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觊觎之心
谢相思还没来得及想怎么试探,裴缓就想她所想,急她所急,主动送上门来了。
第二日一早,裴缓时隔半个月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他穿着和纱布同色的白袍,看着还是病恹恹的样子,其实他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很浅,不过七八日便愈合了。
裴缓倚在谢相思床边的靠椅上,低低地咳了两声,白皙的面庞因低咳染了几分红意,颇有些病美人的我见犹怜。
谢相思靠在床头,四目相对间,她紧张地在被子里握紧拳头,面上却还淡淡的。
两个人对视良久,裴缓叹了口气:“虽说本王这个人讲理又良善,但你是本王花大价钱雇来保护的,如今保护得本王伤成这样——”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被纱布层层包裹着的手臂,继续道:“这个你要负责的吧!”
谢相思的体质惊人,半个多月就已经能活动了,只是为了伤口长好不留后遗症才多在榻上躺了几日。她靠在床头,面上无甚表情,点点头:“这个是属下的错,请王爷责罚。”
“认错态度还算良好,本王心甚慰。你拼死救了本王,本王封你做我府中侍卫的老大,这样就算是相互抵消两清了。那如今就只剩下你没保护好本王这件事了,这件事对本王纯洁的心灵产生了很恶劣的影响,本王这几日天天做噩梦被人追杀,你得做点儿什么事来补偿本王。”
这逻辑听起来哪里不太对劲儿的样子,但谢相思也没有反驳,只是定定地盯着他,听他的心声叫嚣了一阵,平静下来之后才“哦”了一声,不耻下问:“王爷想让属下做什么来补偿呢?”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看着他的眼神微妙得很,让裴缓有种被她看穿一切的心虚感。
裴缓轻咳一声,正正经经地道:“白照查到了些陈大帅的蛛丝马迹,他貌似又在久安镇出没了,而久安镇和他有所关联的就是天香阁了,你如今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本王想让你随我到天香阁走一趟,本王要亲眼瞧瞧才能安心回长安。”
裴缓刚说完,就又有声音叭叭叭地响起:
“后日晚上天香阁的主题会是‘仙境再临’,要求要携伴儿出席,错过这一次,要等一整年!”
“谢相思这脸这气质,不用扮就是仙女本仙!这次的装扮第一名还给奖品,是一扇孔雀开屏的尾巴,我早就想要一扇了!”
谢相思的眼定定地盯着裴缓的薄唇,确定再三,这声音确实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那就只有那一种可能,魔幻又现实的可能,她的思绪陡然变得复杂。
“谢护卫,怎么不回话?”裴缓等了良久也没等到谢相思的回复,语气有些不耐烦。
谢相思心中冷笑,面上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属下也想随着王爷过去,可属下的功力还没完全恢复,若是碰上陈大帅的话,很难保全王爷能全身而退。所以为了王爷安危着想,还是让白照他们陪您去吧!”
裴缓的面部表情瞬间冻住,以谢相思这种尽职尽责到为了保护他能豁出性命的架势,他完全没想到她会找这样的理由来拒绝他。
而且他还完全找不到反驳的点!
裴缓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最后彻底黑了,他霍地站起,几个字像是从牙齿缝儿里挤出来的一样:“那、你、好、好、养、伤、吧!”
每个字都生硬得像是他手里捏着一把小石子,一个一个地往谢相思脸上砸。
他风风火火地离开,等人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谢相思还能听见愤怒的男声一路飘走:“白照那气质只能扮个赤脚大仙,就这样怎么得第一!还解忧帮出来的,根本没替我解忧!等回长安我就写信到解忧帮去投诉她!”
