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噬鬼之毒
这夜深深,星月高悬。
怀王府内,桑明带着一队护卫穿过花园,往西南角去巡逻,不多时,白照亦带一队人走过,往相反的方向去。
谢相思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巧的匕首。
待到二人走了之后,她从窗户飞出,点着地面,几下飞上院内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上。
之前为了保护裴缓,谢相思就住在裴缓所在的主屋对面,每隔两日和桑明他们轮班值夜。
白日从皇宫回来之后,裴缓就让人把她的住处搬出王府主院,迁到相隔两个院落的别院中。
他还说自己不舒服,任何人没有他的命令不许靠近。
谢相思知道,裴缓这是在报复她在听雨台无意伤他的举动,想给她的保护工作增添难度。
她也没反抗,身为解忧帮的人,这点儿小麻烦算什么。
谢相思搬好之后就在附近飞了一会儿,最终选择这棵槐树作为晚上监视主院的地点。她视力比常人要好,从这棵槐树上往下看,斜对着能看到主院的动静。
谢相思捡了枝粗的枝丫窝着,身体不能怎么动时,她脑子就动得飞快。
白日里碍于是皇宫重地,傅清明又摆明了是去见皇帝的,两人没能说几句话。只是在擦肩而过时,傅清明面不改色,悄声漏了一句:“晚上等我。”
他这话说得含糊,两个人只在盖州城的久安镇有交集,谢相思连他住哪儿都不知道,又该上哪儿去找他。
她一无所知,就只能等他来找自己了。
巡夜的梆子敲了三下,已是子时三刻。
主院的灯熄了许久,谢相思也听不到裴缓的心声,想来他已经睡熟了。
耳畔传来一阵清脆的破空声,随之一道寒光钉在谢相思脚下的树杈上。她脚勾着树干,倒挂着取了那枚飞镖。
被削成两半钉在树杈上的叶子打着旋儿飘在地上。
这飞镖的力道,巧劲儿,谢相思没见过第二个。
是傅清明。
谢相思展开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城西长东街朱燕巷院,门口悬一月色灯笼,事出紧急,万望速来。
谢相思翻身下树,落地无声,原路钻进屋中,将字条焚毁之后又跳出去。
与此同时,王府主院中,本躺在榻上的裴缓一下坐起来。
“来人!把谢相思给本王找来。”
谢相思刚要翻墙出去,院门就被人破开,她的脚步硬生生地顿住。
白照焦急地赶过来,和谢相思直直地打了个照面,他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谢护卫,你……怎、怎么站在这儿呢?”
谢相思回答:“赏月。”
白照长吐口气,仰着脖子看天,那一弯细细的月亮也看不出什么好看来。
谢相思问:“可是王爷有事?”
白照回过神来,“哦哦”两声:“王爷让我来叫谢护卫去一趟。”
“王爷不是睡着了?”
“这谢护卫都知道?”白照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谢护卫,人不在主院,心却在,王爷睡着没睡着谢护卫都能猜到。怪不得桑明说,谢护卫和王爷心有灵犀。”
“过奖了。”
若是别人说这番话,谢相思觉得他是阴阳怪气,顺带扯犊子。可白照说出来,就是坦诚至极,这一个多月间,府里这些护卫倒是真的拿她当自己人了。
“我也不知道王爷有什么事,反正,很急,很急很急,急得我腿都差点儿跑断了。”
白照提着快断的双腿又跟着大步流星的谢相思跑了回来,几乎是踏进主院门的同一时间,裴缓卧房的光复又亮起。
裴缓仅着里衣躺在榻上,眼皮耷拉着,一副睡意蒙眬的样子。
“王爷叫属下有何事?”
听到动静,裴缓侧过身子,抬起脸,他的里衣料子是外朝进贡而来,盛夏暑热时穿着睡觉也凉爽不闷汗。因为此特性,裴缓的里衣比寻常的衣服更加顺滑垂坠,他一动,衣领处就往旁边一歪一滑,他随手扯回来,另一边的领子又滑开。
暖融融的光,映在皎白的肌肤上,蒙上一层旖旎的颜色。
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看得见,又似看不见。
谢相思的眼神有些发直。
裴缓仿佛还没睡醒,对她这本性直白的眼神毫不在意,眼皮抬起又垂下,声音透着倦怠:“本王方才做了个梦。”
谢相思静静等着他下文。
“梦里是一望无尽的山川,本王站在山巅俯瞰脚下的景色。突然从后面伸出一双手,将本王推了下去。随后本王惊醒了,本王找高人解了梦,高人说本王今夜有一劫难。
“今日虽然不是你当值,可本王花钱雇你来保护,有危险你自然是要在的。”
谢相思问:“敢问王爷,是哪位高人解的梦?”
裴缓打了个哈欠:“本王自己。”
谢相思嘴角一抽,沉默以对。
裴缓:“是本王不够高吗?”
谢相思顺从道:“王爷自然是高人。”
整个王府裴缓身量和桑明差不多,并列第一,确实是“高人”。
“那不就完了,谢护卫,好好值夜吧,本王继续睡了。”裴缓扯过锦被将头一蒙,重新歪了回去。
丫鬟锦芽吹熄了灯,白照对谢相思拱手:“那就辛苦谢护卫了,我也回去睡啦!”
