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想拥有她

在谢相思做完这次的试卷之后,她被裴缓放出来了,还照样上值保护他这个千尊万贵的怀王殿下。

谢相思也没什么异样,保护裴缓尽心尽力。两个人偶尔有几句交谈,之后重回平静。

一切看起来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桑明拉着白照一起朝着东西南北四个角叩拜佛祖神灵,感谢他们保佑王爷和谢护卫和好如初。

白照睁着一双无辜的眼,说:“如初……他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

桑明怜悯地拍了拍白照的小脑袋瓜,当谢护卫在王爷身边时他兢兢业业地拉着白照站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免得打扰他们的兴致。

怀王府就在这种和谐的气氛中进入了又一个夏天,裴缓喜欢夏天,喜欢暖洋洋的太阳包裹自己的感觉,他吩咐人在花园的藤萝下搭了个大秋千。

说是秋千,其实就是个简易的胡床,背面封口,用棉絮蜀锦做了个巨大的靠垫放在上面。胡床的两边支着竹竿,上面用一层薄薄的月纱覆盖,每日太阳升起,光就会温柔地从月纱外透进来。

秋千旁边煮着一壶清茶,各式精致的点心水果每隔半个时辰换一批。花园的花竞相开放,姹紫嫣红,一片盎然,在长安这个每个人费心费神一心往上挤的地方,裴缓执着地做那个最会享受的精致咸鱼。

谢相思觉得他还是太享受主义了,这样不好。

在这个吐槽刚从心里滑过的瞬间,她就被裴缓按在了对面的秋千里,腰背靠在软垫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都软下去了。

如果享受是罪,她愿意代替裴缓去坐牢,无期徒刑的那种。

她没想到裴缓居然让人做了两个秋千。

“以前只有我自己,当然就做一个,今年可不一样了。”裴缓窝进对面的秋千,捡起一把玉柄扇子悠闲地扇着。

谢相思愣了一下,然后放松地躺下,没有说话。

裴缓的眼睛眯起来。

那天在地下密室他说完那番话之后,谢相思就是这个反应。

——没反应。

之后他也时不时说几句这样甜甜的话,她的反应无一不是这样,发愣,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裴缓也想过要不把她支远一点儿,听听她心里的想法,但刚一支走她,他心里就抓心挠肝的,随后立刻让桑明把她叫了回来。

一刻不见,如隔三秋。

他舍不得那么久看不见她。

再想想什么办法,要不,找几个人假装刺杀他然后让谢相思美救英雄,再然后……

“咳咳!”一阵轻咳打断裴缓的想象作案,谢相思缓缓地坐起来,有些无奈地说,“王爷,我能听见。”

“哦。”被拆穿了,裴缓也不恼,扇柄在指尖转了两下,“那你觉得这个办法怎么样?”

“不怎么样。”谢相思中肯道,“我力气用尽就会脱力,不一定能救得了王爷。”

“那正好,脱力之后本王抱你回去,公主抱。”裴缓的眼中闪过兴奋的神色。

大意了。

谢相思以前从来没想过,世上还有裴缓这样的物种。

比脑回路清奇,她是比不过的。

谢相思愣了一下,又坐回去了。

地下室那几天,对谢相思而言,最大的收获就是她和裴缓彼此侧面坦诚了能听见对方心声的事情。

在一个院子的距离内,她能听见裴缓的心声。

超过一个院子的距离,裴缓能听见她的心声。

以前的一些疑惑的点,她都有了解答。

更重要的是……

谢相思偷瞄了一眼裴缓。

他躺了回去,将扇子盖在自己的脸上,同时,心里“啧”了一声。

——“我真是个天才。”

——“就决定用这套方案了。”

谢相思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后想到什么,又轻轻地笑开。

午后的阳光在月纱的过滤下呈淡淡的粉色,似一场繁华又漂亮的梦。

她一直觉得能听到裴缓的心声,是个奇怪的事情。

全天下的人都不会这样,只有她一个人会。

在解忧帮那么多年,最深处的孤寂总会被这个认知勾出心底,让她一瞬间心思沉到谷底。

可现在她知道了,不只是她一个人这样。

还有裴缓。

两个人的奇怪,就不会让人觉得那么奇怪了。

至于其他的,她还没想过来,就干脆不想了。

谢相思被太阳晒得有些犯困,刚晃了个神,耳畔传来一阵细微的异样声音。谢相思旋身飞到对面秋千前,手臂张开横在裴缓面前。

“怎么了?”

