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留犊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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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过孩子一个月后,皇上有诏下来,升胡容筝为左昭仪,这是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名位,让后妃们大为眼红,议论纷纷。

高皇后大为气恼,更让她震怒的是,元恪居然特地下诏,命她将刚满月的皇子元诩交出来,另外任命了一个性情温厚、才德俱备的中年女官,和一名出身没落贵族的李嬷嬷,在东宫里精心养育皇子。

东宫不在永乐宫内,竟建在洛阳城西,宫内侍从如云,太子少傅也经清河王元怿极力推荐,定下来是大魏第一才子崔光。

除了元恪和崔光外,一应外臣、嫔妃、闲杂人等都不许入东宫,连高皇后和胡左昭仪也在禁数。

表面上看,元恪既没让胡容筝亲手养育皇子,也没答应高皇后留下抚养,做得不偏不倚。可她高华和胡容筝岂能相提并论?

这明摆着,元怿心中的天平,已经偏向了入宫不到三年的胡容筝,把她这个两小无猜、亲上加亲结缡的皇后抛在了脑后。

高皇后后悔莫迭,早知如此,她何必开门揖盗,将一个野心勃勃、才能机诈不下于自己的女人迎入宫来,白白树起一个劲敌?还不如花重金找一个心腹宫女为元恪生儿子。只要是皇长子,就能入主东宫,何必问他的生母是名门之后还是平民丫头?

既然盘算落空,对于那个已经能与她分庭抗礼的左昭仪胡容筝,高华势必要除之而后快了。

她还不及与伯父高肇细细谋划,元恪又有诏下,命胡容筝出宫居住,那意思自是为了提防高皇后下手毒杀或寻隙刑杀胡容筝。

高皇后无可奈何,只好指望三年后,皇子元诩立为太子时,以祖制的名义,要挟元恪赐胡容筝自尽。

三年,这真是个漫长的等待。

这一边,胡容筝倒十分不情愿移到城外的建乐宫居住,住在洛阳城外,不但难得见到元恪,而且无法为皇上批览奏章。

批折两年多,从中领略到的大权在握的滋味,令她倍觉兴奋和自得,忽然间失去这一权力,胡容筝觉得失落。

趁元恪来建乐宫看望她,午膳时,胡容筝提了出来:“陛下似乎清减了许多,是否政事操劳太多?要多加休养才是。”

元恪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的这两个女人,似乎都对政事和权力更感兴趣,令他有些怅然,他随口应道:“政事繁亢,无人分忧,等元诩长大就好了。”

胡容筝连忙放下手中的酒杯,笑道:“诩儿才一岁,要等到什么时候?陛下如果还相信臣妾才堪胜任,不如让臣妾来为陛下分劳?”

她试探地看着元恪的表情,见他仍是一如既往,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遂又带着几分娇媚叹道:“这里离永乐宫太远,离洛阳城也太远,臣妾总觉得沉闷,长日无聊,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日子。”

元恪淡淡地一笑:“有朕陪着你,还不够吗?永乐宫的后妃,有些人一生都见不到朕一个晚上,一生都无法和朕这样交谈一次。”

“皇上也有不来的时候,像上个月,整整二十天都没到建乐宫来……”胡容筝仍然满怀怨气。

“哦……”元恪清湛的眼神变得朦胧迷离起来。

她真的不知道吗?他为了她,已经做过了许多有违祖宗体制的事情。

历朝历代的嫔妃,有谁能离宫居住?只为了怕高皇后再次给胡容筝的饮食中下毒,他便大兴土木,在邙山脚下离瑶光寺不远处,为胡容筝建起了“建乐宫”这样一座精致的花园。每一处廊榭的匾题,都是他亲自拟撰和书写的。

建乐宫门前,从早到晚都由两百羽林军把守,闲人不得入内,连高皇后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等待遇。

事实上,这二百亲兵,本来就是为了防备高家的人乘机向胡容筝下毒手。

建乐宫虽然规模不大,但材料人工、花木鱼虫,极其细致富丽,所费近千万钱。

元恪是个素来崇尚清俭的皇帝,这一次的奢靡,招来了言官的十几份进谏的言折,言词尖锐,令他心中含愧。大魏开国一百多年,还有哪位帝王这样对待过自己的爱妃?当年父皇宠爱幽皇后到了狂热的地步,也没为她另外营建如此华丽的宫室。所以连高皇后都当面怨责过他太把胡左昭仪放在了心上,反将皇后冷落到了一边。

