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假说:人的心,有的时候比最弱的氢键更容易破碎。
叫醒奥丽芙的不是高挂在天上的太阳,也不是客房服务——亚当肯定在门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真正让奥丽芙从**爬起来的,是从床头柜上不断传来的嗡嗡声,尽管她真的,真的不想面对接下来的这一天。
她把脸埋进枕头,伸出一只胳膊去够她的手机,然后把它贴到自己的耳朵上。
“喂?”她有些不快,才发现这甚至连一通电话都不是。手机上有一长串通知:有一封阿斯兰教授发来的邮件,她向她的演讲表示了祝贺,并要求她把录音发给她;有两条蔡司发来的消息——;有两条马尔科姆发来的消息——;还有……
英发来的一百四十三条消息。
“什么……?”她对着屏幕眨了眨眼睛,解锁了她的手机。她一边向上滑动,一边有点儿害怕这一百四十三条消息全部都是提醒她涂防晒霜的。
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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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丽芙长叹一声,揉了揉脸,她决定跳过那剩下的一百三十条消息,直接把她的房间号码发给了英,然后去洗手间刷牙,换衣服,准备好从英的嘴里听到一些其实她并不怎么感兴趣的事。比如可能杰里米在学系晚会上跳了爱尔兰的踢踏舞,或者蔡司用舌头绑了一根樱桃梗。奥丽芙承认这些都非常具有娱乐价值,但不管错过哪一件事,她都可以活下来。
她做得很好,她在擦脸的时候这么想着。她没有过多地去在意她有多痛;没有去想她的身体为什么会嗡鸣不止,也许在接下来的两三小时里,或者更久的时间里她都会处在这样的状态里;她没有去在意亚当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的淡淡的、令人舒服的气味;她更没有故意去留心他昨晚放在那里的黑色牙刷已经消失不见了。
没错,她做得很棒。
当她走出浴室的时候,有人正在使劲敲门,力道大得不禁让她担心门会被这样拆下来。她打开门,发现英和马尔科姆站在门口,他们快速地依次拥抱了她,然后就大声交谈起来。她几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尽管她感觉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件可以称得上是颠覆性的,可以改变人生的、成为历史上的分水岭的时刻的事情。
他们叽叽喳喳地走到奥丽芙那张没有使用过的床边坐了下来。当他们又互相咿咿呀呀地讲了一分钟后,奥丽芙终于决定干预一下,她举起了她的双手。
“先等一下,”老天,她已经开始头疼了,今天注定会是一场噩梦,原因非常多,“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件极其古怪的事。”英说。
“明明是极酷的,”马尔科姆插话道,“她的意思是最酷的事。”
“你当时去哪儿了,小奥?你不是说过要来找我们的吗?”
“我回房间了。我只是,呃,演讲完太累了,所以就睡着了,后来——”
“蹩脚,小奥,太蹩脚了,不过我现在没时间去谴责你的蹩脚,因为我得告诉你昨晚发生的事情。”
“应该由我来说,”马尔科姆向英投去一个刻薄的眼神,“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关于我的。”
“有道理。”她挥了挥手,做出让步。
马尔科姆开心地笑了笑,然后清了清嗓子,“小奥,在过去的这几年里,我一直想和谁发生性关系来着?”
“呃……”她挠了挠她的太阳穴,试着回忆他之前说过的话,光她能想起来的,就有三十来个人,“维多利亚·贝克汉姆?”
“不是,好吧,也是,但不是这个。”
“那是大卫·贝克汉姆?”
“这个也是,但不是这个。”
“是那个辣妹吗?就是那个穿阿迪达斯运动衣的那个?”
“不是,好吧,也是。你别把注意力都放在名人的身上,想想那些真实生活里的人——”
“霍顿·罗德古斯,”英焦急地脱口而出,“他在学系晚会上勾搭到了罗德古斯。小奥,我不得不非常遗憾地通知你,你已经不再是教授天菜俱乐部的主席了,你打算引咎辞职,还是接受财务主管的职位?”