“有人闯了进来。”

谢相思话音一落,南边飞檐上一道黑影上下翻飞,后面暗影营的几个兄弟紧随其后。

那身形谢相思很熟悉,是慕云。

谢相思的心头一紧。

左炎死后,陈大帅和慕云就没有消息,谢相思问过两次,他们都说没有接到解忧帮的指令。这次突然来了,还在大白天明晃晃地闯入……解忧帮那边一定有了新的指令。

她刚想到这儿,下一秒西北角的梨树后就蔓延出两道影子,一长一短,随即人闪了出来。

谢相思瞳孔微缩,人都麻了,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高的自然是陈大帅,他身边比他矮一点的……居然是傅清明!

——“很好。”

裴缓阴阳怪气的两个字适时地响起,谢相思就更麻了。

麻烦的“麻”。

按照裴缓的吩咐,他和谢相思在后花园晒太阳时,周围不能有太多碍眼的人,就只有桑明和白照在不远处候着。

府中其他护卫都在月门外,暗影营大白天也不好躲在屋顶上,就藏在墙外的树间,或者对面的茶摊子上,以此保证内外都有人。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王府有个死角,就是西北角的第三棵梨树下面,藏着个狗洞,是裴缓小时候为了逃出去玩自己挖的。

之前为了让慕云和陈大帅顺利进来假装刺杀裴缓,谢相思就把这个只有她和裴缓知道的死角告诉了他们。

他们也确实利用得很充分,慕云勾走暗影营的人,陈大帅和傅清明从狗洞进来,声东击西,神不知鬼不觉。

可傅清明是怎么混进来的啊?

桑明按住冲出去的白照,看向谢相思。谢相思摇摇头表示没事,桑明一点头,拉着白照站得更远了些。

陈大帅和傅清明走近。

陈大帅未语先哽咽,颤着音开口:“师妹……”

谢相思微笑,还没说话,从她的右腰侧就探出个脑袋:“陈、大、侠,许久不见了。”

称呼被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真咬牙切齿。

陈大帅被吓得哭音一下就吞在喉咙里。

裴缓扔开扇子,从秋千上下来,站到谢相思旁边,锐利的目光在傅清明的脸上一转,唇边溢出一抹笑:“傅大夫来我这王府,不和本王打声招呼,不合适吧?”

傅清明看了一眼谢相思,眼神询问。谢相思叹了口气:“他已经知道了。”

“你——”说好不说,做彼此的小可爱呢?

谢相思看出他所想,又叹了口气:“不是我说的,是他……”

“是本王和相思心有灵犀,能看透她的想法,知道她的一切。对吧,相思。”

这话说得,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说的也是真的。

谢相思点头,点头,再点头。

傅清明撇撇嘴,私下调查跟踪直说就好了,扯这么一出,还要逼迫谢相思配合他说话。

陈大帅则心思幽怨,看那两个人站在一起,越发显得自己形单影只。

谢相思问:“你们怎么会一起来的?”

傅清明忙道:“碰巧了。”

谢相思没再说什么。

这两人没什么交集,哪来的碰巧。不过是她最近天天被裴缓盯得严,傅清明的传信飞镖无人回应,才想找上门来,刚好碰到陈大帅和慕云在研究狗洞。

至于他用了什么理由说服的陈大帅和慕云,傅清明那张嘴能说得很,谢相思猜不到也不想知道。

傅清明说完就让了让位置,把陈大帅完美地让了出来,成为视线焦点中心。

“解忧帮那边传了消息过来吗?”