可是胡容筝呢?她的胃口这样大,竟不能满足于一份帝王的深情。

元恪的眼前,不禁浮现起当年幽皇后冯润的面庞,冯润虽无胡容筝的英气,却也是如此清丽秀美,如此深得君心,甚至如此欲壑难填,也许,胡容筝从来就没爱过自己,她一入宫,就是奔着自己的帝位和皇权而来。

“你真的愿意给朕批折吗?”元恪将视线移到了廊下的海棠树上,那些名贵的北国罕见的海棠,是他命人从永乐宫中一本本移植出来的,又逢深春,如云如霞的花树上蝶蛱纷纷,热闹喧腾,胡容筝却仍觉得寂寞。

胡容筝眼睛发亮了:“臣妾只恐不能胜任……”

元恪苦笑了:“容筝,你聪明多才,有勇有智,擅长决断事务,怎么不能胜任?既然你愿意分君之忧,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到永乐宫桂殿阅折一个时辰,以你的捷才,想必这时间已绰绰有余。”

胡容筝大喜过望,连忙跪下谢道:“陛下既委以重任,臣妾敢辞辛苦?陛下……”

她抬起头来,看见元恪那挺拔的背影已经隐没在海棠树下。

从那一天开始,胡容筝再没有见到过元恪,甚至连她入宫请安,元恪都只命人在宫门前答复她,不肯与她当面说话。

胡容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触怒了元恪。

第二年,延昌元年(公元512年),尚书令高肇进了奏折,要求在洛阳大狱里选录六名才能出众的罪吏,到尚书府戴罪办差,胡容筝当日便在折子上批了“此论荒谬,有市恩私惠之嫌,着驳回毋议”,谁知折子经过元恪复核后,竟割去批语的纸面,重新加上“照准”二字。

胡容筝还未琢磨明白元恪的心意,元恪已经命人风示她的父亲尚书胡国珍,说他多年身染重病,体力不支,办事不力,特地将胡国珍晋爵为安定郡公,要他自己上疏辞去尚书之位,回家赋闲养老。

胡国珍迫不得已,在正月里上了辞呈。

胡容筝在桂殿中批阅到这个奏折,十分愕然,为了避嫌,只得亲自将折子递入显阳殿,在殿外只等了一刻钟时间,皇上的批语下来了:“照准”。

看来元恪心里早已对自己批览奏章、干预国事不满了!

胡容筝惶恐之下,来不及为父亲的下台难过,陡然间想起,还有九个月时间,皇子元诩就要被正式册封为皇太子!已经一年时间再没见过元恪一面的自己,恐怕已失去元恪的欢心,性命岌岌可危,还妄想什么干政弄权的荣耀?

在胡国珍辞去尚书职务的第二天,胡容筝称病不再入宫阅折。

但没有人在意她的这个举动。

三天后,朝中的人事起了重大变动,尚书令、渤海公高肇被正式拜为大司徒,这个素来由王族担当的重位,竟然落在一个冒名汉人世家的高句丽人的身上!

而高肇最大的对头、清河王元怿进位为司空,本来不受宠信的元恪的五弟广平王元怀出任骠骑大将军,朝中的三公,似乎形成了一种对峙和互相牵制的局面。

胡容筝想到了要向元怿求救,她连夜命人送了一封密信到元怿的王府,信中写道:

清河王殿下:

殿下记否永平元年秋,桂殿之约?

胡容筝敬上

再没有更多的文字,这一句淡淡的问话,令元怿久已宁静的心又紧缩起来。

盘算了整整三天后,他命人乘夜色将回信送到建乐宫,这封信比胡容筝的信更简短,只有两行四个字:

崔光

于忠

胡容筝手执着那张素色的短简,心下恍然大悟,一丝神秘而浅淡的笑意从她的唇角牵延而出。

元怿,他真的是一个谋略奇才。

2

东宫的西台,是个二层楼的木制小楼,楼上四面开窗,长风排闼而入,令人心神一爽。楼外古木修竹,树荫遍地,听不到一点人声市声,远眺可以看见西海池上的翠绿新荷,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两岁多的皇子元诩,已经开蒙识了一百余字。他的师傅、右光禄大夫、太子少傅崔光,一边耐心地手把手教着他识字,一边心下有些好笑。