谢相思的刀,差一点儿就要饮血出鞘。
黑夜里,她盯着裴缓的背半天,恨不得盯出个窟窿来,终是吐了口气,身形一跃,纵身上了房梁。
屋子里燃着梨香,其中制香用的一味龙涎香还是皇上为表恩宠亲赐的,闻着清清淡淡,即使梨花不在,这屋子里还是梨香扑面。
梨花清冷高洁,很不像裴缓这种浮夸人会喜欢的,倒更符合传说中的裴昭。
看来裴缓的习性喜好还是受他那位兄长影响不小。
房梁上不知道是谁缠了一圈金丝席,躺在上面软软的,又不闷热。谢相思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控制得细而长,寻常人难以发现这里躺着个人。
——“我睡不着。”
——“总觉得谢相思在盯着我看,我好不自在。”
——“可去盖州城之前她也是这么盯着我的,我怎么就能睡着呢?”
谢相思即将入定时,耳畔传来一声声嘟囔。
她微微侧过头,眼睛盯着斜下方的床榻处,锦被里的鼓包随着这声音悄悄动了动。
——“谢相思睡着了吗?”
——“她怎么可以睡着,她是护卫。”
——“我叫她一声。”
“谢相思!”
“王爷有事?”
“没事,随时抽查看看你睡没睡。”
“哦。”
——“没睡,倒是挺有职业操守的。”
——“不对,若是有职业操守怎么会踹雇主的腿,害得本王现在腿还肿着。”
谢相思缓慢地眨着眼,所以裴缓现在才想起来她白日里伤到他的事,那叫她来,就不是存心想找碴儿报复了,而是真的为那个梦境担忧。
迷信害人啊!
谢相思松了口气,随后那口气又提起来。
她若是这一晚都要因为这个鬼理由待在这儿,那就没办法去找傅清明了。
“谢相思!”
“王爷有事?”
“你转过去别看本王。”
谢相思:“哦。”
谢相思扭过头,动作没有避讳。
裴缓听到声音,道:“你果然在暗中盯着本王看。”
——“嘻嘻。”
——“嘻嘻嘻。”
谢相思看着近在咫尺的木梁,已然对他的自恋淡然以对:“不盯着王爷,怎么能保护王爷?”
榻上有了动静,是裴缓翻了个身。
“那你下来盯。”
——“本王睡不着也许是她离太远我没安全感。”
——“试试看是不是。”
——“如果不是的话,再绕回之前的思路,试试是不是因为她盯着我才睡不着的。”
——“啊,长夜漫漫,我要实验。”
谢相思对裴缓信奉着能不浪费口水就不浪费口水的原则,她飘然落地,站在榻边,和灯架并列成排,一动不动。
裴缓的脸对着她,隔着一层薄薄的床幔,他闭着眼,神态安详。
——“还是睡不着,一定是不够近。”
“这个距离,万一敌人射一箭,穿过你我的空隙,那本王就危险了。谢护卫,你靠近一点儿。”
谢相思从善如流,上前一步。
“敌人若是射飞镖,这个距离也能过。”
谢相思再上前一步。
“若是射银针。”
谢相思再上前。
“若是……”
“王爷,再往前的话,属下就要上床了。”
裴缓睁眼,谢相思往后退一步,他入目撞上的,是谢相思近在咫尺的细腰。
腰带轻系,不用力就能勾勒出娇软的弧度。
他的手指探出,只碰到腰带垂下的璎珞穗子,扫得他心痒痒。
——“怎么会有人有这么好看的腰。”
——“好想……”
——“不,我不想,这跟登徒子有何区别,我裴缓还是要脸的。”
——“不对,我什么时候要过脸。”
——“做人就该从一而终,不能半途被外界改变。”
裴缓再抬眸,眼神墨黑,里面藏着谢相思窥探不出的深渊。
他伸出手,声音喑哑:“谢护卫,过来。”
胸腔里的空气像是一下被人抽走,谢相思往后小幅度地退了一步。
“你敢不听话?”裴缓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一笑,胜过璀璨世间所有的光华。只今夜的笑透出危险色,谢相思心头不住地战栗。
谢相思一怔,他人突然扑了过来。
——“今夜……”
谢相思眼一眯,手抡起来。
——“量到……”
谢相思往旁边一闪,手挥下。
——“尺寸我好叫人做衣服……”
裴缓眼前一黑,高大身躯轰然扑到地上。
——“给她。”
裴缓昏了过去。
他只是想量她的腰身?他还要送她衣服?
又打错了。
谢相思“扑通”滑跪到裴缓身边:“王爷!王爷!”