“师妹说得没错。”陈大帅再张嘴,哽咽音更重,“左炎死之后,刺杀怀王的订单解除,我和慕云要回解忧帮了。”

订单解除,也就是说,左炎一死,解忧帮就没人再来续刺杀怀王一单。裴缓暂时安全,陈大帅和慕云也没事。

悬了这么些天的大石一下落了地,饶是谢相思这样喜怒轻易不在外人面前显露的人都不由得神情轻松下来。

“那你和慕云师兄也能安全回去了,可喜可贺。”

陈大帅的脸上却只有悲伤,不见喜色:“我马上就要回解忧帮去了,师妹……我、我很担心你。”

长安看似平静,实际下面波涛汹涌。

就只刺杀怀王一事,就搅和得这么久,谢相思留在长安,以后只会危险重重。

谢相思语气轻松地说:“订单已经解除,就没有解忧帮的人来刺杀王爷了,我的任务也能很轻松。等王爷什么时候不用保护了,我就可以顺顺利利地回解忧帮了,师兄不必担心。”

——“我算算,以我的身家,续你个一百年保护我,不成问题的。”

解忧帮一枝花的谢相思差点儿一个平底趔趄摔倒在地。

陈大帅的脑袋突然扭向裴缓。

“怀王身边的护卫都是高手,解忧帮订单解除,其他地方的刺客很少有能靠近王爷的。我师妹是个女儿家,是个最好的姑娘,在江湖上血雨腥风地过了这么多年,她值得安安稳稳过幸福日子。我只要她平平安安就心满意足了。这次任务结束之后,我会继续出任务,不让师妹来回奔波。等我攒够了银子,能替她和我自己从解忧帮离开……我、我……那个,我……”陈大帅一开始还说得很顺溜,这段话不知道练了多少次,可越说越没底,涨红着脸,结结巴巴。

他看了一眼谢相思,像是陡然喝了一大盆鸡血,又有了勇气,随即“扑通”一声单膝跪地,高声道:“请怀王殿下放谢相思离开,回解忧帮。我陈大帅愿做牛做马,报答怀王殿下的恩情!”

夏风闷热,吹得人脊背生汗,傅清明却觉得有一股阴凉的邪风吹向自己。

这事他是个局外人,他上道地默默退后几步,坐到树下的石凳子上,只耳朵抻长,等着那边裴缓的回答。

只见裴缓的长指点了点谢相思的右肩膀,问:“你们解忧帮人从帮内离开需要多少钱啊?”

“每个人不同,看帮内投入成本,百倍做赎身银。”

“你在解忧帮算十年……一百万两够了吗?”

谢相思:“……够吧!”

裴缓随意道:“我给你出了。”

裴缓垂眸,道:“本王已经替她赎身,以后她自然有安稳日子,也会平平安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这一幕陈大帅万万没想到,他嘴笨,方才的说辞还是慕云教他的,他一下噎住,只能粗喘着气息,说不出什么反驳话来。

慕云的身影一晃,落在地上,好不容易甩开暗影营的人,看到陈大帅这样烂泥扶不上墙简直要吐血。他把陈大帅从地上拉扯起来,语带讥讽地道:“有人就有江湖,长安的风波不比江湖上少,只要谢相思在怀王身边,就离不开长安,哪有平安安稳的日子过?”

裴缓是新晋宠臣,裴昭回来之后上位丞相,裴缓的地位又会更上一层楼,怎么可能舍得下这长安富贵?

他对谢相思,不过也就是玩心。

在这世间女子眼里,陈师兄的一颗真心,和怀王的滔天权势比不堪一击,谢相思也没有例外。

裴缓沉吟片刻,道:“我家在盖州城有祖宅可以住,不过盖州风景很一般。江南我有几个庄子,位置倒是挺好,就是夏天太热,虫子也多,我不喜欢那儿的夏天……西北嘛我也有产业,那儿的秋日最好看,雪,还是长安的最好。只要相思想走,我们可以一个季节去一个地方,四季都看最好的景色。”

谢相思神情一震。

离开解忧帮,看绿水青山走大江南北,寻梦中长安。

这是谢相思给自己设立的目标,让自己有动力踏碎从暗夜伸出来的刀枪剑戟,走向光明灿烂的白昼。

现在这遥远的目标,在她心里是有生之年能实现就好,却突然近在咫尺,她只要伸出手,就能轻易触摸到它的边缘。

她不会去要裴缓的钱,可知道遥远的目标有实现的可能,比什么都让她激动。

——“不许哭,我又没欺负你。”

心声恶狠狠地呵斥,谢相思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差点儿掉眼泪。

上一次流泪,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她强自眨眨眼,将眼泪逼退,抬起头。

“多谢师兄的好意,我虽是女人,但不想依附别人而活。我有这个能力,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师兄也应该为自己去活,不能辜负来这世上一次。”