素有“北朝文宗”之称的大家,竟然成了蒙童塾师!虽然教的弟子是大魏储君、将来的大魏皇帝,还是令他有些怅然。

崔光出身贫寒,少年时白天耕田、晚上读书,曾发下大愿,要著一本《北史》,将北朝的三百年战事、政事、文事爬梳整理成一本皇皇巨著。

崔光自信,他的才力、文笔、史识不下于司马迁,这本《北史》即使不能超越《史记》,也应该能和《史记》比肩。

然而造化弄人,自崔光十七岁被孝文帝拜为中书博士起,他竟然渐渐变得热爱权术和富贵了,书房里的书纸渐渐蒙尘,文章都出于门下宾客之手。

最赏识他的孝文帝,二十年前曾经对着群臣叹道:“崔光之才,浩浩如黄河东注,固今日之文宗也。”到了十年前,孝文帝又对群臣叹道:“以崔光之高才大量,若无意外咎谴,二十年后当做司空。”

然而,到了四十五岁这个尴尬的年龄,崔光才发现,孝文帝的两个预言都落了空,他既没有写出像样的著作,也没有登上三公之位。小小的右光禄大夫,离他的梦想实在是太遥远了。

去年成为太子少傅后,他曾经在心底隐秘地喜悦过,受过皇子元诩一拜,将来与元诩朝夕相处,结下深厚的师生之情,会不会因此而飞黄腾达、登阁拜相?

转念一想,崔光又沮丧了,元恪不过三十岁,元诩才两岁,等到元诩登基为皇帝,自己的一把老骨头早已埋在邙山脚下,坟头的青草,只怕都深可没足了。

“崔少傅,这是胡左昭仪派人送来的一只木匣,指名要送给你。”随着叩门声响,一个年青的东宫侍卫恭敬地说道。

“放在那里。”崔光淡淡地应道。

从半个月前起,这已经是胡左昭仪送的第六份礼物了,她的心意,他已了如明镜,但他不愿意过早表态。

趁元诩低头看《二十四孝》图册的机会,崔光悄悄打开了匣盖,扫视了一眼,里面空****的,只有两卷残旧的竹简。

崔光伸指头进去拨了一拨,竟然是世间所存无几的曾子亲笔录的《孔子家言》,所值何止百万!

崔光心里倒吸一口冷气,这个胡左昭仪,她真是个可人,古书、汉玉、青铜汉方壶、晋人画卷,半个月来,她送了他价值将近两百万钱的礼物,一件件都是那么清雅、旧陋、不显眼、深合崔光所好。

竹简底还留有一封浅绿色的信,崔光抽了出来,剔开盖印的火漆,抽出一张水青色的信笺,胡左昭仪的语气很温婉:

右光禄大夫、太子少傅崔光阁下:

妾久离娇儿,日夜悬念。念阁下师傅元诩之劳,心存感激,无以为谢。聊备水酒一杯,望阁下不以妾为冒昧,明日酉时,至建乐宫小饮,为盼!

胡容筝手书

如果自己应她所请,夜入建乐宫饮酒,也就等于答应了胡左昭仪所求的事情。

崔光犹疑着,深深注视那两卷极为珍贵难得的竹简,良久,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其实,他早就在心里答应她了,不是因为这些竹简、玉器,也不是因为怜惜她的美貌多才,他只是忽然发现,在通往宰辅的位置上,必须有来自宫中的势力。

如果自己能倾心竭力,救胡左昭仪一命,想必她会终生感激涕零。

这个一度握有批折大权的女人,只要她能历经艰难生存下来,她就会不择手段往上爬。

崔光佩服她的勇气,也愿意帮助她实现那雄心勃勃的梦想。

3

离长乐宫两里路外,东长安街上的第一家豪门,是领军将军于府。于府占地广远,高大的门墙内,林木蓊郁,台阁众多。

于府曾经是洛阳城最大的豪宅。八年前,于府新修的花园曾经令整个洛阳城赞叹,连清河王元怿都常常借这里摆酒。

如今,那些曾一度璀璨耀眼的朱红瓦当和门墙,因为岁深年久、风吹雨淋,又被隔壁的高司徒府的高楼画台挡住了阳光,显得有些阴暗、旧陋。

与高肇府上夜夜笙歌、门前车马喧腾的气象不同,于府这五六年来,一直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上门过访。

对比之下,更让人觉得萧索,觉出世态炎凉。

年青的领军将军于忠正坐在后面的斋堂读经,忽然间,一阵行酒令的哗笑声,打破了佛堂的宁静。

“这是怎么回事?”于忠掷下书,瞪起环眼喝道,“高府的声音竟能传到佛堂里来了,咱们家还有一块安静的地方没有?管家,快去看看,是不是他们借了二老爷家的花园摆酒?”

