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傲慢与偏见

01

今天是朗颂来萨罗的第三个星期的周末。

不过对现在的她来说,昼夜都快要无法区分了,还遑论什么周不周末。

早上七点,她从德内亚中心医院的临时医生宿舍里出来,和来自U国的妇产科男医生威格摩一起往门诊中心大楼走。

因为朗颂主要负责产科的麻醉,且当时蔚凉医院只选了她一个麻醉医师,所以两人很快便成了亲密无间的同事和战友,总是结伴吃饭、回宿舍。

“你的手好点了吧?”迎着晨光,两人走进了大楼,威格摩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句。

“好多了。”朗颂向门口的两位萨罗官兵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用流利的英语回话。

“还抖不抖了?”高大的U国人转过头,用一双澄澈的蓝眼睛看着她。

从昨天开始,她接连在产科工作了将近十二个小时,刚在休息室里睡了没超过一小时,就被叫醒去做一台孕妇大出血的手术。

术情凶险,手术做了六个多小时,朗颂才强撑着已经接近虚脱的身体走出了手术室。当时她站在水池边洗掉手上的鲜血时,威格摩正站在一边,刚巧看到了她已经抖得关不掉水龙头的手。

“早就不抖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把手伸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

“看来恢复得很快嘛。”威格摩笑着握了下她的手。

朗颂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收回胳膊。

来萨罗第一次见到威格摩的时候,朗颂还是有些顾虑的,一个金发碧眼又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要在一个思想十分落后、保守的国度担任产科医生,她很担心产妇们会不会因为性别拒绝他的治疗。

不过后来,朗颂也逐渐意识到,在生命面前,没有什么性别之分,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男医生的优势有很多,最明显的就是体力优势。一台高强度、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手术做下来,她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威格摩却可以回宿舍休息个三五小时,就精神十足地继续开工。

两人进了医院的大厅,才发现今天的病患似乎格外多,里里外外数不清的担架抬进来又抬出去。

“估计昨晚哪里又遭到恐怖分子袭击了。”威格摩看着朗颂收回的手臂,又四处环视了一周,然后叹了口气。

他原本等着一旁的朗颂回答,但预期的声音一直没有响起。

他有些奇怪地转头看了一眼,他看到朗颂正傻愣愣地站在刚刚的地方,与一个陌生的Z国男医生隔着几米的距离面对面地呆立着。

两双黑色的眼睛似乎纠缠了很久,高大却清瘦的Z国男医生大步走到朗颂身边,伸出手臂,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拥抱。

威格摩隐隐听到,两人说的是那句经常用来打招呼的Z国话——好久不见。

朗颂的头靠在徐江麓的肩膀上,回了一句“好久不见”后,徐江麓就匆匆松开了她,戴着口罩的脸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眯起来冲她笑了笑,然后阔步离开了。

朗颂独自站在原地,愣了许久,脑子才慢慢开始转动。

因为父母最后的妥协,朗颂被强制分配到了相对安全的德内亚中心医院,而很多同行的同事却直接上了一线战场,在紧急伤病营中救死扶伤。

徐江麓就是其中一个。

自朗颂来萨罗的第一天,在组织大会中和他见过一面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所以对他们来说,的确是“好久不见”。

其实两三个星期也并不算长,但对于在这片战火中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他们,却好像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刚刚看到那个熟悉的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朗颂恍如隔世。

“你的同事吗?”朗颂还在愣神,威格摩已经走到她身边,轻声唤醒了她。

朗颂如梦初醒般地点了两下头。

“走吧?”威格摩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直接转了话题。

“好。”她连忙迈步。

一路爬上楼梯,两人穿过一道道走廊和人群。

朗颂的心里百转千回。

徐江麓似乎瘦了一些,看起来也沉稳了许多,总算是有个医生的样子了。

挺好,她低下头。

虞子衿下了飞机,拖着个小小的行李箱,急急忙忙地跑出机场,打了辆出租车,用许久不用的Y国语言报了一串地址。

二月,D市的温度已经低至零下,虞子衿将车窗玻璃开到最大,冰凉的风呼啸掠过,直直地拍在她的脸上。

出租车开得很快,车外的景色迅速掠过,虞子衿一双眼微微眯着,打量着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城市,恍然意识到,原来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车在路边停下,虞子衿付了钱,道了谢,然后提着行李走到了街边。大概是刚刚下了雪的缘故,街上并没有什么人,一棵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积了许多雪。虞子衿凭着许多年前的记忆,一路沿着斜坡走到了街道最高处的一栋砖红小楼前。

小楼的屋顶积了雪,红色和白色交融在一起,显得鲜艳又刺眼。

院子的铁门没锁,虞子衿直接走了进去。

她正缓步地往房门边走,门却突然打开了,一个一头金发的Y国人刚好推门出来。

“师兄!”她只一愣,就马上大喊着向男人奔去。

男人站在红色的砖瓦下,看到虞子衿时还有些发愣,大概是没有辨认出她是谁。直到她一句“师兄”喊出,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将她拥在怀里。

“好久不见。”虞子衿紧紧地攥着图利特的毛线衣,声音涩涩的。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吸了吸鼻子,分开后攥着图利特的一只袖子。

“几年不见,没想到你现在这么有女人味了,啊?”图利特低头看了一眼虞子衿抓着他袖子的手,笑了笑。

“你的浪漫气息依旧啊。”虞子衿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图利特。他似乎没怎么老,还是一头灿金色的头发,人修长瘦削,一身文艺知识分子的书卷气。

虞子衿的话刚说完,一阵风吹过来,高大的梧桐树树枝摇动,发出一阵萧瑟的声音。两人沉默地面对面站着,只觉得物是人非,满目荒凉。

许久,虞子衿才强打起精神:“怎么样,师母现在是你在照顾吗?”

“我和其他几个师兄轮流照顾,今天刚好是我。”他低着头,淡淡道。

“那我们进去吧。”

虞子衿换了拖鞋,轻轻地踏着柔软的地毯,一路穿过这条自己曾经在许多个寒暑假都会奔过的长廊。昏暗的长廊里有一盏盏灯亮起,她似乎听到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大喊一声“来了”,一边做着鬼脸,一边踢踢踏踏地往二楼跑,气喘吁吁地推开一道门,里面坐着她爱的德劳科西亚。

约翰逊·德劳科西亚,是她的外国语言文学导师,她是他的关门弟子。

八年前,她战战兢兢地拿着那封准备了好久的自荐信,递到德劳科西亚的手上,然后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样的好运,她成了他唯一的女弟子。

那一年,她二十岁,他七十岁。

是德劳科西亚,让虞子衿重新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是德劳科西亚,让她真正地领略了这个世界上无与伦比的文学魅力;是德劳科西亚,让她已经在很小的时候就死去的心又重燃起一团火。

师从德劳科西亚五年多,虞子衿因为和父母僵硬的关系连寒暑假都不回家,德劳科西亚就开车把她从米兰的大学接回D市的老家。老师和师母把她当孙女看,在所有师兄打趣她的时候,将她藏在身后;在她春节孤独想家的时候陪她包饺子,在家里贴上满窗的红色窗花。

那段过去,是她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暖,让她能重新在心中升起温暖,重新用爱去拥抱世界。

作为老师唯一的女弟子,她得到了老师的倾囊相授,再加上本身的文学天赋,她很快在学术界崭露头角。

三年前,她刚刚博士毕业,离开Y国回了Z国,就在手机上看到了一则新闻,说世界著名文学大师约翰逊·德劳科西亚深陷学术不端事件。

当时她正在报社里当着实习记者,等她结束实习赶到Y国时,这件事已经落下帷幕。

没法辩驳,德劳科西亚在世人面前“灰溜溜”地“滚”回了老家,被人认为枉为人师。

虽然虞子衿和所有的同门都坚定地相信着老师,但这件事终究还是击垮了这个一辈子都骄傲着的学者。祸不单行,老师很快被查出了肺癌,不到一年就与世长辞。

昏暗的起居室里燃着火,欧式的白色木窗外是一片干枯的雪景。时间果真过得很快,如今又一个她爱着的人要离开她了。

“我和他们都听说了你得了普利策新闻奖,只是没想到现在才有机会祝福你。”图利特垂头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两条长长的手臂撑在腿上,很是颓唐。