奥丽芙眨了眨眼睛,然后又眨了好几下,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哇哦。”
“这能不能算最古怪的——”
“最酷的,英,”马尔科姆打断了她,“最最酷的。”
“是古怪得很酷的那种。”
“好吧,不过是那种纯粹的、百分之一百的酷和百分之零的古怪。”
“等等,”奥丽芙打断了他们,她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大了,“霍顿根本不是我们系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晚会上?”
“不知道,但你说得很对,既然他是药理学的人,那我们就可以放心地做我们想做的事,不用去知会其他任何人了。”
英歪过头问:“是这样的吗?”
“对,我们在去CVS(1)买保险套的路上已经查了斯坦福的社交章程,”他幸福地闭上了眼睛,“绝对是有史以来最热辣的预备知识。”
奥丽芙清了清嗓子,这确实很古怪。“我真替你开心。”她真的是这么想的,“是怎么发生的?”
“是我去找他搭讪的,简直太了不起了。”
“他太没皮没脸了,小奥,但也很了不起,我拍了一些照片。”
马尔科姆愤怒地喘着粗气说:“啊,我的老天,这可能是违法的,我们可以起诉你,但如果我在照片里是好看的,就请把它们发给我。”
“我会的,宝贝,现在你先告诉我们性方面的事情。”
马尔科姆一向对他**的细节非常坦诚。他闭上眼睛,微笑着娓娓道来,英和奥丽芙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还不是最绝的部分。他说想要再次见到我,今天,去约会,他居然自己说出了‘约会’这个词。”他倒在床垫上,“老天,他实在太火辣了,还幽默,还有亲和力,真是一只可爱又下流的小野兽。”
马尔科姆看上去太开心了,奥丽芙实在不想让他扫兴,于是把昨晚某个时刻郁结在她喉咙里的那个肿块吞了下去。她跳上床,尽全力紧紧抱住他,英也在马尔科姆的另一侧用力抱住了他。
“我太为你高兴了,马尔科姆。”
“我也是。”英的声音被他的头发盖住了,听上去有点儿闷。
“我也为我感到高兴,我希望他是认真的。记不记得我说过我的约会训练都是为了冲击金牌?那么,霍顿就是一块更珍贵的白金奖牌。”
“你应该问问卡尔森,小奥,”英建议说,“看看他能不能知道霍顿对马尔科姆的真实想法。”
她可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至少短期之内不会了:“我会的。”
马尔科姆挪了一下身子,转向奥丽芙:“对了,你昨天和卡尔森庆祝了吗?”
“庆祝?”
“是啊,昨晚我跟霍顿提起因为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所以我很担心,他告诉我你们可能去庆祝了,好像是为了卡尔森的经费被‘释放’的事。对了,你从来都没和我说过卡尔森和霍顿是最好的朋友,这似乎是你应该和霍顿·罗德古斯粉丝俱乐部的创始人兼最活跃的成员——你的好室友分享的信息。”
“等一下,”奥丽芙坐了起来,她瞪大了眼睛,“你说经费被‘释放’,也就是说它们……是被冻结的那些?是被斯坦福扣住的那些?”