管家从门边进来,苦笑道:“将军,是高府买下了二老爷家的房子,还没修缮好,高司徒已经带了一帮子人进来,一边游园,一边大开夜宴。”

“竟有这样的事!”于忠大怒,咬牙切齿道,“高家是咱们的仇家,顺皇后死了才几天,于晖就将房子卖给了他们家!还有点血性没有?”

于晖是已故于皇后的弟弟,也是于忠的堂弟,放在外任,官拜汾州刺史,去年料理完父亲太原郡公于劲的丧事,丁忧还没满制,就将家眷全带出去到汾州上任了。

现如今,曾出过无数公侯将相的洛阳于家,早大势已去,善于审时度势的于晖,不愿再身处洛阳官场的是非窝中。

于府的房宅主要是于忠居住,但西花园和后院都是于晖名下的家产。没想到于晖竟然把房子卖给了当朝炙手可热的大司徒高肇。

管家看了看于忠的脸色,强笑道:“二老爷是个聪明人,他这一卖房子,我听说,高肇已经答应了他,下半年要升二老爷做河南尹,也算是个大吏了。”

“没骨气!”于忠嗤之以鼻,“咱们是出过一皇后、四赠公、三领军、二尚书令、三开国公的人家,能稀罕一个河南尹?真正白生在咱们家了!这般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嘴脸!”

年近六旬的管家嘿然不语,他虽然只是个仆人,但多年来,在于府见过了太多人的升谪沉浮,早品味到了“家世败落”的滋味。

于忠虽然仍是朝中的领军将军,爵秩很高,但却没有什么实权。这个“领军将军”,与他父亲太尉于烈的那个“领军将军”,怎么能同日而语?

想当年,太尉于烈在孝文帝病榻前受命,辅佐元恪临朝听政,身列三公,手握天下兵权,一呼百应,一言九鼎,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现在呢?于忠不过能每三天去军中点一次卯,其余时间和一帮闲官喝喝酒,要不然在佛堂读读经。于忠是个**热闹的人,却会建起这样一间幽静的佛堂,这本身就说明了他的寂寥和痛楚。

“外面有个人要见将军。”管家将话题岔开来,“他不肯通名。”

“什么人这样蹊跷?”于忠有些纳闷和好奇,“叫他进来,就在这里相见。”

“是。”

大步走进门来的胡容筝,撩开蒙住脸庞的披风,打量了打量这个佛堂。

正面佛龛里供奉着观世音的赤足立像,上写“慈航普渡”四个大字,龛前供奉着几碟时鲜瓜果。

堂中只有两把椅子,一张书桌,桌上放着几本流传最广的经书,看来,这个于将军并没有用心去钻研佛经,只不过聊以打发时间。

与别的佛堂不同,这里还供奉着于忠父母的牌位,佛龛一旁,又列着宣武顺皇后于丽仪的牌位,白木牌位边,还用琉璃盒放着于皇后生前穿过的一套常服、一双绣鞋、一缕头发,这一切无不表明,于丽仪和于忠姐弟俩十分情深。

于忠不远好奇地看着这个相貌十分清秀的陌生来客,他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太监?

“于将军,”胡容筝坐下来,啜了一口清茶,笑道,“你还认识我吗?”

于忠满头都是雾水:“恕在下眼拙,阁下是……”

岂料来人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竟将视线一直逗留在琉璃匣上,良久,才答非所问地说道:“顺皇后,她长得美吗?”

于忠愕然不已,直到这时,他才听出,来的这个清秀少年,面貌妩媚动人,声音娇柔清脆,竟然是个女子。

看她举手投足中的大家气度,和那清秀脱俗的脸部轮廓,以及身上那份不张扬的华贵,必然是后宫中的女人,她是谁?竟能随意出入宫闱,言行这等无忌?

于忠决意先不追问她,他沉声叹道:“你说呢?不美,就能被皇上立为皇后、专宠多年?自古红颜薄命,丽仪也不例外,她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三岁。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本来号称‘辽西第一美人’,所过之处,农夫为之弃耕……”

胡容筝听出他声音中蕴含的深沉情意,不禁为之心动。

“于将军,听说顺皇后死得十分突然,当夜便仓促入殓,不知道于将军有没有见到顺皇后的死状?”胡容筝问得十分直截了当,毫无半点含蓄。

于忠的环眼登时变得忧郁而黯然:“我……你到底是谁?”

