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被发现了
“你如果再不说话,本官就要用刑了!”
天蒙蒙亮,刑部衙门的大狱里,这句名传千古的台词一次又一次地响起。
“第二十八次。”谢相思数了一下次数,不由得感叹刑部基层审讯人员的苦和累。
为了突破嫌犯的嘴,审讯人员通常会采取一系列招数,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比如在人最困最倦的深夜里一次又一次地提审,再比如拎个犯小错的犯人在旁边严刑拷打,杀鸡儆猴。
谢相思打了个哈欠,嗯,自己算是两样兼有了。
正想着,牢门的锁链“叮叮当当”地发出声响,随即走进来一个面白无须,一脸堆笑的年轻小吏。
“这位姑娘,招吗?”
谢相思盘腿坐着,表情透着倦,眼神却依旧清冷,在这里蹲了一夜,被折腾了七八次,她也并没有被磨得失了心性。李之昂不由得想,确实是块硬骨头。
那就更可疑了。
谢相思面上没什么波澜:“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没做过的事情,有什么能招的?”
她确实没说谎,昨夜她跳窗而下,寻到傅清明,将手里的瓷瓶递给他。
傅清明打开瓷瓶,放在鼻尖嗅了嗅,神色有些怪异。
谢相思问:“怎么了?”
“这气味有一点儿异样,不过我一时也判断不了。我现在就回去,这件事多谢你了。”傅清明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本来谢相思还有一些问题想问,看他这么着急也就没勉强。
她上次打晕裴缓最后是以“陈大帅和慕云过来,然后自己馋裴缓的脸”多种复杂理由一起糊弄过去的,这次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裴缓还非常大度地一直让她看自己的脸,还能用什么理由才能解释自己击打了他尊贵的后脑勺呢?
馋他肉体?
谢相思被这离谱的想法弄得一个哆嗦,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激烈的尖叫声。
随后雅间的窗前飘过两道焦急的身影,她听见桑明焦急地喊着“王爷”“大夫”之类的字眼。
谢相思的心一沉。
她只是用刀划破了裴缓的皮取血,之后也上了伤药,应该是没什么问题才对。怎么桑明的反应,像是马上要在怀王府吹喇叭了一样?
谢相思不解,窗前又飘过一人背着另一人的影子。谢相思心里忐忑,攀着墙就登上窗台。
“在那儿!给我拿下!”
不远处,一队衙门的人巡视到此处,领队的人一指谢相思,手下人迅速围过来。
若是走江湖,她几下就能把这些人干趴下。
可她如今在怀王府,行迹都很好找,打了这些官兵,是给裴缓找麻烦。
裴缓身份特殊,知道她是怀王府的人,一般人都不敢对她如何。
谢相思心思一转,将按在刀把上的手松开,直接跳了下来。
她说自己是怀王的护卫,这些都是一场误会。
领头的人眉头皱了皱,还是坚定地把谢相思押进了大牢。
这些人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泄露,但谢相思能看得出来,吉祥坊出了大事。
而她因为形迹可疑,被当成了嫌疑人。他们忌惮怀王得宠,不敢真的对她用刑,但因为事关重大,也不能放她走,就这么磨着磨着,看能不能在怀王来要人前磨出个线索来。
想到这儿,谢相思一挑眉,说:“不如这位小大人提醒我一下,我可能就能想起来了。”
“行啊!”李之昂面上笑意不改,“昨夜吉祥坊中,兵部尚书左炎在大堂被杀,凶手武功高强,从远处一剑刺中左尚书胸口,导致其当场毙命……”
谢相思惊得一下跳起来:“什么?左炎死了?”
她看起来倒是真的很惊讶,如果不是真的不知道此事,那就是装的。
演技真好,可以去戏班子唱戏了。
“昨晚吉祥坊中形迹可疑的人众多,都被我们带了回来审讯。不过武功高强,又形迹可疑的,只有姑娘你一个。”李之昂的笑意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眸中略带讥讽,“你自称是怀王府的人,那就是怀王指使你做的了。怀王一向不参与朝政,看来都是装的。”
谢相思重新审视面前这个看起来官位只在刑部末流的小吏,仔细想他方才说的几句话,竟是循循善诱,句句设套。
她又坐回去,神情重新恢复之前的淡漠样子:“如果我是凶手,来抓我的那些人早就被我一拳一个送去见阎王了,怎么可能乖乖跟你们回来。李大人这么聪明居然也不觉得奇怪,那就是间歇性脑子不好,有关于怀王的事情脑子好,其他事情脑子不好。李大人,莫不是嫉妒怀王,想栽赃陷害他?”
李之昂语塞。
两人四目相对,噼里啪啦地有小火花在四溅。
谢相思用看死人的眼神看他,那是真的在死人堆里浸润过的目光,阴冷瘆人。李之昂看了一会儿招架不住,偏开眼神又问:“那姑娘在案发的时候做什么?可有人证?”
这是最麻烦的事。
她如果找人证就要把去见傅清明的事情说出来,但傅清明查的事情事关陛下中毒,此事是绝密,不能轻易让别人知道。
但凡和皇家有大关系的事情,最好都不要说,免得麻烦。
谢相思淡淡地道:“我是去为怀王办事了,至于办什么,事关王爷我不便多说。若是不信,你们可以去找怀王殿下核查。”
说到这里,谢相思顿了下,眉毛一挑,道:“我进来的时候已经说了自己是怀王府的人,到现在王爷也没派人来,所以你们根本没通知怀王府吧?李大人,你这栽赃一条龙做得还挺严密的哈!”