陈大帅神情黯然,之前谢相思就已经和他说明白了,只是他不甘心,才求着慕云在与她告别时说这些。

他的声音艰涩,带着最后的释然:“师妹,保重。”

“师兄保重。”

慕云拉着陈大帅离开,从长安到解忧帮路途遥远,他们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回去复命。

两个人一走,花园陷入一片沉默。

打破这沉默的,是看了半天戏的傅清明。

“既然王爷已经知道一切,那正好。请王爷找个没人的地方,在下想给王爷诊个脉。”

怀王府最僻静安全的地方,就是地下室。

白照和桑明依旧在外面守着,这一次,谢相思也在外,让傅清明能专心地给怀王看病。

故地重游,谢相思的心情有些复杂。

白照小跑着拐到前面的一间屋子里,不一会儿抱着一个大竹篮子,手上提着一个食盒出来,里面竟是各种长安有名的小吃,把谢相思给看傻了。

“地下室是用金刚石磨碎掺进土里制成的,又设有无数个机关暗器,水火不惧,刀枪不入,别管什么绝世高手都休想靠近一步,安全得很,完全用不到人守着。之前每次王爷进去看谢护卫,白照都在这儿吃吃喝喝打发时间。这些,都是白照辛辛苦苦背着王爷攒的。”桑明说道。

白照就势将吃食推到谢相思面前,笑说:“嘿嘿,谢护卫吃,不要客气。”

谢相思微笑道:“多谢你。”

“哦,我还在这儿藏了好大一块冰,做冰盏最好,我这就去拿。”白照“噔噔噔”又跑远,桑明失笑地摇摇头。

“我有个疑问……”

“谢护卫是想问白照的来历吧?”

谢相思点点头。

“论起和裴家的情谊,白照比我还要深。他是从小跟着裴家两位公子长大的,情同兄弟,那一年……就是大将军和夫人殉国铲除掉铮王的那一年,有铮王余党买通了将军府的下人,混了进来,想杀二位公子,斩草除根,铲除裴家一门。

“当时大公子不在府中,幸亏白照机灵,发现府中有不对劲儿的地方,就扮成大公子的模样,诱贼人出现。贼人怒而下了黑手,一棍子打到白照的脑袋,白照仍死死地不放手,直到贼人被回来的大公子一箭射杀。白照头部受伤本来神仙也难救,是大公子进宫求了皇上,让神医鹿鸣前来医治,这才保住了白照的性命。只不过人和从前比,没那么机灵了。大公子怕别人欺负他,也怕哪天白照病情反复就一直带在身边,之后大公子去两江,不想白照跟着奔波,就把白照留了下来。”

谢相思赞叹道:“裴家一门忠烈,身边的人也都是英勇无畏的好汉,裴大公子也真是有情有义。”

看谢相思夸大公子,桑明忙道:“论有情有义,我们二公子也不遑多让呢!”

“王爷……”谢相思往门内看了一眼,声音压低,“王爷也有这样的故事?”

“谢护卫可能不知道,做生意哪有想象的那么容易。王爷几次被长安内外的商人们雇人截杀,九死一生,可他还是咬牙忍着,发誓要干出一番事业来。他是爱钱爱玩,可也没到能豁得出去自己的地步。就算他什么也不干,照样有荣华富贵。他这么做,是为了大公子。”

“为了裴昭?”

“大公子能力出众,又有裴家光环在,陛下器重,仕途顺风顺水。可官场不是只看你的出身,还看你的能力、人脉,看你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利益。二公子私下拓展长安内外的人脉圈子,上下打点,保大公子一路顺遂。二公子曾说,只要是为了兄长好,他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舍弃。”

听桑明这么一说,谢相思不由得对裴缓刮目相看,他之前行事那么夸张,竟然都是扮猪吃老虎,长安上下不知道多少人被他骗过。

可能一开始连他那个英明神武天纵英才的大哥也被他骗了过去吧!他大哥把打点的生意交给他,为的也只是让他活得好随便挥霍而已,却没想到交给了他一个银矿,人家换了一座金山。

谢相思今日听到了这么多故事,八卦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白照捧着半人高的冰过来,谢相思听了故事决定回报,动手几下把冰砸个稀碎。白照拿着碗接着,在上面浇上糖稀,撒上各式水果,就是一碗清凉消暑的冰盏。

白照怕热,一口气吃了三碗,谢相思又亲手给他续了一碗。

“多谢谢护卫。”白照咧开嘴笑。谢相思这才注意到,他右边有一颗小虎牙,是天生英武之人。

地下室建得极大,横跨了三个院落,谢相思听不到裴缓的心声,心里一路颠簸七上八下。她人越慌话就越多,三个人聊了个冰盏茶话会,等到茶话会进行到尾声,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谢相思第一个起身,一大步就跨了过去,桑明、白照紧随其后,三人将傅清明围在中间。

“王爷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傅大夫?”

