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消失的爱人
01
客厅里灯火通明,地毯上的零食包装四散着摊在各处,茶几上摆着各种各样的杯子。玻璃杯中的饮料打翻在桌面上,流淌出一条蓝色的河。
关了门,林许亦收起了先前温和从容的面具,他冷着脸率先进了客厅。虞子衿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也走了进去。
沉寂的空间中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喧嚣,好像泰坦尼克号最终还是坠入了深海。虞子衿一动不动地僵在沙发上,林许亦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头发有些凌乱地半跪在地毯上捡拾垃圾,手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地滑到虞子衿的脚边又避开。
虞子衿看着林许亦把垃圾一点点捡完,放进一个大的塑料袋里带去厨房,回来之后又继续收拾茶几上东倒西歪的饮料瓶和散落的果核。
虞子衿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林许亦在灯光下的身影。他看起来瘦了很多,人也憔悴了不少。
可这都不是她该想的。
虞子衿用力地用手揉了揉脸,想将这些无关痛痒的想法统统舍弃。但发现自己做不到时,只能把手臂撑在膝盖上,将脸深深埋进手掌中。
她只需要喊一声他的名字,叫住他,说一句“我们分手吧”,然后不管他说什么都不去理会。
只要她不看他的眼睛。
“林许亦。”她低着头,喊出他的名字。
她低着头,听到整理桌子的窸窣声停止,空气静止了几秒,然后有脚步声走近。
“怎么了?”她低着头,听到林许亦的声音在她的身侧响起。
那个声音,那个饱含着爱意的声音。
她又轻轻地揉搓了下脸,最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我们分手吧。”
今晚的月光很好,清辉洒下,屋中宽敞而干净,窗口吹进来的风也不压抑。
只是要失去他了。
虞子衿捂着脸,话刚说完,自己就先落了泪。
“悠悠,抬起头来。”林许亦的声音很轻,像从前很多很多次那样,让她向往。
可这次她不会了。
“抬起头,悠悠。”林许亦又说了一遍。
虞子衿却继续捂着脸低着头,他没有办法,手攥住她的手腕,想要拉开她捂脸的手。
“松开我。”虞子衿拼命地挣扎,想要将手腕脱出,可林许亦的手越攥越紧,疼痛顺着皮肉,钻到骨头里。
“抬头!”她听到林许亦的一声大喊,但她依旧没有松手,而是整个人向后仰下去,让林许亦猝不及防地松开了攥她的手。
虞子衿强烈的挣扎是林许亦没有料想到的,他看着自己只触碰着空气的手,本来已经拼命压抑住的情绪再次翻滚,他忍无可忍地“唰”地站起。
虞子衿听到似乎是靠枕的柔软物件被摔在了地上,伴随着林许亦的怒吼。
“你们都是这样!都是这样!从来不肯听听别人的想法,从来都是我行我素!
“图利特打电话让我劝你,我踌躇了好久变着法地想让你不要那么做,可你不听!你受伤了,我疯了一样打电话,四处找人希望能把事情压下去,能帮帮你!
“可到头来,又全都是我的错!”
林许亦脚步不停,最后发了疯般地快步走到虞子衿的面前,想要强行扒开虞子衿的手,但最终还是刹在她的身前,控制住了。
虞子衿听到林许亦粗重的喘息声就响在离她几寸远的地方:“你们受了伤,躲起来,一走了之,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不论我怎么做,怎么挽回,你们都还是要离开我。”林许亦的声音一点点降下去,他跌坐进柔软的沙发中。
“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什么都没做错。
“你们却都要离开我……”
林许亦的情绪从抑制到爆发,到最后哽咽。虞子衿再也没办法闭着眼继续逃避,她轻轻地放下捂住脸的手,看到林许亦正坐在不远处手捧着脸,像个委屈到了极点的孩子。
她从没见过那个强大又冷峻的林许亦,会脆弱如此,柔软如此。
她本来只想要爱人的理解和陪伴,只想要他能在她失败的时候给她一些包容和爱。
可她忽略了眼前这个男人,忽略了他也会脆弱,也会疼,也会受伤。
那些抱怨,那些责问,她似乎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虞子衿轻轻地挪到林许亦的身边,想要做点什么。林许亦却突然抬起了脸,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虞子衿,你真狠心。”他的声音绝望、凄凉。
“你不想听我的解释,也根本不想知道我到底有多想阻止你。”他的声音沙哑,但似乎终于平静下来。
虞子衿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冰冷和失望。
“不——不是……”她下意识地想要辩解。
林许亦轻轻地拭了拭眼角,满眼通红地冲她笑了笑:“我们可能确实不合适,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无条件支持,也给不了你那些精神的充盈。我就是个实实在在、现实到极点的人。
“你知道吗?我有很多次被你的赤诚和奋不顾身打动,但那又能怎样?奋不顾身,拼了命地去做一件已经无可挽回的事,像许焱、林萧,像他们一样蠢到没了命,都不觉得后悔?
“像他们一样为了所谓的初心,不惜连命都不要,连我也不要?”
林许亦说着说着情绪再次激动起来,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似乎第一次在虞子衿眼前泛起波澜,落了泪。
“什么?”虞子衿愣住,但还是忍不住发问,“许焱、林萧是谁?”
原本失控着的林许亦听到这两个名字后,似乎瞬间醒了过来。他瞬间收起了眉眼间的痛色,所有情绪在一瞬间封冻。
“许焱、林萧是谁?他们为什么死了?”虞子衿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又问了一遍。
她看到林许亦的视线聚焦在她的脸上,眸子不断地轻微颤动着,最后还是选择放弃,垂下了头。
“是我父母。”
这个注定要针锋相对、坦诚相对的夜晚,林许亦在心里埋了二十多年的那座坟墓,终于被他自己生生撬开了一角。
在他最爱,也最不想展露心底脆弱的人面前。
许焱是林许亦的父亲,林萧是林许亦的母亲,一对恩爱的夫妻,连爱子的名字都要留下彼此的姓氏。
可就是这样一对恩爱夫妻,却舍得在林许亦十岁时就狠心地将他抛弃,再也不给他见一次面的机会,甚至连尸体都不愿给他留下。
两人都是外交官。
从生下林许亦开始,他们就将他托付给一生从事外交事业并已经退休的爷爷。两人一直坚守在战争地界,为了祖国,为了心中的那份信仰。
虽然他们与林许亦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但从他们每个月都隔着遥远的土地寄回Z国的家书就能看出,他们很爱他,哪怕不能时时陪在他的身边。
他们工作能力强,人也温和善良。他们在担任Z国驻B国外交官的过程中,收养了两个B国贫民窟里的孩子。夫妻两人给孩子们受教育的机会,让他们了解另外一个自由民主的世界。两个孩子还在夫妻俩的教导下学会了一点Z国语言,也曾经给儿时的林许亦写过用拼音拼凑出的信。
两人虽然不能陪在林许亦的身边,但他们始终挂念着他。直到几年后,边界冲突激化,B国爆发大规模流血事件,即将结束任期的夫妻两人还是选择留下,希望为缓和边界冲突做出哪怕一点点的贡献。
后来,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两个被收养的孩子一意孤行地加入B国的一个宗教和政治组织——哈马斯,夫妻两人多次偷偷前去劝解无果。
直到该组织策划恐怖报复事件,两个孩子不惜作为人肉炸弹,与众多无辜的民众,以及不顾一切危险都要劝阻他们的许焱、林萧同归于尽。
露台上凉风瑟瑟,虞子衿披着条围巾从卧室中出来,缓缓地拉上玻璃推拉门。
深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月亮弯成一条细细的牙儿,一阵风吹过,楼下的桂花树上飞走几只鸟儿。
林许亦此时正在玻璃门内沉睡着,虞子衿本也是想睡的,但最终在**把林许亦的三言两语和网上查来的内容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想了又想,始终难眠。
今夜,她好像才第一次真正地读懂了林许亦。
读懂了他为什么明明内心柔软,外表却冷峻而拒人千里;读懂了他为什么明明看似只将外交工作当作一份职责,却可以在关键时刻为了国家拼尽一切;读懂了他为什么始终不愿感性地支配一次情感,任由理性禁锢他的一切。
他冷静自持,他理智淡漠,他自律克制,原来都是因为那座一直深深矗立在他心底的坟墓。
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在那个醉酒的深夜,说他平生最讨厌不经过理性思考就做出决定还执拗不改的人。
他的理智让他拼了命地阻止一切不理智的行为,他的理智也让他没办法将自己的内心轻易展露于人。
他不希望再看到任何一个他爱的人,再一次因为一意孤行而离开他。
虞子衿痴痴地看着天上的弯月,如果说曾经的自己一直爱的是林许亦身上的神秘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特质,今天,她发现自己更加爱他,也终于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到底在爱着什么。
她一次次想要触碰,又忍不住收回手,是因为——林许亦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那个更理智、更坚强、更果决的自己。
