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灵相通
谢相思顺着东南方向追出去,恰好瞥见一抹青蓝色自街角消失,便立刻提步追上去。
她的轻功算好的,但那人的肯定在她之上,等她追不上的时候那人会刻意放缓两步,让她每一次转弯都能恰好地窥见他衣摆一角。
谢相思越追心里越凉,她的脚步再一次缓下来,暗叫一声不好,转身往回跑。
调虎离山之计,裴缓有危险!
与此同时,裴家老宅。
裴缓仍立在谢相思房门前,无比自信的他,第一次怀疑人生。
院中槐树已经过了花期,只剩下疏疏密密的枝叶,随着清风轻摆。他脚下有些虚浮地走到树下,勾着树枝摘下一枚叶子,掏出锦帕擦拭干净,凑到唇边猛力一吹,发出尖刺难听的声音。
即便是这么难听的声音,还是挡不住他耳边一直说话的那个女声。
那声音很熟悉,只不过比他平日里听到的,要内容丰富,情感逼真得多。
——“没想到看着这么人畜无害的少年心思这么阴沉,把我耍得团团转,我今天一定要活劈了他!”
裴缓拿双手的食指往耳朵上堵,也抵挡不住那魔音一般的声音。
他突然想起那夜天香阁中,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听到的女声,和这个声音一模一样。
——“老天保佑,让怀王不要把问题甩给我,信女甘愿吃素一个月,求求老天爷,救救孩子吧!”
是他想抱谢相思想得魔怔了?
白照正双臂张开,一个白虎掏心,再双腿岔开,一个青龙摆尾,结结实实地堵在他身前保护他,模样和唱戏的差不离。
裴缓一只手从耳朵上挪开,拍了拍白照的肩膀。御敌状态的白照一下子蹿了三尺高,落地一个偏差,一脚踩上裴缓的脚背,裴缓瞬间脸色涨成酱紫色。
白照自知闯了祸,惊得上下牙齿都在打战:“王王王……”
“说人话,学什么狗叫!”
裴缓疼得脚背骨都要断掉,这么一打岔把方才要吩咐白照去问的事情抛在了九霄云外。
金红色的光破开云絮,已是黄昏时分。
谢相思的脚步放得很轻,手一直按在腰间刀柄上,眼睛一下不错地凝在走在自己前方的那个清瘦身影。
“我说思思姐姐,你再盯下去,我后背都要被盯出窟窿了。”
谢相思也不想盯,眼睛怪酸的,可她担心他耍什么花样,毕竟一个谎话连篇的人,她能跟着他走一趟已经算是很没长心了,被南长老知道要开大会批评她的。
没听见谢相思的回答,傅清明扭回头,激灵了一下又转回去了。
啧,那眼神可真够瘆人的。
一刻钟前,谢相思在准备打道回府保护裴缓途中杀出了个程咬金。
那人脚行极快,几步踩在墙壁上,一个翻身正落在谢相思面前,一身青蓝色的麻布长袍,清秀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分明就是天香阁中卖队友换孔雀尾的大好少年傅清明。
谢相思刚要拔刀的手顿住,愣了愣:“你怎么在这儿?是你往裴家老宅射的飞镖?”
傅清明面色极是认真,走近一步。谢相思防备地下意识倒退一步,他看在眼里有些无奈,只能停住脚步道:“你一直在裴府,我若是不这么做也没办法把你引出来,事出紧急,我有要事想让思思姑娘……哦,思思姐姐帮忙。”
傅清明先是装成一个算命的瞎子先生,在裴府外的街上摆摊,引本来要去裁新衣裳的裴缓过去答疑解惑。
傅清明提议用字条来试探谢相思的反应,裴缓琢磨了一下,反正做新衣裳需要几日时间,倒是可以先用这个瞎子的法子先试试,万一没效果再穿新行头让谢相思眼前一亮,想忽略他都难。
第一枚飞镖是裴缓让手下侍卫中箭术最高超的桑明射出去的,谢相思如傅清明所想的根本就没当回事。于是晚上傅清明就自己动手,射第二枚飞镖,将护主心切的谢相思成功地从裴府引了出来。
这种种,听得谢相思腰间佩刀已经饥渴难耐。
傅清明十分敏感,摆手道:“想砍我也要等之后再说,只要思思姐姐帮我这个忙,过后我傅清明任由你发落,要打要杀绝不还手。”
如今久安镇处处都是官兵捕快,傅清明能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来去自如,一是得益于那日他扑粉太多,掩了本来容貌。二来,他并不是个善茬。
谢相思不怕打不过他,就怕中途他想什么贱兮兮的招数来,到时候再想脱身就费劲了。
“我凭什么要帮你?”
