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恩宠难回灯笼碎

时为明朝万历年。北京城南的"教坊司"有名妓杜十娘。年方一十九岁,美艳绝伦。多少京城男人对她情迷意**,破家**产而不惜。冯梦龙《警世通言》里说她: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

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

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

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

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是这样美如诗画的女子,行止自在又迷离。纵然坠落风尘,内心也有担当的力量,对人生始终有向往。作风尘事,从不甘愿。她时刻都在为跃离这繁花绿柳之地蓄势。但这一些心事,只隐蔽在她的内心深处,鲜为人知。那些败家的公子也顶多只能用金银来换得**的资格。她虽委曲求全,却也不是会轻易将自己托付的女子。

但总是要遇到那一个她自以为恰到好处的人。李甲出现时,她以为自己等了七年的那人便是他。因他举止文雅,与旁的寻花问柳的公子显得有区别。但她不知道,他的静默不是风雅,是愚钝、懦弱,是一种怯怯的活。她误读了他的安静。但他至少也还算是一个温存的人,对她也的确体贴入微,处处帮衬着,将她当作自己的人。

如此一来,时间久了之后,杜十娘便难免心里有似水的温柔漫出来。风尘里的女子比旁人多出一些心思来保护自己,倘若心敞开了,则又比旁人多出许多分的情谊浓稠。再见他二人,便是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犹如伉俪。亦是海誓山盟,且若各无他志。

两人交往并不张扬。这么怯怯往来了一年有余,李甲囊箧渐萧条,身上的银两差不多也都花尽在杜十娘的身上。此时,李甲钱财已疏。于是,杜十娘院里的老鸨便立刻变了颜色。先前假意恭敬的谄媚态度**然无存。"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古人的话总是不会错。

只见老鸨恶心贲张,屡次教杜十娘打发李甲出院。但杜十娘不从,于是这老鸨开始对李甲处处刁难,对杜十娘也是讹骂不止。她是绝不会让身无分文的穷书生坏了她院里摇钱树的生意。但杜十娘也已不是早年的小婢,她自恃为了院里挣了钱财万贯也就有了身价,对老鸨的回应也是不依不饶。

老鸨气急,便对杜十娘撂下狠话:"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你)。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

这一头杜十娘心里便有了万分欣喜。老鸨这一句话给了她何止是对未来的一点指望。她立马变应了老鸨的要求,并与老鸨商议由"三日"期限宽限至"十日"。杜十娘怕老鸨翻悔,激老鸨立誓"若翻悔时,做猪做狗",击掌为定。

想她那一刻,心里定如同照入温暖春光,一切都是明媚鲜亮。

杜十娘跟李甲说了此事之后,一双人都是心意透亮地对未来持着向往。但却苦于三百两白银无处筹集。李甲因流连烟花地早已在亲友之中坏了名声,谁也不愿意拿出钱来帮他往妓院里填。李甲奔波数日一无所得,于是杜十娘献上自己日积月攒的一百五十两碎银。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若不是杜十娘情真意切感动了李甲同乡柳监生,得其出手相救,又借了李甲一百五十两银子,二人怕也是难结姻缘难好合。

银子虽凑足,但老鸨果真有反悔之心。但杜丽娘晓以利害,以死相胁,老鸨无奈也就放了这一双人。临别时,杜十娘拜别了院里好姐妹。这花柳是非之地,她总算熬出了头,离开了。那句"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说的就是杜十娘此时地心境了。去时,姐妹们送给杜十娘一个封了锁的描金文具作礼。这小箱正是那广为后世人所知的"百宝箱"。但彼时,李甲尚不知厢里乾坤。

杜丽娘虽被赎了身,但她吃苦多年,身子已经失了贞洁。这是她无奈之短。而李甲又是家规甚严,他担心家中严父不应这门亲事,担心她过不了李甲的门。于是二人合计后,杜十娘说,"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