虞子衿一直在露台上,站到月亮都已升至中天,才被萌生出的一点点睡意驱使着回到卧室。她走到床边,看着林许亦在沉睡中终于轻松下来的眉眼,笑了笑,轻轻地躺在他身边,盖好被子。
林许亦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动作,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他低下头,脸在她的卷发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她贴着林许亦的胸膛,听着他规律而有力的心跳。
从战火中热烈到极致的情感,到都市中一点一滴烦扰着他们的摩擦和考验,这一次,虞子衿终于开始学着妥协了。
林许亦醒来时,窗外的天早已大亮,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
身边的温软早已消失,他按着有些疼痛的脑袋坐起身,倚着床头沉默了好久,才逐渐想起昨晚的经历。
他其实并不觉得现在将那些事讲给虞子衿有什么不妥,但毕竟他已经隐藏了二十多年,现在突然让一个人径直走进他的心里,窥探他所有的过往,他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又冥思了半晌,他才起身进了卫生间,在盥洗台的一堆瓶瓶罐罐中找到了自己只用过两次的牙刷和口杯,刷了牙洗了脸,然后从窗边的美人榻上拿了虞子衿早就给他准备好的一套藏青色的真丝睡衣穿上。
他顺着楼梯往下走,隐隐听到半开放的厨房里的声音。
五月的天晴空万里,阳光很好,虞子衿也穿着一套藏青色的睡衣睡裤,正沐浴在阳光中,左手拿着碗,右手拿着筷子,倚着流理台搅啊搅。
林许亦倚着门框侧身站着看厨房里的光影,炉灶上的锅中正热着油,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等油微微冒烟,虞子衿拿了放在灶台边早就切好的葱姜碎,伸长胳膊,身子也躲得远远的,一下子将菜刀上的碎末扔进锅里。
等葱花快要被炒煳时,虞子衿才有些胆怯地重新走到炉灶前,将一碗蛋液一股脑倒进锅中。
热油遇到**在一瞬间炸开,再加上虞子衿将手抬得太高,碗里的蛋液在热油的碰撞下四处喷溅,她躲闪不及,被溅出来的油给烫了一下。
她慌忙退开,林许亦在门框边站不住了,他快速地几步走到虞子衿身边,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拿起锅铲轻轻地翻了一下鸡蛋。
虞子衿做饭太专注,根本没注意到一直停在门框边的林许亦,她抱着被烫到的胳膊傻愣愣地站在林许亦身后。
林许亦看了她一眼,一边伸手开了油烟机,一边淡淡道:“赶紧去拿凉水冲一下。”
虞子衿听完还没有回神,直到林许亦开了油烟机,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她才如梦初醒般赶紧应了一声,然后往水池边跑。
鞋底太滑,瓷砖上溅了水和油,虞子衿一个打滑,整个人胳膊先着地,磕了个狗吃屎。
电光石火间,她只听到右胳膊“咔嚓”一声响。等她从地上爬起来,胳膊已经疼得抬不起来了。
林许亦吓得赶紧回头,看到虞子衿正痛苦地用一只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整个面部肌肉都纠结在了一起。
“没事吧?”他慌忙上前。
“疼死了。”她余光看到走上前来的林许亦,倒在他的腿上。
林许亦笑了笑:“你还有力气叫,估计也没有多疼。”
虞子衿听完,立刻仰起头瞪大了眼睛去看林许亦,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用左手推了林许亦一把。
“我胳膊磕地上了,你还说没多疼!”虞子衿气不打一处来,早忘了昨天的尴尬,一边吼着一边趿着拖鞋一瘸一拐气呼呼地往餐厅走。
她一屁股坐在餐厅的椅子上,林许亦关了火,也跟着出了厨房。她看着林许亦忍着笑,一脸关切地蹲下身,轻轻地握着她的右胳膊,想要帮她活动一下。
“啊!疼啊!”胳膊还没动,她就痛苦地大叫。
“这么疼,不是骨折了吧?”林许亦开始担心。
虞子衿看着他皱起来的眉,撇着嘴沉默了两秒,说了句“没有”。
“我以前也磕过,两天就能好。”她低头看着林许亦的脸,不情愿道。
第三天的上午,虞子衿的胳膊上缠着条围巾吊在脖子上,一脸生无可恋地进了教室。
这奇特的造型当然是得到了满堂的关注和议论,尤其是周五晚上去过她家里的学生,自然地将一切和那天Party上的帅气“厨师”联系在一起,浮想联翩,议论纷纷。
下午没课,虞子衿在办公室研究一篇重要文献,好不容易撑到快七点,就拿起包健步如飞地去楼下开了车,然后一路飞驰,开到了林许亦在城东新区的小楼。
林许亦昨天跟她说周二要回一趟B市,估计也要花几天时间才能回来。而周末的时候两人大多都在各自忙着工作上的一些事,今晚是林许亦去B市前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她将车停在小区的停车位上,倚着车掏出包里的镜子补了补妆,又重新涂了口红,觉得一切得体,就走到林许亦家的铁门前,输了指纹,大门打开。
虞子衿沿着门廊进了屋里,客厅和餐厅里的灯都亮着,开放式厨房里的油烟机大开,发出“轰隆”的声音。
蔚凉五月的天气还是多变的,今天虞子衿穿了一身春款小香风套装,妆容精致,趿着拖鞋走到正站在炉灶边专心炒菜的林许亦身边。
林许亦本是专心于锅里的食物,发现站到他身边的虞子衿,他放了铲子,将火关小了一点,然后带着笑意调侃:“今天倒是没有加班。”
虞子衿今天工作时一整天都史无前例地心不在焉,现在被戳穿了心思,自然脸上开始变得粉红,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再加班也没有您一年都不下班强。”
林许亦听了她的话只是笑了笑。
虞子衿不满地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锅里的美食已经炒出了香味,虞子衿还是忍不住踮起脚,试图越过林许亦的手臂去看锅里炒的是什么。
“景芝小炒,上次和你去那家家常菜馆的时候看你似乎很喜欢,就做来试试看。”林许亦将身子往一旁侧了侧,也趁机打量了虞子衿几眼,看她吊着手的围巾不知所终,有些疑惑,“你围巾去哪儿了?现在手不疼了?”
虞子衿想起上午的一番议论,又一次撇嘴:“早就摘了,今天上课被学生笑了一上午,太傻了。”
林许亦低头笑着说了句“猜到了”,然后继续炒菜。锅里的菜很快熟了,林许亦装盘。虞子衿很有眼力见地拿了筷子又端着盘子一起送到餐厅里,又回来。
“你去客厅歇会儿吧,在这里碍手碍脚的。”林许亦正刷好锅,放在灶台上点了火重新往锅里倒油。
“不要。”她果断地拒绝。
“怎么,怕我在菜里下毒?”他开玩笑。
虞子衿不答,继续在原地站着。不过林许亦炒菜中间又是加水,又是加调味料,她总是躲闪不开,还差点被倒了一盘子水在脚上。
林许亦将盘子里的水快速倒进有些干掉的锅里,然后似乎忍无可忍地看了虞子衿一眼。虞子衿正打算给他一个“骚扰”成功的微笑,就忽然觉得脚离了地,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抱到了灶台边的流理台上。
“这次不碍事了。”林许亦一双撩人的桃花眼认真地看着她,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虞子衿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些发怔,又听到声音在耳边响起:“哎,你上次那个动作我挺喜欢的。”
虞子衿又是一怔,反问是什么动作。
“就是那个。”林许亦一脸有些坏心眼的笑,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腿。
虞子衿反应过来,霎时红了脸。
就是上次林许亦在这儿做饭时,虞子衿用腿去碰他裤管的动作。
虞子衿恼羞成怒地拿脚轻轻蹬了他一下,然后从台子上跳下来,跑出了厨房。
鬼知道当时她为什么要做那么暧昧的动作。
吃了饭,虞子衿正站在客厅的落地窗边看着外面的小院子消食。林许亦说要上去收拾一下准备带去B市的行李,虞子衿自告奋勇地要帮忙,也一起上了楼。
暖黄的射灯亮起,一个足有普通客厅那么大的衣帽间里,三面环着衣柜,着实闪到了虞子衿的眼。
虞子衿不无惊奇地四处打量着,才发觉整个空间似乎比客厅还要大,有的衣橱格子是外露的,上面挂满了各种熨烫整齐并包好的西装、大衣。
“没想到你也这么骚包。”她忍不住啧了一声。
不过照林许亦那张不谈气质就堪比男模和明星的脸,虞子衿又觉得这些衣服也不怎么过分了。
“你平时回国不是在B市吗?你别告诉我你在B市的家里也有这么多衣服。”她看着倚着衣橱站在门边的林许亦,一脸的艳羡和嫉妒。
“之前在外交部的时候,东西都在B市,后来驻外时就基本搬回了蔚凉,方便每次回国看爷爷的时候拿。”林许亦似乎心情不错。
她又啧啧两声,然后走到一个衣柜前打开柜门看了看,里面甚至还亮起感应灯。这个衣柜似乎是专门放夏季衣物的,里面用塑封袋整整齐齐地装着各种白衬衫,底下的抽屉里全是款式各异的领带。
她又走到另一个衣柜前打开柜门,里面全是高定西装外套,从左到右依次按颜色深浅排好。底下的抽屉一打开,是闪得能亮瞎眼的各种款式的手表。她被这般奢华扎了眼,刚回过头,却发现林许亦已经在屋中间的木地板上盘腿坐着,暖光灯打在他的身上和衬衣上,柔和的重影甚至有些不真切。
他的身边放着个办公人员专用的黑色行李箱。
她挑眉,林许亦冲她笑了笑,把行李箱推到她的腿边:“你不是要给我收拾行李吗?开始吧。”说完就放松地将手臂放在身后撑着,仰着头望着她。
她顿了一下,然后回头打算继续看衣服,又突然转回头:“那你总要告诉我具体什么场合穿、带多少套吧?”
