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你是他人生中的变数

01

一年后。

第九赛季,第一场,团队赛,清风对千山。

屏幕上忽然寒光一闪,刀光剑影中有鲜血喷涌而出,拉出一道绚丽的光,闪在现场观众的眼中,观众同时“啊”了一声,都坐直了身体,将拳头紧紧攥住。

江浸月正狂飙手速操作着角色闪躲着,对方的攻击不见停,密集的技能从四面八方丢来,让她的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队长!突围不了!”林安河喊道。江浸月眉头一挑,队员被咬得那么死,自然也是对方的战术,不给她任何喘息的空间,她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犹豫,她也喊道:“不要管我,坚持原有目标,一有机会就带走一梦平生。”

刚喊完,她就操作着角色当时月明一个打滚,向后撤去,想寻找机会与队伍其他五人会合。

这时,似乎是发觉了她的动机,公共频道上顾孟平发来消息:“呵呵。”

江浸月看后不由得嘴角一抽,手一抖,终于没忍住回手就是一炮。她的仇恨很稳固,攻击目标就是一梦平生。

炮火声里,一梦平生跳到她面前,他身穿白衣,长发飘飘,随意被一根青色的发带绑着,手中拿着一把长剑。他明明杀气腾腾,面容却极为平淡,放在哪里都是赏心悦目的存在,但是放在江浸月的眼中,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因为他是他们今天团队赛的重点“关照”对象,但既然他出现在这里,那说明队友根本没有拦住他,战略彻底失败。

场外的观众看到当时月明和一梦平生面对面站着,不由得一阵恍惚。

他们想起江浸月刚刚离开千山战队的第八赛季,那时,江浸月突然转会清风,加入后立刻接任队长一职。

一时间流言四起,什么“弃船而逃”,什么“唯利是图”,什么“滚出《山河》圈”,此类话语不停地在她的微博下刷着,甚至有人爆出她和前任清风队长何言私下约会的照片。何言是已婚人士,粉丝们更是痛恨她,骂她是小三,就连清风的粉丝也很讨厌她,甚至去俱乐部门口抗议不让她加入。

她却从不妥协。在清风和千山的比赛中,单人赛江浸月遭遇顾孟平,当时月明和一梦平生这两个曾经在双人赛中所向披靡的组合,却在这个舞台上站在了对立的位置,台下的粉丝不乏两人的铁粉,竟然没忍住直接哭了出来。

“为什么?!”有粉丝喊了出来。

为什么当时并肩而战的人现在却在费尽心思地置对方于死地?

其实这种事在职业圈很常见,今年在这家战队,明年就可能会转战其他战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在看到当时月明的炮轰得一梦平生就地打滚时,都忍不住心酸。

江浸月和顾孟平却完全不受场外的影响,仅仅恍惚了一下,便进入了比赛状态。

为了胜利!

江浸月扛起炮,不留一丝情面。

为了胜利!

顾孟平挥舞着剑,每一次剑光落下,场上都绽起一簇簇血花。

站到最后的是一梦平生,他头发凌乱,在飞扬的尘土间显得落拓、却威风凛凛。

没有人知道,在那封闭的房间里,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微微颤抖。

在比赛前,有人发私信对他说能不能在比赛中让着江浸月,她刚到清风,需要建立威信,第一场只能赢不能输。

他淡淡回应,放水在比赛中是违规的,如果真的尊重她,唯有拼尽全力。

所以,他没有心软,没有退后,在她最该立威的时候一点退路也没有给她留。赛后,江浸月给他发消息,只有两个字:“谢谢。”

江浸月看着比赛的视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当时顾孟平回了什么呢?

她能想象到他说出那句话的表情,肯定惯是那副冷静淡然的模样,唇畔却挂着几分不以为意的笑,像春风夹着几分晚冬的雪般,疏离却温柔。

他说:“记得我们的赌注,这一次我的要求是,好好打每一场比赛。”

虽然他不知道她当年为什么离开,但他仍给予了她所有的信任,在职业联盟的不远处关注着她,不敢靠近,也不曾远离。

可是江浸月的心里也有结,她总觉得当年是她辜负了顾孟平的信任,队友做不下去后,连情人也没有办法做下去了。

在赛场上,她是能承担一切的一队之长,她学着他的样子,努力地当一个称职的队长,在第八赛季带领清风战队首次站在了总决赛的舞台上,虽然最后惜败给千山战队,但让职业圈对这个女队长刮目相看。

同时,她在清风战队的威望也建立了起来,有了自己的粉丝圈,哪怕在赛场上碰到千山战队,也不会心慈手软。

在众人还在惋惜当年的搭档分开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调整好了状态,比如现在。

顾孟平正慢吞吞地敲字:“认不认输?”