“他们”是指她的其他九十八位师兄。老师一辈子带了一百个学生,如今个个都成为相关行业中独当一面的人物,老师却不在了。

其实,老师早期的学生,她大多是不太认得的。图利特是老师在她之前收的一个学生,因为年龄只比她大几岁,所以两人便玩得亲近些。

“谢谢。”她露出个苍白的笑。

老师的葬礼之后,他们所有人就各奔东西了。这个每年大家都会来的D市小楼,似乎成了他们都不愿意再去触碰的伤口,直到今天,才不得已地撕开旧痂。

“太太她醒了。”老师家里的保姆还是之前的简太太,她拖着不太便利的腿脚从楼上下来,冲虞子衿和图利特说了一句。

虞子衿立即从沙发上起身,图利特也紧跟着站起来,两人几乎小跑着往楼上走,然后推开了那道沉重的木门。

屋里的光很好,师母德劳科西亚太太正躺在**,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一双有些迷离的眼睛望着走进门的虞子衿,看了许久。

“师母。”她带着哭腔走到德劳科西亚太太的床前。

那双饱经风霜的棕色眼睛颤动着,在她的身上晃了许久,最后干瘪的唇边露出一丝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悠悠,能看到你真好。”德劳科西亚太太叫了她的小名,依旧还是从前温柔体贴的语气。

“我们之前来的时候,师母都认不出我们了,没想到她还记得你。”图利特的声音低低的。

“当然了,我是老师和师母最喜欢的孩子,当然不可能忘记。”她眼中噙着泪,咧嘴笑着坐到德劳科西亚太太的**,视线一刻也不离开老人。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拿了普利策新闻奖,祝贺你。”德劳科西亚太太的声音轻轻的,似乎只有一点微弱的气声。

“嗯,我会继续努力的。”她像从前一般,低着头,轻轻点了下。

眼泪受不了重力的吸引,掉在了被单上,洇开一朵浅白色的花。

“我要和悠悠单独说一会儿话。”德劳科西亚太太艰难地偏了偏头,看向站在门边的图利特和简太太。

“好。”图利特顺从地点头,和简太太退到房外,轻轻地带上了门。

屋内光线十足,浅色的家具,白色印花的被单,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药味。

“悠悠。”老人的声音清浅却绵长。

“我听图利特说你拿了普利策新闻奖,还去了战地,在那里拯救了很多人。

“我还听说你有个很爱的人也离开了你。”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但眼神里全是怜爱和不舍。

“嗯。”虞子衿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手紧紧地抓着师母的手,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这是她们最后的一段话。

“人生就是这样,看着爱的人一个个离开,最后再轮到自己。”老人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

“你刚刚进门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我只是在确认你是不是一切都好。”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也越来越缓慢。

虞子衿更紧地抓着她的手,连连点头:“我一切都很好,我和爸爸妈妈也都很好,我又有了爱的人,他也很爱我。”

她看到那双棕色的眼睛在一瞬间扩散了一下又收紧,好像终于放下了什么。

“那就好。”老人呼了口气,然后继续说,“德劳科西亚先生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告诉我,说你渴望爱。从前是我们爱你,现在又有人替我们爱你,我很高兴。”

“对不起,师母。对不起,这么多年我都没回来看您。”虞子衿已经哭得声音时断时续。

“没关系,孩子。”老人的脸上努力挤出一抹笑容,似乎融化了一直结在虞子衿心上的一层冰,“我知道你和他们都不想重回这个伤心地,德劳科西亚走的时候叮嘱过我,希望你不要揪着过去不放。

“现在我也要走了,不过幸好我能亲自嘱咐你。

“不要耽于过去,无论是童年,还是德劳科西亚。

“你其实从来都不缺人爱,师母也希望你能一直爱别人。”老人闭上了眼,声音虚弱。

太阳已经到了西边,红色的光透过窗户,正好打在床头上和老人的脸上。

“这么多年,德劳科西亚总说把你当孙女看,但其实是当女儿。

“我们没有孩子,就更没有孙女。我答应德劳科西亚,要和他一起爱你,你也没有辜负我们的爱。”老人又睁开眼,视线直直地迎着阳光,注视着虞子衿的脸。

“悠悠,别哭,抬起头。”她用微弱的力量抬起手指,挠了挠虞子衿的手心。虞子衿艰难地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

“没关系的,悠悠。”她笑了笑。

“你要记得,爱自己,爱人,爱世界。

“我和德劳科西亚永远都会相信你,祝福你。

“你始终都是我们最骄傲的孩子。”

她恋恋不舍地在虞子衿的脸上打量了一遍,似把虞子衿的脸深深印进记忆里,然后闭上了眼。

“我累了,叫简太太上来帮我吸氧。”合眼之后,老人又说了一句。

虞子衿慢慢地起身,打开房门去叫人。

简太太缓慢地爬上楼,虞子衿看着她给师母戴上氧气面罩,然后以“太太需要休息”为由,将她送出了房间。

后来的一整个星期,D市都没有下雪,每天都是艳阳天。

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一早晨,虞子衿被敲门声叫醒。窗外飘着雪,屋外的人说,德劳科西亚太太走了。

她还是没陪师母走完最后一程。

其实,有时死亡就是这样,你没办法见到那一刻真正的到来,却总是在恐惧那一刻的结束。

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给活着的人带来的恐惧。

师母走得很安详,虞子衿和图利特很快安排好后事。三天之后,葬礼在早就挑好的墓地举行。现场气氛庄严肃穆,墓地上摆满了师母生前最喜欢的乳白色的玛格丽特花。老师的一百个学生里除了两个意外去世的,其他全部到场。

虞子衿也以女儿的身份,和师母的亲人们站在一起,迎接前来祭奠的亲人朋友。

每位师兄都惊异于虞子衿的变化,葬礼结束之后,没有其他安排的师兄都一起坐在德劳科西亚先生的砖红色小楼的会客室里聊天。

他们聊了各自的现状,聊了对小师妹的关心,聊了世界各地的文学现状,聊了从前一起师从德劳科西亚的日子,也不可避免地聊到那件令老师一生蒙羞的学术不端事件。

虞子衿全程都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有人提到她时,她会浅浅地笑一下。直到他们谈到老师的死,谈到那次事件,她才皱起眉头,但也还是很快舒展。

夜幕降临,客人们渐渐散尽,虞子衿与师兄们一个个拥抱,她收到了所有人的祝福,也祝福了所有人。光这一个小小的道别就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毕竟,谁都不知道,他们下次见面,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了。

当房间里只剩下虞子衿和图利特的时候,她的心里终究还是感觉空落落的。

两人在起居室对着壁炉坐了一会儿,虞子衿说要打个电话,一个人上了楼。

她本是打算回房间的,可当她经过走廊,看到师母给老师画的那幅画像之后,眼泪却再也无法抑制。她今日所做的所有体面、所有坚强,都被老师的笑容击得粉碎。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舍不得德劳科西亚,舍不得德劳科西亚太太。

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外面月亮刚刚升起,地面积的一层厚厚的雪,让整个后街都亮如白昼。

她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然后放在耳边静静地等待。

直到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虞子衿望着窗外的月亮,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林许亦,我师母去世了。

“D市今天下雪了,你那里还是夏天吧。

“好像萨罗只有夏天。”

她低着头,一只手捂着嘴,但眼泪还是一滴滴地落在窗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电话的另一端,只有男人的呼吸声。

“悠悠,人死不能复生。”他的声音淡淡的,却似乎也染上了伤痛,让人觉得低沉又压抑。

“人生就是要一次次地跟爱的人告别,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现在难过很正常,但没有哪个已故的人,可以时时刻刻地被你想着。总有一天你会不再时常想起他,你也会渐渐忘了他的样子,忘记很多曾经的细节。只有在触景生情时会再想起过去。”

他声音娓娓动听,好像亲身述说着自己的经历,在这个冬天的雪夜给了虞子衿最大的慰藉。

她用力地握着手机,也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在脸颊上干涸,又重新流淌。

她努力抑制住抽泣,声音颤抖着。

“可我就是很想他们,也很想你。”