她叫了几声裴缓都毫无动静。
谢相思拽着裴缓,将他扶到榻上,盖好锦被。愧疚的情绪如果是水,那她现下已经被泡发了。
谢相思对着裴缓鞠躬,诚挚地表达歉意,本着“打都打了,不如就势做点儿正事”的原则,她趁着护卫不注意,翻窗出门,逃入茫茫夜色里。
长东街不算是长安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却是所有人趋之若鹜的存在。传说中长东有地龙,在这地方买房子能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是以诸多亲贵朝臣都在此处置办宅子。
长安有言,一块房梁砸在长东街,十个人里有七个家中有人做官。
但凡贵的地方都会分个三六九等,长东街的八条巷子各有乾坤,上三巷最贵,都是二品往上重臣王室的家眷置办的,中三巷大多住着四五品的京官家眷,而下两巷是给除了钱一无所有的富商,偶有几家是权贵养的外室。
一言以蔽之,这地方很贵。
因为含钱含权量太高,有心思歪的贼人绑匪经常来这儿绑票要钱,后来慢慢地,朝臣权贵也不在这儿住,或是给投奔的远方亲戚住,或是将房子租出去。
朱燕巷位于上三巷的第二巷,谢相思奔袭而来的一路,想象这该是怎样穷尽奢华的地方,可此刻站在门口,望着残破的门,白到褪色的灯笼,她开始怀疑这个魔幻的世界。
“……啊?就这?”
“嘎吱”一声,门应声而开。
寂静的深夜,破败的院落,自动打开的木门,组合在一起就是个鬼故事,一般胆量的人都得吓出个好歹。
可这一切落在傅清明身上,非常合理。谢相思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入门。
门在她身后又重重合上,这三进的院落一点灯火也没有,她四下扫了扫,直步上了台阶,推开主屋的门,随后大拇指一推,手里的佩刀“唰”的一声出鞘。
那一点月光漏进来,傅清明正坐在大堂里,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兜,里面网着一兜子萤火虫,绿色的光照在他脸畔,诡异得要命,饶是谢相思这等心智也一瞬间心脏骤停。
“思思姐姐,我等了你这么久,你怎么见面就拔刀啊!”
谢相思手指收回,佩刀落回,坐到傅清明手边:“谁让你装神弄鬼的吓唬人。”
“我来得急,这里什么也没有,我没来得及布置,就只能用些笨办法吓唬人了,我知道思思姐姐胆子大,肯定敢进来。”
傅清明的“布置”,指的是像雨花巷那样,用毒和药布阵,防止有别人闯进来。
想起雨花巷,谢相思问:“那位姑娘如何了?”
萤火虫灯放在桌面上,布兜沾了底软趴趴的,“灯光”随之晃了晃。
傅清明摇了摇头,谢相思心头一紧。
“你走之后三日,她突然说想见你。我往裴府射飞镖,可你迟迟没回应,我一打听才知道,怀王已经启程回长安了。”
“之后我回去,她便没了气息。”傅清明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是谢相思寄给他的那一封,“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她,有负你的所托。”
谢相思胸口闷闷的,声音也发沉:“她是怎么死的?”
“自杀,触墙而亡,死得决绝。”傅清明叹了一口气,手握了松,松了握,可也握不住注定要流逝的生命,“销骨香吞噬人肌理,即使我医术再高,也只能留她性命,难以让她的容貌恢复往昔。她在死前留书给我,让我火葬了她,她不想顶着这张脸埋进土里,投胎转世。”
天香阁的姑娘,身若浮萍,被人呼来喝去,当成玩物。她们处处都不如人,只有那一张美丽的容颜,让她们觉得自己稍稍胜于她人,她们的脸,是她们唯一引以为傲的地方,也是唯一能让她们在这尘世生存下去的依仗。
那个至今谢相思也不知道名字,只有两面之缘的姑娘,死对她而言,是解脱。
在解忧帮做事,谢相思见过很多人求生,第一次见到有人求死。
她叹一口气:“如果人有来世,希望她平平安安,顺遂地过平凡一生。”
两人相顾无言,静坐片刻,谢相思将刀横在小几上,开门见山地问:“你找我来的目的是什么,直说吧!”
她太直接,问得傅清明一愣:“我本来以为你会迂回地和我寒暄下在皇宫里的重逢,或者问问我朱燕巷的房价什么的,侧面打探一下。毕竟正常人都羞于直接问别人秘密,没想到你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开口。”
“你去皇宫自然是机密,我问你你也不能说,那我为何要问啊?朱燕巷的房子不管涨了掉了还是大甩卖,我都买不起。你找我,肯定有目的,这个才与我有关。我问一个事就行,为什么要浪费心思旁敲侧击问别的。”
傅清明起立鼓掌:“思思姐姐真是人间清醒。”
“看你年纪小教教你罢了。”谢相思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吧,到底什么事?”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傅清明,我师父是鹿鸣。”
“鹿鸣?”谢相思很是意外,“妙手神针鹿鸣?”
“正是。思思姐姐也知道我师父?”