“你觉得呢?”

江浸月虽然嘴上硬着,但是已经能看到团队赛的结局了。

输了!

江浸月站起来,率先走了出去,对面顾孟平也走了出来。

“江浸月,我这次的要求是,给我一个重新说喜欢你的机会。”

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在她的手放在他手心的那一瞬间,他的声音穿透喧闹的空气落在了她的耳朵里,让她的手一晃,他眸子微动,下意识攥紧了她的手。

江浸月抬起眼看他,咬牙:“你什么意思?”

“就是这么个意思。”

“如果我不给呢?”

“你没得选择,这次是我赢了。”顾孟平微笑。

两人的脸映在现场的大屏幕上,万千粉丝眼巴巴地看着两人在窃窃私语,同时尖叫起来。

她怔怔出神,现场的粉丝的尖叫声却一浪接一浪,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面前的顾孟平淡淡笑着,语气略带了几分戏谑:“江浸月,你还要拉着我的手多久?”

江浸月脸一红,他的手掌宽厚,带着暖意,她恍然想起,这只手曾经拉着她上过山,曾经抹掉她的泪水,曾经指导过她,也曾经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赛场上和她的手相握手致意。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

“江队?”身后有人喊她,她回过神,松开了顾孟平的手,转身往场下走去,没有看到顾孟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

02

只要两队关系不是太差,赛后都会约着一起吃夜宵,江浸月是队长,推辞不了。

“下次我们可不会输了。”饭桌上,她举起杯子,遥遥冲顾孟平一晃,然后一饮而尽。

顾孟平失笑,说:“喝可乐还能喝得这么豪气?”

江浸月笑眯眯地说:“酒量不行,只能以可乐代酒了。顾队自便。”

玩电子竞技的不能喝酒,喝多了会手抖,所以在场的没几个能喝的,杯子里多数装的是饮料,但是一听江浸月这么一说,大家都被激起男子气概,纷纷要酒。

“浸月,我绝对能喝一瓶!”余越不干了。

江浸月还想拦,顾孟平扬了眉,说:“随他们闹去吧,超过两杯算我输。”

“哦?”江浸月笑嘻嘻地看向他,“顾队长能喝几杯?”

顾孟平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说:“我能喝多少你还不知道?”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耐人寻味,她却想到什么似的,忙躲开了他的目光。那边余越已经开了酒瓶,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连个喝酒的由头都没找就喝了下去。

果然不出顾孟平所料,这几个人才喝了一杯就开始胡言乱语,两杯下去后就倒了。

“啧啧……”江浸月戳了戳身边的队友,又戳了戳余越,都没有反应,就剩她和顾孟平是清醒的。顾孟平正气定神闲地喝着汤,江浸月没话找话:“你们平时都不一起喝酒,他们两杯倒你知道得倒清楚。”

顾孟平“嗯”了一声,说:“那是因为某人嘲笑我三杯倒后,我想找一下平衡,所以摆了个宴给他们喝酒,结果……”他满意地点点头,“我平衡了。”

江浸月尴尬地咳了咳,他说的某人,她清楚地知道是谁。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满室只能听见顾孟平不疾不徐的喝汤声,他喝得很慢,热气氤氲里,长长的睫毛被打湿了。

“其实我后来想过,我可能不需要知道你当年离开的原因。”顾孟平冷不丁地开了口。

“什么?”江浸月抬起眼。

“我只要确定我爱你、你也爱我就可以了。”

“那你确定吗?”