“六套,四套都是见领导穿的正装,一套晚宴穿,一套休闲装。”
虞子衿听林许亦说完,就慢慢地在屋里绕着圈走,打开这个衣柜看看,又拉开那个衣橱瞅瞅,中间又被一个隔间的中山装和一整个抽屉的袖扣再次惊艳了。
她的爱美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毕竟这是每个女生梦寐以求的衣帽间啊。
虞子衿徘徊在各个衣柜前看了将近有一个小时,才最终挑好了六套衣服,以及搭配的衬衣、领带、马甲还有袖扣。
她将包装整齐的衣服一件件展开放在地上给林许亦看,林许亦只看了几眼,似乎对搭配不是很在意,然后将目光一直放在她身上,笑着说了句“很好”。
“你如果不满意要说哦,反正你衣服多的是。”她有些认真又带点调笑的意味说道。
虽然她作为女生很是羡慕林许亦满橱的衣服,但不得不说她很享受这种为喜欢的人挑衣服的感觉。她甚至有一瞬间在想,以后如果真的结了婚,她会不会每次都这样给他挑衣服。
可这个想法的火苗刚燃起,就被她掐灭了。
林许亦似乎也在想心事,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林先生,您想什么呢?”她在林许亦放空的眼前晃了晃手。
林许亦听她开口,又马上回了神,重新变回那副柔和从容的模样,笑着望着她:“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穿那些夫人穿的小西装和旗袍大概也会很好看。”
林许亦的话温柔有力,一瞬间给了虞子衿无限的遐想,她微红着脸压抑心中的想法道:“我还从没见过外交官的夫人们都是什么打扮。”
虞子衿说话的语气有点低落,林许亦自然知道这里面抱怨的意思更多一些,但也只是笑了笑:“很快你就会见到了。”
两人又坐在衣帽间里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收好放进行李箱中,然后一起回了主卧洗漱,打算早些休息。
打算早些休息的计划在凌晨彻底失败,窗外清辉洒下,虞子衿微微喘息着,将脸抵到林许亦的怀里,轻声抱怨:“你好不容易休个假还要给你安排工作。”
林许亦的手在她的腰上轻轻掐了一下,声音旖旎缱绻:“这次我是真的费了很大力气才休年假回来的,算是述职。”
“萨罗现在怎么样了?”自从开始在学校里任教,学生和研究就占据了她大多数的时间,她只知道这一年,林许亦还是在萨罗做复馆工作,但其他的就不怎么清楚了。
“现在除了南部几个城市还有少量恐怖组织残余,国内已经基本稳定,战后重建也开始一段时间了,这次回来就是汇报一下我国援建的具体事宜。”
虞子衿在林许亦的怀中轻轻地“嗯”了一声,这个缱绻的夜晚,林许亦似乎终于说得多了些。
她又往林许亦的怀中靠了靠,林许亦也更紧地搂住她,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响起:
“很快就会回来的。
“等我就好。”
02
周二早上五点半,决定要送林许亦去机场的虞子衿在**奋力地挣扎了几下,离开了只亲密接触了三四个小时的床。
林许亦已经洗漱好,换了衣服。他走到床前在虞子衿的额角亲了亲,满眼心疼道:“昨晚睡得太少了,你今天还要上班,再睡会儿吧,别送了。”
不过被虞子衿坚定地拒绝了,她睡眼惺忪地掰开林许亦的手,光着脚进了浴室。
等虞子衿化好淡妆换了衣服下楼时,林许亦已经把早餐做好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餐厅,和煦地照在林许亦的身上,他穿着一身白衬衫,眉眼如画,英俊得不像话。
这一瞬间,虞子衿觉得这样的生活,即使平淡又没有挑战,她也愿意一直过下去。
“快点吃吧,都快凉了。”林许亦冲站在餐厅外发愣的虞子衿喊道。
清晨,路上还没进入堵车高峰期,他们一路畅通,到了机场时还有不少的时间。
两人在机场又一起坐了会儿,吻别之后,林许亦答应虞子衿很快回来,又嘱咐了她开车小心,就一个人提着行李箱进了安检口。
从蔚凉到B市的航程不长,林许亦在舱中眯了一个小时左右,飞机已经开始准备降落了。
B市的天气也很好,风和日丽,没有雾霾,林许亦拖着行李箱出了机场。一辆黑色轿车已经等在路边,司机看到他从机场出来,热情地和他握了手,将行李拿到了车上。
这次回来是要向孙副部长述职,林许亦已经提前报告了部里,所以轿车一路顺畅地进了市区,开往外交部。
进了部里,林许亦整个人严肃起来,一路上楼到了孙副部长的办公室。
一室的阳光中,孙副部长正喝着茶处理工作。
林许亦家是外交世家,所以家人一直与外交部的各任领导都很熟识,他也得到了长辈们的许多照拂,孙副部长与林许亦的父亲许焱是老友,所以格外照顾他一些。
林许亦向孙副部长汇报了近期在萨罗使馆中的工作情况。虽然这些内容每周都会通过报告的形式传回国内,但孙副部长还是很认真地听完,脸上始终挂着和善的笑。
述职完,林许亦喝了口泡好的热茶,清了清嗓子道:“领导,这次来除了向您述职,还有几件事情需要向您汇报。”
孙副部长笑了笑,一脸不出所料地开口:“难得你好不容易请了年假,回来就急着过来述职,肯定还有事情,说吧。”
“之前使馆复馆之后,我和使馆李参赞拜会了萨罗总统米特罗先生。
“米特罗先生在私人会见中跟我提到想要建设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并希望能向我国购买一艘军舰。”他缓慢地说着。
说到购买军舰时,孙副部长的脸色明显有了些变化,笑意慢慢消失了。
“我们还谈了关于我国援建的一些事务,总统先生并不抵触,并且似乎也有意向。
“所以,这次回来,我想是不是要劳您向国家领导转为汇报,正式地谈一下建港和补给站的事情。”林许亦说完,抬头打量了一下孙副部长的表情。
孙副部长拧着眉头,倒也没多么凝重,只是手指一直摩挲着茶杯。
“米特罗总统是在内战平息之后上任的,他也非常希望能加紧恢复建设。”林许亦说得很慎重,但也将现在的情况清楚地阐述了一下,最后又补充一句:“最近,M国国务卿彭佩特也访问了萨罗,似乎是要与他们谈加大投资的事宜,并且想要获得他国在萨罗军事基地的某些自由权。”
孙副部长听到林许亦说M国的行动时,立刻抬起了头。他有些深沉的目光在林许亦的脸上打量了一圈,最后终于展开笑意:“姚大使果然没看错人,没想到你这次回来给我们带来了这样的好消息。郑部长现在还在外奔波处理一些事儿,我们先等两天,顺便看看M国后面的举措,等郑部长一回来,我马上向上面汇报。”
“你记得保持电话畅通。”末了,孙副部长交代。
林许亦点了点头,最重要的事情终于放下,他松了口气,然后喝了两口茶。
“回来这几天,听说你先去了蔚凉,去看老爷子了吗?”正事已经聊完,孙副部长便明显放下了部长的架子,像个普通长辈一样关心道。
“还没有,等下周回蔚凉就去看他老人家。”林许亦低头答道。
孙副部长闻言笑了笑,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听说你最近一直往蔚凉跑,怎么,还有什么打算汇报的吗?”
林许亦怔了怔,心道有些事还是瞒不过这些长辈。
“小恒可早和我透露了。”孙副部长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他看着林许亦一脸踟蹰,也没再忍住笑。
“她是蔚凉大学的老师。”林许亦踌躇了片刻,最后答道。
“嗯,是个不错的工作。”孙副部长一边答话一边笑,似乎是很感兴趣地等林许亦继续说,但他说了一半就没了下文。
“我能问问怎么认识的吗?”
林许亦又犹豫了片刻:“之前驻E国的时候她是当地慈善组织的人员,在一场慈善晚宴上认识的。”
孙副部长听完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认识这么久了,你可要好好把握啊,姑娘叫什么名字?”
“虞子衿。”他回答。
“虞子衿?”孙副部长在听完之后却愣住了,甚至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怎么了?”林许亦有些奇怪地抬头。
“是不是那个获了普利策奖的年轻姑娘?”孙副部长开口。
林许亦没想到他竟然会认识虞子衿。
“你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吗?”孙副部长笑着问他,又补充一句,“我和她父母是多年老友了。”
林许亦沉默地等着下文。
“她母亲是总政歌剧团的,父亲是国家话剧院的。”
林许亦有些许意外,他知道虞子衿与父母有些冲突,所以从没问过她这个问题。今天孙副部长告诉他,他难免有些意外,但表情依旧如故,没有说话。
孙副部长看着他沉默的样子,最后竟笑了两声。“那姑娘我以前见过,很是大方。这次回来休假我就不打扰了,你忙完B市的事儿就赶紧回去吧。”说完,又眨了两下眼,“你们俩应该认识有两年了吧,你歇个班不容易,有些事早些表明,趁这次休假时间长,看看能不能有点实际进展。”
孙副部长和林许亦的父亲是多年好友,林许亦的哥哥已经成家多年,林许亦却一直单着,他作为长辈也多次关心过林许亦的个人问题,但林许亦似乎始终都不太在意。如今看情形,倒是可以感受到林许亦对这段感情的慎重。
“行了,都十二点多了,吃饭去。”孙副部长又喝了口茶,大手一挥,起身放林许亦去吃饭。
与林许亦分开的四天,一切对虞子衿来说都很不顺心。
周三的时候,她突然被叫到院长办公室。汤院长犹豫良久,很委婉地告诉她,她评副教授的事情可能要等到下学期。她也知道自己在校的教龄的确太短,也没太在意。结果坏事连篇,周五下午,也就是刚刚,她又被学校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叫了去,说是因为萨罗局势和政策变更等一些问题,学生们的签证办不下来,所以萨罗校园志愿活动只能取消了。
她今天本是拿再过一天就能见到林许亦的借口安慰了这几天一直倒霉的自己多次,现在活动被取消了,似乎什么都已经安慰不了她了。
她上完课,然后一个人回了办公室。孙老师因为先生今天过生日已经提前回了家,她一个人审阅着电脑上一整个文件夹的“卡夫卡人物分析”到八点多,才想起没吃饭,从抽屉里掏了碗方便面,揭了封皮刚倒了热水,准备加调料,桌子上的手机就响了。
来电人显示的是“孟曳”。
虞子衿手上调料包里的粉末撒了一桌子,她盯着来电人闭了闭眼,无语到想摔了手机。
“喂,孟主编。”虞子衿接了电话,声音听起来还是平静的,仿佛曾经两人的冲突都不存在。
“啊,小虞,前天咱们编辑部去蔚凉大学做讲座,我在台上看到你了,因为实在太忙了,所以也没来得及和你打个招呼。”孟曳此人八面玲珑,是个实实在在利益至上的人。虞子衿虽然之前因为苏航的事情跟他闹得很不愉快,但现在他突然给她打来电话示好,她也不能太过冷脸。
“没关系的,孟主编。你那天做讲座的时候,我和学生们都在台下听。你讲的那些确实很精彩,有的学生都动了心打算去蔚凉报社实习了。”她不知道孟曳这次打电话目的何在,所以只能陪着他兜圈子。
“你过奖了。只是我跟你们文学院的汤院长认识多年,他说让我来做个讲座,我自然是要从命的。”孟曳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他说完一句轻轻露出一点笑声,“倒是你,两年不见还是做了老师,不过那毕竟是你的专业,你的性子也适合做研究,教书育人平平淡淡的日子,真好。”
“还是要为将来和父母考虑吧,刚好当老师也适合我……”
两人打着电话绕着圈子,一直聊到虞子衿手边的泡面桶里都已经不再冒热气了。
终于,孟曳清了清嗓子,进入了正题:“今天给你打电话,除了给前天没来得及看你赔个不是,还有个小宴会要邀请你。
“《蔚凉晚报》过段时间就要到五十周年纪念日了,我想着你也是我们报社曾经年轻优秀的记者、编辑,所以希望到时候你能赏光参加,给我们晚报添个彩。”
大概是之前铺垫得已经够多了,所以这下孟曳倒是说得很直接。虞子衿其实心里也有些疑惑,以为孟曳兜兜转转了那么久应该不只是想说这点。毕竟作为曾经的报社人,参加晚会的事她是不会拒绝的,这事也不需要孟曳亲自过来邀请她。
虞子衿正打算张口答应,孟曳却再次开口:“我听在外交部的朋友偶然提到,说你和以前驻E国的外交官林先生是老相识了……”孟曳的话还没说完,虞子衿已经了然。