胡容筝掀开了自己的风帽,露出一头青丝,她微笑道:“妾身是建乐宫的胡容筝。”

“胡左昭仪?”于忠讶异非常,这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会做这般打扮,在这种时候神秘地出现在他的府中?

“从我入宫那年起,就听过了许多关于顺皇后之死的流言,”胡容筝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直到前年,我生下皇子的第三天,在御膳房送来的鸡汤里发现了剧毒‘灭心莲’,我才相信,那流言是真的。还有这个,到现在我才明白,当年我在清缘寺香炉里拣到的东西,是顺皇后写下的遗书。”

胡容筝从怀中慢慢取出一个小小锦囊,交给于忠。

于忠颤抖着手,接过锦囊,取出里面的织物碎片,但见巴掌大小的一块白色丝绢碎片上,有黯红鲜血写下的字迹:“高华欲夺位中宫,迫死吾与元俞母子”和“灭尽高氏夷贼”。这笔迹于忠很是熟悉,正是他堂姐于丽仪的字。

“呵!”从未将与高家的血仇淡忘的于忠,忍不住拍案大叫,“高华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这个高句丽来的可怕的女人!”

胡容筝忙用手指头压在上唇:“于将军,噤声,小心隔墙有耳,听说此处与高司徒府现在只有一壁之隔……”

她的话,像盐粉一样,再次抹在于忠最痛的伤口上。

于忠的环眼暴起,铁髯掀动,脸色转成紫红,喝道:“我不怕他!我们平城于家四世七公,门生遍及天下,岂是这个高句丽暴发户可以相比的?别看他现在恣狂纵性……”

“于将军!”胡容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问你,你想不想为顺皇后报仇?”

“怎么不想?做梦都想!”于忠听话地压低了声音,“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顺皇后出葬的前夜,我潜入宫中,密地打开了她的棺椁,果然发现她嘴角有黑色血污,我剪了她的一绺头发回来,让申讼所的仵作师验了,遇银而黑,是中了灭心莲和鸠药的剧毒!可是皇上有意庇护高家,不但不交掖庭追究,竟然还立了那毒妇为皇后!这些年来,我这个世袭罔替的领军将军也完全被架空了,每天只能在这佛堂中打发岁月……”

“好!”胡容筝的眼睛发出灼热的光亮,“于将军,妾身有一件事相求,于将军若能答应,便是两利,不但妾身的性命可保,于将军所朝思暮想的复仇和重振家业之事,也都唾手可得。”

“哦?”于忠久已黯然的眸子里闪现出同样灼热的芒彩,他陡然在椅背上坐直了身体,“果真如此,于忠万死不辞!”

“于将军,”胡容筝慢条斯理地说道,“半年后,皇子元诩将会被正式立为大魏皇储,他立为太子之日,按照旧制,妾身必须被赐死。”

“祖宗体制虽然传了一百多年,其实毫无道理。”于忠同情地叹道,“其实孝文皇帝本来就打算废去这‘留犊去母’的制度,但他的祖母文明太后极力反对,所以陋习流传至今。奇怪,女人从政后,心肠竟然会比男子更狠毒!”

“于将军,只有你能救我。”

“我?”于忠苦笑,“我其实只是一个爵秩极高的闲官,论真实能力,还不如个普通言官。我说的话,皇上肯听吗?”

“于家的门生故旧、姻亲本家遍布当朝,于将军,请你联结多名京官和封疆大吏,为我进言,皇上本来心存怜惜和犹豫,见到联名奏折,必然会如你们所请,废去‘留犊去母’的陋俗。”胡容筝的口气不但是求恳,而且是命令,“胡容筝只要留得性命,必有得志之日。到那时,我会好好对付高肇和高皇后——他们,同样是你的仇敌!”

于忠沉吟了,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被人攻击为“后妃私交大臣,内外勾结,擅干国事,阻扰祖制”,就不仅仅是流放和削爵这种小事了,只怕性命难保。

胡容筝任由他静静地思考,隔墙,又传来了高府的悠悠丝竹声,一个声音清婉的歌女在箜篌声中曼声唱道:

奉君金卮之美酒,

玳瑁玉匣之雕琴。

七彩芙蓉之羽帐,

九华葡萄之锦衾。

就在这句充满骄奢之气的歌声中,于忠握着下颏一把坚硬的胡须,下定了决心。

生来好赌的他,决定为自己、也为大权旁落的于家博上一记,功成则能顺利铲除高肇、再度振兴于氏,事败不过是个死,不管是哪一种结果,总比在这佛堂中苦捱岁月、比在高府的阴影下煎熬着生活要强。

“好!”于忠慨然道,“就这样说定了,我们联手对付高肇!胡左昭仪,你得志之日,不要忘了今天的诺言!”