顾孟平一顿,然后他摇摇头,苦笑:“我不确定。”

江浸月垂下眼,抬手看了看时间,说:“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他们呢?”顾孟平往后靠了靠,说。

江浸月扫了一圈桌旁东倒西歪的人,啧了一声,说:“你放倒的,你来解决吧。”

她转过身,挥了挥手,打开门走了出去,刚走出大门她就靠在了一旁的墙上,鼻子发酸。

江浸月从未想过,在离开顾孟平后,她竟然会变得脆弱起来。

她刚到清风时,黑她的人太多,就连清风战队的粉丝也对她十分鄙夷,觉得她背叛了千山战队。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在独处的时候,她总是会不可避免地想到顾孟平,想到和他在一起并肩作战的时光。

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吗?

江浸月回到清风战队的休息室后,林安河打来电话。他今天比完赛有事先回去了。江浸月接起电话:“喂?”

“回去了没?”

“刚回来没多久。”

那头的林安河声音明朗欢快:“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在你的枕头下面,你看到了吗?”

江浸月走过去,枕头下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她打开,里面是一条淡青色的长裙。江浸月疑惑地“嗯”了一声,说:“怎么想起来送我裙子?”

“十月一号我们要去参加魏靖南的婚礼,你不会打算穿着队服去吧?”

江浸月哑然。她转会清风已有一年半的时间,在这一年半间,她全身心投入电竞中,很少买衣服,更别说裙子了,她几套队服来回换,跟一阵风似的在训练室里穿梭。

清风战队的队徽是一片随风飘舞的叶子,在她的背上随她飘动,成了她的象征。每一次,在比赛结束后,她穿着队服,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无论是输还是赢,始终坚定地走着,身子在一群大男人中间显得越发娇小,却没有人敢轻视她。

江浸月看着手里的裙子,不自然地摇了摇头,又丢了回去:“穿得比新娘还美的话,不太好吧?”

林安河翻白眼,说:“你想得美哦。”

江浸月哂然。魏靖南和沈北朝的婚礼定在十月一号,两人在经过了一年多的热恋期后,魏靖南深情求婚,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这件事公布后,许声晚给江浸月打来电话。她现在在京都开了一家茶馆,每天过着自由随性的日子,只是总有一份牵挂还留在中国。

“浸月,你帮我看一看他婚礼那天有多好看就行了。”她这般说。

03

婚礼是在苏州平江路上举办的。那是一座古老的宅子,被雨水浸湿的青石板、小桥流水的屋檐、院内十年如一日挺拔的白杨,构成了江浸月幻想中的江南。

传统的中式婚礼流程烦琐,不到一半,江浸月就跑到外面坐在河岸旁发呆。她刚刚坐下,就听到有人在后面说:“苏州真美。”

江浸月回过头,是陆清溪。她让出座位,陆清溪坐在了她的身边,笑着侧过脸,说:“怎么跑出来了?”

“看别人幸福,虽然也在祝福,但是太羡慕啦。”江浸月坦白。

因为是中式婚礼,所以新娘沈北朝是盖着红盖头的,在一拜天地时,魏靖南似乎迫不及待想看妻子今天有多好看,于是伸出了手想把盖头掀开,谁知道斜里伸来一根棍子打断了他的动作。

“急什么!你还有一辈子可以看!坏了规矩马上把你媳妇抬回去!”

魏靖南一脸委屈,盖头底下的新娘子却笑个不停。听到她笑了,原本委屈的魏靖南的脸上渐渐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是啊,他们还有一辈子可以看呢。”陆清溪感慨,将头发拢到脑后。江浸月看到她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但江浸月也知道,这枚戒指不是杨钧泽那个游戏疯子给她的。他最后也没有回应她的爱,她在上赛季黯然退役,嫁给了一直在原地等她的人。

江浸月没有说话,陆清溪却是一笑,说:“你还不知道吧,今晚所有人都在这个宅子里过夜,但是房间少了一间,所以必须有一个人睡在那里。”

陆清溪的手一指,江浸月看过去,见她面前的河上漂着一艘船,里面的油灯发出淡淡的、温和的光芒。

江浸月警惕:“那谁去里面睡?”

“我们都是电竞选手……”陆清溪说,“来场比赛不就好了?”

“哦?”江浸月的斗志被激了起来,她说,“我觉得肯定不是我。”

陆清溪微微一笑:“谁不是这么觉得呢?”