李之昂面色一僵,瞪了谢相思几眼,随后站起来走人,迅速结束了这场审讯。
他一走,谢相思顿时委顿下来,脑袋点着墙,身体困得要命,灵魂却活跃着。
她刚知道买凶杀裴缓的人是左炎不久,左炎就在众目睽睽下死了。
按照解忧帮的帮规,下单的雇主一死,且这死和接单的弟子并无关系,那订单便自动解除。
陈大帅和慕云可以好好地回解忧帮,谢相思也可以松一口气。
但是如果左炎背后是有人指使的,而且那人坚定不放弃地就是想杀了裴缓,那就会有人再续上订单,运气好的话陈大帅和慕云会继续出这趟任务,运气不好,对方就会换人。
那她之前呕心沥血铺的那些路,一下就被人炸毁了。
到时候敌在暗她在明,解忧帮的人藏龙卧虎,她要怎么做,才能保护裴缓不受伤害?
谢相思心乱如麻。
不过在这之前,她只想裴缓赶紧过来,把她弄出去。
被困在这里,她对外面一无所知,就更没办法采取行动。
裴缓,裴缓。
你过来啊!
我快要承受不来了!
桑明来裴缓身边足有十年。
虽然没有白照时间长,但白照脑子不好。桑明自认除了大公子外,没有比他更懂裴缓的,可这些日子的裴缓,他有些看不懂了。
早上,王爷苏醒之后,看着身体极是不舒服,痛苦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死去。大夫说王爷应该只是伤口疼,并没有其他什么伤。
之后,王爷渐渐地平静下来,平躺在榻上,赶他出去。桑明担心王爷,悄无声息地落到房顶,移开一片瓦,望进去。只见自家王爷的眼睛盯着虚无处发呆,时不时地冷笑一声,看着像是生气。
可王爷一生谁的气,都是以摧枯拉朽般的气势不弄死对方不算完的,这次居然只是冷笑,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怎么看怎么无奈,怎么委屈。
桑明这样想,又见王爷叹了一口气,颓然地翻了个身,似是碰到了伤处,只好又翻了回来,眨了眨眼,声音很嘶哑地说:“是我不够好吗?”
骄傲半生的王爷居然会怀疑自己的魅力?!桑明觉得是自己耳聋了。
之后王爷一直沉默着,沉默到这个时节泛了热的太阳烘烤着桑明的脊背,他快要被烤成猪肉脯,就听屋里的人极是诧异地说:“左炎死了?”
左炎?兵部尚书左炎?
王爷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王爷脸色又阴沉下去:“又是傅清明!这狗东西可真是阴魂不散啊!”
王爷说着手够到枕头下,摸出来一封信,举起就着光研究。
看了一小会儿,他又骂道:“还真是够牙尖嘴利的。”
他虽是骂,但神情已然放松下来,不再阴沉沉的了。
再之后,他的手松开,信飘飘然落在地上他也不管,面庞神色呆呆的:“原来她竟是这样想的……”
片刻后,他的嘴角翘起,面上漾起笑意。像是小孩子得到了喜欢的糖一般,笑得澄澈天真,连眼睛都弯成好看的弧度。他转身把自己滚在锦被里打了几个滚,又碰到伤处,疼得他坐起来,“嘶嘶”地喘着粗气,脸疼到扭曲。
裴缓想到什么,又笑起来,伸出完好的右手摸了摸自己泛红的耳垂。
“她召唤我了。
“相思别怕,我这就来了。”
裴缓这一整个变脸的全过程,被桑明尽收眼底。他望了望太阳,又看了看地上,感叹一声:“连王爷都会变成情绪被心上人操控的傻子,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
“桑明——”
底下传来裴缓的声音。
谢护卫召唤王爷,王爷召唤他。
桑明绕了一个小圈,装成一直在外面守着的模样从门口进去:“王爷有何吩咐?”
“跟本王去一趟刑部,就说府里丢了人,要去刑部找。”
桑明抱拳:“是!”
日过正午,天的颜色逐渐泛黄,像是抓了一把糖扔到半空,挥着铲子炒出的糖色。
刑部衙门口响起一阵喧闹声,路过的百姓看热闹似的围了上去。
只见衙门口前,十几个身穿白色丧服的男男女女哭作一团,以一个瘦弱女子哭得最为凄惨,她边哭边号着:“我可怜的老爷啊,你怎么就这么命苦,众目睽睽之下被歹人所害,可我们,我们却没有办法为你讨回公道啊!老天不公啊!不公啊!”
衙门口时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百姓们见怪不怪,守卫们把守大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任由他们继续闹,按照惯例基本上闹两个时辰见没人理也就过去了。
现任刑部尚书李维在刑部任上二十年,可谓兢兢业业,将自己献给公务,至今膝下都没有一子。能力超然又如此为国鞠躬尽瘁的臣子,皇上自然有心想让他再往上走一步,可对此李维上书婉言自己只想守在刑部,将典狱事业做大做强。皇上感叹:朝上之臣若都能如李卿,我大越何愁不能万年相传?
刑部在李维的带领下,办案手段繁多,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大小官员俱都是油盐不进的老油条。刑部也被誉为现下朝廷六部中的铁板,轻易咬不动,无论朝中哪一派都很少能将刑部拉拢过去。
而对这种试图用舆论来操纵大众,逼迫衙门低头的人,李维只有两个字:别理。
曾有人问:那万一他以死相逼呢?