“……大夫。”说话慢的白照只来得及说两个字。

傅清明的表情很复杂,很奇怪,他看了谢相思一会儿,说:“王爷身体康健,活到八十八都没问题。”

桑明和白照听到想听的,道了一句“多谢傅大夫”,就冲进去找自家王爷了。谢相思知道傅清明是故意支走他们的,她往前走,傅清明转身跟上,去了刚才白照藏吃食的小屋子。

裴缓的身体确实没问题这是真的。

他身体确实奇怪也是真的。

傅清明从谢相思这儿得到裴缓的血之后,遍寻古籍和之前师父留下的关于噬鬼毒的记载,才将噬鬼毒摸了个大概。

噬鬼毒入人体血液内,先迅速吞噬肌理,再吞噬骨头,最后吞噬心肺,让人死亡。中毒深者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中毒轻微者在噬鬼毒还没来得及吞噬肌理之前用健康的人的血和他更换,在道理上应该可以救中毒者的性命。

但是那个和他换血的人,就必死无疑。

而且那个换血的人,最好是有血脉关联的人,成功的概率才更大一点儿。不然最终两个人都会没命。

谢相思听得一知半解:“那这和王爷有什么关系?”

“陛下中噬鬼毒很深,换血也无用,他能活到现在除了师父的治疗硬逼出一部分毒血之外,剩下的,就是靠怀王的血。古籍记载,苗疆之前有药人,药人者,是用药灌入体内,让人成为药,有的药人的血可解百毒。这几天我做了大量的试验,怀王的血并不是有可解百毒的功效,它只对噬鬼毒有效果。毒经里有一种治法,叫‘以毒攻毒’,很多烈性的毒药,本身就是解药,不过怀王的血内也没有噬鬼毒,所以也不是。”傅清明顿了下,说,“我现在有一个怀疑的方向。”

“什么方向?”

“得过天花的人,以后就不会再得,他的身体里有对天花的抗性。”

谢相思神情大骇:“你是说……怀王中过噬鬼毒?”

傅清明点头。

“可中噬鬼毒的人怎么能活得下来……”谢相思眼神一变,“是有人给他换了血!”

“那人换了血,怀王活了下来,身体内有对噬鬼毒的抗性,可以压制皇上体内的噬鬼毒性发作。”

“王爷的血不容易凝结,上一次我取血他差点儿就失血过多……和这个有关吗?”

傅清明面色凝重:“噬鬼毒先一步是吞噬血液,因为太强大,就算换了血,还是会有一丝丝残留在肌理内,破坏血的凝固。如果是像你说的这样,那我能肯定,怀王必定是中过噬鬼毒又换血痊愈了的人。”

中了噬鬼毒,又换血痊愈。

是谁给他换的血?

裴家一门忠烈,不可能会强逼谁去给裴缓换血,自愿献身的,还能赶在噬鬼毒侵噬肌理之前的,肯定是当时在裴缓身边的亲近的人。可桑明和白照几次聊天,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那必定是有意隐瞒。

皇上中毒隐瞒是为了天下大局,那裴缓中毒隐瞒是为了什么?

谢相思觉得面前陡然立起来一座高山,那是她需要去的终点。

而在高山和她之间,有一条小河。河里的水混浊,她看不到哪里有旋涡,哪里是能走的路,无处下脚。

傅清明很有爱心地叮嘱谢相思:“我告诉你就是解你疑惑罢了,怀王不跟你说你也别提起,他们这些皇室中人最喜欢搞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密,显得自己比别人高贵。你跟他一说,他很可能把你杀了灭口。”

谢相思干干地扯起嘴角:“可我已经和他说了。”

傅清明问:“什么时候啊?”