02

虞子衿在D市又待了几天之后,图利特在机场为虞子衿送机。

他说:“他们都很舍不得老师和师母,都想替老师正名,让他在九泉下安心。

“但师母也叮嘱过我们,人都已经埋进土里,她和老师都只希望给人留下温暖和快乐,那些不甘和痛苦就混进土里一起埋了吧。”

回家之后,正赶上新年,虞子衿十几年后第一次陪父母过了个团圆年。她也给朗颂打了电话,问候了对方和那个小帅哥。

她还时不时地给林许亦拍她跟母亲学做的很多家常菜,虽然他总是不能及时回复。

蔚凉的白玉兰都已经开花,虞子衿坐在办公室的窗边,惊觉连春天都来了许久了。

白玉兰的花繁而大,有厚重感的洁白花朵开了一树,有时一阵风吹来不小心落下几朵。

虞子衿拿了手机拍了张白玉兰的照片,心血**地挑了个好看的滤镜,发在朋友圈里,也发给了林许亦。

朋友圈里很快有一堆上课玩手机的熊孩子给她点赞评论,邓夜给她评论了一句“不知道萨罗的沙漠里有没有花”,还加了好几个龇牙的表情。

她笑着摇了摇头,警告他,花是没有,办公室的茶已经准备好了。

邓夜冒着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危险,又回复了两个害怕的表情。

虞子衿又笑了一下,也不再理会,放下手机继续工作。

一个多月前,一直没有联系的维克托先生打来电话,说沃尔德世界慈善组织策划了一个大学生暑期志愿活动,地点正是萨罗。

维克托也是听安菲娅说虞子衿现在在蔚凉的一所大学里当老师,所以这个策划案一想出来就想到了她。

这个项目是和Z国驻萨罗大使馆一起举办的,过春节的时候,萨罗政府终于打赢了与反政府军之间的战争,恐怖组织也几乎被消灭殆尽,现在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战后重建工作。

虞子衿仔细地了解了项目的具体策划,得知这个项目的主要体验活动都是在Z国驻萨罗大使馆进行的,安全度相对来说已经算是很高了。

她考虑良久,征求了学校的意见。学校本来就有在萨罗开设孔子学院,也一直和大使馆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所以经过三方协商,又有虞子衿在中间搭桥,这事儿终于算是定了下来。

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十几个学生报名了这次志愿者活动。因为这是沃尔德世界慈善组织第一次和Z国学校合作举办学生志愿活动,所以校方征求了报名学生家长的意见,现在通过报名的学生都已经开始办签证了。

林许亦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个活动,但也一直没跟虞子衿提起,她也索性不提,就当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惊喜。

手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虞子衿解锁手机,果然是林许亦的消息。

他先是感叹了一下春天真好,然后发了张办公室里温度计的照片,说大使馆停电,屋里都快要四十摄氏度了。

虞子衿回了个幸灾乐祸的表情,说自己马上有一节课要上,便关了手机,从桌上拿了几本书装进包里,下楼去了。

“好了,问问题吧。”一个半小时的课堂接近尾声,阶梯教室里,虞子衿例行最后五分钟的提问环节。

“老师,书信作业什么时候交?”有坐在后排的男生大喊。

“暂时不着急,至少给大家半个月时间。”她已经开始收拾书本,但看大家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便收回了手,重新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

周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孩子们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才能如此坐得住。

“说到这儿,我要再嘱咐几句了。”她虽然只当了半年的老师,但作为老师的职业病没少犯。

“注意书信体的格式和称谓。既然是与国外作者的书信,就更要注意语言和表达,书信是一种对话,要让我看到沟通的意图。辞藻固然很重要,但也不要过分引经据典。如果选择的是世界历史中的大文豪就更不要这样——”

“知道了,知道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底下的学生不耐烦地打断了。

她无奈地闭上嘴,露出一个很僵硬的微笑,在心里默念了几个“不生气”和“我好难”。

她觉得跟一帮年轻人待在一起,自己也变得年轻了,或者说是被气年轻了。

“那还有什么问题吗?”她又问一遍。

“我有。”班里的一个男生少有地抬起了昏沉了一整堂课的头,然后站起身。

“嗯,说。”她把身子往讲桌侧面一倚,冲他抬了抬下巴。

“我还是没考虑好去萨罗的事情,老师你能再给我们说说吗?”男孩子的声音青涩但充满力量。

虞子衿怔了一秒,眯了眯眼去看那男孩子的脸:“你是梁嘉朔对吧?”

“对。”男孩冲她摆了个很皮的笑脸。

“下课了你可以过来单独找我问,或者我微信回复你,就不让大家一起在这里等着了,可以吗?”

“不可以!”满堂齐声大喊。

她本是好心体贴这些坐不住的学生,但没想到学生们竟一个个对萨罗这么感兴趣。

大概是她上次对萨罗的描述和介绍说得太文艺了点儿。

“行,那就在这儿说。”

“老师,萨罗的房子都是建在沙漠上的吗?”

“老师,现在萨罗是不是还有很多兵哥哥在把守啊?”

“我们去了是不是能在大使馆里见到很多的工作人员和外交官?我们能不能和他们认识啊?”

“老师,沙漠那么热,你去了怎么没被晒黑?防晒霜推荐一下?”

虞子衿看着这帮对战争和异域国度充满着想象的孩子,抚了抚额头。

她之前的介绍成功地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一堆怪物。

虞子衿正打算再具体地介绍一下这次的活动策划,顺便回答大家的问题,但讲台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她瞟了一眼,是他们文学院汤院长的电话。

已经下课了,她估计院长是有急事找她,否则也不会周五要下班的点给她打电话,所以她冲学生们做了个“嘘”的手势,接通了电话。

“喂,汤院长。”她走到门外压低了声音道。

“我马上就要下课了。”

“现在去您办公室一趟?”

“好,就来。”

她挂了电话,心里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院长办公室在文新楼的顶楼,虞子衿进了办公室,汤院长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等着她,桌上已经泡好了茶。

“院长,您找我?”虞子衿敲门进去,直接坐在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啊,对。”汤院长年纪大了,反应都有些慢。

“都已经下班了,我也不多浪费你的时间了,我就直接说吧。”他虽嘴上说着要直接说,却还是踟蹰了几秒。

虞子衿看出他的犹豫,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连忙说:“没事,您说。”

“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教务处接到举报,说你在课堂上提到你的老师,德劳科西亚。”

虞子衿本来以为,叫她来是了解关于去萨罗的公益项目,压根儿没往这方面想。她低着头沉默了两秒,最后勉强笑了笑:“我在提老师的一些研究成果的时候,连他的名字都不能提了?”

汤院长似乎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甘,连忙开口:“小虞,我不是这个意思。”

汤院长已经一把年纪,做学问也已经差不多做到了国内顶尖的水平,但也奈何一辈子都在做学问,在为人处世方面的确不怎么圆滑,经常在处理这样的烦心事时表现得过于直白。

“首先,我十几年前有幸见过德劳科西亚先生一面,我也很仰慕他的思想和才华。但是毕竟他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有些污点沾上了就没有办法洗掉。我们做学问的能客观地看待他的学术和个人,但学生们还小,他们不懂啊。他们了解到一点新闻,就随口跟父母那么一说,虽说不是有心的,但有些家长就会放在心上。

“鉴于这件事情当时在全球都产生了负面影响,现在有家长向我们提建议,要求换掉你,我们也——”汤院长往后座上一倚,看得出他也十分为难。

虞子衿沉默地听院长说完,打开桌上的茶杯盖,茶叶还没完全泡开,水面上还有几片茶叶缓慢地盘旋着。

“没关系,是我的问题,您和教务处决定就好,我都能接受。”她又恢复了以往冷冰冰拒人于千里的样子。

“唉,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啊。

“我们自然不会答应家长的要求,我只是想说——”

“希望我不要再向学生提我老师的名字了是吗?”虞子衿抬起头看着汤院长镜片后那双幽深的眼睛。

汤院长几次开口似乎还想解释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答了声:“对。”