“想你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为国尽忠,为百姓尽力,你怎么就落得这么个下场……妾身没能耐找那个凶手报仇,妾身这就随你去了!”女子嘶吼一声,震得周围人头皮发麻,竟不知道这么瘦弱的身躯里是怎么发出这样的声音的。
众人眼前一花,女子径直往衙门门口左侧那尊偌大的石狮子上撞去,决绝得似扑火的飞蛾。
李维答:大部分都不是想真的死,身边会有人拦着的。
守卫眼珠往左斜了斜,只见跪着的一片白衣人里有个矮个子的人一下弹起,强有力的双臂拽住那瘦弱女子的腰,往后一坠,眼泪“唰”地流出来:“二夫人您可不能想不开啊!小少爷才刚会走,他可是老爷唯一的儿子,还需要您好好照顾。小少爷已经没了爹爹,不能再没有亲娘了!”
此言一出,二夫人顿时像抽干了身体里所有力气一样,颓然跌坐在地上,哀伤抽泣,我见犹怜:“老爷,妾身少时遇见您,您救妾身出虎狼窝,给妾身一个家,妾身只有您了。您这一去,妾身带着小小的望儿,该如何活下去……”
稚子无辜,柔弱女子流落街头更是可怜。
听到这儿,人群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唉,孤儿寡母的真是可怜。”
“听这话是官宦人家啊……”
“我听我表姑的堂弟的二爷说,兵部尚书左炎左大人昨天被杀了……”
“啊?兵部尚书?那可是天大的官啊,这么大的官被杀了,家里人都要不到公道?”
“杀人凶手肯定身份高贵,比尚书大人还大。”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听到这儿,有一脸正气的书生喊:“这位夫人你家老爷可是兵部尚书左炎左大人?”
二夫人肩膀一抽一抽的,并不答话,只是看着更加可怜,以沉默回答了方才书生的问话。
人群的声响顿时大了起来。
有口口声声说世道不公要讨回公道的正义派,有劝二夫人别抛头露面徒做无用功的放弃党,还有一些人两面都不沾纯看热闹。
二夫人拿锦帕拭了拭眼泪,被丫鬟扶着站起来,先福了一福身子,弱柳扶风,姿态婉转。
“诸位听我一言。”她再开口,不像一开始那样的无理泼妇,也不像方才的柔弱没主意,声音微颤,尾音却坚定沉重,让人不由得就停下话头,等着她继续说。
守卫的眼珠移了回来,心道,有些麻烦。
他和身边兄弟交换了一下眼神,自己闪身进了门去找李大人。
二夫人道:“我知道幕后凶手极有势力,才会让嫌疑人进刑部已经一夜加半日,对外还没有任何的结果,我几次求见,刑部俱是不见,眼看着这案子就要草草了之。我一个弱女子,还只是老爷的妾室,没有家世没有人脉,想要一个真相公道比登天还难。我带着儿子,守着老爷给的家产,也足可以度过下半生。为了儿子为了自己,我也该忍气吞声。可老爷对我恩重如山,如果不能为他报仇,将真凶绳之以法,我枉为人一场!”
“夫人真是情深义重,女中豪杰!”张扬的男声自人群后而来。
听这声音,二夫人眼中神色一变。
一辆颇为华贵的马车徐徐停下,马车里先下来一个小厮,弯下腰跪在地上,露出后背。紧跟着一只脚踩在他的背上,跟着下了车。这人穿着褐色蟒袍,腰系玉带,缀着一块通体雪白的双龙佩,他身量高大,阔脸浓眉,高鼻厚唇,自带一股桀骜之气。
二夫人不慌不忙一礼:“妾身见过晋王殿下。”
众人一慌,忙颤颤巍巍地跪了一地。
此人就是当今陛下的三皇子,晋王孟钦。
“夫人不必客气。”孟钦挥挥手,示意众人起身,“本王回府路上经过此地,见这里围了这么多人像有什么大事发生,就让下人驱车赶了过来。也幸亏本王来了,不然竟不知就在我大越法律制定之地,明晃晃地就出如此冤案!”
二夫人眼噙着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王爷为我家老爷做主啊!”
“本王既遇到了,便不能坐视不理。”孟钦话音刚落,随车护卫整齐划一地快步上前,直到朱红大门门前,列两队站好。
孟钦阔步而行,几步到了门口。
守卫尽职尽责,堵在门口,一步不退。
“王爷,我们大人说了,今日衙门谁也不能进,王爷不要为难小的们。”
孟钦眼中烦躁一闪而逝,手心发痒,冷声道:“起开!”
“王爷——”
恰是此时,朱红大门从内打开,李之昂温和笑着走出来,对着晋王一礼:“下官恭迎晋王殿下。”
孟钦冷哼一声:“犯人呢,本王要亲自去见!”
李之昂侧过身:“殿下请。”
孟钦大步流星往前走,李之昂指了指外面,对着此处满眼殷殷期盼的二夫人一行人,道:“把他们安排在西侧房,叫人好好看管,别让他们出什么意外。”
“是!”
李维不在刑部衙门,主审左炎一案现由李之昂审理。
孟钦听到这个消息,看了一眼老实在在的李之昂。
李维那个老狐狸素来难对付,他是特意挑了李维不在的时间来的。
天牢阴暗,那种脏污地方堂堂王爷怎么能去?李之昂遂安排了间干净的隔间,迎孟钦过去,叫人把谢相思提过来。
闻着浅淡的茶香,是今年的雨后龙井,孟钦对李之昂的安排颇为满意,知道这是个识时务的人,这是在故意卖自己的好。
“禀王爷,嫌疑人谢相思带到。”
“嗯。”孟钦淡淡应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瞥见一张艳丽动人的脸,眸子不由得怔了一怔。
竟然是她?