谢相思揉揉额头,觉得以裴缓这日日想投诉的做派,这一单她应该是干不长久。
不过好在,裴缓今日来,让她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她可以完全确定,她是真的能听见裴缓的心声,而不是得了什么绝症。
她是在受伤之后才有这样的技能的,陈大帅的那一剑穿透她的肩膀,也刺进了裴缓的胳膊,他俩被串成了糖葫芦,来了个对儿穿。
那一刻,她就听见裴缓的一句“幸亏没伤到脸,不然日后换装打扮起来该不好看了”。
这句是贴在她耳边响起的,可裴缓人在她上面,正常的发声来源应该是从她头顶。
现下谢相思明白了,当时她的耳朵贴在他心口,听到的是他的心里话。
可能就是因为同时受伤,血液相融,才会让她能听得见裴缓的心声。
方才她试探裴缓的时候也特地留意了一下,裴缓是听不见她的心声的,换言之,日后无论裴缓想搞什么幺蛾子,她都能一清二楚。
这样就能避免因为裴缓的作妖来影响她的保护事业,甚至假以时日掐住裴缓的命脉让她听自己的也是有可能的……如此想来,这次的受伤还真的是值得的。
这些时日笼在心尖的阴霾一扫而空,谢相思露出笑容,舒舒服服地重新躺了回去。
“看来上天待我还是不薄的。”
谢相思的婉拒,没能浇灭裴缓内心对孔雀毛尾巴的向往。
他将那十来个侍卫都叫来,排排站地立在他跟前,视线挨个扫过去,眼瞧着那一张张脸,嫌弃得他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
回头他要和陛下说一声,再派侍卫保护他要派几个长得好看的,不然会影响他的心情。
来回转了好几圈,裴缓终于挑了一个相貌勉强算得上是清秀的侍卫小哥出来,准备带去天香阁姑且试一试,看自己的精致颜值能不能匀一点儿分数给这小哥。
谢相思全程就坐在窗前看着,听着裴缓那精彩纷呈的心理活动。
从前他想方设法找她碴儿的时候,估计内心就是这样九曲十八弯的吧,这人如果能把这样扭曲的心思放在正地方,我大越就会多一个社稷柱石,朝堂肱骨了。
裴缓拉着侍卫小哥去试妆,谢相思翻出之前遮脸的绿绸子,决定还是暗地里跟着裴缓走一遭。
所谓助人为乐,看着裴缓吃瘪而快乐,和帮助裴缓保持安全状态,这本身是不冲突的。
仿佛是老天爷都想看热闹,为了呼应这次的神仙主题,黄昏时分久安镇就起了雾,白茫茫的一片仿若仙境。
天香阁所在的那条街上,放眼望去全都是赶去参加盛会的俏姑娘俊公子,一个个裙摆飘逸,流苏坠地,仙气飘飘。
“哟,这不是白霞仙子嘛,赶去参加蟠桃会?”
“嘿,重台上神,好久不见又英俊了。”
谢相思听着这台词,有一瞬间还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天上,不得不说,这些人真的入戏太深。
“咦,这位仙子很面生啊?”
一位“仙君”摇着羽扇凑过来,一笑脸上直掉粉。
谢相思扯着嘴角娇娇地一笑:“小仙是刚刚飞升九重天的,对这儿还不熟悉,仙君眼生是正常的。”
那“仙君”一双眼顿时亮了又亮:“不熟就好,不熟本君就可以带着仙子四处逛逛。”
“不必……”
“走走走,不必客气,这儿我最熟了。”谢相思的话刚说半截就被截住,这人热情地拉着她一同往天香阁走。
她如今是偷偷地跟着裴缓来的,也不想挣扎太过引人注目,忍了忍就跟他一起走了。
掉粉仙君脸上的那种色欲熏心的表情她见得太多了,谢相思很后悔自己出来时放弃绿绸子,而是买了套鹅黄色的纱裙换上。如今她只能拿大大的团扇遮住下半张脸,一边盯着裴缓二人的去向,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掉粉仙君。
裴缓自出现在天香阁里就立时惊艳全场,谢相思眼瞧着他在大堂游走,姑娘们的视线一路跟上,寸步不离。
本就是那样惑人的一副皮囊,今晚又特意装扮,上好的紫色真丝长袍颜色极正,用料讲究,在灯火掩映下泛着淡淡光晕,头上只松松地挽着发髻,用一根同色发带系着,长长的一截垂下来,仙风道骨,又艳丽魅惑,这本该矛盾的两样气质在他身上得以完美地合二为一。
别人不知道,常欢自然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人就是之前放后院姑娘们走的那“不听话的小东西”。
可王哥已经同她说了发生的种种,她自是知道这人就是裴家的二公子,当今的怀王殿下。眼见着这尊大佛又来了,她忙娇羞地笑着凑上去:“这楼里这么些个神仙,就数这位爷最有仙气了,您该不会是真的仙君下凡吧!”