“就刚刚。”

傅清明一脸蒙。

谢相思叹口气:“就如裴缓说的那样,我和他之间,没有秘密可言。”

傅清明一脸问号。

谢相思眼珠一转,问道:“对了,你知不知道有种药……能让人和人心灵相通的药?那个在怀王手下讨生活太难了,我很想知道他的心理活动,这样方便我以后做事嘛。”

“这我倒是没听说过,我可以回去帮你翻翻。”

“那先谢谢傅大夫。”

“不客气,相思妹妹。”

谢相思无奈。

——“这相思妹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我都鸡皮疙瘩起一身。”

密室里,男声冷冷地响起:“每次听他喊你相思妹妹,我都想打他一巴掌。”

桑明没听清,问:“王爷说什么?”

裴缓揉了揉额角,随口道:“我之前中毒的时候你们谁在旁边?”

“中毒?王爷什么时候中过毒?”

桑明看向白照,白照也摇摇头:“属下从来不知道。”

裴缓心一沉,嘴角却翘起:“中了爱情的毒。”

桑明和白照面部表情齐齐僵住。

裴缓摆摆手,说:“你们先出去吧,我想静一静,回味一下爱情的苦与甜。”

桑明想,爱情最近让王爷变得很幽默。

“是,王爷。”

裴缓躺在摇椅上,垂眸看着自己被划开一次又一次的手臂。

方才谢相思想的他都听到了,可他的记忆里自己并没有中过什么毒,也没人给自己换过血。桑明和白照都是一直在裴府的,是最心腹的人,他们都不知道的话,裴府就没人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居然一丝痕迹也没留,就好像这事从来没发生在他身上过一样。

能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兄长和陛下。

陛下有意隐瞒此事,而兄长不在长安……如今看来这更像是有意避出去的。

在他沉睡不知道的时候,有一个人,为了他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裴缓闭上眼,脑海里闪过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

总是板着脸教训他的父亲,总是温柔给他上药的母亲,年幼爬墙给他摘梨子的白照,书院护着他踩断同席桌子的桑明,总是藏一份梨花酥给他的小丫鬟锦芽,被他拐带着逃离王太傅的课奔跑在宫中小径上的孟云客……最后,是拿着一卷书,轻轻敲着他脑袋的兄长。

他的一颗心揪在一起,像是被人换走的噬鬼毒在这一刻终于发作,他疼痛难忍,浑身上下,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难受的。

他捂着胸口,翻滚着从躺椅上跌落。

身体却没有摔在地上的疼痛,他落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

“王爷,王爷……”

“裴缓,你怎么了?”

裴缓。

裴缓。

随着一声声的“裴缓”,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场冲天的大火。

那火光被风吹得张牙舞爪,化成吞人骨血的毒蛇。

那时也是有人这么一声一声地在喊。

他瞪大了眼看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他照镜子时就会看到的脸。

一股腥甜的气息上涌,裴缓呕了一口血,随即人清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谢相思担心的脸。

四目相对,不用再说什么,两人早已心灵相通。

裴缓双臂紧紧地缠在她的腰间,脸贴在她的锁骨处,浑身战栗。

那一处有温热的**润湿了衣襟,谢相思颤着唇,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僵硬地、不甚熟练地抬起手,拍着他的脊背。

“相思……

“谢相思……”

“王爷我在。”

“别叫我王爷,我不是什么王爷……”

“裴缓。”

“我第一次给皇上换血时,兄长在前一晚出发去了两江。”

谢相思刚才别过傅清明来找裴缓时,听到了裴缓的心声,她明白,裴府上下对裴缓中毒换血一事没任何人提及,能做到的,只有裴家的家主,裴昭。

裴阙和夫人亡故,这世上和裴缓有血缘关系的,她知道的,只有裴昭。

裴昭离开的时间点这么巧,裴缓不可能不胡思乱想。

陛下想尽办法封锁消息,也一定有原因。

若是那样千金万金也难换的长安最明媚的月亮,就那么被大火吞噬掉早早陨落,别说爱兄长至深逾越自己性命的裴缓,就连她这个外人都心痛难当。

谢相思扣住裴缓的肩膀,将他轻轻地推开,裴缓的眼睑下垂着,脸上满是泪。

此刻的他,脆弱不堪。

脆弱的人,格外动人。

谢相思那压抑的、懵懂的情绪乱七八糟缠在一起,闷头四处撞着,终于撞出了一道裂痕,顺着从心底钻了出去。

“陛下明令不让傅清明找你,也不让傅清明说起噬鬼毒的事情,陛下一定知道一切。我今夜就进宫,无论想什么方法一定让陛下说实话。如果不是最好,如果……”谢相思顿了下,压住眼泪,瓮声瓮气地继续道,“我一定会和你一起将下毒的真凶找出来,把他绳之以法。”

