朋友的面把我当作反面教材:“梁爽不吃茄子,你们大家说对不对?”“不对!”

直到今天,我再也没碰过茄子!

此刻我又感受到了当年吃茄子的委屈,我暴跳如雷地站起身来说你也太过分了吧,真正不开心的人是你!“以前我夜不归宿你不开心,现在我本本分分你又不开心。我承认,我是在刻意为你改变,改变的过程换了谁都不可能一帆风顺。我好不容易挺过来了,现在怎么着,你准备把我打回原形吗?说到底,你根本就不信任我!”

杨露露没想到我会如此激动,小脸涨得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一下子心就软了,坐回她的身边把她搂在怀里,说我们确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我相信你都看在眼里,我屁颠屁颠地长途跋涉,都到你世界门口了,你好歹开个门让我进去吧?

杨露露抱着我的腰破涕为笑,说你傻呀,我门儿根本就没关过。我把她一把按倒在**,说是吗?那我可进来了。杨露露抬腕看看手表,说赶紧的,速战速决,别误了飞机。

登机前杨露露还依依不舍地拉着我,扁着嘴眼泪汪汪。我亲了她一下,说放心吧,哪怕我被火车撞了,爬也要爬回来。她急忙呸呸呸地说我太不吉利:“无论如何,我都等着你回来。”

罗阳还是那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老样子,在喝下第三瓶酒后突然问我:“你觉得怎么自杀才最有创意?”我白了他一眼,说你可以把每样都试试,创意来源于实践。他居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又再构思着什么。

此时我和罗阳还有几个优优的小姐妹在那家排档吃夜宵,我特意选了这个地方,因为优优最爱来这里。

虽然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已过了探视时间,而且无论我怎么软磨硬泡,护士死活都不让我进入病房,但好在我从医生那里得到了令人振奋的消息,经过抢救优优已度过危险期,这让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紧紧握住那位医生的手,直到他龇牙咧嘴了才想起来松开,我发自肺腑地感谢他,只一瞬间便扭转了以往对医生的所有偏见。我要给他办公室里挂满“救死扶伤”的锦旗,因为他挽救了优优,同时也挽救了我,否则那段K房生涯将再无半点意义,并成为一个永久的噩梦。

来的路上我一直在胡思乱想,生怕迎接我的是优优离开的噩耗,她那明朗单纯的笑容始终在我脑海中盘旋,如果今后再也无法看见,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忍受内心的剧痛。

在我离开上海的前一天夜里,就在这个排档,其他小姐依依不舍地挽留我祝福我,只有优优一言不发自顾自喝闷酒,我搂住她肩膀,故作轻松地问她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吗?她默默地倒满一杯酒,面无表情地说祝你今后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说罢一口喝干,又把头扭向一边。

我知道她在赌气,这笼统客套的话语绝非她的风格。我叹了口气,说好吧,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脾气收敛点,别动不动就跟人吵架,到头来还是你吃亏;碰到麻烦事情先冷静下来思考,冲动解决不了问题,或者可以找她们商量着办,你们姐妹那么长时间,该互相照应着;虽然男人方面你理解得比我还深刻,但这反而是我最担心的地方,你性格就这样,不发则以,一发就不可收拾。听我一句劝,就跟你斗地主一样,永远不要一次性把赌注全押上去,多少留一点,日后还能翻本。”

不管她有没有在听,我絮絮叨叨断断续续地对着她说了许多话,心中隐隐作痛。她这个小姑娘,貌似历经风霜,但性子过于直率且想法简单,换在别的地方没准是个优势,能博得旁人的怜爱,最终傻人傻福。但在这个污七八糟的圈子里,周围满是饥渴的饿狼,她这样一路横冲直撞,即便杀出重围,也免不了一身伤痕。

优优眼圈红红的,等我说完以后,突然抓住我的手,说梁哥,那你不走不就行了,你看着我我就不会闯祸了。我没敢去看她的表情,伸手点上一根烟,望着周边喧嚣的夜色,心如刀绞。