这个孟狐狸。
“毕竟这次五十周年晚会很重要,所以我想着,是不是也能麻烦你帮我们邀请林先生一起过来参加呢。我听说林先生最近刚好在蔚凉。”
孟曳一段话说完,看来是已经把他们俩的关系摸了个清清楚楚,并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要邀请到林许亦。
虞子衿沉吟几秒,故作犹豫道:“林先生刚刚回了B市,现在也不在蔚凉,我也不太方便打扰。
“报社的晚会是什么时间,如果可以的话,等他回来我马上转达你的邀请。”
“五月二十二日。”孟曳忙道。
虞子衿应了声好。孟曳多次向她道谢,又聊了许多有的没的,最后终于满意地挂了电话。
虞子衿看着已经凉透了的泡面,心里实在有些不太痛快。
第二周的周六下午四点,蔚凉虞子衿家中的门铃响起。
她预感到是来接她的林许亦,一边大喊着“来了”,一边飞奔着下楼。她一拉开门,林许亦正提着水果站在门外。
虞子衿将水果接到手里,然后在门框边吻了吻他。
她刚刚化完妆,唇上的口红都到了林许亦的嘴上。
虞子衿看着林许亦沾上她口红的嘴唇忍俊不禁。
林许亦走到玄关边的穿衣镜前,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又看了看在一旁憋笑的虞子衿,纵容地笑了笑:“快去换衣服吧,那地方有些远,晚上容易堵车。”
她道了声“好”,又踮起脚吻了他一次,然后满足地上楼。
虞子衿下楼时已经快要六点了,林许亦脱了西装外套,里面是一件有些休闲的蓝白色斜条纹衬衫,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他面前的茶几上摆着整整齐齐的一整盘切好的各种水果。
“我就是说想吃草莓了,你整这么多,我一下子也吃不完啊。”她笑着慢慢地走到林许亦身边。
林许亦似乎在发消息,低着头,嘴角扬起一点弧度:“没关系,晚上回来我陪你一起吃完。”
她笑着碰了下林许亦的肩膀,林许亦将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到她身上,眼里着实有点小小的惊艳。
虞子衿今天把头发整整齐齐地编成了一条鱼骨辫,又化了个美丽大方的妆容,将自己的容貌彰显得尤为明显。紧身包臀高开衩的深蓝色连衣裙把她的腿衬得更加修长,外面套一件带着些唐装设计感的配套小西装,裙子开衩边和外套扣子边是莫兰迪色流线,整个搭配显得简约又优雅。
“我总算知道你昨晚给我挑衣服为什么挑那么久了。”林许亦拉过虞子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剑眉轻挑。
时隔两年,虞子衿又一次参加了《蔚凉晚报》的晚会。
灯光璀璨,不同于两年前的战地记者欢迎晚会上那样极具攻击性的美貌和惊艳,这次的虞子衿飒气从容地站在红毯上,手挽着林许亦的胳膊,与来往的同事和朋友攀谈,美丽大方。
两年的时间,物是人非,这次的虞子衿扮演着外交官女朋友的角色,站在林许亦身旁,一一回应和感谢来往的祝福。
林许亦则更为从容地主导着今晚的节奏,一只手不是揽在她的腰际,就是牵着她。
两人无疑成了今晚最瞩目的存在。
晚上九点,酒会将散,今夜的头号忙人孟主编,在迎来送往中终于等到了机会。他快步走到林许亦的身边,堆起笑脸:“林先生,小虞,包厢就在楼下,两位先去,我送送朋友稍后就来。”
嘈杂的人声中,林许亦轻道了个“好”字,然后侧头深情地看了虞子衿一眼,两人挽臂一起离开了。
紫荆酒店的设计经典又繁丽,长廊一路向里,四壁金光闪闪,檀香悠悠。虞子衿和林许亦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到了长廊最尽头的“金紫荆”包厢,两个侍者向他们问好后开了门。
屋里的灯光并不充足,甚至有些昏暗,一张并不算大的圆桌上已经坐了三个人。看到他们,两个人纷纷起身上前,虞子衿站在门边,认出其中一个是报社的副主编林凌,一个是她之前合作过的电视台的蒋琼台长。
林凌笑靥如花地一边说着好久不见,一边上前亲切地和虞子衿拥抱。蒋台长也走上前与她和林许亦握手,寒暄几句。那个未谋面的陌生男人和林许亦握了握手,朝虞子衿走去,他西装笔挺,看起来仪表堂堂。
“虞小姐,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很清朗,但听起来总有些玩世不恭的感觉。
她怔了一秒,抬头看着男人的脸,恍然,这是之前在江枫公馆见过的林许亦的那个朋友,孙恒。
“孙先生好久不见,你今天穿得这么正式,我险些没认出来。”她谈笑着和林许亦一起入了席。
刚落座,包厢的门又被推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孟曳一边说着“来晚了”,一边轻轻地欠了下身子走进来。
“老孟,你瞧瞧你晚来了多久,自罚三杯?”待孟曳落座,意外坐在副陪位置的蒋台长朗声道。
“实在不好意思,刚刚忙着送人,耽误了。蒋台长,都这么晚了,我也听闻林先生和孙先生都是不怎么喝酒的,就只准备了点红酒,怎么,你这是刻意要难为我?”孟曳屁股还没坐热,话倒是答得很快。
“哪能呢,就是今天高兴嘛。”蒋台长笑着看了看坐在斜对面上位的虞子衿和林许亦。
“来,这酒是早就醒好的,有些年头了,我们先碰一个?”孟曳一面抬起高脚杯晃晃,一面起身,笑着向桌上的每个人示意。
虞子衿也举着杯子起身。
“首先,很高兴今天林公使和虞小姐赏光参加我们的酒会。”孟曳笑着侧过身将胳膊在他们面前晃晃,很是给面子地一起带上了虞子衿的名字。
“其次,就是感谢诸位多年来为我们《蔚凉晚报》做的诸多贡献,我孟曳先在这里谢过了。
“来,干了。”孟曳提声一句,将小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啊,小孙,听说你最近被部里派到使馆了?”一巡酒过,孟曳夹了一筷子菜,然后笑着看向孙恒。
虞子衿正喝着一碗海鲜汤,听到孟曳的话,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她之前倒是不知道,孙恒也是外交官。
“是啊,上任也快半年了。”孙恒淡淡道。
“听说是在战争国,那边条件可挺艰苦的,令尊是真的希望你能好好历练历练了。”孟曳又道。
战争,在听到这两个字时,虞子衿僵着脖子又低下头喝了口汤。
好像是她的错觉,她感觉一旁的林许亦似乎在看她。
“也没什么累的,职责所在。”孙恒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起伏,视线却往林许亦和虞子衿那边瞄了一眼。
“前些日子我们在前线的记者还说那边不怎么太平。听说伊列克有了些动作,好像是要建个什么港,似乎要供军舰停泊了。”孟曳将话题不动声色地转到了政治上。
“林公使,您知道这事儿吗?”
林许亦上桌后本是很少说话的,听到旁人敬酒说恭维话时也只是点头答谢,现在却被人突然提了问题。
他不紧不慢地将筷子放下,朝着孟曳的方向给了个有些距离感的笑:“倒是听使馆里的人说起过,但最近回了国事情有些多,确实关注得少了点。”
孟曳吃了瘪,脸上倒也没什么不悦。他又随便地与林许亦攀谈几句,见林许亦似乎对他的话题都不怎么感兴趣,就笑着又敬了次酒。
刚放下杯子正打算夹菜,孟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说了这么半天,还没问你在哪国使馆呢,小孙。”
正在夹菜的孙恒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答道:“在阿特拜。”
孙恒的话音刚落,所有人夹菜的动作都停下了,其他人都心照不宣地齐齐望向虞子衿。
似乎除了孙恒,其他几位都知道,当年虞子衿爱的那个人就是在阿特拜牺牲的。
饭桌上,众人都愣了几秒。
直到孟曳轻轻的一声叹气:“唉,那地方确实危险得要命,我们多少战士都在那儿牺牲——”
孟曳的话还没有说完,林许亦却突然插话:“但我看孙恒这容光焕发的模样,不是一切顺利,就是没认真工作,是吧?”
林许亦适时的一句话,让虞子衿稍微安了些心。桌上其他人只静静地继续喝酒、吃菜、看戏,孙恒也只是一笑,一副不想和林许亦计较的潇洒模样。
正当这个话题即将冷下,没想到孙恒却突然开了口:“我们国家最近又派了一支新的维和部队过去,前些日子我还在接洽这事儿,孟主编好像也有所耳闻吧?”
“啊,对啊,听你说过几句。”孟曳连忙答话,心里却也明白了孙恒的警告,他有些尴尬地喝了口酒,顿了顿还是继续道,“当年,小虞也去了阿特拜,我当时每周都看你传回的那些战地照片,光看着都觉得危险,想叫你回来又怕你不愿意,毕竟——”孟曳一双眼在林许亦的脸上不着痕迹地打量几下,最后装模作样地叹惋一句,“可惜了,你说那——”
孟曳再次顿住,最后摇摇头:“算了,不说了,如今都已物是人非了。”
虞子衿听着孟曳多次做作的转折,已经意识到了他想要说什么。旧事重提,往事一点点重新浮起。想起那段她最不想触碰的记忆,她白皙的额角竟渗出几滴汗珠。
“别啊,孟主编,您都说这么多了,我们还等着听下文呢。”一时沉寂的房间内,孙恒的声音响起,他说完见孟曳连连摇头,又笑道,“您瞧瞧您,勾起了我的兴趣又什么都不说了。”
孙恒的视线似是无意地扫到虞子衿身上,但虞子衿此时正深陷在回忆当中,整个人像是丢了意识。孙恒浅笑一下又去看林许亦,知道他已经了然。
孙恒明明跟孟曳提过阿特拜,他记性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忘记。可现在他当着林许亦和虞子衿的面,偏偏要装作不知道地故意提起此事,一定是有话要说。
孙恒已经给了林许亦两次暗示,林许亦显然也明白的。
“是啊,孟主编,孙恒这人不靠谱,我还指望通过你多了解点阿特拜的消息呢。”林许亦说完这句话,整个人似乎卸掉了那副得体冷峻的伪装,有几分孙恒那逢场作戏的样子。
孟曳进退维谷,沉吟片刻,略微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当年去那里的我国军人,许多都牺牲了,连尸骨都没有留下。不过好在,当年一场爆炸,也炸死了那个恐怖组织的头领。”
林凌和蒋台长没想到孟曳如此敢说,心都悬到了半空。
虞子衿的思绪本是早就不知道游离到了哪里,但那句“尸骨都没有留下”刺耳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苏航尸骨无存,连棺椁上都不能盖上红旗。
那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痛苦。
如今孟曳却要在这么多人和林许亦面前重提。
虞子衿也终于意识到孟曳这么做是想要挑拨她和林许亦的关系。
报几年前那次晚会的拉灯之仇。
如果只有她一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必定会直接起身一杯酒泼到孟曳的脸上,然后离开,但现在有林许亦在,她不能。
包厢外有一个露台,通往露台的中式门扇大开着,一阵凉风吹进来。天花板上巨大的灯笼发着幽幽的黄光,影影绰绰地映在每个人的脸上。
虞子衿整个人悲伤又恼怒,她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几乎要被回忆撕得粉碎。
忽然,桌下一只手突然搭到了虞子衿的膝上。
那双手大而温暖,隔着柔软的裙子布料轻轻地摩挲着虞子衿的膝盖,似乎是在给她以安抚。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林许亦,他却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啜了一口特意换掉的果汁。昏暗中,看不清他脸上到底有什么表情。
“孟主编说的是啊。”冷风灌进仿佛沉默了一个世纪的屋里,连带着林许亦冰冷的声音。
“是执行任务协助战友拆掉炸弹,还是孤注一掷地瞄准那个十恶不赦的敌人。
“孟主编,你是媒体人,你说,如果是你,要怎么选?这事传回了国内,其他媒体人又会怎么报道?”