裴缓嘴角一勾道:“还算你有眼光。”
“奴家看人的眼光可一直都准得很呢……”常欢掩着唇,和裴缓笑作一团。
谢相思恍然,瞧这样子,就算侍卫小哥拉低平均分数,裴缓也能得第一,赢走他心心念念的孔雀尾巴。
这不是谢相思自己冤枉常欢拍马屁,而是方才裴缓自己心里说的。
“今儿个还有个装扮的比赛,得第一还有奖品呢,但要两个人参加才行。我看仙子也是一个人,我刚好也是一个人,不如咱们凑个对儿去参赛,奖品对半分如何?”
掉粉仙君跃跃欲试,谢相思抹了把脸上沾的香粉,斜睨了他一眼,说:“奖品是孔雀尾,对半分,难道要一人拿一把羽毛走?”
“没错啊,快入夏了这东西做扇子最好了。”掉粉仙君自认内敛地一笑,“不瞒仙子,我就是天庭专门负责做扇子的仙君。仙子如果将羽毛交给我来做扇子,我给你打对折。这孔雀的扇子难得,也就只有仙子这般貌美之人配用。”
谢相思感叹这久安镇真的,处处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所以他方才见到自己的那个笑,不是贪恋她的美貌,而是垂涎上好做扇子的材料。
谢相思无语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怎么能保证一定能得第一?”
“山人自有妙计,仙子且坐等躺赢就是了。”
行吧!
不一会儿,大堂最东侧就摆了张长几,上面笔墨纸砚齐全,想参赛的人在上面签上名字就算报名。
因为是主题会,众人都报的是神仙名。譬如裴缓的“清英帝君”,清秀又英气的意思,再譬如这掉粉仙君的“羽扇上仙”,真的是爱扇如命了。
谢相思左手掩着团扇遮着脸,右手拿着笔随意地写了个名字上去,羽扇上仙轻轻地启唇:“思思,可真是好名字。”
——“这人怎么瞅着这么眼熟?”
谢相思刚要应羽扇上仙,就骤然听到裴缓的心声,她呼吸一滞,眼皮轻抬悄悄地朝裴缓看去,果然撞进一双满是探究的眼。
——“她不是说不来吗?”
谢相思心突突直跳。
——“看这腰的细度还真的挺像她的,但是也不一定。”
谢相思提起的气又放下,那声音又道:“待会儿有机会亲手量一量,毕竟我抱过。”
谢相思:“!!!”
裴缓这短短的心理活动,成功搅得她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连耳根子都要烧着了,恨不得现下立马就跑出去。
幸亏羽扇上仙解围,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叫到一旁去脱离了裴缓的视线,才避免她继续受他心声折磨。
“待会儿我数一、二、三,你就闭上眼睛,再拿这个捂住口鼻。”羽扇上仙递过来一张摸起来冰冰凉的丝帕,“你默念到十再睁眼,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你以前是变戏法的?”
“仙子慧眼。”
她按照他说的指令行事,却留了个心眼儿,在捂住口鼻前屏住气息。默念到十之后,她睁开眼,整个大堂的人七七八八地倒了一地,而那个创造奇迹的羽扇上仙正抱着一整个孔雀尾往门外冲。
他说的“躺赢”真的没错了。
他打算让她躺,自己赢。
谢相思眯了眯眼,抬腿勾了个凳子,使了力气猛地一挥,凳子四分五裂,直直地朝着羽扇上仙后脑勺砸去。
那飞起的凳子“呼呼”地像是带着风,羽扇上仙虽闪得快,但还是被一条凳子腿儿擦着脸颊划了条长痕,还没等他喊出一声疼,一柄刀鞘已经抵到他的咽喉处。入目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因攥着刀骨节用力,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再顺着往上看,撞入一潭墨色的池水中。
忽而,那池水起了波澜,刀鞘更逼近一寸:“哟,上仙这是要去哪儿?咱们怎么着也是搭档,这么卖队友抢东西可不好吧?”