游戏比赛是在三进门的主厅里进行的,魏靖南和沈北朝一对新人在敬完酒准备去洞房花烛时,路过主厅,见一群职业选手围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顺便去看看,结果扒开人群一看,就彻底无语了。

只见在如此古色古香的梨花木桌上,并排放着两台电脑,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屏幕上是网游《山河》的竞技场模式,场中央两个角色正打得火热。

“魏队,要不要来一场?”有人招呼魏靖南。

很快就有人拍了说话的人一下,说:“你傻了吧,今天是魏队大喜的日子,如果输了,难道让他去睡那个小木船吗?”

先前那人恍然大悟:“对哦,刚刚被江队打晕了。”

有人啧了一声,哂然:“江队太能打了,这连赢几场了?”

“加上这场,已经是第五场了。”

两个电脑上同时闪现“游戏结束”的字眼,江浸月疲惫地靠在椅子上。这次的赛制是两人一组,赢了的人再进行两人比赛,几场过后,就剩下顾孟平和江浸月了。

有很多人都不知道江浸月和顾孟平曾经发生过什么,于是调侃:“顾队,在赛场上不让江队,现在玩个游戏,得手下留点情吧?”

顾孟平听后一笑:“就算是为了睡最好的房间,我也不会让她的。”

他说着看向她,她稍稍挑眉,双手放在了键盘和鼠标上,说:“顾队输了不要哭鼻子哦。”

哭鼻子?

众选手发呆:说谁?顾孟平吗?不可能吧!

谁知道顾孟平很认真地说:“所以别让我输,不然哭给你看。”

众选手继续发呆。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打了起来,再一个眨眼,顾孟平的角色已经扑街了。

我去!说好的不放水呢?说好的不让她呢?顾孟平你打脸打得也太快了吧?

就连江浸月也看着屏幕发呆,她转头,吃惊地看着顾孟平,顾孟平神色如常,她的心却猛地一跳,他是想让她第一个选择,选择最好的房间。

在很多人以为江浸月要感动地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听见她轻声开口:“不是说要哭鼻子吗?哭吧。”

众选手:“……”

这两人没一个正常的。

江浸月没理会旁人的眼光,也不管顾孟平要不要哭鼻子,随手拿起桌上的每个房间的图片,开始认真地挑选了起来。陆清溪却一把将图片拿了回来,江浸月疑惑地看向她,她咳了咳,说:“那个,我好像没说清楚,谁赢到最后不是能挑到最好的房间,而是去睡小木船。”

“为什么?”顾孟平提高了声音。

陆清溪一摊手:“因为最强的人总要承受比别人多的痛苦嘛。”

江浸月顿时哭笑不得。她瞥了一眼顾孟平,顾孟平目光往上飘,她为什么这样看着他?他又不知道游戏规则是这样的!

倒是众选手都高兴了起来,纷纷恭维江浸月。

“好好好,能者多劳,辛苦了,江队。”

“江队,苏州夜景美,你要好好欣赏,很多人想要这个机会都要不到的。”

“那我让给你要不要?”江浸月面无表情道。

“不行不行。”那人忙摆手,一脸认真,“我输了。”

“喂,你们别太过分啊。”顾孟平谴责众选手,边说边接过陆清溪手里的图,说,“也就是说我可以选最好的房间了吗?”

“不是!”陆清溪拍掉他的手,说,“第一个输的才能。”

“没天理了!”

“你不知道吗,有时候输了才是赢了。”

她的话轻描淡写,有揶揄的成分在里面,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原本要离开的江浸月脚步一顿,回过头,见顾孟平依然坐在电脑前看着她。今天他穿了一身黑色西装,白衬衫上打了个领结,黑色的头发柔软。他也在看着她,似乎想对她说什么。

但是她等了半天,他始终没有说话。

江浸月转身离去。

“浸月,等一下!”