“好。”她收回目光,低下了头。

“我希望你不要多想。”汤院长又补充一句,虞子衿也点了点头。

“你最近帮忙弄那个志愿者项目,也挺累的,快下班回家休息吧。”汤院长最后不忍再说什么,向她摆了摆手。

她又道了句好,然后转身离开。

深夜,虞子衿躺在漆黑的卧室里,平板电脑的屏幕映照出她苍白的脸,屏幕上是浏览器打开的一个个关于德劳科西亚学术不端事件的新闻报道窗口。

德劳科西亚是她这辈子最珍重的老师和长辈,她坚定不移地信任他。

可世人不会。

他们在事件还只是展露一角的时候,就开始众说纷纭,举着一面所谓的正义的旗子,痛骂老师没有师德,然后等待最后的判决。等结果一出,他们也根本不会想去听听当事人的辩解,只是觉得自己自始至终都站在真相的一边,然后继续去痛骂,扮演自以为的英雄角色。

其实,有时真相并不叫真相,而叫自以为的真相;有时正义也并不叫正义,而叫自以为的正义。

他们只需要与自己内心相符的真相和正义。

虞子衿倚着床头,看着电脑屏幕,一直到天光大亮。

她不在乎别人的指指点点,不在乎别人对她的轻蔑和偏见,她只在乎自己爱的人。

师母和师兄都希望一切从此结束,埋进土里,但她不想。

她只想要将真相公布于众,去狠狠地打一次那些“英雄”的脸。

清明节假期,虞子衿多请了一天假,以给亲人扫墓为由,只身飞回D市。

她以学术研究为由,跟图利特要到了暂由其保管的老师家及那个装满了老师一辈子研究成果和研究资料的书房的钥匙。

她一个人去超市买了很多速食品,反锁了老师家的门,一个人坐在三面顶立到天花板的书架之间,开始一本本地翻找老师留下的日记和手稿。

老师因为年纪大了,并不习惯把自己的一些学术思考用电脑记录下来,所以总是会手写在许多很厚的牛皮本子里,记完一本就再换下一本。

这样的牛皮本子,她一共找到了四十多本。

她几乎两天没睡,翻完了所有的本子,又用一天时间整理了前十几本的内容框架,一直整理到第三天傍晚,夕阳照进了这间阴暗的书房,她才想起,三天已经快要过去了。

她撑着已经快要撕裂开的脑袋走出了书房,下楼给自己煮了壶水,下了点速冻水饺,然后坐在餐桌边给院长打电话。

她以哮喘病复发为由,请了半个月的病假。

锅里的饺子翻滚着,顶着锅盖发出轻轻的声响,几缕水汽从缝隙中钻出,消逝在昏黄的灯光中。

从餐厅的窗户可以看到后街,有两个调皮的小孩儿正拿着弹弓,在打小楼后面那棵毛榉树上的鸟。

她听到一阵熟悉的音乐响起,她好像看到那个美丽优雅的太太正踮着脚,去拿墙上橱柜中的高脚杯。因为一直够不着,站在一旁笑着的先生就走到她身边,轻松地拿下杯子,递到太太的手里。

两人已满是沟壑的脸上都积着笑,窗外霞光漫天,打在两人的脸上,夕阳无限,不惧黄昏。

她又转过头,透过餐厅的窗户向外看,看到师兄们正坐在会客厅里,谈笑风生,大喊着酒在哪里。

她坐在餐桌边,笑着低下头,却突然看到桌上的手机亮起的通话屏幕。

现实将她叫醒。

是林许亦。

她恍然才想起,因为整理文献和手稿,她把手机扔在书房外,除了给医生和院长打了个电话,已经快三天没看过了。

虞子衿连忙一面接起电话,一面走到炉灶旁,把半开着的锅盖拿下来。

“喂?”她的声音伴着咕嘟嘟的沸水声,以无线电波的形式,传递到远在另一个大洲的另一个人耳中。

“打扰你了吗?”林许亦的声音轻轻的。

“怎么说?”她终于露出了点笑。

“我听到你那边煮东西的声音了。难得你在研究做菜,我实在不想打扰你。”他的声音里带着点闷闷的笑意,打趣道。

“打扰到了啊。”她看着锅里的水饺,揉了下眼睛。

“你不回来做给我吃,只能我自己研究,然后你还在我研究的时候打扰我。”囤积许久的想念和许许多多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她没办法说,压低着声音一边冲他抱怨,一边悄悄地抹眼泪。

“快回了。等我回去,你想吃什么我都做。”他声音低沉,但还是轻轻地安慰她。

她继续低头抹眼泪,不说话。

“最近很忙吗?我发消息也不回复。”

“嗯。”她没憋住抽泣了一下,似乎再也抑制不住。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她的抽泣,愣了几秒,缓声道:“别哭,悠悠。我知道,你没问题的。”

“有问题。”她索性哭起来,不再掩饰。

“谁说的?”他带着笑意,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

“虞子衿说的。”大概是憋了许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她的眼泪完全决堤,好几滴掉进了锅里,一起煮沸。

“虞子衿说的有什么用。

“你只需要相信虞子衿男朋友的眼光。

“她男朋友觉得她一定没问题。”

外面已经亮起了一盏盏灯,月亮也从云中露出半边笑脸。

“她男朋友有个鬼的眼光。”虞子衿破涕为笑。

03

第六天上午,虞子衿终于整理完了老师所有的笔记。

第七天,她将老师所有被恶意污蔑、诽谤的作品全部整理好,并都标好了创作时间线。

下午的时候,虞子衿正坐在客厅里直愣愣地看着窗外的草坪,忽地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只穿着薄衬衫和外套的图利特走进客厅,看到虞子衿时吓了一跳。

“这都多少天了?你怎么还在这儿?不上班?”图利特只愣了一秒,便从她的眼神里很快明白了她留在这里的目的。他叹了口气,然后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

“我去出了个差,把你给忘了,赖我。”

“你知道老师的日记本都放在哪儿了吗?”她盯着图利特蓝色的眼睛问道。可他始终没说话,她摇摇头,将视线转向窗外。

“老师去世的时候,师母就按遗嘱,将所有的日记本都烧掉了。”

“都烧掉了……”她喃喃。

“悠悠,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们也都不甘心。但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如今死无对证,我们没办法再去证明什么了。老师那么注重清誉的人,要不是真的没有办法,怎么会就这么放弃呢?”图利特的声音带着焦急,整个身体都倾向她的方向。

“就因为老师到死都没能证明,我才要证明。

“就因为他是个伟大且值得尊敬的人,我才要证明。

“就因为他是我爱的人。”她终于低下头。

图利特吃惊地看了她许久,最后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

“当年老师在Bologna大学做讲座,台下的某个大人物J先生十分欣赏他,便将马上要读文学研究生的儿子塞给了老师。

“老师当时同一年的研究生还有两个男生。

“三个学生在最后一年要毕业的时候,只有那个大人物的儿子毕不了业。大人物找到老师,老师没办法,只能一直给那孩子补习,直到他第二年修满了学分,擦着边线毕了业。后来,你成为老师的关门弟子。你毕业的时候,老师决定退休颐养天年,他在整理自己与学生的一些论文和研究报告的时候发现了那个小J的问题。

“老师注意到他论文结尾的引用注释不当,一直调查下去,结果发现那是J先生给儿子买的论文,顺带牵扯了一个学术倒卖团体。

“这个团体为很多学生进行过学术成果倒卖交易。

“老师找了很多资料,也拿了不少证据,甚至连代写人都已经找到了。但这个团体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集团,代写人表面只是个普通的研究学者,工作收支看起来都一切正常,他也没办法拿到更多的证据。

“怪只怪老师当时没意识到,那个正常的工资收支,就是由背后那个错综复杂的集团开出的。他调查代写人的事情很快被J先生发现,J先生向他承认了学术成果倒卖的事情,甚至是整个集团的存在,并要给老师一笔钱了事。

“老师没有答应,两人最终撕破了脸皮。老师当时已经做好了因为审核把关不够而被千夫所指的准备,但没想到那J先生心狠到了那种地步,不惜舍弃了自己儿子,也要保住整个集团和其他人,将一切诬陷给老师,说他同意学生通过买文章毕业。