“但凡在江湖上行走,谁能没听过鹿神医的大名。可我听说鹿神医不收弟子,之前多少人想拜鹿神医名下,不管是帮派子弟还是权贵,他都没有松口。”
解忧帮内部有各类名人志士的资料,只是谢相思一看字多的书就头疼,《朝堂宫廷篇》和裴缓有关,在出发来长安前她强迫着自己背了,《江湖异闻篇》她只囫囵翻了个大概应付考试。有关鹿鸣出宫后的事情,她知道的不多。
傅清明点头说:“思思姐姐说得没错,师父说他要燃烧自己所有,来行医救人。他会看病,却不会看人,那些奔着他来的人,大多为名为利,少有真的想行医的,他分辨不清,就干脆不分辨了,也不收徒,就只自己一人坚定本心便行了。
“我嘛,是个意外,我父母双亡,身患重病,舅舅带着我到处求医问药最后求到师父,师父治好了我,舅舅却因长年累月的劳累猝死。师父见我一个人孤苦,就收了我在身边,一开始只是做他的小童,后来师父见我对药草一学很有天分,考察了数年才最终收我做关门弟子。
“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师父过世后,我遵照入门时发的誓,不入贵门,不以医术敛财,救济苍生。我去的第一站,就是盖州城,之后就遇到了思思姐姐,我和思思姐姐真是有缘。”
“不入贵门?不以医术敛财?”谢相思眉头一皱,很是嫌弃,“可你入了宫,还有钱买朱燕巷的房子,你这誓言三个里两个都没做到。”
“朱燕巷的房子虽然是我的,可我赚钱可从不靠医术。”傅清明说着,手指做拨算盘珠子状,“我和师父之前在边境落脚,我白日和师父行医,晚上倒卖两境物品,赚了第一桶金。之后我拿这笔钱,选了一个很有发展前景但偏僻的城镇买了房,再之后倒手卖掉,就这样来来回回,七八年之后我就买了这儿。其实这儿的房子我去年才买,因着办师父的丧事没时间回来,就到现在也没收拾,乱得很,让思思姐姐见笑了。”
好一个天纵奇才!她要是有这水平,早就攒够钱离开解忧帮了。七八年光景就如此出息,真……
谢相思思绪一顿,梗着脖子看过去:“你这编的吧?七八年前你也就七八岁吧?七八岁的小娃娃还能倒卖货品?”
“呃……”傅清明轻咳了两声,“那个,我今年刚好二十。”
谢相思盯着眼前这张稚嫩的脸,无辜的鹿眼,怎么看也就最多十五六岁的样子,摇头三连:“怎么可能!我不信!你演的吧!”
“我跟着师父到处试药尝药,天山最好的雪莲师父只取蕊芯,花瓣都让我吃了,很甜。我师父临终前也是鹤发童颜,不见多少老态。”傅清明及时停下,把话题拉回去,“这都不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叫思思姐姐来——”
“别,别叫我姐了,我比你还小一岁,这声姐姐我可担不起。”
傅清明睁着一双无辜的眼:“那叫相思妹妹好了。”
谢相思捂住泛酸的牙,摆摆手:“先说正事吧!”
“其实若不是天香阁的姑娘,我应该比你先到长安。我在盖州城落脚时,就有人来给我送了一封信。”傅清明又摸出一封信,指尖抵着,推到谢相思那边,“你看一下。”
信封中的信上并没有字,空白一片。她问:“为何没有字?”
“这是暗影营送来的信,是机密中的机密。没有字,最保险。”
谢相思脑中念头一闪而过:“是陛下。”
“师父虽然离开皇宫,可和陛下的君臣之谊永远都在,这空信封是皇上和师父之间的约定,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我继承师父遗志,自然要为师父守好约定。”
谢相思想到那个传言,那个裴缓青云直上有了王爵是因为为陛下献血治病的传言。
“……难道陛下真的有病?”
傅清明点头:“正是。”
谢相思托腮,眼前“唰唰唰”飘过的是她熟读背诵无数遍的《朝堂宫廷篇之镇国将军裴阙》。
当今越武帝当年还是三皇子时率军打仗,平定西南,和裴阙是生死与共的同袍兄弟。之后先帝驾崩,传位于三皇子,铮王谋反,是镇国将军裴阙一手护佑三皇子登基。
铮王余党不甘心见三皇子坐上帝位,纠集起来在越武帝封禅大典后打算再次谋逆,镇国将军和夫人为保护皇上以身为饵最终双双被杀。再之后长子裴昭中状元入仕,一路顺遂。虽然裴昭的天资出众,但大家都说他能这么快上位还是多亏了自己姓裴。
裴缓是裴家的异类,文不行武不行,成天招猫逗狗,纨绔难搞。裴昭在朝廷风头那么盛,都没有人想浪费心思给他下套,是都等着放长线,兵不血刃,等裴缓出事把他哥给拖下水。裴昭离开长安,裴缓没人管,这正是诱他犯错的好时机,可还没等到各方有所行动,皇上突然封了裴缓做怀王,成了大越第一个异姓王。传出来的原因是皇上生病需要裴缓的血做药,大家虽然叫他“血王八”,可其实并没有人真的信。
在这个节骨眼儿封王,一般人就很难动裴缓,这是皇上为了保裴缓呢!
且皇上行武,一向体魄强健,每日上朝都是容光焕发,并没有一丝病态,还用裴缓的血做药?蒙谁呢?
朝上的重臣都是在官场沉浮几十年的老油条,他们表面关切上折子问候皇上龙体,心里完全不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众人皆醉他们独醒。品级小和年轻的官员受到这些重臣前辈的“好心指点”,也加入“独醒”大军的行列。
最后,大家都把真相当成个傻子才会信的借口。
谢相思眯了眯眼,不由得感叹一句圣心难测,不愧是坐稳龙椅三十年的一代英主,可真是把每一步都算到了。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玩的是人心啊!”谢相思几下想明白这其中关窍,抬眸睨了傅清明一眼,“所以你进宫,是为了陛下的病。陛下到底得的什么病?为什么怀王的血能救他?”