谢相思眼见这人定定地看着自己,呆呆愣愣的模样,心头火四起。
这摆明了就是在装傻,是在看不起她的智商?
谢相思冷冷地一笑,“唰”的一声刀刃出鞘半寸,折着烛火的亮度晃进羽扇上仙的眼,他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垂眼瞄了瞄脖子上的剑,又抬头看了看谢相思。
“都是江湖上混的,今日这事阁下是想公了还是想私了,给句话,我好……喂,喂喂,你干吗?”
羽扇上仙长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此刻这双眼毫无征兆地开始噼里啪啦掉眼泪。谢相思还没有见过有人能哭成这个样子,眼泪和洪水决堤一样,只是须臾满脸就湿漉漉的。他本身涂了好几层的粉,遇了水便溶解,那一张脸变得和鬼画符一样。
在裴缓身边有一段时间,谢相思对待周遭事物的感觉也有点儿被影响。
太丑的东西,实在是看着闹心。
她掏出锦帕递过去,蹙着眉:“装傻不成就开始卖惨?我也真的好奇阁下师出何门,竟能在短短时间内玩出这么多的花样,我……你……”
羽扇上仙抽泣着将脸擦干净,擦掉那一层油腻的皮,露出一张清秀得过分的脸。
当然,身边有裴缓那样的人在,这张脸不足以让谢相思失神。她短暂地失语,又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看着顶多也就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江湖中人,欺负小孩子可不提倡。
羽扇上仙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紧紧地攥着那孔雀尾,别开脸,倔强得脖颈儿上青筋都要暴起了:“我娘得了古怪的重病,镇子上的大夫都没办法,我到处去翻医术古籍之后找到了一个方子,需要上好的孔雀尾碾碎入药。我们这地方穷乡僻壤的,只有野鸡,哪儿有孔雀。我本来都要放弃了,突然听说天香阁今天举办的主题会上头名的奖品恰好就是孔雀尾,可我又怕比不过旁人拿不到第一,就干脆用了这个办法……我只有这一个机会,为了救我娘,我只能这么做。”
之前沉沉的声音如今沙哑青涩得很,谢相思心道,又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少年,古有王祥卧冰求鲤,今有羽扇上仙卖队友换孔雀尾。
谢相思没见过亲生父母,对这样的母子亲情又陌生,又羡慕。
若是大度地放他走,有一半的概率可以挽救一个人的性命。
他们解忧帮中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人,习惯行走在不见光的黑暗里,活得像是鬼。若是偶尔在和自己任务不冲突的情况下能救救人,也算是为自己积点德,体会下做人的感觉。
短短时间里,谢相思下了决定,指尖一动,刀刃收回刀鞘,后退两步。
羽扇上仙察觉冰凉的刀移开自己的咽喉,满眼不敢置信地望过来:“思思姑娘……”
这张脸叫自己叫得这么亲密,可真是犯罪。
“你叫我思思姐姐好了。”谢相思摆出一副慈祥脸,扯出一抹笑,“今日你是碰到了我,换成旁人非要拉你去深巷子谈谈人生不可。你快些回去给你娘治病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傅清明。”他凝眼在谢相思唇边的笑,不自觉地就把底给漏了,他怔了怔,随后不动声色地后移半步,深深地鞠了一躬,面上感动非常,“多谢思思姐姐成全我,等我治好我娘,一定报答思思姐姐的大恩大德。”
“快些回去,别耽误了。”
傅清明重重地点头,捂着脸不让自己再哭出来,转身飞快地跑出天香阁。
在跑出三条街后,傅清明停在镇子上的小桥边。
浓雾散开,有弯弯月挂在天上。
傅清明执着孔雀尾,扇了两下,一下子笑出声:“这种鬼话也会信,还说自己是混江湖的,连一点儿提防之心也没有。”
他回身看了看天香阁的方向,笑意更深:“多谢了,思思姐姐。”
另一边,谢相思在目送走傅清明之后,折身往裴缓身边走,怕他方才骤然昏倒之后被什么东西硌死。