“并且附了一段当时他儿子请求老师给他儿子放水的录音。那录音断章取义,前半段老师还义正词严地拒绝,后面却又同意了,显得老师更是道貌岸然。”

图利特说得口渴,从茶几上取水壶倒了杯水喝。虞子衿只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起来没什么表情,但内心早已翻起波澜。

“其实也不怪J先生,他只是整个集团的一环,这当中不知道牵扯了多少权贵和利益,他不得已舍车保帅,丢下了自己的儿子。”图利特放下杯子,感叹道。

“不怪他?”虞子衿挑眉,睁大了眼睛。

“这件事不怪他,还是他舍弃的儿子不怪他?”虞子衿被愤怒蒙了理智,激动地站起来,手用力地指了好几下。

“你听我说。”图利特见虞子衿已经到了要发怒的边缘,连忙解释。

“老师去世没多久,那个J先生就因为政治问题被免职了。那个倒卖团体也分崩离析,只是被其他人保住,没有显露出来。”

他看到虞子衿的心情似乎平复了一些。

“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多行不义必自毙。既然他得了应有的惩罚,你就不要再执着什么了。”

“怎么会不执着呢?他们害死了我的老师,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现在还能明哲保身,全身而退,我怎么会不执着呢?”她说着说着竟然笑了出来。

“悠悠,老师当年都没办法解决,你就不要再尝试了。

“你是他和师母最疼的学生,他们绝不希望你因为他们搭上自己的前途。

“我们不会让你一意孤行的。”

从客厅一角的窗户能望见楼后那棵巨大的毛榉树,图利特想起虞子衿曾经和他还有其他几个师兄一起去环抱那毛榉树的场景,最后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半个月之后,虞子衿带着一张SD卡、一行李箱的A4纸和牛皮本回了蔚凉。

她最后还是答应,只为老师的作品正名,不去触及其他问题。

她将老师所有的作品和老师的笔记以复印件的形式收集好,整理出思想内容、框架和创作时间线,又用一张SD卡保存了老师的几位在文学界很有地位的挚友不惜自己晚年名声为老师发声的视频和录音。

还有自己和其余九十七位师兄的视频和录音。

这中间她也遇到了很多困难,有几位师兄现在已身在高位,他们很难再以真实的面貌向公众发声,但最后经过她的几番请求,她还是收集到了所有人的音频。

她记得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她在老师的挚友——研究文字学的大师克里斯蒂安先生的家中,为他录像。他笑着看着她收拾起录像设备,没有因为大雨而挽留她。

老人站在门边,雨水溅到他的身上,他向虞子衿招招手:“我活到这个年纪,没有别的所求了,就只希望能够从本心,做点能做的事情。

“快走吧,孩子,你做得对。

“无论结果如何,只从本心,什么都别在乎。”

虞子衿在梦里不断挣扎,她恍惚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猛地从办公桌上抬起头。

邓夜和那个总爱坐后排的男生梁嘉朔正拿着一份A4翻译件,见她抬起头,吓了一跳,匆匆地将纸塞进桌子上的一摞书里。

虞子衿当作没看见两个男孩的动作,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她看着他俩的脸,一脸疑惑:“这么晚了,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两个男孩的视线短暂的碰撞之后,梁嘉朔不假思索道:“不是你叫我们来的吗?”

虞子衿被问得一怔,她撑着昏昏沉沉的头想了几秒,却一直没想起来叫他们来做什么。

“老师,我们是六点半来的,但进来的时候你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我们没忍心打扰你,所以一直在这儿等着。”邓夜连忙道。

“我们已经快一个月没见你了,还是跟班主任老师打听才听说你已经回学校了。但你一直不给我们上课,只待在办公室里,我们也很关心你。”邓夜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一旁的梁嘉朔也连连点头。

“我们看到你桌上的A4纸摊得到处都是,就关了窗户,想帮你收拾一下。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偷看的。”邓夜难得正经一次,拉着梁嘉朔的胳膊按着他一起鞠躬道歉。

虞子衿难得觉得俩男孩认真得可爱,只静静地看着他们鞠了个躬,然后沉默几秒,最后一挑眉:“你们看的哪一张?”

“这——这,这张。”梁嘉朔忙不迭地把纸从书里面抽出来,双手递给她。

邓夜悄悄踹他一脚,梁嘉朔瞬间一条腿一矮。

虞子衿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偷偷地笑了一下,故作生气地看了一下那张纸,然后道:“你们都从纸上看到了什么?”

“看——看到什么?”两人同时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毕竟这应该不是道阅读理解题。

两人在心里挣扎许久,梁嘉朔最后还是往前一步,大义赴死:“我们就是看到这篇题目是《卡夫卡笔下人物形象分析》的,因为最近那个代课老师给我们布置的作业就是关于卡夫卡的,所以就看了看。”

“我问你们看到了什么?”虞子衿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我们刚看到《城堡》创作的背景分析……”邓夜小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感受?”

邓夜瞪起一双迷茫的大眼睛看了虞子衿半天,最后艰涩地说:“写得很好,而且我觉得所分析的内容结合了现在和当时的背景,我感觉看完之后《城堡》好像不是那么难读了。”

“对,我也觉得,老师你写得真好。”梁嘉朔连忙搭茬。

“你怎么会觉得是我写的?”虞子衿疑惑。

“这不是你的笔迹吗?”梁嘉朔人长得白,一双堪比白纸的手捏着那张纸凑在虞子衿脸前,用手指头指了指上面翻译出来的Z国字。

虞子衿笑了笑,继续打趣:“你们还认识我的笔迹呢?”

梁嘉朔将纸放下,看到她笑了,整个人也顿时没了正经地往桌上一歪,一副“不愧是我”的表情,但很快被邓夜一脚踹正了。

虞子衿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又马上收住,话语里带着笑意:“这不是我写的。”

“那是谁写的?”两个少年异口同声。

“是老师的老师写的。”虞子衿怔了下,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是那个德劳——克——”梁嘉朔顿了半天。

“约翰逊·德劳科西亚老师。”邓夜连忙接上。

虞子衿愣了,这个从来不被孩子们接触的名字,她只在课堂上讲过一次,长且难记的英译名字,当时他们完全学不会,现在居然被他们一字不差地记住了。

而且后面还跟了“老师”两个字。

“是他。”她最后点了点头。

“老师的老师果然厉害。”梁嘉朔继续拍马屁。

“可他还是因为那次事件坏了名声。”虞子衿的话自然地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窗被两个男孩关上,屋里只有钟表秒针跳动的细微声音。

“没关系的,老师。”邓夜认真地看着虞子衿。

“我以前就很喜欢文学,也了解过这位老师,还看过他的一段英文采访。他看起来是个很和蔼的老人。

“老师你善良温柔,你的老师也一定善良温柔。”

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向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真的吗?”

“真的。”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很认真地看着虞子衿的眼睛。

“谢谢。”她心中有什么东西慢慢落地。

桌子上的手机振动。

虞子衿看了一眼本不想接,但发现是林许亦。

两个男孩看她本是没打算拿手机的,但看了人名就拿起了手机,打趣道:“男朋友?”

“不行吗?”她笑了笑。

“好的,告辞,不打扰。”两人互相拖着,很快溜出了办公室。

“喂,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虞子衿看着两个男孩关门离开,一边笑着接电话,一边走到窗户旁开了一条缝。

“没什么,最近累不累?”林许亦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没有虞子衿那么轻松。

“还好吧。”虞子衿轻轻说了句,然后就看着窗外的月亮,不再说话。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虞子衿将大脑放空,什么都不想。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归于平静之后又听到林许亦一声轻轻的叹息:“你最近是不是瞒着我在做些事情?”

“你听谁说的?”虞子衿霎时反应过来林许亦打电话的用意。

“帕特尔先生。”林许亦似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

“呵,图利特还真是厉害,连你都找到了。”

“悠悠,你不要那么倔。”电话那头的林许亦皱了眉头,但依旧压抑着让声音保持平静。

“我倔什么了?”她不明所以地笑了声。

“我已经大体知道了你现在做的事情,我不建议你这样做。”林许亦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并没有什么太迫切的情感。

“嗯,你说。”她也装作不在意。

“且不说德劳科西亚先生已经辞世多年,就单说当年那个学术成果倒卖的团体,有人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下,这中间盘根错节的东西你能挖出、敢挖出吗?”