“或许是?霍顿说了一些系主任终于松口了,决定让卡尔森自行支配他的钱之类的话。我有努力去集中注意力,但是谈到卡尔森,这多少让人有点儿扫兴——无意冒犯。而且,我总会不自觉地被霍顿的眼睛迷住。”
“还有他的屁股。”英补充道。
“还有他的屁股。”马尔科姆喜滋滋地叹了口气,“他的屁股太好看了,他的下背部还有好几个小小的窝。”
“啊,我的妈呀,杰里米也有!真的让人很想咬上去。”
“它们是不是最可爱的——”
奥丽芙没再听下去,她从**下来,抓起桌上的手机查看今天的日期。
9月29日。
今天是9月29日。
她当然知道了,早在一个多月前,她就知道今天会来了,但在过去的一周里,她一直忙着为演讲发愁,这使得她根本没有精力去管别的事情,而且亚当也没有提醒过她。想想过去二十四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他忘记告诉她他的经费已经被发放下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况且,经费的发放所暗含的意思是……
她闭上双眼,紧紧地闭了起来。英和马尔科姆仍在她背后兴奋地叽叽喳喳,而且音量越来越大。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手机亮起了一条新的通知,是亚当发来的。
亚当:
亚当:
已经快到下午2点了,奥丽芙觉得自己的骨头似乎比昨天重了一倍。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挺直了她的肩膀,开始在手机上键入回复亚当的内容。
她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
……
5点整的时候,她敲响了他的房门。他很快就给她开了门,身上仍然穿着休闲裤和扣角领衬衫,这一定就是他面试时的着装了,而且……
他正对着她微笑,而且不是她早已习惯的那种似有若无的微笑,是真正意义上发自内心的微笑。他的脸颊上出现了酒窝,眼睛周围也出现了皱纹,见到她,他是真的非常开心。他还没开口,她的心就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了。
“奥丽芙。”
她还是没能弄清楚,为什么他叫她名字的方式那么独特,似乎她的名字背后蕴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某种没能完全浮出水面的东西,好像给了她一种可以向下探究的可能性。奥丽芙很想知道这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幻想出来的而已,还有他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奥丽芙还想知道很多事情,但她强行让自己停下来,因为此时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进来。”
这是一家比会议酒店更加豪华的酒店,这让奥丽芙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在亚当·卡尔森这种并不怎么在意住宿环境的人身上浪费几千美元,他们应该给他一张折叠床,然后把钱捐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像是濒危的鲸鱼、银屑病的研究,还有奥丽芙本人。
“我给你拿来了这个——我想这应该是你的。”她朝他走了几步,拿出一个手机充电器。她让充电线的一端垂下去,以确保亚当在接过它的时候不用碰到她的手。
“是我的,谢谢。”
“我是在床头灯后面发现它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你才忘了拿,”她抿起嘴巴,“也可能是因为你上了岁数,已经有点儿老年痴呆了,淀粉样斑块(2)开始大量出现了。”
他瞪了她一眼,她试着把笑憋回去,但还是没有憋住。而他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叫着她小鬼,然后——
他们又在这么做了,该死。
她把目光移开,因为——不可以,再也不可以这样了:“面试怎么样?”
“还行,不过这只是第一天。”
“一共有多少天?”
“有好多天,”他叹了口气,“而且我和汤姆还有一个关于研究项目的会议。”
汤姆,是了,当然,当然了——这就是她来这里的原因,她要来向他解释——
“谢谢你能来,”他对她说,声音内敛而真诚,就像她跳上了一列已经开动的火车并同意见他一样,奥丽芙给了他巨大的快乐,“我以为你可能正忙着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
她摇了摇头:“没有,英和杰里米出去了。”
“我很抱歉。”他说,看起来真的在为她感到遗憾。奥丽芙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曾经对他撒下的谎,以及他以为她爱上了杰里米这件事。虽说那仅仅是在几周前发生的,但如今看来,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了。当时她还觉得被亚当发现她喜欢上他是这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可经过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她觉得自己那时的想法简直太傻了。她真的应该将真相和盘托出,可到了现在,她的坦白又有什么意义呢?还是让亚当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来吧,毕竟这比真相对他更加有利。
“马尔科姆和……霍顿在一起。”
“啊,好吧。”他点了点头,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奥丽芙稍稍幻想了一下霍顿给亚当发消息的样子,又想了想她和英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遭受的冲击,马尔科姆会不会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呢?于是她笑了笑:“情况有多糟糕?”
“糟糕?”