那美人也看到了他,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那眼底的淡漠像是冰川之巅的雪,凉得世间少有,她丝毫不将他放到眼里。
孟钦想到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又想到年少时驯的第一匹马。
那是匹枣红色的烈马,性子格外野,马场的人谁也驯服不了它。他就在众人高呼中跳上马背,马鞭高扬,狠抽着马肚子,同时少年高壮的胸膛拼命地压着拱起的马背,马如飓风般呼啸着而过,他闻到了血腥味,那让他异常兴奋。
最后马筋疲力尽,“咻咻”地吐着气,认他做了主人。
孟钦眼中透出兴奋,他要压倒眼前这匹同样不肯低头的“马”:“谢相思,你谋害当朝命官,你可知罪?!”
谢相思看着他,没说话,眼睛偏向旁边揣着袖子,好整以暇看戏的李之昂。
“审案的人是李大人是吧?据我所知,刑部衙门各事项分得很清楚,如果不是尚书大人亲指,其他人是不能代替李大人审这案子的?李大人,旁边这位大人,可有尚书大人的手谕?”
李之昂说:“这位是晋王殿下。左炎一案影响极其恶劣,晋王殿下也是体察民心,才特意来刑部一趟的。”
谢相思倒是没惊讶,有关于宫廷那几个王爷的点滴,她早已背熟。
看这人通身气派,就知道是最嚣张也最有能力的晋王。晋王母妃嘉贵妃出身簪缨高门,其兄长卫启历任朝中重要官职,累至当朝丞相。晋王子凭母贵,一生下来便有各路人马保驾护航。晋王手腕狠辣,做事果敢,在军中战功赫赫,在朝上几件舞弊案办得很好,有能力,也有嚣张的本钱。
左炎是晋王的人,而自己则疑似是杀左炎的人。谢相思明白,落到晋王手里,不管她是不是凶手,也很难全须全尾地离开刑部。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尽量拖延时间,撑到裴缓来找她。
谢相思对着孟钦先是抱拳一礼,恭恭敬敬道:“见过晋王殿下。”
随即,她又话音一转道:“晋王殿下如果没有尚书大人的手谕,那就没有审理案件的资格,恕我不能回答王爷的任何问题。”
孟钦大义凛然道:“本王在外面听闻,刑部有意包庇嫌犯。左大人为官清正,本王十分敬佩,本王是圣上亲子,从小受父皇教导,要匡扶正义,今日既然让本王撞上,本王就不能坐视不理。”
李之昂连忙道:“下官等不曾包庇嫌犯,实在是因此事兹事体大,尚书大人命下官等小心审理,在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能走漏风声。”
孟钦讥笑道:“哦?那审了这么长时间,可有什么眉目?”
“下官愚钝,至今还查到实证。”
“啪!”茶盏重重地摔到小几上,被大力震得四分五裂,浅澄的茶水顺着流了一地,孟钦横眉冷对,喝道:“左大人尸骨未寒,你们就这么磨磨蹭蹭的,想查个三年五载再破案?刑部既然如此没有用,那本王只能亲自审了。”
谢相思内心一紧,李之昂先她一步开口:“晋王殿下还是等尚书大人回来再审,岂不是更妥帖?”
“兵贵神速,早点儿让这贼人吐口,就能早一点儿告慰左大人的在天之灵。”孟钦霍地站起。他身形高大魁梧,自带一股迫人的威压,李之昂心知肚明,今日只自己在这儿,是拦不住晋王的。
李之昂不再说话,脑中飞速转着想对策。
孟钦阴冷的眸子盯着谢相思,她竟丝毫不惧,眼里泛着艳丽的光,直直地迎上来。
看着清清冷冷,却是比那匹枣红马还要烈的姑娘。
那马几鞭子下去皮开肉绽露出骨头,然后就老实了。他倒是要看看,这姑娘能挨得住几下。
在孟钦盯着谢相思时,谢相思其实并没有真的看他,她是在回忆刚才走过的牢房内的路线,回忆得有些认真,显得眼睛一眨不眨而已。
回过神,她看见孟钦眼底的兴奋。
这人像是个变态。
孟钦也确实没有辜负谢相思的变态认证,他扬着声音道:“来人,取本王的金乌鞭来。”
谢相思瞳孔微缩,孟钦竟然想亲自动手?!
看着她表情的变化,孟钦的呼吸喘得更粗重,眼睛慢慢地红了。
小东西害怕了,那就更好玩了。
早知道这姑娘这般有意思,就该早早地绑在身边才是。
手下很快将鞭子送到孟钦手中,不等孟钦下令,便伸手按住了谢相思,手脚利落地将她捆到隔间的柱子上。
“本王的鞭子上打过宗室族叔,下打过作奸犯科的要犯,今日赏你,是本王抬举你。”孟钦摩挲着软鞭,眼睛直直盯着谢相思的反应。
她没了方才那一瞬间的害怕,只静静地看着他,像是认了命。
孟钦渐渐地走近,谢相思运气于手腕处。
她不甘心被晋王这个神经病迫害,她宁愿拼一把。
裴缓你个天杀的怎么还不来啊!