“其实不是病,是毒。”
谢相思被惊到:“有人要谋逆?”
“这毒叫噬鬼,是苗疆人牟赞研制的,用药极为偏门,一旦毒发,便是恶鬼都逃不掉,所以才叫噬鬼。噬鬼毒会通过人体的血游走到四肢百骸,身体每一寸都会腐烂,受尽极致的痛苦最后才会死去,至今尚未有人能解这个毒。”傅清明明眸中盛着无限的哀伤,少年不知愁的面庞终于有和他真实年纪相配的情绪,“师父从去年底开始潜心研究破解噬鬼的方法,可惜只破出了一半的解法就出了意外。”
“节哀。”
傅清明摇了摇头,将眉间那一瞬间溢出来的阴霾扫开,继续说:“陛下体内的毒性很浅很淡,所以才保住了性命。但那毒不解,会慢慢在体内吞血再生,最终还是会要命。可这大半年皇上的病情并没有加重,所以说怀王的血,应该是真的有用。”
“是因为怀王天赋异禀吗?”
傅清明又摇了摇头:“这我并不知道。”
所以那日进宫,裴缓是给陛下献血去了。
谢相思消化着这一晚得到的庞大信息,手被人握住。她本能反手一推,傅清明被弹开,她又迅速地扯着他衣襟把他捞了回来。
这一飞一回之间,她惯来冷艳的脸情绪变化极快,一起一落,她的样子忽远忽近,飘扬的发丝都泛着光,像是在缥缈月色里羽化登仙,傅清明一颗心都要蹦出来。
谢相思把他扶正,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手快了。”
傅清明怔怔地看着她,手摸着把手坐下,让那颗躁动的心也慢慢沉下去。
“没、没事,是我忘了你的防御反应了。”
见傅清明这么好说话,且适应能力超强,谢相思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又坐了回去。
傅清明悄然往远处挪了一寸,谢相思当没看见,看了一眼窗外的月亮轨迹,说:“怀王那儿我不能太久不回去,你铺垫了这么久,想要我做什么就直说吧!”
“也不是铺垫,既然要你帮忙,当然要把事情原委都和你说清楚。”今夜傅清明也受谢相思影响,干脆坦诚到底,“陛下也知道光靠怀王的血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才找上我。我要解噬鬼之毒,一是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给陛下解毒;二来,也是未免这毒落在什么愤世嫉俗人手里,祸害苍生。所以,我需要你帮我从怀王那儿取点儿血过来,用作研究解药。”
“这事怀王能知道吗?”
“不能。这事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谢相思沉默了片刻,弯唇淡淡笑了一下,倏地佩刀出鞘,一瞬便抵住傅清明咽喉。
“说得可真好听,不告而取就是偷。怀王是我主上,我偷主上的血,就为了帮你这个只见了几面的不熟的人,你还真是脸大如盆。你说了这么一大通,谁知道你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傅清明垂了下眼,并未挣扎,似早已料到谢相思的反应。
“你在意怀王的命。”他说出这个事实,谢相思微怔。
傅清明眨了眨眼,直直迎上她审视的冷冽目光:“我与你虽只有几面之缘,但看得出来你只关心你在意的事,对其他事都无感。你今夜说话多的时候,两分为天香阁的姑娘,剩下的都是为怀王。如果不是因为怀王的血能救陛下,对陛下中毒这件事你也不会多问。
“所以就算是为了怀王,你也一定会答应我。
“怀王的血真的能救陛下的事情一旦传出去,他也会有危险。而且我为什么私下找上你,而不是直接让陛下找怀王要血,或者是让怀王放血时取上一点儿研究,正是因为陛下极力反对。在拿怀王研究和可能没命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肯定有什么原因。这个原因,你也想知道的,对吗?谢相思。”
谢相思,这是傅清明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三个字干干脆脆,将她的防备打落。
谢相思拿着刀的手攥紧,骨节松缓下来。
傅清明伸手,两指夹住薄薄的刀刃,将其移开。
“你为了怀王,我为了天下苍生。
“试一次,行吗?”
弯月行至树梢,怀王府的梨树晃了晃,掉落几片叶子。
谢相思翻墙进去,几条黑影无声无息地追上。她察觉,脚尖轻点,直上房顶。
几人落在瓦片上,丁点儿声音也没有。
谢相思眼风一扫几人胸前黑衣上绣的玄色蛇纹:“暗影营的?”
领头的人生了一双鹰眼,只盯着她并不多话。
十个暗影营人,十个都是能说话的活哑巴。
谢相思抱拳道:“我乃怀王府第一护卫谢相思,奉王爷之命出门办事。你们是新来的吧,之前在这儿守着的暗影营的兄弟都认识我。”
她出门时没人跟着,那应该是她走之后暗影营的人也刚好交班了。
鹰眼上下仔细地打量着她,和身边人交换了个眼神,身边人跳下去奔入夜色里。
鹰眼转回头,又看着她,不说话,只盯着她。
谢相思腹诽,说一句话会烂舌头吗?