“马尔科姆和霍顿的这件事。”
“啊,”亚当将一侧的肩膀靠到了墙上,双臂交叉在胸前,“我觉得应该相当好,至少霍顿是很喜欢马尔科姆的。”
“你们讨论过这件事吗?”
“他的嘴就没闭上过。”他翻了个白眼,“我有没有说过霍顿私底下只有十二岁?”
她大笑起来:“马尔科姆也是。虽然他经常约会,而且他通常很会把控对别人的预期,但这次和霍顿——我午餐的时候吃了个三明治,他突然主动说起霍顿对花生过敏的事,可我吃的明明连花生果酱三明治都不是!”
“霍顿对花生根本就不过敏,他只是假装过敏,因为他不喜欢那个味道。”他揉了揉他的太阳穴,“今天早晨我是被马尔科姆胳膊肘上的俳句惊醒的,是霍顿凌晨3点发给我的。”
“写得好吗?”
他挑起一边的眉毛,她又大笑起来:“老天,他们真的——”
“是最差劲的,”亚当摇了摇头,“但我觉得霍顿可能需要,一个值得他关心的人,以及一个同样关心他的人。”
“马尔科姆也是,我只是……担心或许他想要的会比霍顿能给他的更多?”
“相信我,他已经做好婚后联合报税的准备了。”
“那就好,我真的很高兴,”她笑了笑,不过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一厢情愿的感情确实……不好。”我是明白的,而且或许你也明白。
他仔细地研究着他的手掌,无疑是在想霍顿曾经提起的那个女人:“对啊,挺不好的。”
她感到一种奇怪的心痛,那大概就是嫉妒吧。这对她来说有一种让她困惑的陌生感,她从前并不会这样,尽管她从十五岁以后就一直被孤独包围,但那与此时既尖刻又迷茫的感觉截然不同。虽然奥丽芙每天都在想念她的妈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已经拥有了驾驭这种痛苦的能力,她已经将它转化为工作的动力和决心。但嫉妒……所带来的痛苦并不会对她的成长有所帮助,只会让她焦躁不安,而且只要一想到亚当,她就会觉得胸口闷闷的。
“我必须向你确认一件事情。”他说,严肃的语气让她不禁抬头看向他。
“你说。”
“昨天你在研讨会上听到的谈论你的人……”
她一下子僵住了:“我不想再——”
“我并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事情,但不管他们是谁,我希望……我觉得你应该考虑进行投诉。”
啊,苍天啊,老天哪,这是在开什么残忍的玩笑吗?“你真的很喜欢投诉,是不是?”她大笑了一声,尽管效果不怎么样,但她还是试着表现出幽默。
“我是认真的,如果你决定这么做的话,无论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帮助你。我可以陪你去和生物发现学会研讨会的组织者谈谈,或者我们也可以回斯坦福,找《第九条》的办公室负责人,还可以——”
“不。我……亚当,不。我不打算投诉。”她用指尖揉了揉眼睛,觉得这好像是一个天大的、残忍的恶作剧,但亚当并不知道。他只是单纯地想要保护她,而她想要的是……保护他。“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去的,最后的结果只会是弊大于利。”
“我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遇到我导师的事情时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们有相同的遭遇。但总还是有办法的,不管我们面对的这个人是谁,他们——”
“亚当,你……”老天,她用一只手从上到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抬头看向他,“你还是放下这件事吧,求你了。”
他认真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好吧,当然可以。”他离开墙壁,直起身子,尽管仍想劝说她,但还是尽力克制住了自己,“你想去吃晚饭吗?附近有一家墨西哥餐厅,或者你想吃寿司?那种真正的寿司?还有一家电影院,里面可能有一两部马不会死的电影。”
“其实我不……我不饿。”
“哦,”他的表情是一种带着挑逗意味的温柔,“我没想到还有这个选项。”
她无力地笑了笑:“我也没想到,不过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她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今天是9月29日。”
她顿了一下。亚当认真地看着她,耐心而充满好奇地说:“确实是。”
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你已经知道系主任对你经费的处理结果了吗?”
