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元诩登基

1

透过凤尾船的舷窗,胡容筝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元恪那张黑脸,以及他身边那个还未脱孩子气的少女。

没想到元恪竟会宠爱这样稚嫩的女孩,胡容筝一面在心底不屑,一面有些感伤。快两年没见到元恪了,偶然间,想起他的温柔和那些无言的恩宠,胡容筝也会有一丝甜蜜感,被天下第一人所爱,即使是不张扬的恩爱,也令人自豪。

入宫时,她奔的是君权和皇后之位,一直到现在,她的目标也没有改变过,但出乎意料的是,相貌普通、为人沉静的元恪,却让她感受到一种从未奢望过的深沉宽厚的挚情。

当她能天天厮守在他身边时,她从未好好珍惜过。

一旦他拂袖而去,将她冷落在建乐宫中,胡容筝却忽然发现,元恪对她,是过于宽大、纵容和宠爱了。

多年的深恩厚爱,竟由于她的任性揽权而一朝失去,胡容筝无限怅然。

她渴望挽回,但这两年中,她无法再见到元恪一面,听说,他一直和一个刚入宫的曹贵人在一起,对高皇后也很冷淡。

直到见面之前,胡容筝都无法想到,曹贵人是这样一个相貌平凡、甜净而幼稚的少女,根本无法作为她的对手。

两船相距不远,胡容筝提着飘逸的纱裙,一跃而上,身姿优美利落、英气勃勃,不愧是有“文武双全”之称的洛阳才女,元恪在心底喝了一声彩。

“陛下,”胡容筝面上微带踌躇,没有走进舱房,在舷窗外跪了下来,隔着纱窗,含泪说道,“陛下,臣妾长久不见陛下,心中思念不已,今日冒昧来见,望陛下勿罪……”

这番话说得楚楚可怜,令元恪有些心酸,但他没有答话。

“陛下……”胡容筝泪流满面,“陛下还记得永平元年,陛下在这里遇见臣妾的情景吗?臣妾入宫半年,一直无由见到陛下,那天,听说陛下要来西海池赏莲,所以特地在池中等候陛下……臣妾虽然素来胆大,可是当从池中出来,见到陛下手托臣妾的纱衣,在柳荫中含笑等候,还是忍不住心跳激烈、眼前发黑……陛下,臣妾纵有千般不是,也请陛下念在旧日之情,宽宥臣妾!”

与她一窗之隔的元恪,不禁潸然泪下,从那一天起,他们又经历了多少事……她是他最爱的女人之一,他却始终无法得到她的真情。

两年不见,她现在终于悔悟了吗?

隔着碧纱舷窗,他看见,她比从前消瘦了不少,两年时间的痛苦和恐惧,是不是真的令她变得成熟而懂得珍惜了?

“你……瘦了。”元恪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隔窗答道。

胡容筝想收住自己的眼泪,依然以那副沉着冷静、慧黠娇媚的姿态出现在元恪面前,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的面,她会这样悲伤痛楚,哽咽不能言。

对她有情的男子中,元怿十分克制拘束,其他人又太过恣肆,只有元恪,永远这样无言、宽厚、纵容地宠着她,这份如兄如父的深情,在她失去以后,才深深地懂得并珍惜。

胡容筝不知道,在元恪心中,她这一刻的形象最为完美动人,因为,他在她的眼泪中,看到了一点真诚。

她更不知道,正是由于这种发自内心的酸楚,令她真正逃过了“留犊去母”的命运。

“陛下,臣妾今日前来,只想再见陛下一面……不知陛下能否恩准?”胡容筝抬起脸,含泪问道。

“你……再没有别的事吗?”元恪试探地隔窗垂问。

难道,她今天前来,不是为了自己辩护?

如果依着旧制,她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好活了。看着窗外那张容色微觉憔悴的脸,元恪心中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爱怜。

胡容筝深知,该说的,元怿、崔光和于忠他们都为她说了,元恪心中早有主意,再多哀求也是无用。

他这样爱她,也许,会为她破除那杀人的旧制吧?

“臣妾……没有别的事了。”胡容筝欲言又止,如果可以,她多想见元诩一面,自生下来,她就没见过自己的儿子,这是多么悲伤的一件事。

冬天,她担心他会着凉,夏日,她担心他会中暑,平时,她更忧心孩子的起居饮食、喜怒哀乐,虽然生在帝王家,被大群仆役、侍卫环绕,但照料孩子,谁比得上亲生母亲那般事事关心?

听得崔光说,元诩长得聪明可爱,只是有些体弱,常常咳嗽腹泻。午夜梦回,她是那样牵挂自己的孩子,却连他长得是什么样子也不清楚!