门外,微醺的夜风中,高府的丝竹声仍然是那么悠扬、婉曼、安宁、傲慢而得意。它似乎近在耳畔,又似乎远在万里,这弦歌声令于忠想起了童年时代家中那同样豪华盛大的夜宴,自家道中落以来,他已经有整整五年没开过这么大场面的筵席了。

4

十顷白莲凋谢时,竟然有这等凄艳的美。

元恪坐在西海池内的凤尾船上,隔着舷船,怔怔看那满池高过人头的莲叶莲花,碧色罗衣般的莲叶,随风舞**,像无数美人在船侧按板而歌,但都是些迟暮美人。

清澈的西海池水面上,飘着无数片残花,若沉若浮。

枯枝间,却又有一些开晚了的新莲,打着彤红雪白的花骨朵,生与死、荣与枯、新与旧、动与静,这复杂交错的景象,令莲池更显出一种蕴藉深沉的美。

那年胡左昭仪入宫前,就是穿着一身浅绿纱衣在马球场上出现的,元恪一眼看见她,再不能忘怀。

但他绝没有想到,她竟是那样一个秀外慧中、才干和野心同样出色的女人。

现在想起来,第一次在西海池边看见在水中嬉戏的她,并不是偶然,而是胡容筝的精心设计。

她渴望**他。

而她想得到的,绝不仅仅是他的情爱,她更想得到他帝王的恩宠。

为什么他爱重的女人都是这种人?高皇后如此,胡左昭仪也如此!这两个女人现在已势成水火,不能相容。

元恪搂过身边那个年仅十五岁的曹贵人,注视着那张粉团般的稚气未脱的脸,心思却仍然勾留在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宫廷事务上。

如今,他宁愿和这个孩子般的少女宁静地待在一起。她是真的崇拜热爱他,他的一丝笑意、一记轻吻、一件平常的珍珠饰物,就能令她心满意足,而高皇后和胡左昭仪,她们的眼中哪里看得上这些?

元恪的眼神又向西海池上飘**过去。

今天早晨,大司徒高肇铁青着脸,双手托进了几个宗室和大臣的联名奏折,要求元恪遵照祖制,将胡左昭仪赐死。

元恪一如既往地毫无反应,既不说是,也不说否,只是扫视了一下群臣,问道:“众位爱卿,你们所见如何?”

德高望重的太子少傅崔光,向来不在朝上过多地发表意见,这次却态度激烈地跪下奏道:“陛下,留犊去母乃百年陋规,陈陈相因,到何时能了?孝文先帝本来便想废去这条魏宫体制,因为文明太后极力反对,不得已,才保留下来。陛下,恕臣直言,文明太后本人,她一生的富贵荣华,都得益于这条‘留犊去母’的体制!”

高肇怒道:“崔少傅不得妄言,文明太后母养两朝天子,厚德闻名天下,你怎么敢说她贪恋富贵?”

元恪沉默不语,看着殿下的大臣廷争面折。

刚刚留了胡须的清河王元怿,看上去更加沉稳,不知道是为了和高肇作对,还是确实有自己的想法,也出班奏道:“陛下,崔少傅言之有理。臣以为,魏宫‘留犊去母’体制,有悖人情,母子天性,杀人母,留其子,何其残忍悖逆?当年汉武帝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时,自己已经是七十岁老人,太子才七岁,太子之母钩弋夫人二十六岁,他担心自己不久于人世,青春年少的钩弋夫人会成为第二个吕后,所以会出此下策。陛下今年才三十一岁,春秋正盛,如仍因袭旧制杀母留子,除了令皇太子永失母亲、抱恨终天外,再无一是。何况,严规之下,魏宫盛行堕胎药一百年,大魏王孙,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永无机会出世……这体制已经伤及大魏的根本,一百多年来,大魏皇室的子息一直不蕃盛,与此不无关系!陛下,臣听说胡左昭仪有孕在身时,后宫曾有许多嫔妃秘密劝她堕胎,胡左昭仪说,陛下年近三十无子,她宁死不肯伤陛下血胤,这番忠贞深情,陛下能不为之所动?”