其他小姐立刻附和着优优,说对呀,梁哥你就别走了,咱们像以前那样从头开始,当初不也就十几个人嘛。

她们没有说错,重新开始并不是无法解决的难题。但她们不知道,难以逾越的,只是我对夜生活浮华散尽后的彻骨心寒,以及我对新生活略带恐惧的、自虐般的憧憬。

她们七嘴八舌地劝着我,我却始终无言以对。不知过了多久,优优猛地站起身来,抄起一只杯子重重地砸向地面,清脆的玻璃碎裂在我耳畔余音缭绕。周围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朝这里张望过来。“都别说了!要走就走,要滚就滚。都不管我们了,就别假惺惺地还装着对我们好。”

她身边的小雪急忙拉拉她的衣角,怯生生地说:“优优姐,你怎么这样跟梁哥说话呀?”

优优一把甩开她的手,眼眶中布满血丝,浑身散发着酒气,她指着我的鼻子:“你还是我们的梁哥吗?出事了就自己逃了,一点男人气概都没有,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姐妹们,咱们走,我就不信靠自己就混不下去了!”

我苦笑着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承受着周围人群的指指点点,但心里一点都不责怪优优。我又想起了吴面团的那句话:“你总是从别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但最终按自己的想法去解决问题。看上去体贴周到,其实自私到底。”

第二天我在机场收到优优的短信:“梁哥对不起,昨晚我又热情冲动了,你千万别理我。我以后一定遵守你的话,改掉臭脾气,少打牌多读有文化的书,少喝酒多动思想。你也要千万一定照顾好自己,你永远是我们的梁哥。注:如果在北京被人欺负了,一定告诉我,我一定带姐妹们杀过来帮你打人!”

这条语句不通顺的短信,我一直保存在手机里,省不得删去。

我问罗阳,优优究竟是为了什么想不开,是场子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罗阳挠挠头皮,说不应该呀,最近生意没什么大起伏,都是些老客人,要出问题早就出了,也不会等到现在。我笑骂着,说你这个爸爸桑怎么当的,明显脱离群众。他急了,直着脖子嚷嚷,怎么脱离了?我们天天开会过组织生活,每个礼拜还要她们一人交篇周记,就是为了交流思想。

说到这里,旁边的小雪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偷偷凑到我耳边说:“我们的周记都是一个人写完大家抄,他从来没发现过。”我哈哈大笑,拍拍罗阳的肩膀,由衷评价道:“精神固然可嘉!效果屁都没有!”

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我便把询问的目光对准了小雪。我知道她和优优的关系最好,平日里基本无话不谈。在对手下小姐的了解程度上,我自信远远超过罗阳。

小雪咬着嘴唇回忆了一下,说优优姐自从交了男朋友,就一直乐呵呵的,好像泡在糖水里一样。我插嘴道是不是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从国外回来的?小雪说对,那个男人我们都见过,请我们吃了好几次饭,对优优姐可好了。我点点头,说这个情况我知道,那她最近有什么反常吗?

“最近优优姐一直请假没来上班,以前听她提过几句,好像是什么出国的事情,但她没跟我细说。本来每周三是我们固定斗地主的日子,但今天她电话一直没人接,我有她家的钥匙,就和姐妹们直接过去了。没想到怎么都叫不醒她……”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和我预料的一样,果然是和男人有关。但有个问题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无论是小姐们描述的,我观察的,还是当时吕坚保证的,这个霍小龙完全没有伤害优优的潜质。傻丫头,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往医院,罗阳这点做得不错,把优优安排在一个双人病房里,和外面乱哄哄的大房间比起来,这里环境好了许多,空气也没有医院特有的那种浑浊。