也许,自己将永远无法见到元诩,而元诩也终生无法见到自己的母亲……

“真的无事?”元恪看见她犹疑的神情,温和地追问。

胡容筝垂头拭泪,良久,才轻声说道:“陛下……倘能让臣妾见皇儿元诩一面,臣妾虽死无憾……”

元恪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落泪了。

女人,到底是女人。即使强悍如胡左昭仪,母性还是如此深厚,想必当年自己母亲高夫人最后的愿望也是一样。

一边,自己在立嗣盛典上等着正式成为大魏的皇储,接受无数王公大臣的跪拜,一边,自己的母亲绝望凄凉地面对那夹道上无数伏兵的飞羽箭,知道已与皇儿天人永别,自己却无法施以援手……

拥有天下又有何用,每当读到闻雷泣墓、啮指心痛的二十四孝故事,每当元恪为众皇弟在清徽堂宣讲《孝经》时,他的心中何等寂寥孤独,有谁知道?

他曾深深宠爱过高皇后,因为人人都说高皇后长得像元恪的生母,可是这两种情意毕竟不能等同。

高照容临终之前,最遗憾的是不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登基为帝,不能亲眼看到自己的皇子再生儿育女……

倘若入主永乐宫之后,还能在慈母膝下承欢一日,能为母亲尽孝一日,他此生也再没有遗憾了……人人都说,母爱是世间最了不起的感情,可他那么早就失去恩慈关怀的母亲,纵使他是大魏天子,他也不能将高照容再起自地下。

元恪不想太子元诩再有这种失母的痛苦。

“你放心。”元恪含泪答道,“容筝,你放心!”

他的语气和反复强调的承诺令胡容筝登时心下一片明澈:他答应她了,他将会为她废除那条血腥的魏宫体制!

她不敢把喜悦流露在脸上,只能低头不语。凤尾船的周围,花落无声,花开也无声,只见得一片荫荫碧绿。

“你……去罢。”元恪的声音渐渐转得沉静。

“是。”胡容筝一反旧态,十分温顺听话。

她的眼角看见了那个表情呆滞的圆脸的曹贵人,这个女子,如何与风情万种的她相比?元恪却会喜欢这个少女,是不是只为了曹贵人的简单和幼稚?她和高皇后,都有美若天仙的容貌姿态,却都心机深沉、手段高明,一般女人,绝非对手,连元恪也不一定琢磨得透她们俩的心思。

“陛下……”胡容筝有些缠绵难舍,她扑在窗上,呜咽难言。

元恪是再也不会召她入宫了,她曾经那样冷漠地对待过他,宽和如元恪,也不能原谅这一份冷淡,胡容筝泣道:“陛下!陛下真不能容许臣妾再次一睹天颜吗?暌别两年,臣妾日夜思念君恩,后悔不已……听闻皇上身子最近虚涝,还望皇上能善自珍重。”

元恪长长地叹息一声,沉声道:“见面又如何?容筝,往事已老,不必再提。近来朕总觉神思俱疲,常常整夜不能入睡,叫太医来,又看不出是什么病。大约朕昔日少年时酷爱骑射,劳累太多,以致身体亏损不可复原……容筝,自明日开始,你依旧每日入桂殿批折一个时辰,为朕分劳。”

“是。”胡容筝答应一声,心下升起了一种不知是喜是忧的情绪,入宫五年,渐渐的,自己对政事失去了从前的热情,这是为什么?

“你去罢,等朕身体康复,会召你入宫,一同去西林园射鹿。”元恪安慰道。

“是。”胡容筝拭过泪,叩了一个头,牵裳而起。

小小的木兰舟在碧水中打着旋,胡容筝一跃而上,船晃了两晃,又恢复了平衡。

她扑下去的姿态,宛如一只巨大的白鸥,美得令人眩目,然而元恪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要她陪伴了,这迷人又令人心碎的女子。

2

初冬的夜晚,长风尖利地在桂殿之外啸叫,虽然坐在薰笼之侧,身边放满了暖炉,胡容筝仍然觉得手足冰冷。

今天从中午开始,已经批折到午夜了,仍然没有办完。

胡容筝深恨自己是个女子,只能隐秘地在宫内看文办事,若是当面能质询大臣,想必好多事务不会如此伤脑筋。

她已经是个罕见的理政捷才了,仍然要花费这么多时间,真不知道元恪那么多年来是如何把政事都办得井井有条的!