元怿的一番话,声泪俱下,令许多大臣为之动容。但元恪却没有表明态度,反而将眼睛转向了大司徒高肇。

高肇以为元恪正在暗示他驳斥元怿,抬起半秃的头颅,微微冷笑道:“四王爷说的是情,议论国事却凭的是理!胡左昭仪野心不小,入宫即秘密为皇上批折,听说前年一应臣工的奏章上,大半是胡左昭仪的批示!平素她住在宫外,也经常秘密与外臣来往,倘等她成为储君之母,只怕终会有牝鸡司晨之事见于本朝!”

站在他身后的太子少傅崔光在心底冷笑一声,这个高句丽佬,到底不是中土人氏的对手,宫闱秘闻,怎么拿出来在朝上宣讲?批折……倘若元恪不给胡左昭仪那个权力,她难道还能自行进入桂殿阅折批示不成?

待高肇一番揭示宫廷内幕的话说完,果然,城府极深的皇上元恪,也变了脸色。

崔光神情肃穆,拱手说道:“高司徒,我问你,文明太后临朝专政三十年,算不算牝鸡司晨?”

这个问题极难回答,前朝的文明太后大有汉家的吕后、霍后之风,临朝专政,操纵国家权柄多年,上至三公、下至县官,官员的起用废贬、生杀予夺,全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偏偏孝文帝从小由祖母抚养大,对她感情极深,所以朝中至今没有敢给文明太后定论,既无人赞她好,也无人说她擅权。

高肇并不是个会转弯抹角、多用心机的人,他翻了翻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答道:“既然崔少傅动问,我就直言了罢,以高肇看来,文明太后的确是牝鸡司晨。”

话声放落,殿上立刻起了阵**,这个高肇,永远如此口无遮拦,倘不是他的外甥、大魏天子多次加力回护,此刻他早已不知死所!

不料崔光竟随声附和:“高司徒所言,也是崔某心里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文明太后以后妃之身,擅弄国事,生杀罚夺,决于一身,不是吕后再世是什么?此外文明太后多蓄内宠,有违礼制,她惧怕别人背后议论,小有疑忌,便大加诛戮,枉死在她手中的人何止数百?横被灭门的人家何止十几姓?文明太后在朝三十年,冯氏子弟遍布当朝,一家出了三个皇后,公侯满门,几乎要将元家的天下易姓!陛下,臣之所言,出于肺腑,望陛下勿罪!”

所有大臣都捏了一把汗,向那个黑脸的深沉有智的君王看去,却见他并无怒容,竟然微微点头,没有斥责崔光。

崔光得到元恪的赞许,接着慷慨而言:“陛下,文明太后在宫多年,并无生育,按照留犊去母的旧制,两朝天子的生母都被赐死,反而将抚育权授予其他女人,生母无法得到的荣宠,全都由别的女人代享。文明太后之所以极力反对改旧制,就是因为这一点,她将失去母亲的孝文帝从小带在身边抚育,像保姆一样不辞辛苦,究其根本,仍然是为了权力。孝文帝是一代雄才大略的君王,可他从四岁登基起,长达二十二年的时间,都无法真正得到裁断事务的权力,因为,他不愿与他挚爱的从小将他抚养大的祖母争权……陛下,陛下的生母也同样死于非命,陛下少年时由文明太后的侄女冯幽后养育,若不是冯幽后因秽行被孝文先帝赐死,如今坐在殿上听事的,只怕仍然是冯家的女儿!”

这并非危言耸听之语,元恪其实早想过这些事情,但今天被崔光当众说了出来,才更觉出这“留犊去母”制度的残忍和可笑。

如果杀了太子的生母,却让别的女人拥有“皇太后”的称号,从而名正言顺以皇帝母亲的名义发号施令,这算是什么孝?这又怎么能防范后妃干政?

崔光刚刚归班,元怿又向前走了一步,侃侃而言道:“陛下,崔少傅所言,深切人心,‘留犊去母’二百年,其实对防备后妃干政毫无半点用处。历来的太子,都是三岁时,生母被赐死。三岁幼儿,正是最依恋母亲怀抱之时,此时,无论谁来恩养太子,三岁的太子都会把她当作母亲。文明太后母养两朝天子,她还是先帝的皇后,有这个名义,有这个身份。最可笑的,是我朝竟出了两个‘保太后’,世祖和高宗两朝,都将自己的保姆先尊为‘保太后’,后又封为‘皇太后’……陛下,世祖和高宗对他们的保姆,竟产生了深厚的母子之情!他们的保姆衣紫腰金、母仪天下、一呼百应,拥有皇太后的尊荣,可叹他们的生母却横死宫中、泣血地下……”