“傅清明,傅清明……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谢相思想了会儿没想到,遂放弃。
她探出手指放在裴缓鼻下,温热气息均匀裹过来,看来是没什么事了。
所谓祸害遗千年,就是这个道理了。
她想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毕竟她是瞒着裴缓偷偷过来的,若待会儿他醒了看见她惯例冷嘲热讽倒是小事,他肯定会把自己没得到孔雀尾的锅甩在她背上的,那就麻烦了。
谢相思起身往门外走了几步,却走不动了。
为了符合仙气飘飘的设定,她这件裙子拖着长长的裙裾,衣袖宽大得快要坠地,此时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袖,像是抓住了钓鱼时的鱼线一样,双手交叠着往自己那里扯。
不用回头谢相思都知道是谁在扯着自己,她下盘站得稳,不管他怎么扯都只是扯得她身形微晃而已。
如今无外乎就是两种情况。
一是裴缓已经醒了,抑或是从来都没晕倒,只是装模作样等着她露马脚。
二是裴缓还没醒,如今这样子只是疑似梦游的征兆。
若是第一种,那内心排演这么一场大戏,她不会一点儿也听不到他的心声,谢相思正严肃认真地往真相靠拢,忽而察觉那双手扯着她的衣袖开始来回**着,那张平时她恨不得一日堵上八次的嘴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落花落叶落纷纷,终日思君不见君,肠断断肠肠欲断,泪珠痕上更添痕……”
谢相思听出来了,这是《湘妃怨》,看来他真的是还昏迷着。
谢相思听得头皮一麻,想起每日清晨被这曲子支配的恐惧,小腿肚子都跟着发软。
裴缓那扯来扯去的力气没减,谢相思腿软了这么一下之后,直接被扯得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倒在裴缓身上,压得裴缓闷闷地“嗯”了一声,近乎贴着谢相思的耳边发出的。
谢相思耳根子一热,又怕他被压醒,手撑在他胸前手忙脚乱地要起来。裴缓嘴巴嗫嚅着什么,双臂搂在她纤腰上,左右轻晃着,声音比方才难听多了:“同饮湘江水,梦魂飞不到,所欠惟一死,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谢相思额角青筋习惯性“突突”地跳了两下之后,手绕到腰际掰开他的手甩到一边,实在是没忍住,顺便补了一脚,狠狠地踹在他小腿骨处,踹得裴缓又是一声“嗯”。
谢相思咬咬牙,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裴缓迷迷糊糊的,手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王爷,王爷!”白照身体素质好,醒得比寻常人都快,睁开眼一看“横尸”满地,忙手脚并用地爬到自家王爷身边,“扑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我的王爷啊,你怎么就命这么苦哇——”
他鬼哭狼嚎着,一边哭还一边摇。裴缓硬生生地被摇醒,睁开眼,略有些呆滞地看着房顶。
“王爷你没死,老天有眼哇——”
“闭嘴。”裴缓抬手捂住白照的嘴,侧眼看着一屋子横七竖八的人,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他只记得他正在盯着那个手执团扇的“女仙”的腰身发愣,随后便闻到一股兰花香气,再之后他便没了意识。
裴缓审美高度自认无人能及,一般人他看不上眼,所以对待一些格外突出的人他就记得特别清楚。
比如临安王孟云客的那双腿,笔直细长;再比如,谢相思的腰身,纤细到不堪一握,又因常年习武,脊背挺直,腰背那一条线圆润美好,每次一转身他就忍不住多看两眼。
所以,他觉得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谢相思,但如今人不在他也不好求证。
裴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总觉得方才的迷茫里他抱住了那段心心念念的腰身,难道是自己疯魔了?