谢相思内心怒骂一句,随即握紧拳。
下一秒,耳畔飘来絮絮叨叨的男声。
——“这刑部衙门以前不都是很难进,今日怎么这么容易就让本王进来了,嗯,一定是本王的魅力征服了他们……”
谢相思无语,却着实松了口气。
裴缓这么不要脸的心声此刻听在耳朵里,如听天籁。
“你笑什么?”孟钦的脸色阴沉,鞭子抬起她的下颚逼问。
谢相思笑起来,颊边的小酒窝盛着漫天的霞光,这简陋的一间屋,得此仙人,摇身一变成天上仙宫。
谢相思的嘴角仍翘着:“死到临头想笑一笑,不犯法吧?”
“你——不知死活!”孟钦一扬手,鞭子就势要挥下来。
——“谢相思!”
“住手!”
心声和一声高喝交叠着同时传过来,谢相思的耳朵被猛地冲了一下,耳边“嗡嗡嗡”地直响。孟钦的手顿了下,李之昂眼疾手快,一下抱住孟钦的手,说:“晋王殿下,怀王来了。”
一丝怨毒的神色自孟钦眼底划过,他咬了咬牙根,收了鞭子。
李之昂暗自松了口气,放开他再次站到一旁。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这个‘公夜叉’。”
“扑哧!”
公夜叉,这吐槽也太过于精准了吧!
裴缓和孟钦齐齐看过去,谢相思艰难忍住笑,迅速换成毫无表情的样子:“属下见到王爷,太高兴了才笑了出来。”
裴缓翘着嘴角,孟钦的脸又阴沉了两分。
“裴缓,你来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本王是来查案的,这种事你帮不上忙,还是到一边去吧!”
这是在暗讽裴缓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裴缓“啊”了一声:“你是来查案的啊?那我们不是一路的,那你查你的,我办我的。桑明——
“去,把谢相思解下来,我们回府。”
桑明上前一步:“是,王爷。”
孟钦马鞭一横,截住桑明的去路,说:“慢着!谢相思是本案要犯,谁敢带走?”
裴缓眯着眼,摇着头走到谢相思身前,道:“自然是我。”
谢相思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那里的线条一如往昔,精致得不似凡人。
隔间有一扇窗的窗纸破了个洞,外面应该已经是金乌西坠时,有紫红掺杂着碎金色的光透进来,恰恰映在他的脖颈儿处。
谢相思的眼随着那光点动着,心潮也跟着涌动。
她听他说:“谢相思是我的人,我若不允,谁敢碰她?”
心潮澎湃,一路奔腾前行,直入深海,陷入其中没了动静。
她像是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
她的五官比寻常人更敏锐,曾经她引以为傲的优点如今像是破碎了一般。
普通人怎么也能听到别人说话啊,可她像是失了听觉,连视觉也退化了,眼里除了裴缓外,根本看不进去其他人。
她仿佛……得病了。
她深深地、大口地呼吸着,渐渐地能听到裴缓的声音:“谢相思是本王的护卫,那夜她陪本王一同去吉祥坊玩了,左炎被杀死时我们一起待在房间里,我就是她的人证。”
然后是孟钦的声音:“怪不得刑部会包庇谢相思,原来谢相思是怀王的手下。既然怀王说你们当时在一起,那她被发现时为何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窗边?又为何怀王这么久了才来解释这是误会一场?”
是啊,为什么?
谢相思木着脸看着裴缓,她可太想知道了。
裴缓转过头,眼尾突然上挑,那双眼漾出春波。
“她啊,是害羞地想逃走。”
谢相思那种病的症状又出现了,而且比刚才还要严重,四肢都开始发麻。
孟钦不依不饶:“就凭这两句生硬的狡辩就想带走嫌犯?你这是妄想!”
裴缓今天心情好,一点儿不耐烦也没有,打了个响指。桑明立刻搬了把椅子过来,裴缓撩开衣摆坐下,慢条斯理地说:“我这人吧,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讲理。晋王既然说我是狡辩,那我自然要拿出让你挑不出毛病的证词才好把人提走。”
孟钦不语,裴缓跷着二郎腿,纤细的手搭在膝头,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昨晚桑明和白照这两人在门外守着,就我和谢护卫在雅间内。本王说了几句话,谢护卫害羞地推开本王,推搡间她误伤到了本王,她只顾着害羞对此全然不知,顺着窗跑到外面。后来白照他们看本王受伤把本王带回王府医治,谢护卫呢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本王以为她是羞得王府都回不来了,后来知道吉祥坊出了事,嫌犯被关到这儿,嫌犯据传是个绝世美人,本王想,这长安城能称得上绝世美人的除了我,就只有谢相思了,这才想着上门来讨人。”
“这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本王虽不掌刑事,也知道一面之词不能当证词。”
“那对质可以吧?”裴缓一指谢相思,“自案发之后她就被抓走,我们就没再见过,也就没什么可串供的机会。把她放下来,这位李大人提问题,本王和她分开作答。要是答案对不上,你们要杀要剐本王都不管。不过若是答得一样,那就立刻放她跟本王回府,怎么样?”
孟钦略思索了下,提出一个要求:“那问题要本王来出。”
李之昂瞧见孟钦首肯,这时才笑着上前:“这方法可行。来人啊,把谢相思放下来,准备笔墨!”
谢相思被裴缓提的想法刺激得什么病都痊愈了,她已经在考虑一会儿要是答得对不上是不是该挟持裴缓跑路,逃到安全地方再杀他祭天的事情了。
刑部做事麻利,很快一应安排都做好。
谢相思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发酸的手腕,坐在东侧。孟钦人高马大,横在她和西侧的裴缓中间,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两人别想耍什么花招。
桑明弯腰拿狼毫笔蘸墨,递到裴缓手边。
一场对峙考试就此开始。
“第一问,昨夜怀王殿下同谢护卫说了什么让谢护卫只能逃走?”