裴缓的声音很轻:“你这是去送死。”

谢相思眼眶热了热,就势盘腿坐在地上。

“不知道你有没有在听我心声时,听我提到长安。我从小就很向往长安的繁华,向往这里走马观花的少年郎。

“我在解忧帮长大,解忧帮教我武艺,教我习字念书,我学的最多的是怎么杀一个人,这还是我第一次想学一下怎么去救一个人。

“裴缓,我不会的有很多。我不是不知道你对我说话的意思,可是从小到大,没人教过我该怎么去想这些事。就算我看了话本子,可都是纸上谈兵,我不知道怎么落到实处。论怎么把人砍十八刀不死我很在行,可情情爱爱的……我不会。

“可我发现我不想看你难过,如果解决了这件事能让你不难过,我愿意豁出一切去做。”

裴缓抬眸,眼泪碎成散落的珍珠,泛着淡淡光晕。

他想笑,又想哭。

她白皙的手指拂走他的哀伤,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藏在身后。

谢相思抿抿唇,说:“我会先去找傅清明商量个对策。陛下的病还要靠傅清明去治,有傅清明在,陛下会有所顾忌,我这么厉害,会安然无恙回来的。”

她语气又坚定了几分:“我一定会的,我还要学很多东西呢!”

“我小时候不小心打翻了前桌的墨汁,前桌是一个哭声很大的女孩儿,好像是,翰林院齐大人家的小姐……”裴缓声音沙哑,抹去眼角最后的泪花,“父亲知道之后,以为是我欺负她,狠狠地打了我一顿。他和我说,天底下只有最没出息,最孬种的男人才会欺负女孩子。”

他说着扯开唇,像平时那样潇洒地一笑:“我可是裴缓,我怎么能让你替我去送命,还是我去吧!为了兄长,我什么都会去做。”

谢相思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脑海里昔年裴缓和桑明说的话,和此刻的重合在一起。

这次拂去眼泪的,换成他。

裴缓将她抱在怀里,有些小心翼翼,有些战战兢兢。

“不管我做什么,有我父母在,陛下都不会杀了我。只要人活着,就会有希望。我去,只是想套个话。他说最好,不说我就慢慢想办法买通他身边的梁公公,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左胸口里被扑灭的火种,重新跃动,春风吹又生。

半晌,谢相思轻声说:“我和你一起去吧,有什么事我们也能商量商量。”

裴缓笑弯了眼,眸底星光璀璨,点点头,说:“好。”

圣上的生辰在八月初一,从五月开始皇宫各处就已经开始筹备,到了七月,皇宫大略装点完,和上次来比,多了几分祥和喜庆。

陛下在御书房接见大臣,裴缓就和谢相思在乾元宫偏殿等着。

前日兵部尚书人选才定,正是兵马司司长黄现。眼下黄现正就兵部历年积弊做条陈汇总,奏报圣上。

黄现新官上任三把火,狠下了一番功夫,这一汇总就是两个时辰,谢相思吃糕点吃到饱了,梁瑞才亲自来请裴缓。

“我的护卫一直想四下逛逛,劳烦梁公公找个人带她走一走。”

梁瑞笑道:“王爷放心。”

宫殿宽阔,谢相思跟不了裴缓进去,距离太远也听不到裴缓的心声知道里面内情,谢相思明白,这是裴缓怕她干坐着无聊。

谢相思感激地点点头。

——“这世上怎么会有我这么贴心的好男人啊!”