方法是可行的,但却不能确保事成。所以,李甲心中依然戚戚。话说这一头,二人已乘船离了塞北,初近江南,遇得一名叫孙福的青年男子。年方二十,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轻薄的很。恰巧这夜,杜十娘与李甲兴致勃发,她唱曲来他作诗,好不快活。

不料,杜十娘的一把好声音传到邻船的孙福耳里。又恰逢天将晓时,杜十娘梳洗结束,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被孙富窥见。声是天籁好音,色是倾城颜色。一时间,孙福意乱情迷、不知所措。只可惜,好花有主。再三思虑,孙福便使出奸计,意欲拆散二人,将杜十娘据为己有。

女子之美,沉静得福,嚣艳惹祸。杜十娘始料未及的黑暗日竟毗邻光明而至。李甲被孙富请过去喝酒,席间,孙富句句下套,李甲倒是也好,次次往套里跳,最后晕厥,一切再没了主意。孙富说,以我千金换你美人。他也无异议。李甲的愚钝、怯懦、自私,一览无余。

却说杜十娘情痴,尚不知劫数,仍于自家船里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他李甲却与孙富一番好酒好肉,终日未回。杜十娘也无怨,仍端然侯在家里痴痴挑灯以待。她不知,等回来的官人再不是那个对自己信誓旦旦的男子了。

李甲回到自家船里之后,面色凝重。其中怨艾不明的情绪杜十娘丝毫不差的领悟到其中的差错。夜半。李甲辗转难眠,到底还是跟她说出来令人愤绝的话。待他话一说绝,杜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你可知,那一声笑里,多少凄楚难当咽进了她空薄的腹里。

有些人感情的质地本单薄易碎,得到与失去亦不过毫厘之差。得之,她幸。不得,她命。一切罪责都无从推诿。跟了李甲,她只有认了这苦不堪言的命。

彼时,她心里也知道这一世,再没有可回还的退路了。他生生掐灭了她最后的一点生的指望。她冷笑这人间荒诞的相遇与流离。爱成了天诛地灭的罪。

次日。杜十娘,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她不声不响,立在船头,等他叫她走。之于她,他已是妖,何妨成魔。那一头,孙富将白银千两抬去李甲船上,这一头,便等着杜十娘微步上船。但她决然不是他们可把握得了的。她不是庸常的,她是精绝的,是无与伦比的女子。

一切妥当时,她便命人送来那姐妹相送的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那哪里是姐妹的,分明是自己的,只不过拖了姐妹作了一场戏,不至于让潦倒的李甲难堪罢了。

只见杜十娘轻取钥开锁,箱内有抽屉层层。且看她唤来李甲,当众一层一层抽来叫他看。第一层,翠羽明珰,瑶簪宝珥,约值数百金。她投入水。第二层,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又投入水。最后一箱,夜明珠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再投入水。

他不知她已下定玉石俱焚的心。她是要他知道,是他的浅薄愚钝葬送了她的一片痴爱。那爱,又岂是狗眼的孙福那区区千金可换得的。她杜十娘连万金都不惜。所有不被珍惜的,终将被怀念。她知这日是尽头,索性摊开了心给世人看清那人性里的善恶。末了,请忍着心酸来听她那一番哀绝人心闻者断肠的话。

她恨孙富,"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

她怨李甲,"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

孙富心惊胆战,李甲泣涕不止。却都是悔之晚矣。只见杜十娘语毕,只留下嫣然一笑,便纵身跃进了江。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杜十娘,不过刹那,便再无影踪。可怜她,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如果能有一种爱会永远,那一定是千百回转才得见明媚的饱尝人间苦难的感情。再想杜十娘,心里盈满的都是泪。唯愿她来生,静好安稳,有人爱喜。被,翼翼收藏,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自古红颜多薄命,红消香断有谁怜?罢了。这风尘浊重的人世间,几人有真心,几人又能得真情。这一生一世,谁不想遇得真心人来度朝夕流年。若,人生只如初见,那该是多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