“我可以不挖那个旧团体,我只是要给自己的老师正名。”她淡淡回了一句话。

“对,你是不需要挖那个团体的底,但只要你把德劳科西亚先生的事搬上台面,必然会被公众广泛关注,那些人也必然会有所警觉的。

“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因为他们也知道舆论的可怕。他们会努力掩盖和解释自己的错误,再重新引导舆论的方向。

“悠悠,舆论的力量真的很可怕,当你的真相不能影响舆论的时候,只能等待着舆论将你吞噬。

“我不想你受伤害。”

林许亦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他连续地说了许久,结束后重重的喘息声落到虞子衿的耳中。她沉默了片刻,还是一副置身事外,毫不在乎的样子:“我不在乎舆论的伤害,我说了,我就只是想为我的老师正名。”

“那些本是他留给后人的宝贵知识财富,不能被那些人随意地践踏。”她说着,一滴泪已经不知不觉地从眼眶中落了下去。

“你非要一意孤行是吗?”

“是。”她没有迟疑。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许久,虞子衿本是要挂断电话的,林许亦却又突然开了口:“我有时真的不知道,有些事情明明无法改变,你们为什么还是非要坚持。”

虞子衿愣住了,她有些不明白林许亦的意思。

“林许亦,其实——其实这个时候——”她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没事,我先挂了。”她不顾林许亦还有话要说,就挂掉了电话。

窗外的月亮已经慢慢爬升,她的脸上挂着泪痕,但一切都是无声的。

林许亦,其实这个时候,我最需要的是你无条件地相信和支持啊。

04

一周之后,虞子衿不顾图利特和林许亦的阻拦,将录制的视频和整理的文件,发在了自己那个已经许久不用的,认证名为“知名战地记者”的微博号上。

因为她的一点点名人效应,以及当年这件事在整个学术界的影响,事件很快发酵。网友抱着心中的正义开始观望,最终选择下水。

甚至连Y国的民众,也自发地在国外的社交平台上质问那些当年与此事相关的大学老师和背后的人。

但当年那段无法推翻的录音,以及J先生那段声泪俱下地忏悔“教子不善”的视频,让舆论很快倒向另一方。

他们像当初质问J先生一样,将矛头调转到虞子衿的身上。他们要她对J先生的言论做出回应,并给出直接的证据,但她拿不出。

舆论最终严重两极分化——

少部分的学者和老师赞扬了虞子衿敢于揭露真相的勇气,但大部分的公众还是选择了站在她的对立面,指责虞子衿想红、想火、无良且丧心病狂,不惜拿自己已经去世多年的老师做噱头。

她甚至被网友“人肉”,被人质疑她的学历,质疑她在战地的经历及那张获奖照片的真实性。

虞子衿一个人在家里待了几天,也有人给她打过电话或者上门拜访,表达了对她的信任及想要帮助她的意愿,但她都拒绝了。

她终于用一次真正的失败,去验证了林许亦所说的话。

原来,当你不能给公众一个心中所设想的那般满意的真相时,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那把叫作“正义”的矛,狠狠地刺向你。

他们不在乎真相,他们可以没有原则地做墙头草,只要有一阵可以刮动他们的风。

虞子衿曾经在目睹了无数流离战火后得出了“永远不要低估人性”这样一个结论,但现在她也终于意识到“永远不要高估人性”。

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理想,太理所当然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一个人的出生、性格、经历,都决定了哪怕在同一件事上,都永远没办法有同样的感受。曾经是她不懂,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跟别人共情是那么难的一件事。

学校前天就给虞子衿打了电话,鉴于这个问题产生的很多舆论影响,她需要被暂时停职,等过了这一阵风头,再想办法重新教课。

她已经在沙发上坐了一整个晚上,现在天又重新亮起,初升的太阳也依旧带着耀眼的光芒,打在她的脸上、身上。

人们总说,黑夜过了,总会迎来黎明的。

可她现在迎来了黎明,却只是一场白夜,没有生机,更没有希望。

虞子衿听到门铃声。

母亲和父亲几次三番地来她家敲门,也给她打电话,希望她能回家去住,她没有同意。母亲就只能每天白天来家里给她做点吃的,再强迫她吃掉。

她其实挺对不起父母,因为她,他们也遭人辱骂。

她没办法保护自己爱的人,现在还连累了更多人。

她努力拖动已经虚浮的脚步来到门前。

门铃连按了三声,是她和父母之间的暗号,她没有迟疑,闭着眼打开了门。

预想中的母亲的声音并没有响起,她睁开红肿的眼睛,看到一群年轻的孩子,正站在她的门前,一双双澄澈的眼睛正饱含关切地看着她。

她愣了两秒,再也无法抑制住长久以来的委屈和痛苦,蹲在门前的地板上,失声痛哭。

“老师,别哭了。”许多双手拂过她的肩膀和背,她将脸埋在臂弯里,在自己的抽泣中分辨出了肖寒那温柔又甜美的声音。

她偏过头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肖寒,继续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一边撕心裂肺地痛哭着,一边将头狠狠地低下去。

然后,她被学生们架着胳膊强行拖到了客厅里。

她在沙发上又抱膝哭了许久,最后终于发泄完了长久以来的压抑,她自己低着头摸到了旁边学生递来的一张纸,擦了擦脸上的泪。

本来还在七嘴八舌安慰她的孩子们看到她平静下来,也都纷纷住了嘴,十几双眼睛都静静地注视着她。

“谢谢你们还能来看我。”她的声音哑得几乎要分辨不出音节。

“你是我们的老师,我们不来看你,谁来看你?”邓夜的声音轻轻的。

“其实还有很多同学都想过来,但担心你这里坐不下。”肖寒坐在虞子衿的旁边,一边说一边轻柔地拍了两下她的背。

“不过,没想到老师家这么大,下次可以多叫些人来了。”一个男孩故作轻松道。

“下次我叫你们来这里开Party。”虞子衿破涕为笑。

学生们纷纷说好。

“老师,对不起。”气氛渐渐轻松下来,一个女孩却突然走到虞子衿的身边。

“我之前听说你的老师是德劳科西亚,我只是很好奇,所以就上网查了下德劳科西亚老师的资料。我本是随口跟我的妈妈一说,我也没想到妈妈会把这件事告到学校。”女孩的脸因为羞愧而涨得通红,一边说着一边向她鞠了个躬。

虞子衿看着女孩一脸认真的样子,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把对方拉到身边。女孩蹲在她的腿旁,她弯下身看着女孩,摇了摇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与你没关系。”

女孩似乎终于放下了心中的纠结与愧疚,握住虞子衿的手,冲她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

她看着女孩的笑脸,似乎心里也有什么东西,终于还是放下了。

人人都说,做人要宽容,要大度,不要斤斤计较。可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它对一个人造成的伤害已经造成了。如果每个过错都可以用一笑而过的宽容代之,那曾经受过的那些苦,经历的那些痛到底算什么?

这件事不是孩子的错,可那些伤害已经深深地刻在虞子衿的身上,她也没办法忘却那些因为痛苦而辗转难眠的夜晚。

但她还是选择原谅。

她没办法将事情就此放过,但她选择了原谅。

“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上课啊?”客厅里正一片寂静,梁嘉朔突然犹犹豫豫地开口。

“宋老师上的课,我们真的听不懂,他要我们写的卡夫卡作品分析,我到现在都没写出来。”

虞子衿看着梁嘉朔一脸委屈的样子,时隔多日,终于咧开嘴笑出了声。

他们不懂得大人世界里的那些虚与委蛇,他们只是表达着自己内心最难以表达的喜欢。

“老师,我爸爸跟校长是大学同学,我可以帮你去问我爸爸。”站在一旁的另一个孩子说道。

“是啊,是啊。”孩子们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说着。

虞子衿微笑着听完所有孩子的话,然后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谢谢你们今天能来看我,老师心里真的特别特别感动。我知道这段时间大家都在挂念我,我也看到大家给我发的各种微信、短信消息了,一直没给你们回复,让你们担心了。

“宋老师是研究外国文学的老教授了,大家好好跟着他上课。我现在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处理完,情绪也没有完全调整好,等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一定会回去给大家上课。”

“这段时间让大家担心,给大家添麻烦了。”她站起身,像夏天第一次上台时那样,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

有的学生流下了眼泪,男孩们站在后面踌躇着,直到肖寒上前抱住虞子衿,其他孩子也立刻走上前,一起环抱住她。

“谢谢,谢谢。”她泣不成声。

“上课!”