傅清明神情十分认真:“我们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思思姐姐能不管不问听从我的一面之词就让我带着孔雀尾离开天香阁,如今再听我一次又有何妨?”
他说着叹了口气:“此事关系重大,我来走这一遭也是冒着被怀王和镇中捕快抓到的危险,如果思思姐姐不能帮忙,那就不要怪我了。”
谢相思柳眉皱得死紧:“你想做什么?”
“我这就去找王捕头自首,顺便招供一下当晚不光没有抓我反倒还帮助我逃走的从犯……”
这威胁并不高明,她大可以以暴力压制。可一方面她不知道傅清明底细,不见得能占上风;二来,裴缓要是知道之前她说谎,她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谢相思恨得一口贝齿都要咬碎,挤出一句:“你要我如何帮你?”
傅清明见目的达到,暗自松了口气,面上诚心诚意地道:“先多谢思思姐姐了,你且跟我来就是了。”
谢相思跟着傅清明一路到了久安镇南边的雨花巷。这条巷子幽深僻静,少有人来,天色已黑,越往里走越瘆得慌。谢相思沿途仔细地打量着,总觉得这地方看着眼熟得很,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正想着,前方的傅清明停下了脚步。
谢相思收起思绪,跟着他一道进了院子里。这院子看着有些年头,破破烂烂的,连像样的家具都没几件。傅清明径直走到柴房里,从袖中掏出一个琉璃小瓶子,卸下盖子。谢相思立马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那伏在墙边网上的蜘蛛吐出一口白丝后再不动弹。傅清明将网带蜘蛛挪到旁边落满灰尘的桌案上,扭动桌案上的烛台,面前的半面墙挪开,里面俨然是一间密室。
“江湖险恶”这四个字顿时在谢相思眼前闪过。
为了躲避仇家、藏匿秘密,许多江湖人都会在自家挖密道、造密室。那何止是狡兔三窟,三十窟都是少的。
但谢相思还是头一次见到傅清明这样小心的,那蜘蛛被迷晕之后白丝会在体内集聚,等傅清明出来之后,再将蜘蛛放回墙边,待它醒过来之后就会在同样的地方结网等待猎物。这样这面藏着密室的墙,和这柴房中的脏乱看起来就无比和谐。
密室只有寻常寝室那么大,却开了五六个可供逃跑的门。谢相思不由得怀疑这位小弟是哪个衙门的逃犯,神思紧张了起来。
“思思姐姐,到这里来。”
谢相思跟着走过去,密室的榻上躺着一个人形物体,勉强说的话,那是个人。
此人瘦骨嶙峋到脸上没有一丝肉,身体也成了一具骷髅的模样,头发像稻草般乱成一团,无声无息地躺在上面,如若不是胸前轻微起伏的话,她会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我救下她已经有半个多月了,这些时日一直用内服药吊着命,今天得开始用外用药敷身体。我找你帮忙,男女有别是原因之一,其二我也不想让别人和我有所关系,免得连累人。”
谢相思明了,斜睨了他一眼:“你不想别人和你有所关系,那还来找我做什么?”
傅清明讪讪地笑:“那什么,这不是和思思姐姐有缘嘛,既然已经有天香阁的相识,那这个先例就可以破一破了。”
榻上的人发出一声轻喟,傅清明收起笑脸,将一旁药杵里的东西盛出来放在盒子中递给谢相思:“这孔雀尾和药融合起效的时辰有限,请思思姐姐抓紧点儿时间,我先到外头守着。”
毕竟是一条人命,谢相思也不再多言,郑重地点了点头。
待傅清明出去,她将房内的烛火点亮,摆到跟前。手刚伸到榻上人的胸前系带,她突然觉得这个人很是面熟。
“在哪里见过呢……”
谢相思跟着裴缓时间长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能做到左耳进右耳出,自顾自做她的事。如今她一边嘟囔着,一边已经将对方的衣衫褪了大半。
谢相思的手一僵,脑中一阵白光闪过,脱口而出:“天香阁!”
这个女子,不就是那日裴缓执意**心大使解救的众位被关在天香阁的姑娘之一?