更疯魔的,是自打他苏醒,就萦绕在耳畔的声音。
女声清冷,还带着些平时听不到的焦急难安:“老天保佑,让怀王千万不要把这事甩到我头上,信女甘愿吃素一个月,求求老天爷,救救孩子吧!”
裴缓皱紧了眉,视线还在大堂中睃着。
“啊!那孔雀尾不见了!”
常欢睁开眼,一声尖叫,震碎裴缓的疑虑。他缓缓地抬头,眼中红意满布,像极了嗜血的杀将。
“夺我孔雀尾者,虽远必诛!”
白照奇道:“王爷知道是谁抢的了?”
裴缓冷笑一声:“不知道,但本王可以把这事甩别人头上。”
怀王一出手,久安镇平日只知道收商家保护费的王捕头强打精神,大半夜带着手下挨家搜那抢了天香阁东西的人。
裴缓自己则回到裴家老宅,踏进院门时耳边已经听不见那焦灼的女声。
裴缓愣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揉了揉额角。
他想方才大抵是那迷香的后遗症,用后会出现短暂幻听,如今香气被清风吹散,一切就又都恢复了。
久安镇不大,没两日“胆大狂徒在天香阁中下迷香,企图谋害微服出来体察民情的当朝怀王殿下,而谋害不成顺手牵走天香阁中的镇阁之宝”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便都知晓怀王殿下体恤民意驾临久安,以及天香阁中丢了样东西。
具体是什么衙役没说,只说很特别,很贵重,若是谁见到鬼鬼祟祟的人,举报有大奖赏!
王捕头也实在是没脸说,怀王殿下让人一定要找到的,是换装用的孔雀尾。
“王捕头,镇东没有发现异样。”
“镇西也没有。”
“镇南也……”
“行了,以后没什么消息就不用和我说了,听一次脑袋疼一次,没有就继续找!”王捕头去年才从别处调到久安镇,原本以为这地方小没什么事,能在这里安然到老,拿点儿退休金去安享晚年,可谁曾想居然会碰上这种事!
前日深夜,天香阁出了事,他带着手下寻了一夜无果之后,天亮去裴家老宅回话。
虽说久安镇天高皇帝远,但裴缓实在是太出名,他不想知道也不行。找遍大越皇室宗亲,都找不到任何一位比这一位还要难搞的。在去裴宅之前,王捕头就内心忐忑,见了人之后裴缓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裴缓悠闲地坐在座椅上,眼皮轻抬,道:“王捕头,本王问你,捕头的职责是什么?”
“维护城镇治安,保护镇中百姓的安全,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嗯,答得好。”裴缓又问,“那本王,可算是久安镇的人?”
王捕头额上汗津津的,沉重地点头道:“裴大将军出身盖州城,我久安镇在盖州城旁边,这些年沾了不少光。王爷是裴家公子,就是久安镇的恩人,自然算是久安镇的人。”
“那本王和你分析一下。”裴缓一边说一边掰手指头,“本王出了事,自然就是因为你没能保护好镇中人安全,也就是本王的安全。除了本王,天香阁还倒了那么多人,阁中的至宝孔雀尾丢失,这就是你没能维护好城镇治安。至于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事件已经发生三个时辰了,凶徒呢?人呢?”
“下官,下官……”
“一条都挨不上,还敢大放厥词谈什么捕头的职责!本王若是你,赶紧找块硬点儿的冻豆腐撞死算了!”
可怜王捕头七尺大汉,被骂得浑身发颤,还不敢还口。
最后,裴缓眼一凝,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滚”,王捕头立时如蒙大赦地滚了。
回想起被痛骂的惨烈,王捕头又是一个哆嗦,招呼手下:“别杵着了,赶紧找吧,希望这尊大佛赶紧回京,不然咱们都没好日子过。”
众人顿时心有戚戚然,哀号遍野。
这厢一群人丧眉耷眼的,那厢的裴缓也没能舒缓一下心中的烦闷,反而愁更愁。
那夜从天香阁回来之后,他失眠发呆了大半宿,手臂不自觉地就会抬高,像在抱什么一样成环绕式顿在半空。
裴缓自认自己除了嘴毒爱讽刺人,是没有什么神经病的爱好的,他会一直重复这个动作,肯定是在不久之前他做过。但是这个腰身,这么细,估摸着就是他抱过在天香阁看到的那个“思思仙子”。
最后众人苏醒时,他找人对过名单。阁中缺了两个人,一个是“羽扇上仙”,另一个就是这个“思思仙子”。
这名字当然都是瞎扯出来的,但是这两个人就很可疑。
一个疑似抢了孔雀尾,一个疑似嘴上说病没好,身体很诚实偷偷地跟踪他去了天香阁。
不管哪一个,都是罪大恶极!