谢相思捏着笔的手,微微颤抖,裴缓根本就什么也没和她说啊!
他是被她打晕的,哪里来得及说什么?!
李之昂很贴心地补充道:“分毫不差记住说了什么比较难,大意写出来就行。”
那边裴缓提笔开动。
——“本王身边垂涎本王的人太多了,可那些人本王都看不上。”
谢相思冥思苦想之际,裴缓的心声灌到耳朵里。
裴缓编瞎话一定是要琢磨寻思的,只要他在想,她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无人知道这个秘密,这让谢相思重新有了生的希望。
她捏着笔照着听到的写,每句话大差不差,只是用词方面改了下。
——“她们不是看上本王的地位,就是看上本王的钱。”
谢相思嘴角一抽。
——“只有你,对本王的地位和钱不屑一顾,你让本王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高尚的人,这样纯粹的人。透过本王绝美容颜,赏鉴到本王至纯至臻的一颗美好心灵……”
谢相思手下一个不稳,笔在纸上一画,留了一道长长的黑印。
谢相思深吸一口气,蘸了一下墨继续。
裴缓目不斜视,写得越发卖力。
——“这世界上知己难寻,本王能遇到谢护卫,那是上苍的恩赐,谢护卫,谢相思……你愿不愿意……”
“就说到这儿,谢相思就推开了我。”
裴缓停了笔,谢相思颤抖着补上几个字也跟着停笔,将脸埋在臂弯里。
裴缓往后一靠,绕过孟钦看谢相思:“看,现在也在害羞呢!”
她不是害羞,她是怕一不小心抡起拳头想砸裴缓的脑袋。
李之昂对着两份考卷,除了谢相思写了几个错字,还有几句话差了两三个词,两份卷子没什么出入的地方。
“就这一问就够了,晋王殿下觉得呢?”
孟钦将两份答卷上上下下看了半晌,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没有言语。
他今日本是做了完全准备而来,如今却要功亏一篑!
“李大人,这毕竟是本王的隐私事,这两份答卷就还给本王吧!”
李之昂笑着奉上:“应该的应该的。”
裴缓将答卷交给桑明,站起来,掸了掸衣袖上的浮灰,拍着装鸵鸟的谢相思的肩膀:“跟本王回府。”
出去前,裴缓对孟钦笑了一下,嗓音微沉。
“左炎一死,兵部交给谁呢?眼下皇上怕也在头痛呢!”
孟钦的脸阴沉得要滴出水来,裴缓敛了笑,眼神毫无温度,冷若冰霜。
他前脚出门,后脚孟钦就一鞭子挥下去,方才裴缓写字的小几应声而碎。
兵部掌兵马大权,历来兵部尚书一职都是要差,君主要谨慎再谨慎,选得力心腹大臣担当。左炎一死,兵部尚书位置空了出来,有力的竞争者是兵部左侍郎顾临开,以及皇城兵马司司长黄现。
其中顾临开是左炎一手带出来的,是纯正的晋王一系,左炎一死,晋王就想令顾临开顶上兵部尚书这个位置。而黄现则没什么背景,在当年的燕云城大战中以一抵百杀出血路,就此一战成名,之后在负责皇城巡防的兵马司任职。
本来黄现也不是兵部的人,即使左炎死了有人在耳边说他很有资格上位他自己也从没动过心思。可朝中晋王和临安王两派争斗已经多年,本着如果自己拿不到这个位置,也坚决不能让晋王的人拿到,临安王一党力捧黄现上位。
晋王一派是以卫相为首的权臣,而临安王一派大多是他从封地被召回来之后主动亲近他的清流文官,权臣对上清流文官,朝堂顿时暗流涌动。
“你猜,皇上会选谁呢?”裴缓剥了颗葡萄放在嘴里,悠闲自在地躺在躺椅上,随口问道。
谢相思木着脸,说:“我怎么知道?”
裴缓“啧”了一声:“这世上居然还有谢护卫不知道的事情啊,还真是稀奇。”
这几日他都这样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谢相思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垂眼看了下双手手腕的玄铁链子,叹了口气。
五日前,裴缓从大理寺天牢将谢相思带出来。
马车上,裴缓一言不发。
回府后,裴缓依旧一言不发。
等到半夜,谢相思照常值夜的时候,他闷头大睡,一言不发。
他的一言不发,只对谢相思。
面对白照、桑明他们,裴缓表现得和平常一样。
谢相思就知道,裴缓这是在生气。
至于生什么气,谢相思拿不准裴缓在她拿刀取他血时的精神状态,也拿不准裴缓拿到她考卷时的心理活动。裴缓这两日像是什么也没想,一直放空。
所以她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干脆敌不动,她不动。
所以一连两天,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第二天末尾,桑明单独叫谢相思出去,委婉地表示希望谢相思能够先低一下头。
“为什么?”
“咳咳,王爷……那什么,那夜谢护卫出去是找傅清明了吧?王爷知道了之后很不高兴,要是谢护卫能软言说几句好话,王爷肯定立刻就好了。”
谢相思惊得要命:“你怎么知道傅清明的……你们有人跟踪我?”
她轻功算不错,若是跟着她能让她连一点儿踪迹也发现不了的,那肯定是绝世的高手,找遍天下也找不到几个。
怀王府……居然还有这样的高手存在吗?
那还要她护卫个鬼啊!
“王爷对谢护卫很信任,怎么可能找人跟踪……这是王爷自己说的。”
谢相思眼珠一转:“王爷还说了什么?”