“起立!”

“老师好!”

五月过半的一个周一早晨,蔚凉大学的一间教室里响起了满堂的掌声。

虞子衿穿着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黑色的高腰长裤,不施粉黛地重新站上讲台。她看着孩子们一张张难掩激动兴奋的脸,露出一个久违的灿烂微笑,说了句“谢谢”。

谢谢孩子们,谢谢他们在她最艰难的时间里一直信任她、支持她;谢谢他们不顾世俗非议,联名写了一封信到校长办公室请求她复职;谢谢他们每个人都上传了许多张她日常的照片并整理成相册发到网上;谢谢他们每个人都面对镜头诉说他们对她的尊敬和喜欢,让那些正义的群众再有意愿看一眼与“正义”截然不同的她。

她曾经一直很排斥当老师,因为她一直觉得老师是一个很神圣的职业,就像她心中的德劳科西亚一样神圣,是她一辈子都没法比肩的伟大。

说来惭愧,她站上讲台的原因,是她的身体让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可是今天,何德何能,这样的她,能得到这么多孩子倾尽全力地帮助和认可。

孩子们选择无条件地信任她,帮助她,只因为她是他们的老师。

就像她和德劳科西亚一样。

五月的这一天,与从前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样。

她终于感受到了师者传道授业的重担和使命。

虞子衿顺利地将一节课上完,并在学生们的一片抱怨声中布置了关于卡夫卡作品分析的作业。下课之后,一群孩子簇拥着她走出教室,进了办公楼,又进了办公室。

同办公室的孙老师正在最后调整屋里的摆设,孩子们送给虞子衿一个花房一样的惊喜。

“你们——”她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

“哎哎,老师你别误会啊。”刚要开始煽情,邓夜适时地从人群中钻出来。

“我们给你搬这么多花来,你可要好好养着,等六七月份你都养得开花了,我们再搬走。”

虞子衿送了他一个礼貌的笑脸,又往他背上轻轻地招呼了两巴掌。

下午,院里开了一次研讨会,虞子衿也一起参加,其他的老师也很关切地问候了她。

今天的一切都很顺利,开完研讨会已经晚上七点多了,虞子衿在食堂里吃了晚饭,然后又回办公室备课和批改囤积了许久的作业,一直到半夜才开车回家。

十二点的蔚凉大街已经褪去了繁华,千百盏路灯下只有她一辆车的影子,一闪而过。

一路畅通,差不多半个小时就到了家,她望着小区高楼还隐隐亮着的几盏灯,一个人坐在车上沉默了好久,最后掏出手机,登录了自己自从发布了关于老师的文件之后就再也没有登录过的微博。她的消息通知已经爆炸,她忽略了所有的红色提示,在蔚凉大学的官微下找到了那段学生们费了大功夫剪好的视频,点击转发,并补了一段话:

“这个世界上从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将心比心就好!”

虞子衿编辑好文字发出去,又一个人坐在车上听了许久的音乐。手机轻轻地振动了两下,她打开看到林许亦的微信消息,自动忽略了上面的字,将消息记录删除。

她不想看他说了什么,也觉得没什么必要看,这段时间她也考虑了许多,可能他们确实不合适。

一个极度感性,一个极度理性,从前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现在想清楚了,倒觉得也没什么,各自生活才是最好。

虞子衿删了消息记录,又关掉屏幕,开了车门从地下车库回了家。

洗漱之后,她开了手机定闹钟,那条才发了没有半个小时的微博已经再次被沸沸扬扬地顶上了热搜。许多人在评论里支持并鼓励她,许多人辱骂那些没有心的权贵,许多人说早就知道她是个有师德的老师。

她往下滑着评论,滑着滑着竟然笑了。冰冷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眨了眨眼关掉界面,退出了微博账号。

无所谓群众的“正义”现在又落在哪里,这次,她再也不会在乎。

周五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虞子衿提着从市场采购回来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和班里的几个学生一起回了城东的小复式。

“说你呢,邓夜,还不按电梯?”虞子衿将手中的东西倒了倒手,笑着喊邓夜。

“姐姐,我一手的东西怎么按啊?”邓夜欲哭无泪。

“你不按是要我们按喽?”性子大大咧咧的陈静瞪了邓夜一眼。

“行行,我真是服了。”邓夜一边摇头,一边无奈地勉强抬起一只挂满大大小小袋子的手,按了电梯。

电梯是从楼上下来的,几人在楼下等了一会儿,虞子衿看到电梯到了,调笑了一句“你以为光让你吃啊,不得先当苦力啊”,一众女生也笑着一起进了电梯。

“老师,上次来我就想说了,你们家住二十二楼,如果停电怎么爬下来?”邓夜弓着身子先将东西放在地上。

虞子衿看了他一眼:“借你吉言,可千万别这样。”

“也不知道买这些够不够吃?”虞子衿看着电梯不断上升的数字,喃喃道。

“二十三个人,总共七个男生,够了,女生都吃得不多。”邓夜不假思索地答话,遭到了其他几个女生的白眼。

电梯右上方的屏幕停在了“22”的数字上,“叮咚”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虞子衿提着东西,喊了一句“孩子们快点”,就率先出了电梯。

她本是一直低着头的,走到门口的地毯前面,正打算放下东西换鞋,却看到了一双皮鞋。

她愣了半秒,也忘了放下手中的东西,缓缓地抬起头。

林许亦正倚着门,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身后响起孩子们踢踢踏踏走过来的脚步声。

林许亦的视线只看了她身后一眼,又重新转回视线看着她,问了句“沉不沉”。

她只盯着他的脸,不说话。

林许亦有些尴尬地避开了目光,弯下身子拿走了她手上提的东西。

虞子衿任由林许亦取下了她手上提着的一袋袋东西,目光继续盯着林许亦,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

林许亦看了眼还提着东西站在后面的几个孩子,小声地说了句:“开门吧?”

虞子衿并没有回应他,只是从他身边绕过到门前开了密码锁。

门被打开,她推门让开一条路,对外面的孩子说:“进来吧。”

“先把东西放厨房吧。”屋里正僵持着,虞子衿看了看大眼瞪小眼的学生们,忽略了还站在门廊里的林许亦,领着学生们进了厨房。

“你们先把那些要化了的鸡肉洗一下放到盘子里,再把东西稍微收拾一下,我去上个厕所马上过来。”她将女孩们手里的东西一个个接过码在流理台上。好在厨房够大,连同她容纳五个人并不觉得太拥挤。

学生们心领神会地看着她背过身放东西,什么也没问,走上前去开始收拾袋子里的东西。

“别忘了洗手。”她一边开门,一边故作镇定地嘱咐了一句。

虞子衿隔着屏风看到了站在门廊里的林许亦,又飞快地从厨房挪到了卫生间,带上了门。

倚着门喘了几口气之后,她渐渐地平复下来,将水龙头打开洗了下手,不顾自己精心化好的妆容,手捧着水一次次泼在脸上。

都想好要分开了,她实在没必要再紧张什么,直接说就好。

她闭眼摸索着关上了水龙头,伸手抽过毛巾擦了擦脸。

她正将毛巾放回毛巾架上,卫生间的门却被突然打开。

一个高大的人影闪进来,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人环住了腰,整个背抵在了门上。

男人高大的身躯整个抵在她的身上,他低下头,两人对视几秒,压迫感随之而来。

虞子衿没有想到这个久违的吻会出现在如今的情形下,她被整个压在林许亦的身下,唇舌不断交织,让她几乎快要窒息。

林许亦像是一只终于发了狠的野兽,任她怎么捶打和挣扎都不松开唇齿。她睁开眼看着林许亦已经忘情的样子,狠了狠心,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