江浸月刚刚迈出大门往木船走去,就听到后面林安河在喊她。他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说:“江队,我跟你换,我来睡木船。”

江浸月摆了摆手,说:“不用。”

“如果我坚持呢?”林安河面容严肃。

江浸月瞥了他一眼,说:“那我现在就把你扔到河里去。”

林安河静静地看着她。他在上赛季转会清风战队,和江浸月成为队友后,江浸月反而对他疏离了,只把他当作队友看待,除了在战队里,在场下几乎与他没有交集。

林安河知道,她在刻意地和他拉开距离。

他不知道她和顾孟平为什么会分手,他只知道,绝对不是因为她不爱顾孟平了。

正因为如此,顾孟平像一道坎,永远挡在他们的中间,不管他怎么费尽心思,都走不到她的心里去。

林安河不再坚持,说:“一会儿还有游戏,你不玩了再过去吗?”

“我在里面先适应一下,一会儿再出来。”江浸月走到河岸上,跳到了船上,解掉了缆绳,船晃悠悠地在河上慢慢地漂了起来。平江河不宽,她坐在船头,看着长长的河穿过一座座拱桥向远处延展,一直流到尽头的夕阳的余晖中。

江浸月的心出奇的宁静,等到夕阳彻底落下去后,她才掀起帘子进了船舱。木船简陋,连电都没有通,烛台的旁边居然摆着一盒火柴。

江浸月擦燃火柴,点亮蜡烛,又小心翼翼地用灯罩罩住。她坐在床垫上靠着摇摇晃晃的船,看着微弱的灯光,有种穿越到游戏中的错觉,好像此时此刻正在摆渡的是长安。

小船摇晃,隐隐约约能听见岸上宅子里大家玩游戏的欢笑声,她仔细地听着,想从这些欢笑声中听到顾孟平的。

过了一会儿,她掏出手机,给在场的何言发短信:“他在笑吗?”

04

“叮!”何言的手机发出声响,他打开,看到江浸月发来的短信。他抬起头,中间的场地有几个选手正在表演小品,场上笑倒一片,隔着场中间的几人,顾孟平席地坐在衰草枯杨中,不时目光担忧地朝外看去。

他看的方向是门口,他在担心江浸月。

何言给江浸月回消息:“在笑,很好看。”

回完后,他反手将手机盖了起来。第七赛季结束之前,他已经决定退役,但是队内找不到一个可以接任队长一职的人,他和老板都犯愁。这时他又向老板推荐江浸月,向老板分析江浸月这一赛季的表现,老板最后决定冒险一次。

之后,他又去找了江浸月,并且让她明白,如果她再和顾孟平一个队,只会耽误顾孟平。他说的是实话,其实这件事每个战队都有人发现,只是大家立场不同,不会去主动找千山战队说,因为你家队长喜欢上队里选手了,所以团队赛怎么打怎么输。

但是为了让江浸月来清风战队,他去找江浸月说了。江浸月本来还半信半疑,试着在总决赛第一场团队赛没有上,结果顾孟平持续以前的高水平指挥,拿下了团队赛,而第二场,她一上场,立刻就输了。

所以她也渐渐看清楚了,整场下来,外人看来都没有问题,只有很专业的人员才能看出,顾孟平太在意她了。本来当时月明是远程职业,只要配合得当,并不需要多少指挥,但是顾孟平每走一步都要想着她,反而被束缚了手脚。

千山战队队员们当局者迷,即使在复盘的时候也很难发现这些细节,但是正是这些细节,才决定了成败。

“况且,就算顾孟平真的发现了,他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关注你吗?”

“孟平是职业选手。”江浸月当时反驳道。

何言却摇了摇头:“在你出现之前,我会相信他,但是,浸月,你是他人生中的变数,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当时的江浸月沉默了很久,最后同意转会清风战队。

但是让何言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那么决绝,直接选择和顾孟平分手。他问起她的时候,她冷着一张脸,说:“既然要不影响,那就彻底一点,等他退役我再去追他。如果那时候他还喜欢我,那就一辈子在一起;如果他不喜欢我了,那我就祝福。”

这次轮到何言沉默了,最后在她漠然的目光下,他感慨:“江浸月,你是有多喜欢他。”

江浸月却笑了一下,她说:“刚开始认识他,我也不知道有朝一日会喜欢上他。”

多么不可思议,她会爱上他。

何言的手机又亮了亮,江浸月回:“他不笑的时候也好看。”

别人都说,你一笑我就想把全世界都给你,可是我想说,你不笑的时候,我也想把全世界都给你啊。

何言苦笑,顾孟平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疑惑地看过来,又举起杯子遥遥一晃。何言笑着指了指杯子,说:“是雪碧吧?”