她总算想起为何觉得巷子口眼熟,当时她一下抱三个姑娘离开天香阁后院,翻墙而过的落脚地就是在这条巷子口。
傅清明说他救这个姑娘已经有半个多月了,那就是说,她和裴缓前脚把人放了,后脚这些人可能就出事了。
谢相思心下大骇,加快速度将药抹好,脚步有些匆忙地推开暗门,正蹲在门外守着的傅清明差点儿被她一脚踹飞。
傅清明站住,咳了几声,问她:“药抹好了?”
谢相思像是没听见这一句,呼吸有些喘地问:“你救她的时候旁边还有别的人在吗?”
“有倒是有,但活着的只有她一个,我便把她救回来了。”傅清明叹了口气,“这些人身上被下了种奇药,叫销骨香。中这种药的人,毒会顺着血液流到四肢百骸,最后毒发时会从肌理毛孔中散发一股浓重的兰花香。闻到花香的人也会中毒,销骨香就是一种香料,只不过是以人为香炉焚烧的。我从前也只是在书上见过,还是第一次碰上有人用这种东西。”
谢相思一下子想到和这些人同被关在后院的裴缓,瞳孔有些涣散,声音紧绷:“中这种香的人,在毒发之后会怎么样?”
“会腐肉噬骨,最后化成一摊血水。也就是她命好,在毒发时刚好撞上了我,不然哪里还有命——欸,你怎么了?”傅清明眼见谢相思脸色青白,额上满是汗珠,一副撞到鬼的丢魂模样。他伸手拿出包袱,取了根银针刺入她的人中,眼前人疼得唇一抖,随后下意识地一巴掌拍到他的胸口。
傅清明被拍得撞上墙,喉中血腥气息翻涌。
谢相思按住冒血珠的人中,缓了口气:“不好意思,职业习惯。”
裴府里,桑明望了望初升的月牙,再看看院中还摆着御敌状态,摆到睁眼睡着的白照,以及从谢护卫走之后就一直沉默成一棵松的自家主子,内心十分复杂。
这次跟来的侍卫里,只有他和白照是裴府出来的,剩下的都是陛下亲自选过来的,个顶个的都是宫中禁军的高手。
他们不能丢裴府的脸,他立誓要先禁军一步抓到刺客,可他等了好几个时辰,也没等来刺客。
这么傻站着实在是没意思,但是连主子都在站着他也不能说什么,只能继续扮木头人。
桑明活动了下发麻的右脚,“一棵松”终于发了声:“来人——”
桑明立时抢所有人一步积极地扑过去:“王爷有何吩咐?”
听了一晚上“雨花巷大冒险心路历程”的王爷眼神很苍凉,很幽远:“去天香阁找常欢要一下当初被放走的那些姑娘的名单,然后挨家去查一查她们是否归家了。再有……”
裴缓眯了眯眼,烦躁地皱起眉:“去查一下傅清明是谁。”
“是,王爷!”
傅清明的医术高超,榻上的姑娘敷上药不过半个时辰,面颊肉眼可见地恢复了稍许,只是还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销骨香沁入肌理最起码要一个月才能毒发,想要拔除也最起码要一个月。”谢相思频频地往密室方向看,傅清明看出了她的担忧,轻声地解释了下。
可谢相思的表情没有半分松懈,反而更加沉重。
上次天香阁出事后就闭门歇业,这大街小巷最热闹的地方也不在了。这夜月半,光浅淡地笼在这一片寂静小镇上。
谢相思走出柴房,静静地望着天边。
解忧帮,收人钱财,替人解忧。
这口号听着倒是好,但往往花钱去找人解决的忧愁都是正路不好解决的,才会找他们这种地下组织。只不过解忧帮一直都会和雇主签署协议,解决之后的所有后续事宜,都由雇主方承担,解忧帮不会背锅。
但如果是在办事途中解忧帮的人出了事,那雇主可以不管。
这次是有人花钱雇杀手想要裴缓的性命,那解忧帮派出来的人必定是千方百计地下手,一直到真的除掉裴缓,拿到尾金。
在解忧帮这么多年,谢相思也知道若是完不成任务的弟子会有什么下场。
天香阁的这些姑娘身体内的毒种下快一个月,而一个月前她还没有和裴缓一起离开长安城。她不得不有此猜想,是有人在他们还没出发前就已经谋划好了,天香阁毒害裴缓不成,再让陈大帅下手。
“究竟是谁,非要置他于死地?”
裴缓虽然人贱嘴毒,招人暴打,但多大仇多大怨,非要他死不成?