要不是看暗影营直接听命于陛下,她这一拳头下去,他必定会死。
谢相思干脆地坐在瓦上,等着刚才走的人核实她身份再回来。鹰眼就死死盯着她,眼珠都不转一下,真是令人窒息。
谢相思闭上眼,眼不见为净。她突然有些敬佩成天被人盯着的裴缓,是怎么坦然且肆无忌惮地活到现在的。
刚一走神,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
谢相思手按在刀鞘上跳起来,睁开眼,看到眼前人,今夜第无数次窒息。
暗影卫训练有素都是高手,解忧帮专学杀招招招见血。两大组织的较量,那真是精彩纷呈。
如果来人不是陈大帅和慕云就好了。
这两人就这么巧赶在今夜来“佯装刺杀”了,巧得谢相思好想骂人啊!
骂谁呢?找不到人的时候当然是骂裴缓了,他个狗东西!
那厢慕云被鹰眼一个扫腿逼得差点儿掉下去,他强行站住,眼风不住地往谢相思这边扫,仿佛在说:不是假打吗?为什么这么拼?
暗影卫不是她手下,要是解忧帮有人要杀裴缓的消息传到陛下那儿,那不是害了解忧帮嘛!
谢相思拔刀,迅速加入战场,靠近慕云,运气于掌,用尽所有力道直直往下一劈,慕云手中的长剑顿时折成两半,“当啷”掉在地上。
鹰眼几人被谢相思这战斗力惊了一惊,又迅速回过神来去围住陈大帅。
慕云一脸的怀疑人生。
谢相思趁机迅速凑近慕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快装晕。”
谢相思手腕一劈,奔他脖后,刚触到他人,慕云就白眼一翻倒了下去,谢相思脚一勾,他才没滚下去。
“慕云!”那厢陈大帅见慕云被擒,眼睛通红,不敢置信地盯着谢相思,“你、你——你都是骗我们的,我杀了你!”
陈大帅暴呵一声,直冲过来,他身形诡谲,可暗影卫也不是吃素的,人又多,他轻功绕开一两个,绕不开三四个,一时也走不开。
他又闪过一个人,不料凌空突然跳出一人,长剑直逼他面门,正是刚才跑去核实谢相思身份的人。
陈大帅一个退步,“唰唰唰”数把剑交错着比在他咽喉。
谢相思急急脱口:“留活口!”
鹰眼抬手,手下将陈大帅双手反剪按到瓦上。
“把他嘴堵上吧,王爷还在睡觉。”
“谢相思,你……呜——”
陈大帅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传达着怨毒。
鹰眼道:“把他们押回暗影营!”
“还是押到王府吧!”谢相思语重心长地道,“眼红王爷的人太多了,隔几天就有人来打他,背后人都是朝堂的……还是交给王爷处理吧!这样的小事还让陛下费神,陛下该觉得暗影营没什么用。”
鹰眼点头:“押到王府。”
谢相思说什么他听什么,再不是前一刻钟的瞪眼哑巴了。
暗影营的人将陈大帅和慕云带走,鹰眼脸色有些不自在:“……谢护卫方才用的是什么招数?我从未见过。”
习武的人,对超出自己认知范围之外的绝顶高手天生心带敬仰。
谢相思捡起一片瓦片,手一捏,瓦片碎成粉末。
在鹰眼震惊的目光中,她嘴角勾起淡淡弧度,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天赋异禀而已。”
鹰眼喉头滚了滚,由衷地敬佩:“厉害。”
“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自然可以。”
谢相思翩然跳下房顶,腿一软差点儿栽在地上。
用完大力气之后脱力症状很快就来了,她强撑着推开离自己最近的房门,不管不顾地快速往前跑。她的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急速旋转着。
倒下时,谢相思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儿,只感觉身下软软的,热乎乎的,是个好地方。
翌日,清晨。
初升的朝阳带来人间希望。
榻上的男人意识刚刚苏醒,眼睛还执着地闭着,他的手钻出帷幔,哑着嗓子喊了声:“倒杯茶来。”
听到声音,锦芽快步地进来。裴缓平时并不喜欢让婢女近身,尤其是他睡觉的时候,锦芽只将温的茶放到裴缓手中,便退到一旁。
裴缓困倦的脸略有舒展,直起上半身,却发现腰上有桎梏,根本动不了。
动作间,帷幔被扫开,锦芽瞪大了眼。
“王、王……王爷,奴婢什么也没看见,奴婢先出去了!”
锦芽捂着脸慌忙跑出去,开门时差点儿撞上桑明。
“锦芽姑娘,王爷醒了吗?”
“醒、醒了。”桑明要往屋里迈,锦芽红着脸拦住他,“别、别去,不方便……”
桑明不解:“啊?”
“里面有人。”见桑明还是不明白,锦芽一跺脚,“谢护卫和王爷在一起呢!”
“白照说昨晚王爷叫谢护卫来值夜,在一起这不是正常吗?”