包厢中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林许亦竟然知道苏航的事情,更没想到他会突然翻了脸,问出这么尖锐的问题。
孙恒轻轻地笑了一下,看了林许亦一眼,又看着僵住的孟曳,端起酒杯往后仰了仰身子。
孟曳愣了,虞子衿也愣了。
她没想到,林许亦表面上不闻不问,其实连当年的细节都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然后毫不犹豫地站在她的身前。
“那位战士的名字是叫苏航吧?”
所有人都被林许亦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僵在了座位上,虞子衿猛地打了一个哆嗦。
“孟主编,何必呢?”他嘴角轻扬,如深潭般的眼中,凌厉尽现。
孟曳整个人呆坐在座椅上,大脑飞速地运转,想打圆场,可还没等他想出妥帖的说辞,林许亦却突然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未婚妻不舒服,先走一步。”他说着一只手轻轻地拉起还在出神的虞子衿,欠了下身子,另一只手拿起虞子衿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体贴地给她披上,然后扶着她的肩膀往外走。
“等一下。”孙恒也突然起了身。
“我喝酒了,搭个顺风车吧。”孙恒拿起外套,刚要去追林许亦,却突然停在饭桌边,一脸灿烂地冲桌上剩下的三人摆了摆手,然后就快步走开了。
以这样的形式收场,酒宴成了笑话,孟曳也成了笑话。
孙恒和林许亦分明认识,却装作不熟,林许亦知晓一切,却欲擒故纵地放他继续说。
孟曳精明多年,没承想被人摆了一道。
深夜的蔚凉温度骤降,酒店近海,连风都带着一股潮气,裹挟着向虞子衿袭来。
侍应生去取车,虞子衿披着西装站在两个男人之间,打了个寒战,思绪游离。
三人一直沉默地等了几分钟,直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开着近光灯驶过来,虞子衿以为是林许亦的车,刚要迈步往前,却被拉住。她有些奇怪地看林许亦一眼,林许亦没有什么表情,眼睛盯着那辆车。
“行了,我司机到了,先走了。”孙恒看到车来了,扬手告别。
虞子衿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马上意识到之前孙恒说喝了酒要搭便车根本是个借口。她赶紧笑着向孙恒摇摇手,孙恒却突然走上前来。
“希望不久就能再见到你,嫂子。”孙恒虽然说得认真,但笑得很不正经,他抬起虞子衿的左手,像西方绅士一般,吻了吻她的手背。
虞子衿僵在原地说不出话。
孙恒的车前脚刚走,林许亦的车就被侍应生开了过来。林许亦拥着虞子衿坐到副驾驶位上,对侍应生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开车。
夜晚凉风瑟瑟,车厢里正放着一首《五十度灰》的电影插曲——Never Tears Us Apart。虞子衿打开了副驾的窗户,任风扑在脸上。
今晚的一切,让虞子衿觉得好像是置身一场奇幻的梦中。
车开出去没有几公里,进了街边的一条小路,然后停住不动了。
虞子衿奇怪,转头去看林许亦。林许亦却只是神色平静地挂了空挡,整个人向后倚在椅背上,闭着眼。
“怎么了?”她声音轻柔。
“没事,就是累了,歇会儿,别疲劳驾驶。”林许亦的声音也轻轻的。
车停了,风也不再刮了。虞子衿笑着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小巷,然后解开了安全带,装模作样地爬到车椅上跪着,伸出手给林许亦捶右边的肩,一边捶,还一边笑道:“林公使,您辛苦了。”
林许亦闭眼感受着虞子衿轻柔的动作和声音,嘴角带着笑享受着,还指挥她力道重一点。
歌声唱着“两个星球相撞,没人能将之相融之势解构”,窗外林风飒飒,月明星稀。
虞子衿一边敲,一边看着林许亦不再颤动的睫毛,以为他真的累得睡着了,刚要放轻力道,他却睁开了眼。他反手一拉她的右臂,她心中一惊,重心不稳,整个上半身都栽到了他腿上。
她是穿着高跟鞋跪在车椅上的,现下六厘米高的鞋跟正好卡到了副驾车门的把手里,用力地挣扎了好久才挣脱出来。
林许亦一双手搭在她的背上,笑着看她挣扎,也不帮忙。她脚一挣脱出来,就连忙撑着身子坐起来,把鞋从车把手上掰下来,一脸怒气地瞪着林许亦。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看我的。”林许亦调笑一句,虞子衿又瞪了两秒。林许亦坦然地与她对视,眼眸中带着难以分辨的情绪,让她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
“虞子衿。”他的声音好像下了蛊,让她不由自主地转回视线,一点点想要向他靠近。
“我今天帮你解围,没什么奖励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低得几乎让人快要听不清楚,一边说还一边将脸靠近,用细长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侧脸。
虞子衿本还沉浸在他的声音中,看到他这个动作禁不住笑出了声:“林许亦,我以前从来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不要脸。”
林许亦故作腼腆地笑了笑。
她一本正经地摇头似是拒绝,在林许亦转头想要再次索吻的时候一把抱住他的脸,转到自己的方向,在他的唇上轻轻一点,又退离,浅尝辄止。
林许亦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愣了半秒,反应过来后整个人的眼神彻底变了。一直在克制的情绪在一瞬间倾泻而出,他几乎是一秒就解掉了安全带,整个人倾身压到她身上,手按上了副驾驶的车窗玻璃按钮。
他的吻不再轻柔,唇舌不断索取,撬开她的牙齿,掠夺她口中的空气,好像是无法抑制情欲,又好像是对她过去的一种惩罚。她整个人倚在车门上,努力地迎合。
直到他撑着手臂一点点与她分离,他身上松柏男香的气味萦绕在她的鼻尖,沾到她的身上。他的声音低沉又蛊惑:“我知道你没办法忘掉苏航。但是,能不能只爱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压抑克制着,她没法看到他的眼睛,但能感受到他如小兽般请求庇佑时的那种卑微。
他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坚强啊。
他会在沉睡中被她的一个动作惊醒,确认她还在身边时才能安睡;他会在公开的场合下意识地去牵她的手,好像这样才能心安;他会在她生病的时候手足无措,给她买很多很多的橘子罐头。
那是小时候他生病时,父母会给他买的东西。
而他把那份爱牢牢地记在心中,原封不动地全部给了她。
她总觉得他缺少了一点人情味和温柔,却从来没意识到,他的内心藏着一个被命运夺走入场门票后,仍然站在世界入口处踮脚张望的孩子。
他很爱这个世界。
“好不好?”他的声音在虞子衿的耳边又一次响起。
虞子衿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脸,眼泪还是一点一点地滑了下来。
他的心里一直筑着一堵高墙,可为了她,他愿意将一切推倒,迎接阳光。
“好。
“我只爱你。
“只,爱你,一个人。”
她的眼泪浸湿了他的侧脸,也浸湿了一整个初夏的夜。
林许亦整个人僵了僵,一双眼睛慢慢地与虞子衿对视,有错愕,有感动,大概也有惊喜。
萨罗的那三天两夜,炸毁了整个使馆,也炸毁了他心中挣扎许久的那份爱。他在Z国陪了她几天,又选择了不辞而别。
他心里曾经有一份与她同等重要的骄傲,任谁碰触,他都会下意识地躲开、逃避。他返回萨罗参加复馆工作,将身心全部沉浸在工作中,想要逃避这份被触碰的骄傲和感情。可每一个深夜,他一闭眼,就会想到她那双坚定的眼眸,想到她的白T恤、牛仔裤、帆布鞋。他不受理智支配地去把苏航的履历查了个干净,也把她和苏航的故事了解了大概。可越了解,他的心就越纠结,越心疼。
他理解了她的冲动,理解了她的莽勇,理解了她的过度感性。
他的骄傲拖着他后退,可心一次次将他拉回。
他在意她,他爱她,他卑微地希望她的心里只有他。
他终于明白,所谓越在意,就是越不敢轻举妄动,越要小心翼翼。
他被她冰凉的眼泪惊醒,他望着她的眼睛,又一次在里面看到了那份坚定。他似乎也要抑制不住,一双手再次将她圈进怀里。
风卷着树叶沙沙作响,月亮一点点升到树梢。
端午节的小长假开始了,林许亦过完端午,再待一周就要回萨罗了。
早上虞子衿难得没有赖床,起来陪林许亦一起吃了早饭,到小区里晨跑了几圈,然后回到林许亦家中,拿了个他的黑色皮箱,收拾了几件衣服,打算回家陪父母一起过端午节。
林许亦似乎情绪有些低落,但嘴上没说,拖着她的行李箱一路走过花园里崎岖不平的小石子路。虞子衿已经提前点了火,打开了车子的后备箱。
“你回家看爷爷,我回家看爸妈,多好。”她在清晨的阳光中冲他笑。
林许亦也勉强地扯了个笑脸,虞子衿见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上前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我会偷偷给你打电话的。
“走了。”
她一摆手,转过身去用力地盖上了后备箱,然后快步走到车门前,开了车门,听到林许亦磁性的嗓音抱怨了一句:“我还是见不得光。”
送走虞子衿,林许亦也没在家中多停留,回屋拿了车钥匙,然后开着车一路向西到市中心,驶进了市政府广场后街的一个老式小区。
小区的看门大爷认识林许亦的车牌号,看到他打开车窗打招呼,就连忙把蒲扇扔在小马扎上,走上前和他寒暄几句,开杆放人。
老爷子家在大院最后面的那栋,因为小区有些老了,又都是政府家属楼,所以基本没有物业管理,本来就不宽的道上停满了私家车,林许亦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车开进去。
老式小区的一楼都会有个小小的花园天井,当年分房子时也是按党龄划分了楼层,作为整个小区党龄最长的爷爷,自然是分了带小院的一楼。
阳光有些晒,林许亦低着头只管往前面走,还没走出去几米,就听到了前面院子里边牧的吠叫声和老头儿老太太拿蔚凉方言吵架的声音。
“你土翻了吗,就往里种?
“这玩意儿能这么直接撩进去?