“置谁于死地啊?”傅清明听她嘟囔着,脑袋跟着凑过来。
谢相思一垂眸,见到一双满是好奇的大眼睛,摇了摇头道:“没什么,随口说说。我出来也很久了,再不回去我家王爷那儿不好交代,告辞了。”
“等等——”
谢相思住了脚步,回头:“还有什么事吗?”
傅清明再怎么老江湖,但到底年纪摆在那儿,耳根子有些红,问:“你不生气了?”
谢相思想了想才理解他的意思,牵唇笑了笑:“你虽然没有把孔雀尾给你娘入药,但实实在在也是拿它救了人。只是以后,不要再说谎了。人只要说一次谎,就会不得不编造无数的谎言来圆,你年纪还小,还有机会改正的,我相信你。”
她抱拳,潇洒如风:“走了!”
傅清明呆呆地跟出来两步,看着她的身影融入暗夜之中,喃喃道:“我会的,只不过我没机会了。”
因为他年纪一点儿都不小,他已经二十岁了。
咦,这算不算是又骗了她呢?
谢相思从雨花巷出来没往裴家老宅走,而是直奔天香阁。
身为护卫,她需要做的就是清除掉所有会对裴缓产生威胁的人,如今傅清明救下的那个姑娘还没醒,这件事若是想有些眉目,就只能去天香阁找线索。
谢相思身上这件衣裙裙裾足够长,她动手扯下一大条布,围在脸上就从墙边跳进了天香阁的后院。
她摸索着寻找老板娘常欢住的房间,在走错的好几处都听见阁中的姑娘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或交流上妆技巧,或讨论换装心得,再不就是扯着帕子抹眼泪,长叹一声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换装赢不到心心念念的孔雀尾就算了,还不能出去。我的萧郎,奴家想你想得心肝颤,想到泪枯干哇!”
谢相思悄悄地合上窗缝儿,摇摇头继续往一楼走。
楼梯走到一半,她听见一阵放轻的脚步声,人数不少。她回身往楼上跳,没想到来人耳朵倒尖,大喝一声:“谁在那儿?!”
随着这一声喊,整个阁楼跟着**。方才那哭天抹泪的姑娘推开窗,正撞上谢相思这个蒙面人,立时翘着兰花指细细地喊:“有坏人啊!”
谢相思头疼,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这住人的阁楼走廊本就不宽,这一下被蜂拥而至的人堵得严严实实的,谢相思想直接冲过去,但看他们一个个那娇弱不堪,婉转啼哭的模样,她这一下撞过去,他们可能会死。
就在谢相思犹豫的当口,楼下人冲了过来,“唰唰唰”,长剑齐齐指向谢相思:“我劝你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你已经被包围了。”
谢相思抬眼一看,领头人国字脸,生得那叫一个一脸正气。
这不正是裴缓身边的桑明吗?
她叹了一口气,将遮脸布扯下来。
待看清她的脸,桑明的剑有些抖,真是奇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奇。
“谢护卫?你怎么在这儿?”桑明摆了摆手,随行人将兵器收起来,围观的小哥哥小姐姐们也咬着手帕各回各屋了。
谢相思正想着怎么敷衍过去,桑明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我怎么给忘了,王爷和谢护卫这么亲密,一定是之前就把事情告诉谢护卫了,如今你才会到天香阁来帮忙。”
谢相思点点头:“你说得没错。”
上一次谢相思豁出性命去保护王爷的英勇事迹桑明是亲眼看到的,谢相思的忠心天地可鉴,现下见她承认他也就信了,他走过来和她大致说了下方才查到的情况。
“我奉王爷之令到天香阁,从常欢那儿拿到名单之后迅速地去核对了一下,发现这上面的姑娘都没有回到家中,怕遗漏什么蛛丝马迹,我就又带着几个人回来看看。”
谢相思抿抿唇,有些迟疑:“是王爷让你们来的?”
“没错啊,谢护卫走后王爷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突然就交代属下来天香阁查了。”
她是无意中与傅清明结识才发现事情的个中关窍的,可裴缓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
而且她也没听到他的心理活动,定是他之前就知道了。
看来这人也没她之前想的那么草包嘛!
远处的裴家老宅,裴缓已然从一开始的发蒙状态中走出来,淡定地一边嗑瓜子一边听刚切换的“天香阁秘访记”,听到草包言论的这一刻,他“噗”地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冷笑一声:“呵,你对本王的力量一无所知。”
如果说一开始是幻听,但现在听的内容这么丰富精彩,还能和现实相扣合,也就不可能是幻听了。
裴缓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就等着一会儿桑明人回来了问问了。
当然,如果谢相思和桑明一起回来的,还如他方才听到的声音里的一样裙摆缺了一块,那连问都省了。
裴缓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刺激的剧情,他激动地搓了搓手:“若是真的,那以后可有的玩了。”
“王爷!”白照敲了一下门就进来了。
裴缓轻咳一声,佯装正常地问:“桑明他们回来了?”