桑明犹豫要不要把那天王爷在屋里神神道道的话和盘托出,谢相思面上抿开一丝笑,神色竟少见的有些温柔:“你既然想让我去和王爷低头,那我也得知道他究竟气在哪里,才好对症下药是不是?”
桑明琢磨着是这个道理,现在天大地大,能让自家王爷恢复好心情最大,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就全都说了。
话毕,谢相思一脸呆滞迷茫,似是在怀疑人生。
桑明第一次从谢相思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自觉这次助攻十分到位,谢护卫终于开始反思自己之前对王爷的态度问题了。
谢相思确实是在反思。
却不是反思对裴缓的态度,而是反思自己能听到裴缓心声的事情。
她自从在盖州城确定自己能听到裴缓心声后,在和裴缓的相处中就占了上峰,时时让裴缓说不出话但又反驳不了。
除了这个她也没想过其他别的,毕竟这事本身已经够奇怪了,在奇怪的领域她的想象是有限的。
可桑明的话让她有了新的认知。
——无人跟踪的前提下,裴缓只睡了一夜醒来就莫名其妙知道了谢相思在案发时是和傅清明在一起。
——在刑部将案子捂得严严实实的时候,裴缓又莫名其妙在无人禀告的时候确定谢相思人在刑部大牢。
——在晋王孟钦的为难堵截之下,裴缓又莫名其妙地非常自信要和谢相思一起作答,像是早已预判谢相思一定会写出和他一致的,现编的谎言一样。
再加上最近谢相思发现自己听到的有用心声越来越少,再往前推,是裴缓在盖州城时突然要查天香阁,而那时的线索只有她和傅清明知道……
事情在奇怪的领域,往更奇怪的方向发展下去了。
裴缓可能、好像、也许,也能听见她的心声。
而且,他貌似,知道她能听到他的心声。
再具体的,谢相思还没来得及分析,人就被裴缓送到了地下密室里,每日好吃好喝供奉着,各类话本书籍源源不断每天更新,只是双手被玄铁铁链捆住。
对此,谢相思没有任何反抗。
裴缓也没有任何解释。
两个人依旧没有任何对话。
谢相思明白,这叫熬鹰,裴缓在等她先迈出这一步。
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秘密。
谢相思听不到裴缓的心声,也不想被他窥探到,就整日看话本子,放空自己,什么也不去想。
又过了两日,裴缓出现了。
他就躺在摇椅上,整日品品茶,插插花,看看话本子,困了就小睡一会儿,有兴趣了就和谢相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
两个人像在翠竹青山间隐居的一对恩爱夫妻。
桑明把这景象定义为:诡异版岁月静好。
他只来了一趟就拔腿跑了出去。
今日裴缓来,说起了左炎案件的后续,在东街北巷找到一匪徒的尸体,脸上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牙齿缺了一块,很特别,有人辨认说在吉祥坊看到过他鬼鬼祟祟地经过,在左炎死时又没了踪影。
匪徒的身份很快被确认,是专干杀人越货勾当的凤阳山山匪头目罗利,凤阳山匪去年被左炎带人剿灭,所擒匪众尽数斩首,罗利和手下几人逃窜,至今没有归案。
罗利此行是为报仇,人证物证俱在,道理法理皆说得通,案子就此结案。
谢相思本来想放空,可又忍不住去想这其中的关窍。
这案子查得,似乎太过顺利了一些,罗利很可能只是个顶罪的炮灰。
她心里想着,撩开眼皮去看裴缓,他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根本没听见。
谢相思心下有了另一重疑问,不管裴缓再说什么好玩的话题,或者阴阳怪气的言语,她都不搭腔,装模作样地看书。
僵持了半日,她终于又听到了裴缓的心声。
——“呵。”
简简单单一个字,背后含义无限。
谢相思单手撑着脸,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裴缓睨了一眼,她的手刚好挡住了她的大半侧脸。本来这个角度他能完完全全看到她,现在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几日的沉默,滋生出了黑暗的花。
那花生出了无数只手,胡乱地在他身上抓挠,让他突然坐立难安,不论换多少姿势,都是难受。
他本来是打算晾着她,打算拉扯她,打算她不低头就不让她好过。可明明不好过的,是他自己。
他不想再这么自我折磨下去了,他又不是受虐狂。
铁链稍微动了动,谢相思的眼顺着手挪开的缝隙看着他。
“啪!”裴缓扬了手,手中的话本子飞到谢相思脚下。
“谢相思。”他坐了一会儿,突然叫她的名字。
谢相思的脊背挺得直直的,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你知道本王为何要把你关在这儿吗?”
谢相思答:“不知道。”
“你知道。”
“我不知道。”
裴缓一点头:“好吧,你不知道,那我走了。”
他说着就要走,没有一点儿的犹豫。可谢相思刚才分明听到他的心声,他不打算再这么僵持下去的。
她也不想。
她也不是受虐狂啊!
谢相思抿紧唇,看他一步一步走远。等他的手扶到门上,她终究没忍住脱口而出:“等一下!”