旁边的床位上躺着一位老人,护工正在给他擦拭着身体,我无意中瞥见他浑身皱如枯叶的皮肤,连忙扭过头去。面对生老病死,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惶恐,这股超强大的力量可以无视一切努力与拼搏,我们只能目送着生命凋零,束手无策。

优优的床位靠在窗边,阳光挥洒在她身上,却没有为她增添半分血色。我轻轻地拉了把椅子坐下,把她额前的散发拂开,她睡得像个孩子般香甜。

优优对感情的防护犹如那条著名的马其诺防线,看上去固若金汤,令人望而止步,可是在被占领的过程中,她完全缴械,不带丝毫抵抗。和她不同,大多数女人会躲在破烂的碉堡里严阵以待,男人们成群结队地冲锋,炮火隆隆硝烟滚滚,即使在阵亡前将其攻克,也已两败俱伤。

这被称做是必要的考验,滑稽得令人笑不出来。

直到黄昏时刻优优才慢慢睁开双眼,我连忙凑上前去,迎向她呆滞的目光。她缓了好一阵子,第一个表情居然是咧嘴笑了,说话虽然有气无力,但明显带着欣喜:“咦?梁哥,怎么是你呀?你怎么回来了呀?”

我对她真是爱恨交加,板起脸气呼呼地反问她,你说我干嘛要回来?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睡傻了。

不等她回答,我把酝酿了一整天的台词一股脑说了出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先义正言辞地阐述了生命的宝贵,再着重讲解了人类克服困难的决心与能力,最后打出温情牌,抚摸着她的脑袋对她说:“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想想你父母,想想你梁哥还有那么多好姐妹,大家都会在你身边。别动不动寻死觅活的,你对得起我们吗?你也太自私了!”

优优终于把眯缝着的眼睛瞪圆了,说梁哥你扯了那么一大堆,到底是啥意思呀?“我怎么就寻死觅活了?我这是在哪儿呀?医院吗?”

我紧张地看着她,吃不准她到底是安眠药嗑多了,还是酒喝高了。我说废话,你以为这是哪儿?“你别逃避了,有问题就要敢于面对。告诉梁哥,为什么自杀?”

优优茫然地扭头东张西望,以确认这里真的是医院,然后在我的逼问下都快急哭了,她表情特无辜地看着我,说我没自杀呀!

我没好气地打断她,说都给你洗胃了还抵赖,要不是小雪她们发现得早,你就再也不用起床了。

优优神情木然地盯着天花板,嘴角隐约带着自嘲的浅笑,过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她是对着我说的还是在自言自语:“早知道还不如自杀呢!”没等我再问什么,她翻了个身,说梁哥,我又困了,好想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赶往医院,她精神好了许多,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述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故事,以及“自杀”的真正原因。

整个过程中就像一部疯子编剧构思的剧本,再被一个神经质的导演搬上银幕,观众的心情刚被油炸就立刻扔进冰水,还没凉透又被烈焰灼烧。

优优确实不是有心自杀,只是在长时间的失眠中对安眠药产生了抗性。那天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一怒之下服用过量,之后生怕没有效果,又自作聪明地猛灌了小半瓶洋酒。

这本是个傻大姐般的荒诞闹剧,可之前的失眠缘由,却文艺得一塌糊涂。正如小雪耳闻的,跟出国有关。

霍小龙上个春节软磨硬泡地去了优优老家,就是我给优优打电话的那一次。之后两个人的感情便迅速升温,按优优的话讲,和他在一起心里很踏实。可话音刚落,久违的幸福感还没舍得品尝,霍小龙就必须回德国了,走之前信誓旦旦地让优优等他,并且承诺会带着优优远走高飞。霍小龙的原话是,远离这片曾经伤害过你的土地。