“不,不是,是长安城来人了。”
“长安来人了?谁啊?”
“是我。”有人负着手踏门而入,皎皎的月光镀在他身上,映得面上笑意盈盈,“成之一走旬月,光顾着在这儿游山玩水,可是把我这个旧人抛到脑后了?”
裴缓一下子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抬手与来人击掌:“怎么搞得我像是抛妻弃子的渣男一样?”
孟云客一挑眉,打趣道:“你可不就是?”
“得了得了,整个长安城谁不知道我最贴心善良,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裴缓将孟云客迎进屋,招呼人上茶。
“不必麻烦了,你今夜就随我回去,马上启程。”
裴缓拧眉:“这么急,长安城里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倒没发生什么,只是父皇叮嘱,让我一见到你就带你一道回长安。”孟云客眼神幽幽,“父皇也知道,任由你在外面,你这辈子都不会想着回长安的。”
快到子时,谢相思才和桑明一道从天香阁回来。
他们盘查了一下和后院关押的姑娘们有关联的所有人,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也就是说这几个姑娘就是纯倒霉,恰好在裴缓来天香阁前几日被卖进来的。
这样的天选之子,若是选中发财就好了,偏偏是这样的事情。
谢相思的心情很是沉重,整个人反应都有些慢。到了裴宅门口,看见侍卫来来往往,动作匆匆地往马车上搬行李,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拉个人问问是怎么回事。
被叫住的侍卫回道:“王爷说要立刻启程回长安城,谢护卫也赶快去收拾东西吧!”
“现在就走?”可她还没查出什么眉目来呢!
在门内槐树后隐着,一直暗中观察的裴缓施施然地走了出来,边走边说道:“临安王亲自来传旨叫本王回去,立刻就要走。”
裴缓一边走,一边看着谢相思的反应,眼见着她眉心紧皱着,料想内心肯定是千万种思绪。可他走得越近,越是什么也听不到了。
但他方才明明看她和桑明一起回来的。
怎么会刚才能听到,这会儿又听不见那道声音了呢?
裴缓脑中灵光一闪,“啊”了一声:“对了,本王还有样重要的东西忘了,得回去找找。”
说着,他快步往院中去,走到他住的东苑月门前,恍惚就能听见谢相思的声音说:“什么听不到?什么和桑明一起回来的?我和桑明回来不行吗,碍着他啥了?这人怎么一天不找点儿事就不舒服……”
裴缓脚步一岔,一只脚在月门里一只脚在月门外。
身子向里倾——
“裴缓那个天杀的!”
身子向外倾,就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裴缓抿紧嘴巴,站在月门里,叫来了桑明,伴随着谢相思的骂声让桑明把晚上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一遍。果然如他所想,今夜在天香阁里所发生的一切,都跟他遥远听着谢相思的声音说的内容相吻合。
他居然能听到谢相思的心声!
而且看样子,他能听到她的心声有一个范围,大概就是一间院子的大小。超出一个院子大小开外,他能听见谢相思的心声。而在一个院子的范围内,谢相思能听见他的心里话。
也就难怪之前,谢相思事事都能走在他前面。
因为在谢相思面前,他仿若透明,心思全都被她知晓。
如今谢相思能在心里这么肆无忌惮地攻击他,显然是还没有发现这其中的关窍。
裴缓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眼神清明,看得桑明一个哆嗦——每逢自家王爷露出这个表情的时候,就代表有人要倒霉。
这一次,是谁这么幸运呢?