“啊,对了。是的,经费很快就会发下来了,”他看起来非常高兴,像个孩子一样,眼睛闪闪发光,这让她看得有些心碎,“我本来打算在吃晚饭的时候告诉你的。”
“那太棒了。”她笑得很勉强,她越是焦虑,笑容就越小越可怜,“真的很棒,亚当,我真替你高兴。”
“这都归功于你涂防晒霜的高超手法。”
“没错,”她的笑声听起来很假,“我一定会把这些写到我的简历里的:有着丰富的假女友经验,高超的防晒霜涂抹技法和熟练的微软办公软件应用技术,可立即入职,非诚勿扰。”
“并不能立即入职,”他温柔地凝视着她,“我得说,暂时还不行。”
变得更重了——从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怎么做以后就一直压在她胃部的重量又增加了。而现在,这一切终于走到了尾声,就在这一刻,为所有的过往画下句点吧。奥丽芙可以做得到,她会做到的,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变得更好。
“我想我应该可以,”她吞了一下口水,就像酸流进了她的喉咙,“立即入职。”她扫视着他的脸,注意到了他的困惑,在她卫衣的下摆处,她的拳头被自己暗暗地攥紧了,然后接着说道:“毕竟,我们给自己设定了这个期限,而且我们都完成了当初的目标,英和杰里米的感情很稳定——我甚至怀疑他们已经不记得我曾经和杰里米约会过了,你的经费也被‘释放’了,真的太棒了,所以事实就是……”
她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于是紧紧闭了起来,尽管非常困难,但她还是设法把眼泪锁在眼眶里。
事实就是,亚当,那个你视作朋友、合作伙伴,和你很亲很近的人,是那么可怕,那么卑鄙。我不知道他告诉我的那些是不是事实,我无法确定,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办法确定了。我很想问问你,非常迫切地想问你,可我太害怕了。我害怕他是对的,你会选择相信他而不是我,但我更害怕你选择相信我,那你就会因为我的话被迫放弃很多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你的友谊,还有你和他共同的研究。就如你所看到的,任何一种结果都会令我害怕,因此,与其告诉你这样的真相,我宁愿告诉你另外一个事实,一个我认为对你来说最好的事实,一个会让我出局,但可以让结果变得更好的事实。因为我开始怀疑这是否就是爱情真正的意义所在:纵然将自己撕成碎片,也要让对方完好无损。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事实就是,我们做得很棒,现在也是时候结束这种关系了。”
从他张开嘴巴的方式和他看向她眼睛时的茫然,她感觉得到他似乎还没有分析出刚才她话里的意思。“我觉得我们不需要明确地告知任何人,”她继续说,“只要我们不再一起出现在大家面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认为我们没能走到一起,也就是我们分手了,可能你……”这是她最难说出口的部分,但也是他应该听到的,毕竟,当初他认为她爱上杰里米的时候,也曾这么对她说过,“亚当,祝你在哈佛和……你真正的女朋友一切顺利,不管你选择的是谁,我相信她一定会回应你的感情。”
她能准确地分辨出他是在哪一刻突然明白过来的,她也能清晰地梳理出他脸上混杂的各种情绪:惊讶、困惑,然后是一丝倔强,还有一瞬间的脆弱,这些都在最终那个茫然空洞的表情中消失不见了。随后,他的喉咙动了动。
“好,”他说,“好吧。”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一动不动,他正慢慢地消化她的话。
她向后退了一步,脚跟有些晃动。房间外的走廊上响起了手机的铃声,随后又传来了一个人大笑的声音,这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里会听到的再平常不过的喧闹声。
“这是最好的办法,”她说,因为她实在无法忍受他们之间的这种沉默了,“这是我们说好了的。”
“你想怎样都可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而且他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好像他已经退回自己内心的某个地方,“你要怎样都可以。”
“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感谢你为我做的所有事情。不仅仅是英的事情,当我遇到你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孤独,而你……我非常感激那些南瓜味的所有,谢谢你帮我解决蛋白质印迹的问题,谢谢你在我去你家的时候特意藏起了松鼠标本,还有……”