他让王捕头去抓“羽扇上仙”,这些小地方的官员都是一个德行,不给压力就不会卖力。
而他自己,则巧设计谋,打算拆穿“思思仙子”的真面目。顺便也能问问,那夜众人昏迷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能会对抓凶徒有帮助。
这样回去之后她就不能再拒绝穿狐妖装了。
裴缓想得很美,现实却让他很绝望。这两日,他想了五六种方法企图抱一下谢相思的腰身,来确认自己内心所想。但是每一次谢相思都像是有所感知一样,总能逃脱他的魔手。
如果他趁着她病弱强行把她按倒,随后搂腰之……
这实在是太猥琐,裴缓是干不出来这种事情的。
他又叹了一口气,像盯着仇人一样盯着谢相思紧闭的房门,努力地思考。
屋里在榻上躺着的谢相思屏住呼吸,抻长耳朵仔细地听着裴缓那复杂扭曲的心理活动,越听脸越红,心跳得越厉害。
——“谢相思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地跟着我去天香阁的目的,只会是保护我。可她本来就是专门雇来保护我的护卫,何必干这种脱衣服洗手的事情?”
——“哦……她不会是暗恋本王吧,但又觉得配不上本王,只好时时刻刻地站在远处偷偷地仰望本王的风姿。”
——“也是,试问谁能抵挡本王的风采?又有哪个对本王没心思的姑娘能毫无心理负担地主动把身体依偎在我的怀里让我抱,一定是这样的!”
谢相思无语。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必这么费尽心机地找机会抱她,只消打扮得英俊世无双,让她看一眼就忍不住爱心泛滥,扑将过来就好了,本王,天之英才也。”
打定主意的裴缓脚步欢快地出府去找人现场量身做新衣裳了,谢相思从床榻上翻身下来,捂着胸口差点儿呕出一摊血来。
既生她,何生裴缓来折磨她!
看来就算她能听到裴缓的心声,也抵挡不了裴缓作妖的步伐。因为裴缓这个人,就是妖本身。
谢相思缓了几口气,耳畔听见一声利刃破空的声音,“啪”的一声钉在窗柩上。她推开窗,拔下飞镖,上面钉着一张字条。
——欲寻孔雀尾,黄昏时分城南雨花巷碰头,机会只此一次。
那飞镖钉得很深,出手的应该是个高手,前脚裴缓心里说等着她上钩,后脚就找人来试探她。
不愧是那个心思九曲十八绕的怀王。
她伸手将字条揉搓成团,随便扔到一边,琢磨着找个合适的时机跟裴缓将天香阁的事情掐头去尾,添油加醋地说一下。不然再让裴缓自我脑补下去,明日她可能就变成偷爬上他的床,还怀了他的娃的伟大母亲了。
真是作孽啊!