“快快快,回屋里待着去,别在这儿添麻烦。”老太太的声音苍老却有力。
“我养了一辈子花,种了一辈子草,我能不知道要先翻土吗?”老头儿也不甘示弱,声音中气十足。
林许亦看着那只被养得毛色油光水滑的大边牧,听着两人吵架的内容,不自觉地笑了笑。爷爷一辈子征战在外交场上,口蜜腹剑、针锋相对的场面都已经见惯,只是老了还是吵不过老太太。
“行了,今儿这是又种了什么菜啊?前些日子给我发微信种的丝瓜都怎么样了?”院子的大门敞着,林许亦一边迈步进去,一边朗声道。
老两口听到熟悉的声音同时怔了怔,家里的边牧似乎还认得林许亦,看他一进来就马上撒欢一般扑到他腿上。奶奶拿着菜篮子从地上缓慢地站起来,老爷子也连忙放下铲子将她搀起。
“许亦回来了。”奶奶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喜。
“这个端午节倒是记得回来。”爷爷一向深沉严厉,看他进来,眼中的喜悦一闪而过,又很快端起架子。
“正好,老许,快和孩子进屋喝茶去吧,省得在这儿给我添乱。”老太太拉着林许亦的手,给他使了个眼色,将他往屋里拽。
老头儿很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走在前头和林许亦一起进了屋。
屋里是老式的木质装潢,一进去好像进了个大的阳光房,鸟语花香。
老头儿还是老样子,喝了林许亦沏的茶,问了几个十几年都没变过的问题,林许亦又关心了一下老两口最近的身体状况。
林许亦见老头儿似乎还在生奶奶的气,也没了和他说话的兴致,就知趣地起身,一个人走到窗边的小棚架子边逗鸟。
没多久,奶奶就端着个花盆走了进来,看到坐在红木椅上老头儿的臭德行,便去厕所洗了个手,然后回了客厅。
“来,你哥昨天才送来的草莓,还挺甜,你尝尝。”老太太端着果盘喊林许亦。
林许亦应声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听话地拿了颗草莓吃。
屋里只有鸟的叫声,老太太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打量了他一会儿,最后欣慰地笑了笑:“看到你一切都好,我和你爷爷就放心了。”
“萨罗那边一切都挺好,你们别整天挂在心上。”
“啊,是是,自从去年你说了他,”老太太斜了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的老头一眼,“最近是不挂心了,开始整天跟我争院子里的领地了。”
林许亦看了看老两口怄气的表情,只低头笑了笑,继续吃草莓。
“那什么,今天在家里吃午饭吧?”
林许亦点点头。
“我还听说你认识了个女孩,什么时候带回家给我们见见?”
03
窗外阳光很好,云彩绵白,有小孩子经过他们的院子,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林许亦简单地说了说虞子衿的年龄和工作,一直沉默的老爷子却突然抬起头。他的脸上已经满是皱纹,却依旧精神矍铄,整个人还是从前严肃正气的模样。
“你爱她吗?”他突然问。
林许亦正低着头,将视线放在脚下的木地板上,听到这句话,愣了几秒,然后抬起头,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爱!”
“嗯。”两个老人一起轻轻地点头。他们没有问他更多的问题,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就够了。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却突然听到外面铁门被打开的声音。林许亦回头去看,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抱着一个大的泡沫保鲜盒,正一脸笑意地小跑着往里面赶。
奶奶一看到来人,脸上很快绽出笑容。她连忙起身去开门,一边迎他进门,一边向另一个站在铁门外的年轻男人招手:“小刘,一起进来坐坐啊。”
“不了,奶奶,我还有点事儿。”年轻的助理也笑着大声回话,然后招了招手离开了。
男人将东西放到地上,然后伸展了一下胳膊。他一转身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林许亦,愣了一瞬又马上笑起来:“许亦也来了。”
林许亦站起身冲他点点头,叫了声“哥”。
“林一快坐,今天难得我们一家人能团聚。”奶奶显然对许林一的到来很是高兴,她拉着许林一坐到身边。许林一向老爷子问候了几句,然后就开始和奶奶聊家常。
“行了,我去做饭了,你们爷仨先聊着。”时间已经到了正午,奶奶看了看时间,连忙起身往厨房走。
“我去书房待会儿。”老头儿有些兴致索然,简单地又说了几句话,就起身走了。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厨房里抽油烟机隐隐传来呼呼的声音。林许亦看着这张和自己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一时无话。
“听说你前几天和《蔚凉晚报》的主编翻了脸。”老人走后,许林一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他没有走平时官场上的弯弯绕绕,直截了当地说道。
虽然许林一相比林许亦更外向、圆滑一些,但他们到底是亲兄弟,面对彼此时,还是很直接的。
这大概也是许林一久居官场,难得的一点简单直接了。
“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林许亦轻轻地笑了一声,语气是讽刺的。
“前些日子我们正好和报社有合作,孟曳就提起了这件事。”相比林许亦的清冷,许林一天生一副笑相,声音听起来冷淡至极,但一双桃花眼里似乎依旧含着笑,“我早就听说你和一个大学老师在谈恋爱,只是我也没想到,这大学老师能有这样的魔力,让你这么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能不惜跟孟曳翻脸。”
“也不是事不关己。”林许亦低着头冷冷道。
许林一坐在对面,听到弟弟这句话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接受了,笑了笑:“嗯,是我说错了,都是女朋友了,怎么会是事不关己呢。”
林许亦没有回话,依旧低着头,忽然听到桌上手机的振动声,拿起一看,是虞子衿发的微信,拍了她做的一道凉菜。
许林一的视线在林许亦的脸上打量许久,直到林许亦放下手机,又恢复了那冷淡的神情,才问:“你爱她吗?”
果真是一家人,问的问题都一样。
“爱!”这次林许亦没再迟疑。
“你爱她什么?”
许林一的话让林许亦愣住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爱虞子衿,可现在突然被问到底爱她什么,他却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回答。
她其实很简单,似乎跟其他人都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她也有很多缺点和小毛病,甚至跟他在性情上算不得合适。
可他就是爱她。
爱一个人,大概就是看到她所有的缺点依旧爱她。
“因为她足够好,让人喜欢。”
林许亦的答案似乎没在许林一的料想范围内,他怔了怔,但还是笑了。他早在来之前就查清了虞子衿的各种信息,甚至是她的家人。这个女孩儿简单也不简单,但是许林一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不应该是他弟弟喜欢的类型。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姑娘强势、感性,不够理智,甚至骨子里比你还要冷淡。”许林一也根本不打算兜圈子。
“可就是她让我明白了,不管何时,都要热爱生命。”林许亦低着头,一字一句道。
林许亦的话说完,客厅整个静了下来。过了许久都没有听到许林一的声音,他抬头去看,许林一的目光和他对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笑。
“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许林一无奈地摇摇头。
许林一从来都没有听林许亦说过“热爱”这个词,更没有听他说过“热爱生命”这个词。
他知道林许亦为了什么当外交官,为了什么放弃安全和前途,非要驻守在遥远的另一个国度。他知道“生命”一词对林许亦来说到底有多重要,他知道林许亦从来都放不下过去,放不下那片父母曾经守护过的土地。
他骨子里是个热爱生命到极致的人。
没想到,这么快,林许亦就遇到了那个能够解开他心结的人。所以,他可能确实看错了,是他对那个姑娘的了解过于肤浅。
“林一,你知道吗?”林许亦的声音响亮却柔和。
“人活在世上,做某些事,并不是为了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而是因为,那样做是对的。”
端午节当天,上午十点半,阿姨在厨房做菜,母亲在打扫卫生,父亲在楼上书房进行每天例行的晨读,虞子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立不安。
她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林许亦发的一条微信,说他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了。
事情被安排得猝不及防。小长假的第一天,虞子衿回家陪父母,被问起了林许亦的事情,得知他现在还在蔚凉,就很自然地想赶在林许亦回萨罗之前见他一面。而刚巧不巧,林许亦也在前天晚上给她打来电话,说是希望能来她家拜访。
虞子衿倒也不是没想到会有此事,毕竟林许亦回国这小半个月,她以未婚妻的身份陪林许亦参加过几个外交界的晚宴,难免传进了父母的耳朵里。
虞子衿虽然并不算是对世事一窍不通的人,但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紧张。
虞子衿满腹心事,刚巧父亲从楼上缓步下来。虞子衿抬头望他,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父亲似乎也有些紧张。
屋外的门铃响了。
父母听到铃声后对视半秒,默契地一起坐到了沙发上。虞子衿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站起身,跑去门厅开门。
林许亦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一条笔挺的黑色亚麻裤,头发整齐地侧分着,手里提着一提酒、一盒茶叶和一个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的漂亮盒子,被虞子衿突然开门的动作吓了一跳。
虞子衿难得看到林许亦这样惊慌的表情,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没忍住冲着林许亦笑出了声。
林许亦也冲她笑了一下,又好像有些紧张地收回了笑意,然后用眼神示意。
虞子衿心领神会,连忙让开身,让林许亦在门厅换拖鞋。
林许亦站在一旁等她从鞋柜里找拖鞋,她却一时兴起,起了捉弄林许亦的心思,从鞋柜里找出一双粉红色的拖鞋,扔在了地上。
林许亦看着地上的粉红色拖鞋,又用眼神再次示意屋内,想让虞子衿放他进去。
“这双挺好的,穿着吧。”她站起身,忍着笑意道。
林许亦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拖鞋,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别闹了,让叔叔阿姨等太久。”
“你讨好我,我再给你找。”在自己的地盘,虞子衿竟然第一次不自知地撒起了娇。
林许亦看着她一副得意的小表情,眼中含着笑,挑了下眉。
只一瞬,林许亦一只手臂往前一伸揽过虞子衿的腰,脸迅速贴近,吻了她。
虞子衿猝不及防,被吓得愣了半秒,然后慌乱地推开了林许亦。
“你疯了吧。”她小声叫道。
“是你让我讨好你的。”林许亦显然放松了些,自己俯身打开鞋柜,拿了一双黑色拖鞋穿上。
虞子衿回了神,瞅他一眼,领他走进客厅。
“叔叔阿姨好。”他将东西放在客厅走廊边的地上,已经调整好了状态,淡定从容。
虞子衿站在林许亦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偷偷打量着父母的神情。
他们在见到林许亦本人的时候显然是有些意外的,大概是与两人之前的猜测并不相符。尤其是从外表看,林许亦更像是个商界人士或是时尚界的男模。
“是小林吧,快坐。”顿了一秒,梁雨烟热情地叫林许亦坐下。
虞子衿也知趣地跟在林许亦身后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之前一直听悠悠提起你,但是没机会见面。”梁雨烟开始和林许亦寒暄。只是虞适似乎兴致不高,整个人板着一张脸坐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林许亦。
话题一点点地展开,虞适也开始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林许亦也对答如流,客厅的氛围似乎都还不错。只是坐在一旁的虞子衿却越来越觉得不对。
父母开始了解起林许亦的工作和家庭情况,而林许亦也好像丝毫不介意地如实回答,其中甚至有许多是之前连虞子衿都不知道的。比如他爷爷在外交界的显要身份,再比如,他还有个一起长大的双胞胎哥哥。
虽然父母问的都是些寻常问题,但虞子衿总觉得和自己想象的发展轨迹不太一样,虽然也说不出具体哪里不一样。
屋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融洽,林许亦与虞适谈起了一些时事问题,梁雨烟起身去厨房看看饭菜的准备情况,没过多久就重新回了客厅,满脸笑意地说可以吃饭了。
虞适率先起身往餐厅走,虞子衿领着林许亦去卫生间洗手。
母亲酷爱养些花花草草,便在卫生间的置物柜上放着绿萝,在盥洗池台上摆着插好的鲜花。
虞子衿离开了父母的视线,终于大胆地牵起林许亦的手。到了卫生间门口,她像做贼般将林许亦一把推进去,然后带上门。
她关了门正要转身,却猝不及防地撞进林许亦的怀里。
“不用这么慌张吧。”林许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声音低沉又带着笑意。
“谁慌张了?”虞子衿皱着眉回了一句,用力一掰林许亦放在腰间的手,想要挣脱开他的怀抱。
谁知她用力过猛,整个人又因为转身失去了平衡,身体往后一仰,撞上了墙边的置物架。
林许亦眼疾手快地向前一步推了虞子衿一把,将她推到了卫生间门上。
眼前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后传来清脆的一声巨响。
绿萝从两米高的置物柜上落下,瓷器盆子碎了一地。
虞子衿望着摔得稀烂的花盆,惊恐未定地去看林许亦。林许亦一脸无辜地望着她,小声说道:“这下好了。”
两人对着地上的一摊土和绿萝,大眼瞪小眼,就听到卫生间外的敲门声,母亲的声音带着点关切,问能不能进来。
虞子衿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应了一声,然后转身给母亲开门。
母亲穿着一双雪白的布拖鞋刚走进来,就被地上的一片惨状吓了一跳。林许亦看着她的表情,连忙解释:“不好意思阿姨,刚刚我洗完手没注意,不小心撞在了架子上,实在抱歉,砸坏了您的花儿。”
梁雨烟看了一眼地上,又看了眼林许亦坦然的表情,嘴角牵起一丝笑:“没关系,你没受伤吧?”