她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眼睛的刺痛感愈加强烈,眼泪也似乎马上要溢出来了,于是她点了一下头,非常果断,为这个仍然悬在空中、看不到尽头的句子画下了一个句点。
所以就这样吧,这一定就是最后的结局了。要是奥丽芙在去门口的时候没有从他身边经过,他们就到此为止了——要是他没有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要她停下,要是他没有立刻把那只抓着她的手缩回来,一脸惊恐地看向那只手,就好像在责怪自己在还没有征得她同意的情况下就去碰她。
要是他没有说:“奥丽芙,如果你有任何需要,不管什么需要,你有任何事情,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来找我。”她看到他的下巴在动,仿佛还有很多话要说,那些他藏在心里的话,“我希望你来找我。”
她几乎没有察觉到她用手背去擦已经湿润的脸颊,也没有注意到她正向他走去,直到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正是那股幽微又熟悉的混杂着肥皂和海水的味道使她猛然清醒。她已经在大脑的地图上将他进行了精准的定位,储存在她所有的感觉器官中,从他的眼睛,到他那种似有若无的微笑,从他的双手到他的肌肤。他的气味充斥在她的鼻腔里,她甚至都不需要思考,身体就知道要怎么做了。她踮起脚尖,用手抓住他的上臂,轻轻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他的皮肤很柔软,很温暖,虽然带着一点儿刺痛,但并不让人讨厌。
一个体面的告别,她想,恰到好处,令人满意。
而他却将手伸到了她的下背部,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让她没有办法落下刚才踮起的脚。他把脸转了过来,直到她的嘴唇再也无法只是轻轻地落在他脸颊的皮肤上。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对着他的嘴角发出喘息声,在这宝贵的几秒钟里,她索性让自己尽情享受其中。他们闭上眼睛让那种深深的快乐贯穿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就那么跟从自己的本能,和对方待在一起。
无声的,静止的,最后的时光。
奥丽芙张开了嘴,转过头来,贴着他的嘴唇说:“不要这样。”
亚当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哼声,可她才是拉近他们之间距离的那个人,她才是那个让他们吻得更深的人——她才是那个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用修剪得很短的指甲刮擦着他的头皮的人。她把他抱得更紧了,而他将她的背抵到了墙上,让她的嘴里发出闷哼。
这太可怕了,这感觉好得让人害怕,他们毫不费力地就可以让这一切永不停歇地继续下去,任由时间无限地拉长延伸,忘掉所有外物,永远地停留在这个时刻。
但亚当先退了回去,他盯着她的眼睛,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很好,是吧?”奥丽芙问,有些伤感地微微笑了一下。
她并不确定“这”指的到底是什么,或许是他还搂着她的双手,或许是最后的一吻,也或许是那些别的——防晒霜、他对最喜欢的颜色的荒唐回答、深夜安静的谈话……这所有的一切都很好。
“是的。”亚当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低沉,甚至有点儿不太像他自己的声音了。当他再一次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时,她觉得她对他的爱比泛滥的河水还要汹涌。
“我想我该走了。”她轻声对他说。她没有再看他,他沉默地让她离开。
于是她就这么走出了房间,当她听到身后关闭的房门发出“咔嗒”的声音时,她觉得那仿佛是她从高空中坠落的声音。
(1) CVS,美国最大的药品零售商,在美国的36个州和哥伦比亚特区运营着超过5400家零售药店和专用药品店。
(2) 淀粉样斑块(amyloid plaques),由β淀粉样蛋白异常沉积于脑神经元外构成的斑块结构,出现在大脑皮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