忽然间,所有人都看见了元恪眼睛中闪动的泪光,这个深沉的喜怒不形于言色的君王,终于克制不住地表露出了自己的感情。

高肇的党徒们,本来还准备出列与崔光、元怿争论一番,但在看见元恪脸上的表情后,他们都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声音来。

高肇不禁慌张了,他有些口不择言地说道:“陛下,先王立的体制,岂能随意推翻?胡左昭仪不死,老臣心有不甘……”

元怿冷笑道:“高司徒有什么不甘?难道你宁愿见到年幼的太子嘶声哭喊阴阳永隔的母亲?难道你宁愿让今后历朝的大魏天子永远是些没有母亲的孤儿?高司徒,你好狠心!我朝以孝为本,天天都在太学开讲《孝经》,教天下人以孝道,宫中却仍保有这种血腥的悖逆天伦的体制!陛下!陛下不能再让自己终身的遗憾再重演在元诩身上!”

“够了!”元恪忽然低喝一声,“你们都别说了!”

元恪皱着眉头,拂袖而去,中午,他拒绝了高皇后的邀请,独自登上凤尾船,携着曹贵人在西海池上静静赏莲。

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胡左昭仪赐死,自己少年失母的惨痛记忆,令他痛恨“留犊去母”的陋规陋习。

开国皇帝拓跋珪,想必他并不了解《汉书》的真正髓质,所以才会照猫画虎,竟将汉武帝在年老智昏时做的愚蠢举动,当做一种高明的治国之术。

幼帝临朝,如果没有生母,也会有别的女人被封为皇太后,就算所有的先帝后妃都被打入瑶光寺,宫中还有宦官和侍女、保姆呢!

皇权历来是所有人觊觎的目标,与其落入贱役之手,不如被外戚把持。

其实,历朝皇帝,不少是靠了外戚才保住了江山,就像他自己。

很多人都将宗室五王之死归罪于高肇,事实上,那五王大多野心勃勃、任性弄权,都是元恪意欲铲除的人。

如果没有高肇积极进谏,元恪无故杀戮亲王,岂不会被天下人骂为“昏悖”、“暴君”?元怿这个性格倔强的弟弟,也会因此和他翻脸!

倘不是真正怜惜胡左昭仪,他怎么会在她生子之后为她晋升名位,又怎么会在邙山下另建宫室、派重兵护守?

聪明如崔光和元怿,也没有看出来这一点吗?

元恪现在忧心忡忡想着的事情,并不是要不要废去“留犊去母”的旧体制,这体制在他心中早等于废物,他从来没打算过要遵守它。他父皇元宏改革旧制没能废去“子贵母死”的祖宗家法,让他留下了终生遗憾,他又何忍让爱子元诩重蹈他的故辙?

两天前,元恪批览奏章时,竟然看见由领军将军于忠领衔,三名宗室亲王、四名国公、八名上卿、十九名大夫、十六名外任大员联名的一份奏折,内容也是要求废去“留犊去母”旧制,保住胡左昭仪一命。

元恪震惊了,他看着奏折上成串当朝王公的名字,怔了很久。

看来,今天高肇说的一点没错,胡左昭仪的确秘密交结了外臣!

回护胡左昭仪的大臣中,崔光是太子的师傅,自然会为太子的母亲说话。元怿与高肇是冤家对头,当然也会极力反对高肇想逼死胡左昭仪的做法,而于忠呢?他虽然因为顺皇后之死心衔高家,但也不至于如此为胡左昭仪卖力!

必定是胡左昭仪给了他什么重大许诺。

元恪早知道胡左昭仪对政事和弄权有兴趣,却没想到她的能量会这么大。这个长袖善舞的女人,留下她来,对大魏社稷到底是福是祸?

面对着这份前所未见的奏折,元恪反而沉吟了。

——他到底要不要借着“留犊去母”的名义,除去这个急切想登上大魏皇太后之位、专权天下的女人呢?

霞彩满天,映红了西海池的水。

凤尾船已经离岸很远了,忽然间,元恪看见,莲叶深处,一只小小的木兰舟正向他的船边划来。

船头坐着一个身穿白色纱裙的女子,离得这么远,他也能看见,那是满面忧容的胡左昭仪,比起当年入宫的时候,她似乎显得更秀逸出群,那身雪白纱衣,迎风飞舞,如一朵正在盛开的白莲。

已经快两年没见她了,元恪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对她还是这样深情缱绻,一见之下,刚才的所有恶念和谋划都登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