裴缓摒弃内心所有的繁杂,深深地呼吸,大步地踩着一地月光再次走到谢相思的面前。
枝头的鸟雀被惊得飞走,谢相思努着嘴立在马车边,密密的眼睫微垂,像一把小扇子,扫下淡紫色的扇影。
他的眼神随着她每次眨眼上下游走,心念一动。
谢相思没抬头,就像完全不知道他在这儿一般,只是将脸扭过去,那一段脸颊到耳根子处,红若明霞。
他方才想的那一句明显已经被她尽收耳中。
——“谢相思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谢护卫。”裴缓沉声喊了一声。
谢相思犹自沉浸在那种震撼和羞涩交织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根本没听见。
裴缓勾了勾唇,人再往前一步。
“谢相思。”他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压在头顶又沉又重。谢相思终于听到,眼睛缓缓地往上转。
裴缓就立在她面前,今夜月亮极大,他近在咫尺,眼神明明亮亮地看着她,似从月亮上飘然而下的仙人。
裴缓平时嘴贱噎死人,至今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多亏这副人间难得的皮囊。
谢相思惊觉自己竟然被裴缓的美色所迷,眨了眨眼,默念三遍“他嘴贱他嘴贱他嘴贱”,才稳住心神,往后退了一步,抱拳道:“王爷有何事?”
“你的行李自己回去收拾,给你一刻钟,一刻钟时间不出来,本王就把你丢在这儿!”
裴缓说完毫不留情地转身,先一步踏上马车。
他的马车描金画彩,连四角的流苏都缀着小珍珠,浮夸到无以复加,风格非常之裴缓。
谢相思嘴角一抽,转身进了院子。
她带来的东西本就不多,三两下就收拾了个干净。看着窗外来回搬裴缓行李的下人,她皱起了眉头。
陈大帅去向不明,天香阁的事件也没个结果,到底是谁花钱买了解忧帮的令来杀裴缓还没个头绪,就这么回长安,不知道还有多少麻烦事等着裴缓……以及专门负责保护裴缓的她。
谢相思望着天哀叹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谢相思突然想到了傅清明,她寻了张纸快速写了封书信,卷着塞进包袱里,这才又出了门。
院中吊着的灯笼被下人一个一个吹熄,之后他们无声而有序地出院门,这一方天地除了天上月,没什么再照亮的东西,在拐角的阴暗处就是漆黑一片。谢相思的视力比寻常人好一些,能和平时没什么差别地往外走,可其他人不见得能这样。
她走出月门,斜处里有人一脚踏上台阶,却踏歪了,就要往下滑,她一手拽住那人胳膊。那人借着力站稳,吁了一口气,松开手,往下退到庭院中。
院子里的月光澄澄,他的眉目逐渐分明,眉眼温和,鼻梁高挺,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锦袍,虽没有其他贵重玉饰,只发上系了条绸带,可跟着裴缓时间长了,谢相思光看布料就能看出一个人身价几何。
眼下这人,低调又富贵无匹。
裴缓交好的狐朋狗友里,气质这么出尘这么像好人的很少,谢相思突然想到一个人——临安王,孟云客。
谢相思眼珠转了一圈,抱拳一礼,开口:“王爷无事吧?”
“无事,多谢你了。”
孟云客说着,几步走到一边,弯腰将谢相思甩出去的包袱捡了起来,伸出手。
谢相思内心忍不住表扬机灵的自己,忙走下台阶,接过来包袱,垂首道:“多谢王爷。”
“我谢你,你谢我,咱们也算扯平了。”孟云客收回手,顿了下,又说,“你是谢相思吧!”
谢相思抬起眼,有些讶异:“王爷知道我?”
孟云客生了一双很温和的笑眼,看人没有寻常皇子那般居高临下,让人不会因他的身份心生畏惧。
“成之之前写信说身边多了个女护卫,今夜裴府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只谢护卫一个女子。谢护卫身法矫健,巾帼不让须眉,有你在成之身边,我也能放心了。”
孟云客语气里满是关心,真诚无比。
“王爷过奖了,我一定尽忠职守,保护好怀王。”
谢相思心里不由得感叹,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裴缓是怎么和临安王这样的君子“类聚”到一起的?
真是令她费解。
更令谢相思费解的事情,还在后面。
从长安来时,裴缓坐马车,谢相思和白照、桑明以及其他一干侍卫骑马,围在裴缓的马车四周保护他。
回长安时多了个孟云客,不过孟云客有自己的马车,按理说只是车队多了一架马车和几个临安王府随行人员,其他的都应该不变,可裴缓却硬是要她和自己同在马车内。
事出反常必有妖,裴缓想一定没安好心。
谢相思当然是一口拒绝:“属下的职责是保护王爷,和王爷一起坐在马车里,属下不能第一时间发现外面的异样。”
裴缓面无表情:“如果外面真的有人要刺杀本王,你第一时间发现之后,冲进马车保护本王,这中间的时间差里,万一贼人趁机刺杀成功怎么办?你在马车里,近距离贴身保护本王,这才能充分发挥你护卫的能力。”
谢相思等了等,想听裴缓内心的声音,好知道他突然揪自己上马车的真实目的。
裴缓倚在马车里,只默默看她,眼神里,透出三分委屈。
紧接着,谢相思等来了他内心的声音鼓动。
——“人家好怕,为什么她不能上来保护我,上次她在身边我都被刺伤了,她万一不在我身边我怎么办?”