锦芽摇着头,欲言又止,“哎呀”一声:“不是王爷护卫的那种在一起,是、是好看的公子和好看的小姐的那种在一起。”
锦芽说得很委婉,桑明脑子转了个弯儿,震惊地瞪大眼。
卧房内,裴缓睁开眼,目光往下扫,只见一个人正斜着趴在自己身上,脸埋在他左手边的锦被里,腿搭在他右手边,像是一个饿虎扑食扑上床榻上的。
他的视线往下扫,扫到一截不堪一握的杨柳细腰,是昨夜他心心念念想量的。
这人,是谢相思。
裴缓脑中混混沌沌,对于昨夜的记忆最后只停留在他扑向谢相思,然后就没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谢相思才会这么胆大包天地冲向他的床呢?
裴缓躺回去,后脖颈儿一阵酸痛,他当时扑到地上,如果是摔晕应该脑袋疼,脖子疼这分明是被人打晕的。
他眼盯着棚顶,随后缓缓地,慢慢地,漾开一个笑。
谢相思打晕了他。
谢相思扑向了他。
谢相思平日里碍着雇主和手下的身份有别,不能表露太多情绪,但又实在垂涎他的英姿,在二人相处时春心萌动,不惜打晕他以获得亲近的机会。
看她这死鸭子精嘴硬的特性,等她醒来肯定会说是他自己晕倒的,又或者说是有刺客来她护着他,两人双双被打晕之类的。
裴缓握在手里的茶水从温变凉,他被谢相思压得腿发麻,再压下去就要残废了,他伸手戳了戳谢相思的手臂:“喂,醒一醒。”
谢相思没有动静。
裴缓心里“咯噔”一跳,将杯子随手甩出去,起身将她推开。谢相思滚到榻里,眼皮都没动,呼吸均匀,随遇而安地继续睡着。
“怎么会有人睡觉和死了一样动都不动。”裴缓说着松了口气。
她睡颜恬静,纤细修长的睫毛挡住总藏着情绪的眼。
床幔的缝隙里漏下光,裴缓忍不住凑近,数着她的睫毛根数。
——“一根两根三根……”
——“谢相思真好看。”
——“四根五根六根……”
——“怎么会有人眼睛鼻子嘴长得都这么合本王审美,是假的吧?听闻番邦有妖术能让人五官改变,她是不是去做过?我捏捏试试。”
他手伸过去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指尖顺着往上游走,到达她的眉骨。
她的眉骨比一般女子略高,秀气的长相硬是被逼出七分的艳丽。
再然后,是眼。
她睁开眼时,大多数目光都像是看死人一样,可当她内心情绪奔腾时,眼底也像是藏着万千星,耀眼极了,就像现在这样,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真好看。”
裴缓的目光温柔,在她面上一睃,随后一个僵住。
裴缓:!!!
两人四目尴尬相对,裴缓收回手,声势咄咄地先发制人:“本王醒来你就在本王**,本王刚在查看你是不是死了。”
谢相思:“哦。”
如果不是她能听到裴缓的心声,她就真的信了他的鬼话。
裴缓的眼危险地眯着,继续进攻:“谢护卫,你怎么在本王的榻上?”
谢相思撑着手臂下了榻,这短短的几秒钟,痛苦得像是几年那么长。
其实从裴缓有动静开始她就已经醒了,他心里关于自己“饿虎扑食”的言论她都听到了。
她和傅清明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就不能让别人,尤其是当事人裴缓知道她昨夜偷溜了那么久。她不让鹰眼将人带去暗影营,又不让他们向上禀告就是为的这个,暗影营的人是“哑巴”,他们不告诉陛下也肯定不会告诉裴缓,就没人知道她昨夜出去见过谁。
裴缓被打晕,她横七竖八躺在**,解释这一切最好的理由当然是她为救他殚精竭虑,最后二人双双晕倒。
柴房里正有两个被捆的刺客,稍微串下供就好了。
再不然,就是他自己摔晕,她为了护着他用力过猛最后也晕倒,也勉强能说得过去。
巧了,裴缓也是这么猜的。
他觉得这都是谢相思为了掩盖对自己的不轨之心想的借口。
谢相思脑仁疼,巨疼。
她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能听到裴缓心声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啊,怎么不说话了?”
裴缓屈着一条腿,眼风跟着谢相思,如影随形。那样子,分明是今天不得到个结果不会罢休。
谢相思深吸一口气,直面他:“昨晚属下感觉到附近有人,就出去看看。陈大帅和慕云按照约定过来假装行刺,被新来的暗影营的兄弟们堵住,我把他们两个带回了府。”
裴缓薄唇微扬,不言不语。
谢相思继续说:“属下回来之后,继续在房梁上给王爷值夜。”
她说着,惯来清清冷冷的脸上,飘上丝丝红晕,倒也玲珑可爱。
裴缓的眼凝着,心跳得飞快。
——“老天爷,她有点儿可爱啊!”