“不是!”顾孟平一脸严肃,“是可乐。”

何言翻白眼。

这时,嘈杂的音乐欢笑声里,有细小的杂音从空中传来,有人惊叫了一声,跳了起来:“怎么有那么多飞蛾?!”

顾孟平抬起眼,只见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蛾子铺天盖地地往灯火处冲了过来,阵势吓人,场上顿时一片混乱。

“快!快!快!切掉所有的电源,手机也不要开,所有人进屋!”

紧接着,有人切掉了所有的电源,所幸这晚月光盛,大家还能看到脚下的路,躲着飞蛾往屋内跑去。却在这时,何言大喊了一声:“孟平,你去哪里?”

他的话刚刚落下,就有人抓住了顾孟平的手腕,说:“这飞蛾沾上会让人过敏,我们要快点进屋!”

“她还在外面!”顾孟平声音嘶哑,像在极力忍耐,隐藏着声音中忍不住的颤抖。

那人微怔,没有反应过来:“谁?”

顾孟平却没有回答那人的问题,他一把甩开那人的手,径直穿过密集的飞蛾朝门口跑去。

江浸月,等等我。

等等我。

他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像当年重复着让她别走一样。

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明明知道,她向来大胆,不像别的女孩一样需要人来保护,明明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立场去关心她,他过去可能会让她尴尬,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只要一想到她会受到伤害,他的心就会不自觉地揪起来。

乌篷小船出现在他的眼前,飞蛾缠绕着船身,将船内仅有的一丝灯光覆盖住,里面不时传来江浸月的尖叫声。顾孟平的眸子微动,他飞快地将外套脱下,然后一头扎进了河里。

十月苏州夜晚转凉,河水冰冷,他水性好,飞快地朝船上游去,在碰到船身的那一刹那,船身猛地震动了一下。他迅速上船,掀开布帘走进船舱,还没等江浸月反应过来,他已经吹灭了蜡烛,下一秒,他在一片黑暗中将她抱在了怀里。

江浸月依然尖叫着要推开他,他紧紧抱着她,任她怎么推搡也不放开:“浸月,是我。”

她动作猛地一顿,随即像是放松了,在他被河水浸湿的怀抱里颤抖。他小心地拍着她的背,小声哄着她:“好了好了,没事了,浸月,我在这里呢。”

“没事了,你别害怕。”

他将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膛上,轻轻拍着她,语气放缓。他听见怀里女孩小声的哭泣声,听见她第一次放下了骄傲,把他的臂弯当作一方避风港。他不由得将她抱紧了几分。

“浸月,浸月。”

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时隔一年半,第一次如此靠近她。

“顾孟平……”已经回过神来的江浸月喃喃道,她作势就要起身,顾孟平却用了力气将她箍在怀中,让她不能动弹半分。

一瞬间,飞蛾振翅的声音消失殆尽,江浸月只能听到顾孟平的呼吸声和水滴从他身上滴落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滴答,滴答,滴答。

江浸月闭上眼睛,说:“顾孟平,你的心跳得很快。”

顾孟平微怔,随即笑道:“你说的,喜欢上一个人从心跳就能看出来,你看出来了吗?”

他说得丝毫不委婉,在黑暗中,在长河中独自漂**的船上,无所顾忌地说出了想说的话,让她脸一红,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她没有推开他。

顾孟平悄悄地松了口气,还好她没有一脚把他踹下船。

在她的顺从下,他试探地低下头,将吻落在她的发上,他的唇浸着凉意拂过,让她不自觉地抓住了他湿透的衣袖。顾孟平的心中升起一丝怜惜,动作越发轻柔,吻却越发炽热。

忽然,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她柔软的腰肢上,隔着衣服摩挲着她的肌肤。江浸月身子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要将他推开。顾孟平却顺势一推,将她压在了身下。

“顾孟平!”