谢相思:!!!
看来上次的刺杀事件真的给裴缓带来了心理阴影。
也难怪,裴缓以前在父母和兄长保护下长大,后来做了王爷身份更贵重,虽然之前经常被人群殴,可真的伤到他的却是没有。
谢相思心软,只能认命了:“属下听王爷的。”
她撩开车帘上了车。
裴缓是天下第一享福能手,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毛毯,软垫钉在车身,坐着靠着都舒服,角落里燃着小炉熏香。裴缓就窝在毯子里,听见她上来轻哼一声,闭上眼不看她。
可他的心声在飘啊飘,被谢相思捕捉到。
——“这下放心了,可以安心补眠了嘻嘻。”
谢相思神情松懈,弯唇会心一笑,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裴缓慢慢地睁开眼,马车内光线昏暗,他只能模糊看到谢相思的位置。
她受这么重的伤,就算好了,骑马难保不会伤口裂开,他让她上来也不是全无好心。
难得,他居然有好心,裴缓自己都惊了。
裴缓连忙甩甩头,摒弃所有的内心思绪,闭上眼,窝进毯子里强迫自己睡过去。
车抖了一抖,车帘漏进一丝光,谢相思睁着眼,看到光漏进来急忙又闭上,她刚听见他心里想的了!
过了一会儿,谢相思才又睁开眼。
她拂了拂胡乱蹦跶的心口,好险,刚刚差一点儿就要被裴缓发现了。
不过裴缓居然藏着好心,她实在没想到。
知道裴缓的想法,谢相思总算可以轻松自在地在豪华马车里待下了。
盖州城距离长安有七八日的车程,第二日一行人在城边的一个叫络宜的镇子落脚。
镇子人不多,却是周边村落贸易往来的一个小中心,谢相思借口要去磨个刀,裴缓吩咐众人在镇上歇上一晚。
“属下很快就回来。”谢相思面上没露任何声色,拿着刀就下了车,她要想办法将那封信给傅清明寄过去。
裴缓一行在络宜镇唯一一家客栈落脚,饭菜都很勉强。裴缓素来挑剔,筷子在面前一盘烧鸡里戳来戳去,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孟云客看着裴缓,眼神微微凝滞。
他捏着裴缓要扔开的筷子,重新塞回去,道:“你多少垫一垫,等到之后路过望城,我带你好好吃一顿。你一口也不吃,很难活着撑到望城。”
望城美食,比长安都不逊色。
裴缓总算有了点儿动力,慢慢地机械进食。
耳畔断断续续的,谢相思的声音絮絮叨叨地传进来。
——“这地方的驿站怎么连个人都没有啊,人没有,鸽子有也行啊!”
——“总算来人了。”
——“也不知道傅清明人还在不在那儿,那个姑娘有没有醒过来。”
——“如果能再晚走几日就好了。”
——“……完了,我看这驿站官不靠谱的样子,我这信真的能到傅清明手里吗?!”
裴缓咀嚼的动作也跟着一停。
他之前吩咐桑明查过傅清明,傅清明是神医鹿鸣的关门弟子,鹿鸣曾入皇宫为太医院院判,深受当今陛下器重。然而在皇恩最盛时鹿鸣却选择离开长安行走于江湖,救治许多家境贫寒命悬一线的老百姓,深受世人敬重。年初在找寻一味药时,鹿鸣跌落谷底身亡。傅清明把鹿鸣的尸身葬在谷底,被鹿鸣救治过的百姓则自发前往祭拜。
傅清明继承先师遗志,行走江湖做游医,居行不定。谢相思来盖州城才几天,就和傅清明认识了。
而且她还写了信给傅清明。
“啪!”
裴缓手中的筷子重重地砸到桌子上,孟云客调侃说:“也没有难吃到要砸店的程度吧!”
裴缓的面色很难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胸口一团无名火蹿得老高,找不到出处,寻不到原因。
半晌,他咬牙切齿地不耻下问:“你说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写信,是什么意思?”
“自是寄相思了。”孟云客笑,眼神幽暗,“成之收到姑娘的情信了?莫不是回到长安我就要去府上喝喜酒了?”