“没有。”林许亦连忙答道。
“那就好,我让阿姨一会儿过来收拾,你们赶紧来吃饭吧。”她的话讲完,离开时还不忘用余光瞟了呆立在一旁的虞子衿一眼。
阿姨和梁雨烟不遗余力地展示了自己的做菜绝活,林许亦很给面子地吃了每道菜,甚至还加了米饭,快吃完的时候还夸奖了梁雨烟的做菜手艺。
然后话题就被家里的阿姨自然地带到了做饭上,虞子衿福至心灵,开始不着痕迹地夸奖林许亦做菜的本事。梁雨烟和家里的阿姨自然也很开心地传授起做菜的秘籍,直到一直沉默寡言的虞适突然放了筷子。
“小林,你这次回萨罗要待到什么时候?”自家太太已经被小伙子得体从容的言谈举止迷了眼,甚至忘记了这次见面的主要目的,现在经虞适一提,梁雨烟也很快反应过来,整个人收起笑容,正色看着林许亦。
气氛突然严肃,虞子衿本想说话也只能及时刹车。她看到林许亦拿筷子的手突然顿了一下,但脸上还是很快绽开一点笑意道:“驻外工作确实很难有假期,具体什么时候能回来,实在确定不了。”
虞适对林许亦的坦诚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又问:“那你要在萨罗待几年呢?”
这话出口,连虞子衿也明白了父母的意图。她有些紧张地看着林许亦,心里对父母有些抱怨,可没想到的是,林许亦直接回答了:“一般是三年一任,但因为萨罗的一些特殊情况,所以我任期四年,还有不到两年时间就要结束了。”
林许亦的声音很平静,还带着点安慰的语气。虞子衿在一旁静静听着,也听出了一丝不舍。
他还是很爱这份工作,很爱那片土地的。
“那任期结束,你有什么打算吗?”虞适打破砂锅问到底。
“一般会听从部里安排,但我可以向叔叔阿姨承诺,等下一任期,我会尽可能选择去更安全的国家。”
虞适听到林许亦的话确实大为意外,没想到林许亦如此直接地做出了保证。他点了点头,也就没再问下去。
“来,快把汤喝了吧,要不就凉了。”梁雨烟心领神会,适时插话。
下午,林许亦结束了拜访,礼貌地告辞。虞子衿送走他后,陪父母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父亲说要休息一会儿,一个人上了楼,只留下她和母亲在沙发上,对着家长里短的婆媳电视剧沉默。
“妈,你觉得怎么样?”电视剧正切入广告,虞子衿满腹心事地问了一句。
她不是个被恋爱冲昏头脑的人,也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希望得到父母的认可。
母亲看着电视屏幕愣神了许久,似乎是在考虑。
虞子衿虽说是想听妈妈的意见,但还是有些紧张地期盼着,可梁雨烟的沉默,让她的情绪也不可避免地低落下去。
“林许亦是个好孩子。”良久,母亲说出这样一句话。
虞子衿松了口气。
“但今天一顿饭的时间,我和你爸也不能将他的一切都看透。”电视上的广告进入倒计时,梁雨烟的注意力有一瞬间被电视吸走,但又很快回神,“我只能说,通过今天这次见面,我知道他的品行没有问题,他的从容大方也不是装的。
“但具体合不合适,也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了。
“他是个好孩子,我也看出他是真心喜欢你,想和你结婚的。
“你爸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接受了林许亦,否则凭他的直脾气,他能现在安心地上楼睡午觉吗?”电视剧继续,充满紧张感的背景音乐无缝衔接,但母亲的声音尖细又清楚,“等林许亦结束了任期,你们可以考虑确定关系了。毕竟他常年在外,时间可不充裕。”
母亲的一番话已经直接明了地表明了态度,甚至也鼓励了虞子衿和林许亦更进一步,可虞子衿坐在沙发上听着母亲的话,并没有开心起来。
端午小长假的最后一天,虞子衿陪父母吃了晚餐后就心不在焉地坐在客厅里,一直盯着手机看。梁雨烟察觉到了她的坐立不安,递了颗草莓给她,又看了看窗外在院子里溜达的丈夫,小声说道:“知道你想见林许亦,快去吧。”
虞子衿吓了一跳,她有些尴尬地放下手机,吃着草莓口齿不清道:“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母亲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虞子衿上楼补了个口红就火速地拿着包从前门溜走,等虞适回到房间之后,只剩下梁雨烟一人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吃着水果。
“悠悠呢?”他四下看看。
“去见那小伙子了。”
虞适似乎叹了口气。梁雨烟站起身来给他递过一块切好的苹果,声音轻柔:“别担心,她自己有数。”
“她能放下过去,放下苏航,我已经很感激了。”梁雨烟望着窗外的蛾眉月,笑了笑。
04
今天是农历五月十五,是天文学家预测的“超级月亮”观测日,也就是说今晚的月亮会更加圆。
林许亦订好了餐厅,约虞子衿一起吃晚餐。但虞子衿一过中午就忍不住去了林许亦家中,因为他们家来了“客人”——一只边牧。
边牧叫福多多,在林许亦爷爷家中养了许多年,据说很是通人性,因为前些日子林许亦的爷爷和奶奶到外地探亲,所以暂时养在林许亦家中。
林许亦家中有个花园,方便福多多撒欢儿,也刚好给了虞子衿一个亲近狗狗的机会。林许亦在书房处理文件,虞子衿坐在花园的吊椅上看福多多在草坪上打滚、扑蝴蝶,看了一个下午。
日近西山,天气渐渐凉快了些,林许亦从屋里走出来,他穿着简单的深蓝色衬衣和长裤,一身清爽。
“我们走吧?”他轻轻抬了下手里的车钥匙,见虞子衿还一直盯着福多多,就也看了一眼还在草丛里撒欢的福多多。
福多多听到林许亦的声音,只一秒,就马上嚎叫着奔向林许亦,一米多长的身子整个扑到了林许亦的腿上。
“它才在这儿待了一下午就这么脏了?”林许亦被扑了一下,一手握住了福多多的前爪,有些诧异。
“是你们家的地脏。是吧,福多多?”虞子衿笑着从吊椅上下来,走过去轻柔地摸了摸福多多的头。
“汪!”福多多大概是表示了赞同,然后就蹲在虞子衿的腿边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地瞪着一双大圆眼睛看着林许亦。
林许亦无奈地笑了笑,看向虞子衿:“餐厅预订的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我包还在屋里,你先去开车。”她走上前推了一下林许亦的肩膀,然后领着福多多进了屋。
虞子衿从院子出来,林许亦的黑色奥迪刚好停在门前,她上了副驾,系好安全带:“我们去哪里吃?”
“Skyscrapering。”林许亦目视前方踩下油门。
Skyscrapering是一家时常有米其林三星厨师“空降”的顶级西餐厅,位于市中心晨鸿大厦六十八楼的360度全观景室内,价格高昂,一座难求。
车一路停停走走,终于挤进了市中心,花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才在晨鸿大厦楼下停好。
两人进了大厦,坐进电梯,按下“68”。电梯缓缓上升,大约到三十多层时,电梯里的人就已经全部走光,只剩下虞子衿和林许亦两个。
虞子衿看着缓慢变化着的数字,清了清嗓子:“你怎么突然要带我来这里吃饭?”
林许亦的视线在她的脸上短暂地停留,然后又去看电梯右上角的数字:“蔚凉的地标建筑,从这里看月亮,大概是最近的吧。”
“叮”的一声,电梯门应声打开,两名穿着简约的女侍应生将他们迎进餐厅。
餐厅里冷气刚好,放着爵士乐,整个设计都是简约的黑白搭配,订好的位置在靠窗处,正好是观月的最佳位置。
虞子衿和林许亦相对而坐,林许亦低头看了一会儿菜单征询虞子衿的意见。虞子衿却故意回避,抬头去看窗外的月亮。
七点多,月亮被乌云遮盖了小半,影影绰绰的,但好在能见度非常好。也许是虞子衿的心理作用,她觉得今晚的月亮确实比以前看到的都圆。
林许亦将餐厅的特色菜和招牌菜全点了个遍,然后轻声询问虞子衿想吃的菜。她连忙回神,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说了几道菜名,但都被服务生礼貌地告知已经点过了。
她有些尴尬地继续往后翻了两页,点了些比较新奇的菜品,最后加了一道甜品。林许亦的手放在桌上压着菜单,一双深棕色的眼眸注视着虞子衿,一直没离开。
两人似乎都有些心事。
今天是周六,又因为是个特别的月圆日,餐厅座位全部被预订了,精心打扮的男女挽着手进进出出。
“这种超级月亮多久能有一次啊?”虞子衿看了看窗外,没话找话。
“说不准,有时一年有好几次,有时好几年也没出现一次。”
林许亦回答完,喝了口柠檬水,放下玻璃杯重新不紧不慢地开口:“‘超级月亮’其实是个新兴词汇,也是近几十年才被提出的。它其实指的是在新月或满月时,月球和地球之间比平时更近。”
“所以看起来就更大更圆?”