猝不及防的一口,让林许亦马上吃痛地松开了禁锢她的手。

虞子衿趁机将他推开,逃脱了桎梏。

两人大喘着气互相对视,林许亦伸手摸了一下被咬破流血的唇,表情中不知是意料之外还是不出所料多一些,冷笑了一声。

“你为什么一直不回我消息?”他的声音冰冷却好像带着十足的情绪,想要再次将她禁锢在墙角,却被她按住了肩膀。

她倔强地盯着他灼热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别过头,说了句“不为什么”。

她没办法看到林许亦听到此话的表情是怎样的,只是感受到他更加迫近的温度和愈加起伏的气息。

“就因为我当初阻拦你去发布那条微博?就因为我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给你想要的支持?”林许亦看着虞子衿毫无表情地别过脸,整个人的怒气已经快要到了极点。

“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找了你多久,知不知道我多懊悔没能阻拦你!”他的手钳住了虞子衿的手臂。

“你只想要我无条件地支持,如果没有,就再也不会听我的解释!”他的手逐渐发力,虞子衿的小臂被攥得生疼。

虞子衿的情绪也再也无法抑制,她忍无可忍地用力挣开了他的手。

“是!”她的声音在卫生间响起回音,她瞬间想起隔壁厨房的学生们,又再次压低声音,“我就是不想听你的解释!

“我从一开始做这事就是在一意孤行!就不想听你的劝阻!

“你们做的都是对的,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她压低声音用力地喊着。

浴室里的白炽灯异常刺眼,她望着林许亦那张许久没有看过的脸,一滴泪落了下来。

“林许亦,你是真的这么笨吗?”她的声音低得只剩下气音,在他的耳边质问。

“我从来……从来没有怪你阻拦我,没有怪你没给我想要的支持。”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开始没完没了地往下落,她重新看着他的眼睛,倔强地擦了擦眼泪。

她看到林许亦的眼眸柔软了下来。

“我只是——”

一声巨响,吓得两人同时愣住,随后是一阵刺耳的“哐哐”声。

虞子衿意识到是厨房里发出的声音,连忙收回了眼泪,用胳膊推开了林许亦僵直的身体,重新洗了把脸,然后出了卫生间。

徒留林许亦一个人呆在原地。

虞子衿的情绪收得很快,等她走进厨房,她已经清好了嗓子,擦干了眼角的湿润。

“什么掉地上了啊?”她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跑进厨房。

孩子们似乎被她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手里端着东西站在原地看着她。

“干吗呀?是你们吓了我一跳,还是我吓了你们一跳?”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没——没事,就是菜刀掉地上了。”邓夜结结巴巴道。

虞子衿无语地看了邓夜几秒,然后走上前拿掉了他手里的盘子:“行了,你去外面歇着吧,记得跟其他同学说一下地址。”

邓夜悻悻地将盘子给了虞子衿,说了声“好”就在水池里洗了下手,出了厨房。

虞子衿听着淅淅沥沥的洗手声,刚要和女生们讨论菜要怎么安排,看到肖寒欲言又止的表情,霎时想起了还在外面的林许亦,连忙转头想喊住邓夜,却已经晚了。

林许亦进了厨房,正好和邓夜撞了满怀,两人愣在厨房门口,进退不得。

虞子衿无语地闭了闭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装作平静道:“你进来干什么?”

女孩们和邓夜都齐刷刷地看着林许亦。

林许亦已经脱掉了西装,也平复了刚刚满身的压迫力和戾气,将白衬衫的袖扣解开,向上挽起露出手臂,也没有了平日里的清冷,整个人显得温柔又从容:“我不进来,你会做吗?”

林许亦的话音落下,厨房中的人全都愣了一秒,随后爆发了高分贝的起哄声。

女孩们看着两人,“吁”的声音此起彼伏。邓夜愣了几秒也转过身,一声响亮的“哇哦”还没发完,就被虞子衿瞪人的眼神给吓得咽了回去。

“站着干嘛,你会做吗?”她也不客气地看着邓夜。

邓夜马上反应过来,给了她一个暧昧的笑,知趣地走了。

林许亦俨然一副温柔的样子,走到她们身边,隔着虞子衿问三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林许亦本身就身材高大,长相也好,成熟又温柔的形象被他把控得很好。虞子衿身后的三个女生看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说不出话。

她像个保护小鸡的母鸡,将三个女生隔开,护在身后。

“肖寒。”

“陈静。”

“宇俊伊。”

三个女生像蹦豆子一样一个个报出名字。

林许亦笑眯眯地点了下头,不动声色地将虞子衿拖到自己身边:“你们老师不会做菜,你们今天打算做什么,还是我来帮忙吧。”

三个女生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秒,然后去看虞子衿的态度,但虞子衿只是看着窗外。

“大部分都是半成品和熟食,我们还打算做凉菜还有鱼和鸡肉。”肖寒一五一十地回答林许亦。

林许亦看着流理台上的食材,很快跟三个女生对起了话。

虞子衿傻愣愣地在一边站了没一会儿,就被“请”出了厨房。

虞子衿满腹心事地出了厨房,客厅里有几个学生已经到了,正跟邓夜一起把许多的充气字母气球吹起来,贴在沙发背景墙上。

学生们见虞子衿从厨房走出来,连忙停了手上的动作向她问好。她勉强笑着招呼了一声,然后就坐在落地窗的飘窗上给气球充气。

“老师,你男朋友挺帅啊!”邓夜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她身边,她正出神,被吓了一跳。

“嗯,所以呢?”她面无表情道。

“刚刚看起来人好像也挺好。”邓夜继续补充。

虞子衿不回话。

“怎么,是来给你送惊喜的?”邓夜八卦了一句还不够,“是不是我们打扰了你们约会啊?”

虞子衿看了看窗外几乎要黑了的天,又看了眼邓夜:“知道了还说话。”

邓夜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听虞子衿说完自然会错了意,整个人马上振奋起来,眼睛里闪着光,刚要说什么,就被她一个气球堵住了。

虞子衿将气球塞到邓夜怀里,皱着眉头:“知道了就行了,赶紧干你的活去。”

邓夜如梦初醒,心领神会地比了个“OK”,然后冲进了坐在地毯上吹气球的人堆里。

半个小时左右,人就陆陆续续地到齐了。屋里的装饰也弄得差不多了,客厅的大茶几被几个男生一起抬到了边上,虞子衿和学生们一起坐在地毯上,唱歌的唱歌,玩剧本杀的玩剧本杀。

时间很快消磨到差不多八点,地毯中间放的零食也被吃了个七七八八。梁嘉朔输了游戏,一下子瘫在沙发上哀号:“老师,饭好了没啊,我饿了!”

虞子衿坐在那儿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目光,正不知道怎么回答,陈静就走到客厅,粗着嗓子喊了句“开饭了”。

孩子们听到开饭的声音,自动忽略了还坐在地上的虞子衿,也忘了要搬回茶几再开一桌,一股脑地往餐厅和厨房跑。

一众人马嘻嘻哈哈地走进餐厅,一个穿着围裙的英俊男人正从厨房里端着盘子出来,让所有人一齐刹了车。

虞子衿刚从客厅拖着脚步走进餐厅,就看到了眼前的场景。

林许亦顿了一下,照旧从容地继续手上的动作,把手里的盘子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转过身在椅子边站定,一双桃花眼里含着连虞子衿都从没见过的笑意,声音低沉又极具磁性:“大家好,我是你们虞老师临时请来的厨师,今天做的几道家常菜,希望大家能喜欢。”

林许亦的话音刚落,整个餐厅都沸腾了,所有人的眼睛都在虞子衿和林许亦之间打转,有的起哄,有的不怀好意地说着“谢谢”。陈静和宇俊伊也从厨房出来笑着把虞子衿往前面推。

虞子衿被人架着走到前面,林许亦正望着她。

她想说点什么又觉得难堪,最后干脆一伸手,说了句“开饭”,就钻进卫生间了。

学生们只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又起哄了一会儿,就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林许亦今天准备的几道家常菜上。

晚上十一点半,虞子衿和林许亦站在门边送客。直到同学们都坐上电梯下楼,她才拖着紧绷了一晚的身体,和始终扮演“体贴男友”的林许亦一起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