谢相思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裴缓笑得乐不可支。

本来很沉重的此行,突然轻松了下来。

梁瑞引裴缓去见圣上,踏出门前,他转回身,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它说,它一会儿会想你的。”

谢相思怔了怔,裴缓转身出门。她还没来得及去分析自己的心路历程,就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黄门躬身进来:“奴才德发,梁公公叫奴才领谢护卫到处走走。”

皇家的速度就是快。

“有劳德公公了。”

谢相思跟着德发公公走出了偏殿。虽然裴缓再三保证他会没事,可谢相思还是放心不下来,就只叫德发公公带自己在附近转一转,不要走远,免得坏了规矩。

一旦裴缓真的怎么样了,她也好来得及去救。

德发公公人很机灵,笑眯眯道:“奴才知道,谢护卫这是心念着王爷呢,怕王爷一会儿出来谢护卫不知道。”

谢相思心里“咯噔”一声,她现在情绪上脸这么明显了吗,这可是做她这一行的大忌啊!

“师父教奴才,但凡忠仆就是这样,每时每刻想的都是自己的主子,先主子后自己,才能得长久。谢护卫走几步就想着去看一眼大殿方向,对王爷是忠心至极的呢!以后王爷也一定会对谢护卫极好。”

谢相思不免对这梁公公肃然起敬,不愧是圣上身边最得力的人,这见识远见,不像一般宫内只会钩心斗角只看短时利益的太监。

待听到最后一句,她顿时有点儿不自在。

对她极好……

嗯……

也不知道对她有所图谋是不是也算是好的一种。

乾元宫位于整个皇宫的最中央,往西是御花园,往东是御书房,御书房不是一般人能靠近的,德发公公就领谢相思往西走。圣上爱莲花,花匠用了各种方法,让宫里的莲花从春末一直开到秋初,大片大片的莲花白里透粉,灿烂无比,莲叶蓬蓬,一片挨着一片,有金色的鱼在荷叶间穿梭往来,很快见不到鱼身,只留一尾涟漪。

谢相思突然想吃鱼了。

湖边停着一艘乌船,德发公公请谢相思上船,带她到湖中间看看,近距离看莲花更好看。陛下批阅奏折累时,就喜欢坐着这一叶扁舟到湖中心赏莲。

谢相思看了一眼湖的距离,离乾元宫太远,便出言拒绝了。

德发公公笑着说:“师父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谢护卫要是不入莲中,就不会知道莲的好坏。师父让奴才务必请谢护卫上去,谢护卫,请吧!”

谢相思一惊,梁瑞这是故意要把她支走?!

就算不是裴缓交代,他也会找人带她出来。一旦船到了湖中央,裴缓出什么事她都赶不及回去了。谢相思脑中警铃大作,手摸向自己的刀,可进宫时她已经卸了身上的佩刀,并没有武器。

她眼睛直盯着德发,他眉清目秀的模样现下怎么看怎么一脸阴鸷。

谢相思不再多留,转身便走,人刚行两步,一道蓝色身影就绕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谢护卫,不要让奴才为难。”

“宫内的内侍不许学武,你不是太监!”

德发笑着拱手:“谢护卫好眼力。明白告诉谢护卫吧,若是谢护卫上船,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与谢护卫无关,谢护卫可保平安。”

“如果我不呢?”

德发笑意更深:“这片湖里啊有很多失足跌进去的人,不怕再多谢护卫一个。”

话音未落,谢相思陡然出手,直攻向德发面门。德发腰下一闪,人从她手下横着避开,脚下踹向她的脚踝处。

德发的身形诡谲,更胜陈大帅。

——“谢相思。”

谢相思堪堪躲开德发的又一拳,耳畔飘来裴缓的心声。

——“御花园有个莲花湖,跳下去顺着往东一路游,就是城外的护城河。”

——“如果我半个时辰内没有出去,你记得,一定要想办法离开。”

谢相思眼睛倏地睁大。

裴缓让梁瑞找人带她出去,不是真的想让她散心,而是为了方便她逃离皇宫。

在他护不了她的时候。

可裴缓不会这么明晃晃地告诉梁瑞自己的打算。

梁瑞是圣上的忠仆,裴缓不会不明白。

可德发却这么硬逼她离开……是梁瑞指使,还是另有他人?

谢相思手心全是汗。

——“谢相思。”

谢相思的眼颤动,德发的身形,在眼中模糊成一片。

——“谢相思。”

——“你的名字起得真好,相思相思,你让我相思。”

——“我的字是怀之。”

——“我可以让你怀念,念我一辈子吗?”

——“我想,肯定可以的。”

——“我下单到解忧帮,原来找来的不是护卫,而是心上人。”

——“相思,我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