裴缓脚步停下,人却没回头。
谢相思听见他的心跳声,快得像鼓点。
她的心跳亦是。
谢相思突然间福灵心至,明白了他想要的是什么。
“傅清明是神医鹿鸣的弟子。”
裴缓缓缓侧头,地下室没有光,只靠灯烛取亮。
明火在他眼底忽明忽暗,他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谢相思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要的,是一个坦诚相待。
“鹿鸣和当今圣上的关系,王爷肯定比我更清楚。在盖州城时,刺客利用天香阁的姑娘们想毒害王爷,我一路追踪,与救治天香阁唯一幸存姑娘的傅清明相识。他来长安,是因为圣上的病。”
傅清明垂了下眼,片刻后说:“继续。”
“陛下中了毒,傅清明为了解毒想尽办法……陛下将王爷的血对毒有功效一事告诉了傅清明,但是不许傅清明来找王爷。陛下金口玉言就是圣旨,傅清明只能找上我,偷偷地取王爷的血,看能不能破解这噬鬼之毒。我一直没能下手,拖到了去吉祥坊的那夜才动手……左炎的事情,确实和我无关。这世上可能我是最不希望左炎死的人。”
裴缓似笑非笑。
——“好,好得很,她居然还和左炎交情匪浅?”
谢相思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她急忙摆手:“不不不,我和他没什么交情,只是左炎是下订单到解忧帮雇人刺杀王爷的人,他要是还活着,那我就能让陈大帅与慕云拖着这单。他一死,情况可能有变,如果换了人再来刺杀王爷,王爷的性命会有风险。”
这是实话,和裴缓之前听到的心声一般无二。裴缓伸手,将放在泥炉上的茶壶取下,给自己添了杯茶,霎时一室清香。
他举手投足,一派文人自风流,和一开始印象里的他,相去甚远。
这样的他,才像是她想象中长安城里明亮耀眼的公子。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还让她觉得这么自然?也是很神奇了。
“你这么不想我死,可我差点儿就死在你手里。”看着谢相思不明所以的眼,裴缓抿了口茶,笑笑说,“你割了我一刀,伤口很浅,可我却失血过多,如果不是白照、桑明他们发现及时,我就要和左炎一起去黄泉做伴了。他那人长得丑,黄泉路上他在我身边,我魂魄会难过的。”
谢相思倏地站起来:“怎么会?!我明明给你涂了药,那可是解忧帮最好的药,就算割掉了肉,及时涂上都能立时止血的……”
“每次太医取血给陛下解毒之后,都会用专门的凝血药物给我敷伤口。寻常的止血药,对我来说根本不管用。傅清明的猜测应该没错,我的血,确实和平常人不一样吧!”
谢相思万万没想到这一点,如果早知道她肯定不会把裴缓扔在那里不管。
她差一点儿就亲手把兢兢业业保护这么久的雇主一刀结果了,这事怎么想怎么后怕,她脖颈儿后汗毛倒竖。
“我知道你不知道,我没因为这个事情生气。”
“不是因为这个,那王爷把我关在这儿是为了什么?”
“你说呢?”
谢相思说不出来。
不是因为砍他一刀,那就是因为听到心声的事情,这事太复杂,也太离奇,她没有什么把握,万一猜错被裴缓一传,该有人把她当妖精拖出去烧了。
裴缓不紧不慢地喝完了一杯茶,拍拍手。
白照蹦蹦跶跶地走了进来。
“王爷有何吩咐?”
“备份纸笔。”
裴缓幽幽地道:“我也出道题,倘若你能答得让本王满意,本王就既往不咎。”
这一天,谢相思想起了当初被解忧帮文试支配的恐惧。
那时候考不好顶多挨罚,今天这任何一个没答对都会送命。
若是之前,谢相思不会太把裴缓的话当成正经的话。
可他今天不一样,很不一样,她已经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还是摸不着头脑,仿佛有座无形的山罩在头顶,随时都要崩塌将她压在下面。
谢相思紧张得掌心出了汗,擦了两次才握得住笔。
“你猜,此刻本王在想什么?”
“啊?”
“这就是考题。”
谢相思木着脸:“哦。”
在想什么……
在想……
——“我花钱去解忧帮找来的护卫,居然差点儿害死我,我应该一纸投诉给到解忧帮,到时候订金都能退回,这种忘恩负义,有一百件事瞒着我偷偷去做,眼里根本没有雇主的护卫也会从我眼前消失,真是一举双得。”
谢相思睫毛颤了两下,拿着笔的手僵硬着,随后一个字一个字,将听到的心声写出来。
——“之后我知道,她瞒着我的事情,都是为了保护我。”
——“在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功过相抵这一说,我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伤了我,我就该让她不好过。可我却觉得,她伤我肯定另有原因,不是她的本意。这个世界在我眼里一向是烂泥,除了我身边的几个人之外,每个人都是不怀好意。我为什么就总会把她往好了想。就连时常听到她在心里骂我,我也并不会生气,反而觉得还怪可爱的。”
谢相思觉得手里拿的不是笔,而是千斤重的巨剑,每写一个字都累得她脸红心跳多一分。
——“我不想让她落在别人手里,就把她抢回来。可之后呢,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她才好,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想得到的是个什么结果?让她低头认罪?让她将瞒着我的事情和盘托出?还是让她发誓效忠再也不起幺蛾子?”
——“好像都不是。”
谢相思的呼吸一滞。
——“就在刚刚,我抬眼却看不到她的脸时,我出离愤怒。”
——“我好像突然间就懂了,我气的是什么,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气的,是你出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把你自己置于险境。”
——“我气的,是你心里没有我。”
——“我想要的,是我想看你时,你也恰好在看我。”
谢相思脸上的热度仿佛扩散到脑子,她头昏脑涨,眼前的字歪歪扭扭的,像是爬虫。
滚烫的脸被一双微凉的手捧起。
她惊慌的眼对上他的。
那双眸静如秋湖,将她一张懵懂的脸全然映出。
他说:“就像此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