这两个月,大魏国的大小事情似乎特别多,与南梁交战,汾州叛乱,恒州、肆州地震,河北大灾,因连年水旱导致盗贼蜂起、拐卖人口成风,朝内外戚和宗室争权,诸般事情,都需精心布置对措。

元恪几天前染了寒症,已经卧床三日了,偏偏案上堆积的奏折如山,胡容筝只得硬着头皮对付。

一份是南阳太守请求赈济的奏章,胡容筝批道:“准,开太仓粟五十万石赈济灾民。”

太仓粟本来就是备饥荒的,里面存了近百万石粮米,此时大灾,当然应该发放。

跟着的还是一份请求赈济的黄绫折子,是由河北的宗室亲王写进的,附着河北四镇太守的联名,胡容筝深思片刻,提笔写道:“河北仓廪已空,着免除一应租赋,灾民就食燕州、恒州。诏下,燕恒二州太守各建千人粥棚八座,分置城门内外,以除灾民今冬饥寒。”

第三份依然是告急求赈的折子,出乎胡容筝的意料,这是洛阳京兆尹写进的。

胡容筝深思起来,作为京城,今年冬天,洛阳城里不可避免地收容了许多一拥而入的河北灾民,但洛阳是首善之地,向来仓廪丰足,怎么也不至于告急!

洛阳京兆尹李平是高肇门下的人,为人贪鄙,家中蓄有金帛千万,只怕是故意乘机报缺,以中饱私囊也未可知。

胡容筝站起身来,在有些寒冷的桂殿中踱步片刻,回到案前,疾笔写下:“顷水旱频仍,京中灾民人满为患,朕念兹民生艰苦,有酸怀抱。天下非朕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诏下,朕当率后宫、宗室减食削衣,输粮赈灾,其余公卿,亦当步朕后趋。着大司徒高肇于洛阳城起千人粥棚六座,日夜赈施,输钱百万助济。洛阳京兆尹李平,职当分内,理应助济,着如高司徒善举,减半施行。”

批完了这三份最难考量的折子,其余都不在话下了,胡容筝的嘴角浮出了一丝疲倦而自得的微笑。

高肇,他迟早会栽在她手中的,现在,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

子夜的殿外,一派寂静,北风悠长,寒意深沉。

忽然间,殿门前响起了兵器相交声和惊呼声,胡容筝心中悚然,放下了笔,正待询问,却见殿门被人猛地推开,一名侍卫从外面一头栽了进来,满身是血,廊下,有人大声喊道:“有刺客!”

皇宫内院,皇上批览奏折、读书的所在,竟然会闯入刺客!

素来胆大的胡容筝也觉出几分恐惧,看来,这刺客是为她而来的,而且,只怕是内外勾结,由高皇后秘密派遣!既然是高家的刺客,想必手段格外高强,平常侍卫无法抵挡,自己就更不是对手了。

胡容筝环视桂殿内,只有几排书架还能藏身,但也是权宜之计,桂殿并不大,只有前后两进,后门通往高皇后的乾清殿,那里更不安全。

看来自己今天要命丧此处了!胡容筝听着门外又传来一声惨呼,心里越发紧张,桂殿夜间只有四名侍卫值守,只怕都不是那刺客的对手。

在她的极度恐慌中,刀剑相交声忽然消失了。

胡容筝咬着下唇,脸色煞白地向门外看去,只听锦帘外有人高声奏道:“左昭仪娘娘,刺客已为臣等所擒,当如何处置,请娘娘明示!”

声音清朗,言语有礼,想必这个侍卫是出自名门的子弟,胡容筝心下一宽,登时对这个侍卫大有好感。

今夜若非这侍卫所救,她恐怕早已身首两处了!虽然自己也会一些武艺,但毕竟是个女子,而且徒手空拳,怎是那高明刺客的对手?

“将刺客押进来!”胡容筝沉声吩咐。

“是!”

说话的侍卫应声而入,手中的长剑,架在一名黑衣人脖项间,那黑衣人的蒙面布早已被撕去,神态倨傲而倔强,昂首不语,十分强项。

“是谁遣你入宫刺杀皇上?”胡容筝沉静地坐在案后,一边头也不抬地批折,一边问道,“说出来,我就放你走。”

“我不是要刺杀皇上!”满脸血污的黑衣人大声斥道。

“哦?那就是要取本宫的性命了?”胡容筝仍然没有抬头,“如今你落入我手中,倘不将主谋说出,只怕你自己性命不保。”

“哼!”黑衣人大声笑道,“我一介草民,贱躯不值半文。受人深恩六年,早该一死以报,今日恨不能取你这贱人性命,报答我主公的深恩!”

胡容筝不惊不怒,微微一笑,抬起头来,长叹道:“你这个蠢材,枉称英雄侠义,实质上只是个一勇之夫。唉,可叹本宫为国理政多年,总是不为人理解……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我问你,主使你的人,是不是姓高?”

黑衣人嘴角浮现了一丝轻藐的笑容,忽然间,他的头向左一侧,嘴角流下了一丝黑色的血,整个身体陡然间伏在了那少年侍卫的剑上。

少年侍卫有些惶然:“娘娘,他服毒自尽了!”