谢相思脸更红了,她埋下头,从裴缓的角度看,她修长的脖颈儿弯着,似湖边洁白圣洁的白天鹅。纯真和美好,在这一刻从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瞒王爷,属下打小过得苦,就喜欢漂亮的物件。四季的花,能看到的我都摘下收集起来。好看的人,属下忍不住一看再看。昨晚上属下回来,在房梁上看到王爷的睡颜,当真是画中仙人一样。
“属下没忍住就跳了下来,蹲在床边看着王爷。
“再然后,属下就不知道怎么睡过去了。
“属下也是一时鬼迷心窍,王爷放心,属下下次再也不敢了。”
电光石火之间,谢相思巧妙地将裴缓的预判换了个说法。
把裴缓认定的“她馋他的英姿”扩大到“馋所有好看人的英姿不限定裴缓一人”,这样顶多听起来变态了一点点,但是也不会让裴缓觉得她对他心怀不轨。
谢相思等了半晌,都没等到裴缓的反应。
她悄悄抬了眼皮,见裴缓面上一片可以读出来的空白,眼神迷蒙着,像是失了神智。
自恋被戳破,会这么失望吗?
美女不解。
只是须臾,裴缓像是回了神,面上没多余表情,只是声音冷凝:“你过来。”
谢相思听不到他的心声,拿不准他到底要做什么,不会气急败坏要和她撕破脸吧?
这谢相思反而不怕了,她勇往直前,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几步就冲到了榻前。裴缓又说:“蹲下来。”
谢相思照做,她蹲着,脊背也是一如既往的高挺,裴缓低下头,就能和她平视。
两双眼,正正对上,谢相思的心猛地一跳。
“谢护卫兢兢业业保护本王,本王当然要回报你。”裴缓的眼垂了垂,复又重新对上她的,那一双眼黑得像是落日尽头,丝丝的光亮缠在其间。
谢相思突然有些恍惚,她像是透过这双眼,看到了一个和眼前的人,完全不同的人。
孤洁骄傲,心思万千也不动声色,是风雪压不弯脊梁的冬日梅。
谢相思一颗心往那落日尽头坠,一直下坠,失重感让她抿紧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多少人一眼就沦陷在本王的美貌中,你也不会例外,嘻嘻。”
鼓噪的男声将谢相思从蔓延的情绪中拽了出来。
她回过神,再看眼前的人,那双眼弯着,已经没了方才给她的感觉。
真是奇怪。
谢相思站起来,抱拳:“多谢王爷,王爷的美貌给了属下今日好好做事的动力。”
裴缓一脸的“我就知道你逃不过”的表情:“行了,去吧!”
“属下告退。”
——“找遍长安城也找不到比本王还好看的人。”
——“你每日只看本王,时间长了也就只馋本王一人的英姿。”
——“到时候一日不见本王你就难受!三日不见本王你就泪流!”
听到这儿,谢相思差点儿被门槛绊倒。
真是好美的一张脸,好恶毒的一颗心。
裴缓在榻上又躺了一会儿,唤来桑明:“去看看谢相思在哪儿,不用叫她过来,远远地看着,知道她人在哪儿就行。”
桑明本来还不信锦芽说的话,但他是亲眼看着一向清冷一个打十个也不在话下的谢护卫方才捂着脸,小女儿一样娇羞地跑出去的。
再看王爷,也就这么一会儿没见到谢护卫就如此关心。
还特意关照不要打扰谢护卫休息。
这不是爱情是什么?
自家王爷这么多年只顾着吃喝玩乐,到现在也没议亲,好不容易开了窍,谢护卫虽然不是什么名门贵女,但也是个高手,如果能嫁给王爷,那以后就更方便近身保护王爷了……
桑明拿着做护卫的银子,操着老大爷的心,很郑重地回道:“王爷放心,属下有分寸。”
裴缓也没听出来他的深意,“嗯”地应了一声。
桑明退了出去,裴缓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坐了起来。
他尽量放空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就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桑明回来禀告,说谢护卫去了柴房见抓到的那两个刺客了。
柴房的位置,离裴缓的院落更远。
所以他没听到她的心声不是因为她没到距离,而是她在做正事,根本就没有想什么。
直视他漫长的三十个数之后,居然不会满心满眼都是他?
裴缓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虽然好看,但不精致。
谢相思看惯了他从前的美好模样,现下肯定是差几分的。
裴缓捻着通透的青玉簪,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
旁边的桑明后背阴风阵阵,打了个哆嗦。
柴房里,解开陈大帅和慕云捆绑的谢相思打了个喷嚏。
“一会儿你们换上府内护卫的衣服,我送你们从后门出去,之后什么时候再来听我的安排。”
陈大帅耷拉着脑袋,说:“那个……昨夜是我误会你了,对不住。”
“有什么对不住的,你的反应很真实,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要是那样你还相信我,那你这个人才真是无药可救。”谢相思指着衣服,“我先出去,你们换好了就出来。”
“师妹!”
谢相思止住脚步,回眸看他。
陈大帅握着双拳像是鼓足勇气,才开口:“我知道下单要杀怀王的人是谁。”
“师兄!”慕云拉住陈大帅,“不可啊!”
“你我杀不了怀王,和师妹合作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师妹能有办法,让杀怀王的那人撤了单,我想,我们还有一条活路吧!”
这个道理,是陈大帅花了这么些天才想出来的。
慕云的手松开。
陈大帅肯说,这是意外之喜。
谢相思忙问:“是谁?”
“兵部尚书,左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