于是,第一篇章落幕,远去的背影和滑落的泪水瞬间定格,很俗套,但也不乏悬念。

第二篇章充斥着内心独白,优优在没完没了的自我告诫与自我劝慰中度日如年,对男人的怀疑虽积年累月,却仍扼杀不了每天临睡前的甜蜜憧憬,她确实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两个自己在来回争斗,原本单纯的生活陡然出现了层次,且落差巨大。从那时候起,她开始酗酒,并且失眠。那天凌晨从排档给我打来的电话,便是处在这个背景之下。

支离破碎的画面,梦呓般的叙事,杂乱的画外音,没有明确的中心思想,却能博得人性的共鸣。

霍小龙再度出现在优优面前的时候,优优对我说,她恨自己以前没有好好读书,否则一定会把当时的心情写下来,老了以后还能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她开始频繁请假,小跟屁虫似的把霍小龙当作唯一寄托。除了老家和上海,优优从没去过任何地方,更别说是遥远的异国他乡,那些繁琐的出国手续对她而言,就像读书时候的数学考试,艰难高深,令她无所适从。而霍小龙则扮演着给她偷传答案的善良同桌,该做的都做了,唯独不能帮她写出解题过程,她依旧得不了分数。

这个第三篇章从热情的大红色调渐渐过渡到灰白,好莱坞式的大团圆结局被残忍地续演了下去。

K房中果敢能干的优优,在这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中丢三落四,错误不断。她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询问霍小龙细节问题,她对我说:“我怕他看不起我。”我说你太敏感了,他既然决定跟你在一起,已经说明了他不会嫌弃你。

“他就是嫌弃我了,有回我忘了带一份什么证明,害他白跑了一趟,他虽然没说什么,可是我能感觉到。”然后她干巴巴地跟了一句,“我对男人的感觉很准的。”然后她又跟了一句:“梁哥,我怎么那么笨呢?”

在我看来,第四篇章是由两条完全独立的主线构成,一条是霍小龙的兴高采烈,另一条是优优的彻骨自卑。这本非剧本原意,却被两位主角活生生剥离出来,按照各自理解顽强地演绎。

优优退缩了,逃离了,她由衷地害怕霍小龙看不起她,无论现在还是未来。

这个篇章短小精悍,没有拖泥带水,也不留想象空间,就像现实生活,决绝未必代表绝情,可能恰恰相反。

她结结巴巴地向我解释着:“我去那边都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去了以后什么也干不了,没电视剧看,没姐妹聊天,也没人斗地主,我前阵子学烧了很多他爱吃的菜,可忘了问他那边有没有中国菜场……万一他不要我了,我买机票也买不来。”我心里难受极了,直到现在,她还在不停地说服自己。

我站起身,说你把霍小龙的手机号码给我,我找他去。优优呆滞了片刻,终于哭出声来,我默默地扶住她的肩头,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语。这个坚强的姑娘,在触摸到幸福的瞬间,缩手而回。

这是我们的悲哀,貌似洒脱地游走在感情的缝隙里,其实是惧怕结结实实地撞上去,头破血流;或者,是惧怕感情早已望风而逃,根本无从撞击。

在K房里,同床异梦的婚姻,貌合神离的感情,言不由衷的诺言,还有更多随岁月消逝的坚贞,天天上演着,重复着,造就了优优们彻头彻尾的怀疑。当幸福来敲门时,会透过猫眼仔细辨认,在得出结论前,它早已走远。别人告诉她们,你错过了一次绝佳的机会;她们告诉自己,我避免了一次可能的伤害。

“梁哥,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像个婚宴,你说我是新娘。你可能忘了,但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真好!”

“梁哥,你帮我问问罗阳吧,我出院就回去上班,那些老客户我会再找回来的。”

“梁哥,我想好了,要赚很多钱,回老家给爸妈盖个新房子,他们都催我快点回去相亲了。”

“梁哥,你觉得我做的对吗?你以前告诉我,要永远认清自己的位置,我觉得我明白这道理了。”

“梁哥,他跟我说,德国有条很长很高的墙,本来两边住着不同想法的人,后来推倒了,大家就在一起了。”

“梁哥,我真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