“看来你地理学得还不错。”林许亦笑了笑,眼睛看了看座位外走来走去的服务人员。
“天文学跟地理有什么关系?”虞子衿也笑。
“嗯……虽然两者不是一回事儿,但至少证明你中学地理天文部分学得不错。”
“我们能不再提中学被地理支配的恐惧了吗?”虞子衿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刚好有一个侍应生走到座位边,为他们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漂亮的白烛火焰,迎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各色灯光,轻轻摇曳着。
“我是理科生。”等侍应生致意离开,林许亦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
“我们还是换个别的话题吧。”虞子衿的身体又往前探了探,烛光刚好在她棱角分明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一双魅惑的眼睛直直打量着林许亦,声音轻柔道,“你没有别的想——”
虞子衿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服务生的“打扰一下”给打断了。
服务生端着餐盘上前,虞子衿连忙收回身体,也收起刚刚的话。
菜品很快上齐,摆盘精致,味道不错。虞子衿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切了一块七分熟的牛排放进嘴里,嚼了嚼,却总感觉有些食不知味。
这样暧昧浪漫的气氛,这样好的月光,还有即将面临的又一次长久的离别,再想到前些日子见父母的场景,虞子衿的心里其实有些期待,也有些恐惧。如果不是她自作多情,她总觉得林许亦会有些行动,或许是——求婚?
可是他们心照不宣地面对面吃着可口的美食,却没有任何表示和动静。虞子衿心里一团乱麻,一边希望预见的事情马上进行,一边希望那些猜测千万不要成真。
直到所有的菜品都已经品尝完,服务生上了清爽不腻口的抹茶布蕾甜点,餐厅里的音乐换成一首甜甜的F国歌曲,虞子衿听着心里一惊。
“月亮出来了。”一个有些沉也带着惊喜的声音不大不小地压过歌曲,传进虞子衿和其他用餐者的耳中。
人们纷纷抬头去望窗外的月亮,这颗距离地球约384000公里的星球正借着太阳的光辉,展示着自己柔和、圆满的美。
时间刚好,氛围刚好,景色刚好,虞子衿望着窗外的美景几乎快要忘却这一餐的烦心事,直到一阵风促使着云重新遮掩住月,虞子衿才回神,发觉林许亦没有看月亮,而是一直看着她。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林许亦看了眼手表,抬头望向虞子衿。
一路沉默着驶回家,虞子衿的开门声惊醒了在客厅睡觉的福多多。她一打开灯,就看到福多多摇着尾巴朝她迎过来。她蹲着换鞋,也给了福多多一顿抚摸,然后就直起身径自进了客厅。
她坐在沙发上,把电视调到地方卫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综艺,声音吵吵闹闹的。
虞子衿打开手机低头处理微信上的一些消息,福多多就趴在她的脚边。
她听到林许亦进门的声音,听到他走进客厅,走到自己的身边,余光中他弯下身去摸了摸福多多的头,然后柔声道:“我要先上去处理个事情,一会儿下来。”说完,也没有等虞子衿回应,就直接上楼了。
虞子衿看着他的背影从楼梯的拐角消失,用力地蹬了一下腿。
虽然她心里对被求婚有一丝恐惧,但林许亦没有求婚,还是让她有点失望的。
就好像有些事情,你不期待还好,你期待了,得不到,反而成了别人的问题。
她在微信上回答了几个学生的提问,又心不在焉地抱着靠枕看了会儿综艺节目,但越看越烦躁,最后索性扔了抱枕,从沙发上弹起来,打算去楼上看看林许亦到底在忙什么。
福多多见虞子衿起身,也小跑着跟在她身后。
虞子衿上楼时,福多多已经一口气跑到最上面,然后摇着尾巴呼哧呼哧地转过身来等她。
一人一狗,悄声走到书房门前。虞子衿把拖鞋脱了,打算光着脚潜进去。她轻轻地按下门把手,推开门,却发现只有书桌上的台灯亮着,没有人。
她站在门边愣了两秒,福多多跑进去在书房里转了几圈。她走到桌边看了眼林许亦散在桌上的书和文件,都是些报告和书籍,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看完桌上的东西,回头发现福多多不见了,连忙关门出去。她正要去找福多多,却看到它正蹲在二楼尽头林许亦的房间门前摇尾巴。
她走上前,用手指了指门小声道:“在这儿?”
福多多似乎能懂她的话,立刻站直趴着的后腿。
虞子衿想都没想,轻轻压下房门把手,开了一条小缝和福多多钻了进去。
林许亦的房间本就是深色元素居多,现下拉着黑色的窗帘,还关着灯,屋里整个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
福多多像有夜视眼一般顺利地穿过层层障碍往屋内跑,虞子衿磕磕碰碰地跟着。她走到窗边,听到露台上窸窸窣窣的微小声音,就小心地从窗帘里钻过去,打开门溜进了露台。
林许亦清瘦挺拔的身影,正弓着背对着她,朝向外面。
他不知道在专心做什么亏心事,连虞子衿开推拉门的声音都没有听见,虞子衿从他的正后方蹑手蹑脚地上前,停顿半秒,然后拍了下他的背。
“你在干什么?”
林许亦被这一拍和冷冷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眼神中头一次露出惊慌和不自然。
虞子衿也一时起了好奇心,直接往前一步拨开林许亦的肩膀。
一架被架好的天文望远镜正静静地立在夜风中。
这次换虞子衿意外了。
“今晚赏月的一个小惊喜,喜欢吗?”
虞子衿回头冲他笑了一下,顿时忘却了今晚的失落:“可以啊。”就一手按在望远镜的镜筒上,弓身打算去看。
林许亦在她还没把眼睛靠上去的时候就拉住了她的手,将她从镜筒前拉走,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先别动,悠悠,我还没调试好。”
虞子衿抬头看了看林许亦,然后点了下头,转身打算坐到露台的藤椅上,却发现藤椅边的小桌子上正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和一块她最喜欢的提拉米苏甜点。
“这是给我的,还是给你自己的?”她挑了挑眉毛,不言而喻。
“当然是给你的。”
虞子衿满意地冲他笑了笑,然后用叉子拨了一小块儿提拉米苏放进嘴里。林许亦看她吃着甜点,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四下看了眼,问:“福多多呢?”
虞子衿一拍脑袋,但很快又笑开了,拿着叉子的手指了指斜对面的推拉门玻璃。林许亦顺着她的手去看,发现一个不明物体正隔着一层厚厚的黑色帘布挠着窗玻璃。
此情此景过于搞笑,虞子衿笑出声,不小心呛了一下,连忙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口。
林许亦转身冲她笑了一下,说:“我去隔壁找个零件,你先在这里等会儿。”然后拉开推拉门,一脚拦住往露台跑的福多多,又反手关了门。
虞子衿刚好吃完一块甜点,就听到拉门的声音。林许亦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零件走进来,冲她勾了勾嘴角,然后走到天文望远镜旁开始低头捣鼓。
虞子衿喝着咖啡,惬意地看着忙活着的林许亦,不无兴奋道:“天文望远镜看到的月亮和肉眼看的有什么不同啊?
“是不是能看到月球表面的环形山啊?
“最近还新出了一款拍照手机,说是能媲美望远镜的效果。”
在这个清风习习的夜晚,有了望远镜的惊喜,虞子衿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
林许亦一开始并没有答话,又捣鼓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子,重重地呼了口气,一双桃花眼中含着笑意,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虞子衿对林许亦的故弄玄虚来了兴致,站起来走到林许亦的身旁。林许亦小心地又调了调镜筒的位置,然后用眼神示意虞子衿去看。
圆月,清风,露台,美食,爱人,虞子衿的身子一点点靠近,仿佛不用看镜中月,便已经能感受到美好。
她闭上一只眼,扑闪着另一只眼睛看向目镜。
一个硕大清晰的月亮骤然出现在她的眼中,白色的圆盘月亮上映着一行英文:
Will You Marry Me?
虞子衿趴着身子,两只手按在镜筒上,僵住了。
瞬间,她感觉到眼眶有泪涌出。
泪水沾在睫毛上,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执拗地看着此时只属于自己的这个月亮。
时间慢慢流逝,但脑中的画面却像走马灯连续循环滚动,她透过镜筒,看到一个穿着黑裙的女人和一个高挑的冷峻男人在跳《一步之遥》;看到使馆的窗前一个消瘦的侧脸被光线分割,在烟雾升腾中渐渐隐去;看到一个狭小的盥洗柜……
还有那双清冷也热烈的桃花眼,眼尾轻轻上挑,含着泪水,望着她。
她眨了下眼,撑着镜筒一点一点地把身体直起来,然后转过身子,看到林许亦正微笑着在一旁深情地看她,旁边还蹲着在不停摇着尾巴的福多多。
她想说些什么,却僵在那里一句都说不出。她听到福多多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注意力被分散了一点,关心地低头去看福多多。
凑近,她看到福多多的嘴里似乎是叼着什么东西。
她瞬间明白。
她愣在那里,看着林许亦低下身,伸出右手。福多多听话地张嘴,一枚熠熠的钻石戒指,躺在了林许亦的手心。
林许亦将戒指攥在手里,单膝跪在了虞子衿的面前。
他将手心里的戒指捏在指尖,抬起头,声音低沉也似乎有些紧张:“悠悠,之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是因为知道你可能不喜欢那些人多热闹的场面。
“虽然我工作时和人谈判应对自如,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
“我们认识这么久,是你让我一点点地变得更成熟、更客观地看待很多事物,是你解开了我心中这么多年一直都纠缠着的结,是你——让我更爱这个世界,也更爱你。
“我们都在这段感情中成长,变得更好。我们说过要一起守护世界,一起守卫和平,哪怕自己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萤火虫。
“我现下比任何时间都更清楚,我爱你,我没办法离开你,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守护世界,但现在,我想先守护你。
“我知道,你、我,还有一片夜空、一条狗,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我愿意为你承诺这一切,此时此刻,今生今世。
“虞子衿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