“就今晚,别让我走。”他俯下身吻住她,炽烈的吻在她的唇畔辗转,然后顺着下巴一路下去,她则始终仰着头,两人慌乱急促的呼吸回**在寂静的平江河上,他的吻最后在她精致的锁骨处停留下来。

江浸月的心一阵悸动,她呼吸急促,似乎在怕着什么,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这件衣服……”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嘴里吐出了几个字。

顾孟平记得,她今天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长裙,后背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为了配合这件衣服,她将短发做了小卷,凌乱却又美丽。下午时,她安静地坐在一片树荫下躲避阳光,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回过头,嘴角微微扬起,在树影婆娑间,让所有人都失神了。

“江队今天不穿队服了?这衣服真好看。”有人调侃。

“是林安河自作主张买的。他是嫌弃我这个队长给战队丢人了!”

明明是嫌弃的口吻,她却是笑着说出来的。

一想到她穿的衣服是别的男人送的,他越发觉得她穿的衣服碍眼。于是他将她抱起来,手在她的背上摸索着,随即手指飞快地解着固定裙子的一条条绳子。

江浸月只觉得被他滚烫的手指碰触,又是一阵凉意袭来,她不满地动了一下,沙哑的声音顿时在耳边响起:“你别乱动。”

说话间,她的身上一凉,他的大手抚摸过她暴露在空气下所有的肌肤,停留在她胸前的柔软处。江浸月嘤咛一声,他低下头,轻轻地咬住胸口长裙的一角,将它往下拉了拉,他温热的气息停留在她的胸口处,他能听见她急促的心跳声。

“浸月……”他声音沙哑,带着渴望。

“嗯?”

江浸月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嗓音已经温柔至极,像微风一般软软糯糯地传到他的耳边:“怎么……”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顾孟平的动作忽然变得猛烈起来,比之前更激烈、更密集的吻不断地落下,他的手继续向下移动,像有魔力一般灼烫她的每一寸肌肤。

“别……”在他要进行下一步动作时,她忽然低声开口,带着些许哭腔。

顾孟平眼神霎时间变得柔软,他靠近她,让她感受他的温柔,他在她的耳边吹风:“浸月,你别怕。”

江浸月紧紧地咬着下唇,他似乎发现了,手指拂过她的唇,让她贴近他的身体。江浸月的手顿时用尽了力气扣着他的脖子,他小心地却又猛烈地向前动着。

“别怕,别怕。”他一遍遍地安慰着她,轻柔的吻蔓延她的全身,像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一般,他又低叹,“不过我确定了。”

“什么……”

“你爱我。”他喘息着,断断续续,一遍一遍说,“江浸月,你是爱我的,你爱我。”

他想,他再也不要放开她,死也不放开。

木船仍旧漂在平江河上,月光皎洁,覆在船身上,映在平缓的长河上,不远处似乎有人在放戏曲。

咿咿呀呀中,没有人知道,有这样一对璧人,在细软温语中身心交缠,共赴云雨。

月,不知不觉又明亮了几分。

05

第二天。

江浸月穿着顾孟平从她的房间里拿的新衣服走进了餐厅,正在吃饭的众选手纷纷抬起头往她这边看来,唯有顾孟平镇定自若地拍了拍身边的座位,说:“坐这里。”

众选手侧目。

开始秀恩爱了?

江浸月脸一红,她瞪了顾孟平一眼,见余越身边还有一个空位,便走过去坐了下来。一道冷冷的视线顿时落在余越的身上,余越的脸垮了下来,他小声说:“浸月啊,你是要害死我啊!”

江浸月拿起一块面包,说:“我怎么害你了?”

“你回头看看,顾队现在可难看了。”

“……”

“嫉妒使他丑陋。”

余越喋喋不休,总体意思就是让江浸月坐到顾孟平旁边去,不然顾孟平回去后肯定是要给他穿小鞋的。江浸月本来就腰酸背痛,心情不适,听着觉得烦,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冷漠地开口:“一是得罪他,二是得罪我,你选一个吧。”

余越一秒钟就做出了选择,他给江浸月递过一杯牛奶:“别噎着了。”

江浸月低下头继续啃面包,但总感觉背后有两道炙热的目光追随。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走进餐厅,努力不让别人看出异样,然而她现在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昨晚……

昨晚她本来在船上正岁月静好着,谁知道飞蛾就像龙卷风一般袭来,让她这个对昆虫无力抗拒的人顿时束手无策起来,船上的门帘薄弱,一下子就被冲开,她惊慌失措间竟然忘了飞蛾是来扑火的。

接着她听到“扑通”一声落水声,片刻后,顾孟平踏上了船,将她抱在他的怀里。

然后就……

她怎么没控制住呢!