孟云客说完,裴缓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裴缓鼻尖“咻咻”地出着气,往前一推桌子,倏地站起来:“我累了先去休息了,你慢慢吃。”
这反应,可不像是要办喜事的样子。孟云客明白自己这是无意间戳中了裴缓的伤心事。孟云客非常贴心地给他找理由:“舟车劳顿是该好好歇歇,之后路还长着,你快去吧!”
裴缓包下了客栈整个二楼,他就近推开一扇门,把自己摔到床榻上。
这榻远不及王府自己的金丝绒软榻,这一下摔得他腰背酸痛,差点儿真的把自己送走。
“工作间隙还有空谈恋爱,可真有你的谢相思。”裴缓喘着粗气,想到谢相思和傅清明这二人你来我往的事,简直咬牙切齿。
他恨不得冲去驿站,直接将那信抢过来,撕成碎片随风散去。可这样一来,他无缘无故知道谢相思心声的事情又要暴露了,以后还怎么……
“以后?”裴缓揉着自己额角的手停下,翻身坐了起来,“我怎么会想以后?让我不爽还心有他人的护卫,留在身边有什么用?我该立刻修书给解忧帮,让他们换个人来,再赔偿我这段时间的损失。
“行,就这么办。
“白照!白照!”
听到声音,白照立刻“咣”地冲进了屋,一手拎着大刀一手抬高做防御姿态:“属下在呢!”
裴缓:“你提刀进来想结果了我?你喊那么大声怕刺客不知道目标是谁?”
白照连忙将刀收进了刀鞘,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属下是听王爷声音很急切,怕王爷有危险。”
裴缓想了想,说:“你出去,换桑明进来。”
他方才居然想要让白照这个缺心眼儿去办眼下的事,他才是真的缺心眼。
白照扁扁嘴,委屈巴巴地出去,桑明跟着进来。
“我有事要你去做。”
“王爷且吩咐。”
裴缓屈着一条腿坐着,面色幽幽暗暗,半晌也没说话。
他少有这样的模样,桑明一时愣了愣,猜测是事态格外严重,又上前几步,压低声音说:“属下一家都是老将军救下的,生是裴府的人,死是裴府的鬼,王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属下,属下就算豁出性命也会去给王爷办的。”
裴缓身边的人都是裴昭挑过来的,每一个都是知根知底,世代效忠裴家的。白照从小就和裴缓一起长大,桑明虽然不是自小跟来的,但祖上被裴家所救,一家都忠心耿耿。
看桑明坚毅的脸,鹰一样的眼里隐隐泛着红,裴缓犹豫了又犹豫,才开口:“到望城后你改道去解忧帮,带着本王的亲笔信。”
桑明:“王爷是准备——”
花大价钱买人去查刺客吗?
后半截话还没说出口,裴缓的声音就落了下来:“把谢相思给本王退回去!”
桑明:“啊?”
“啊什么啊,没听懂?”
桑明脑子转了好几个弯儿还是没懂裴缓为何突然这样,刚才谢护卫从王爷马车上下来不还好好的?
他还亲眼看到王爷注视着谢护卫的背影消失了之后才舍得收回目光的。难道在马车里的时候,谢护卫得罪了王爷,那注视背影时的目光不是不舍,而是愤恨?
桑明自诩衷心,也知道不该打听的不打听,他道:“属下领命,务必办成此事。”
“嗯。”裴缓扬扬手,桑明退了出去。裴缓复又躺下,盯着天花板发呆。
之后他要换一个听话乖巧,爱说爱笑的护卫。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天天吐槽他不如这个人君子,不如那个人脑子好。
从此谢相思和他,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此生再也别想看到他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绝世容颜。
而他能一直听到她的心声,知道她离开自己之后过得稀烂,真是开心,哈!哈!
裴缓扯过被子,闭上眼,决定好一切他放松准备要睡去,耳畔却又不合时宜地传进那个女人的声音。
——“陈大帅居然在这儿!一出门就遇到鬼,这是什么水平?”
——“我自己难敌他,还是先回去找人再做谋划。”
——“糟了,他发现我了,他身边居然还有帮手。我今日真要交待在这儿了。”
——“不过还好他还没发现裴缓在客栈,不然他直接杀过去,裴缓就危险了。”
裴缓倏地睁开眼。
门猛地被人拉开,在外守着的白照差一点儿被吓得跳起来。
裴缓面色沉沉,道:“带上所有人手,去救人。”
桑明问:“救谁?”
“谢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