入夜,谢相思好好地梳洗了一番,换上了只穿一次就收起来的鹅黄色的衣裙。她平日里都是英姿飒爽的男装扮相,旁边也没什么首饰,便随手挽了个桃心髻,用平日束发的白玉簪固定。而那张脸不用点胭脂,便已经够清丽。
打点好了之后,她深深地呼吸几次,才提步往外走。她一推门,门刚好撞上从府外甫一回来就赶来见她的人,“啪”的一声,打得他摔在地上,半边身子被门打麻了,另半边身子被地撞酸了。
“你没长眼吗你——”裴缓怒得要上房揭房顶,可一抬眼,那满目狰狞顿时就僵住。
谢相思就穿着那日那件裙子,整个人飘逸得仿若画中仙。有文化的称之为“倾国倾城”,没文化的人也会感叹一句“可真好看”。
“王爷你没事吧?属下不是故意的,王爷快起来。”
她伸手过来扶他,声音带着少见的温柔,他方才的满腔怒火顿时散了大半,任她动作着。
“属下本来也是要去找王爷的,属下想和王爷坦诚一件事情。那日王爷去天香阁之后,属下觉得身为护卫,以自己生病为由就不出任务实在是不像话,但又不想王爷觉得厌烦,就一直跟在王爷身边,混进天香阁暗中保护。之后天香阁点起了迷香,有人趁机抢走孔雀尾,属下察觉便立马追了上去,但可惜并没追得上……”
所以你那些什么抱抱,什么暗恋,都是鬼扯,全都是!
裴缓方才神思放空,渐渐地被她这番话拉得回归现实。他微微地垂着头,她正弯着腰,这个角度,他能看得见她细白的皮肤上沁出的两颗汗珠,顺着脸颊缓缓往下游走。
裴缓的喉中有些干渴,他干咽了一下,心下却觉得无比烦躁。
“如果你所说是真,那以解忧帮出来的护卫的准则,白日里你看到字条的时候就应该立刻起身前往城南雨花巷去替本王把孔雀尾夺回来。可是你没有,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要么根本就不想替本王尽心,要么就是知道是谁偷了东西但是不说!”
裴缓越说声音越紧绷,手抓着她的衣襟往上提。提了一下却没提动,他尴尬得眼睛都要冒火了。
裴缓没看地上的字条却知道那字条上的内容,他果然是在试探她。
谢相思肯定自己机智之外,有些奇怪。
在裴缓走后,她没听见裴缓的心声有什么关于试探她的九曲十八弯的复杂内容。难道他是个情绪很稳定的高手,搞这种试探都不用过心走脑子,直接随手就安排的?
裴缓又提了两下还是没提动,谢相思听见裴缓的呼吸已经粗了,只好认命地缓了力气,任由他将自己拎起来,近乎和他平视。
裴缓冷着脸,咄咄逼人的姿态:“谢护卫,回答本王的问题。”
“属下……”
“咻”的一声,利刃破空,离谢相思的脸只有半寸距离而过,钉在窗柩之上,和午后的那枚位置一模一样。
谢相思看了眼裴缓,轻松地卸开他禁锢自己的手,脸也跟着冷淡下来:“王爷又派人射飞镖做什么?是打算属下不说实话就随时结果了我?我们解忧帮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属下劝王爷,就算想动手,也要考虑清楚!”
她声音有些冷冽,因莫名的怒气整个人眉眼都飞扬起来。
裴缓又因她这个不常出现的神情愣了愣,心道,她这样可真好看。
随后,他就见对面那个扬着下巴的清冷美人,脸腾地红了,可能是要被气疯掉了。
裴缓觉得自己应该做个人,转移了视线,走到窗柩下:“这飞镖不是本王派人射的。”
谢相思一怔,耳畔又是一阵风刮过,她一手拉着裴缓护在身后,从宽大及地的长袖中抽出刀,瞳孔微眯,刀行如飞花。
“啪!”又一片从外射来的飞镖被打落。
“来人,保护王爷!”谢相思厉声大喝。
院中侍卫倾巢而出。谢相思松开裴缓的手冲出去,忽而手腕一紧,是裴缓的手反握住她的。
“行事要当心。”他难得地认真,一双眼灿若繁星。
谢相思被盯得愣住,心下淌过一阵暖流,也不记得之前怎么想手刃他,点点头应下,循着飞镖射进来的方向,飞身而出。
紧跟着,絮絮的男声再一次灌入她的耳朵里。
——“话说得义正词严,可她如此这么奋不顾身,怎么可能对本王没有觊觎之心?”
刚飞到墙边的谢相思一个趔趄,差点儿跌下来,成为解忧帮第一个因为雇主脑补太过而死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