江浸月在心里叹气,手上的面包也索然无味起来,当初明明说要离开的是她,昨晚在他怀里缠绵的也是她,她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好在他们买的机票不在一个时间段,可以避免一些尴尬。

飞机上,江浸月心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空姐提醒系安全带也没有听见,只顾看着外面的跑道发呆。一只手伸过来,从她的身侧拿过安全带系上,她微怔,抬起头,林安河冲她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到北京后,林安河送她到家门口,他提出要顺着胡同儿走一走。他不停地说着话,眼神如孩童般明亮。江浸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林安河避开她的目光,说:“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我会难过的。”

“安河,你相信那句话吗?”

“哪句?”

“有时候输了就是赢了。昨天陆清溪说的。”

林安河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说:“我相信。第七赛季结束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转会清风战队,我想你终于离开他了,而且离开得那么果断决绝,我觉得自己有机会了,我会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说到这里,林安河顿了一下,又叹息:“可是我错了,他是输了和你并肩作战的机会,但是他始终是赢家,因为你喜欢他。浸月,你告诉我,我真的输得没有余地了吗?”

江浸月知道林安河喜欢她,在同队的一年半中,他是她最有力的助手,帮她做一个好队长。可是她就是因为知道他的喜欢,所以没有办法坦然接受他的好,于是跟他渐渐疏远。

林安河似乎也不介意,只是坚持着自己的喜欢。

可是,她确信,没有人能比顾孟平重要。

所以,仅仅迟疑了一下,江浸月还是点了点头。

林安河的嘴唇颤了一下,他扯出一抹苦笑,说:“如果是昨晚之前呢,你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之前呢?也没有余地吗?”

江浸月说:“是。”

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就算她和顾孟平永远都没有办法走到一起,她也没办法再去接受别人。

林安河闭了闭眼。两人走着走着已经走到了街上,江浸月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往那边走,那边可以走去长安街……林安河?”

她走出去一段距离,才发现林安河站在原地没有动,她走回去,说:“不再走走了吗?”

“我不陪你走啦。”林安河露出大大的笑脸,他的语气轻松,“就到这里吧。”

他微微笑着,行人在两人身边穿梭,他的身后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她忽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坦然一笑,说:“好,就到这里吧,你先回去吧。”

“你呢?”

“还有一段路,我想走完。”

林安河的鼻子一酸,在喜欢她的这条路上,他也只能走到这里了,就陪她走到这里,让她去追逐自己的幸福。

他想起在清风战队的一年多里,他不知道多少次看见江浸月睡在训练室,他给她披上毯子,怕她惊醒,不敢抱她回房间,又不想离开,就坐在她的身边,学着她的样子趴下来,和她面对面,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有时候他也会睡过去,早晨醒来的时候只听见噼里啪啦的键盘声。见他醒来,她说:“去吃早饭吧。”

他恍然,抬起头,她眼神明亮地看着电脑屏幕,做着视频分析。

她总是承担得太多,让他不能去照顾她。

但是林安河终于明白,唯一能照顾她的人,是顾孟平。顾孟平却选择尊重她,如果她需要,他给她保护的港湾;如果她不需要,他就和她并肩同行。哪怕不是在同一个战队,他们也能相伴相扶。

这不就是江浸月最想要的爱情吗——旗鼓相当,互相欣赏,良性竞争。

除了顾孟平,没有人能给她。

所以,他在喜欢她的这条路上,只能到此为止了。

林安河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得坚定的背影,眼圈已经忍不住红了起来。他忽然想起那一年遇见她后,他去找她的照片,女孩在照片中笑靥如花,就这么对着他笑着。

“你现在在干吗?”

“打游戏啊。”

“不是,你在笑吗?”

“对啊,在笑。”

有时候他会埋怨,别随随便便对人笑啊,她一笑,就误了他的大半辈子,从此眼里只有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