胡容筝看着那身材魁伟的汉子毒毙身亡后,嘴角仍然留着一丝诡异的笑容,不觉又厌恶又惊惧,皱眉叹道:“七尺男儿,竟会为一点私惠轻弃性命!他既然有本事闯入宫中,又能斗败皇家侍卫,想必也曾苦学过多年武艺,可惜,只为了一些不足挂齿的小恩小惠,便以一身能报效家邦的好武艺,来行悖逆大事……还自以为是荆轲、聂政之徒!”

“禀报娘娘,这刺客不是宫外来的,他……他竟然从后门闯入了桂殿!”少年侍卫连忙跪下回禀,“桂殿的四名侍卫,一死二伤,只有臣侥幸。”

胡容筝这才抬起眼睛,好好打量了一下那武艺高强的少年侍卫。这人身材修长,穿着一身青色提花的锦袄,精干利落,相貌十分俊美,令人一见就起好感,但浑身却透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稚气。

“你今年多少岁?”胡容筝淡淡问道。

“臣十八岁。”少年侍卫诚惶诚恐地答道。

“可见有志不在年高,”胡容筝嘉许道,“什么时候入宫的?我怎么一直没见过你?”

“臣三个月前刚刚入宫做桂殿侍卫,夜夜都看见左昭仪娘娘在殿中苦思,臣连走路都屏住声息,不敢打扰娘娘。”少年侍卫笑了起来。

那笑容年轻而充满魅惑力,胡容筝的心陡然一动,她旋即克制住了自己,也笑道:“是么?难怪我眼疏。你叫什么名字?这身好剑术是跟名师学的,还是家传武功?”

“臣……叫杨白花。”少年侍卫犹豫了一下,仍然坦言相告。

胡容筝忍不住停下批改奏折的笔,笑道:“好名字!杨白花,这三个字中蕴藉无限风流华彩,既见得款款温柔,又带着几分潇洒不羁,是谁给你起的?”

“回禀娘娘,臣的母亲生臣的前一天,还在宛州骑马作战。战事结束后,她看见疆场外飞着满天白色绵软的柳絮,如北风狂雪,柳絮中,春燕双双、蝴蝶翩翩,景色奇丽,遂为即将出生的臣,起名为杨白花。”杨白花娓娓地回答。

他的说述让胡容筝迷恋,她好奇地问道:“本朝女将不多,你母亲是谁家的夫人?”

“臣的父亲叫杨大眼,是皇上的镇南将军,臣母亲姓潘,她不愿在洛阳城居住,常常随着臣的父亲出征作战,在军中号为‘潘将军’。”

“原来是名将之子,难怪,自古虎父无犬子,你父亲堪称本朝武将第一人,你母亲,我也听说过,曾在宛州之战立下过赫赫军功,朝廷还曾特地下旨嘉谕过。”胡容筝赞道,“杨白花,你今日救我一命,我必要有以回报,你想当什么官?”

“回禀娘娘,臣是父亲的长子,将来自然会继承他的侯爵和官职,臣并无奢望,只想永远能守在娘娘的宫殿门前,看着娘娘分劳国事……”杨白花头一低,有些羞赧地回答道。

天,这比她小八岁的少年,话语中竟带着几分缠绵不舍之情,看来这个小侍卫钟情于她已非一日!

胡容筝不但没有觉得好笑,反而心下震动。

这个面貌英朗的少年,是如此活泼开朗、生机勃勃,那份英气和单纯,是城府极深的元恪和清河王元怿都不能相比的。

也许直到这时候,胡容筝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元恪会喜欢十五岁的曹贵人,因为,只有涉世不深的少年人才会有一种真正的简单和纯净,而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心胸智术,早令她变得世故圆滑、难露真容。

“娘娘,这刺客如何处置?”见胡容筝长久不语,杨白花催问道。

胡容筝沉吟片刻,才道:“将他拖出去,交掖庭验尸搜检后,掩埋了事。不必张扬此事,殉职的侍卫,我会命人妥加抚慰。”

“是。”杨白花答应着,将黑衣人横抱在手,退了出去。

殿门再次关紧,深夜的长风摇晃着桂殿的门窗,分外显出殿中的空旷和寂寥。

不知道为什么,胡容筝已经将刚才的险情完全忘怀了,她不能忘怀的,竟是杨白花年轻、单纯而热情的笑容,他的容貌和那清朗的眼神,在胡容筝面前的奏章上若隐若现,令她有些心移神驰。

过得很久,胡容筝才定了定神,接着埋头看起各地文书来。

窗外,鸡鸣五鼓,天要亮了。

3

瑶光寺外,住持妙通穿着一领厚厚的青色布袄,手持念珠,站在黄昏的余晖中,看众练行尼在山阶上扫雪。

已经是正月了,宫里面例行的赏赐和寒衣却都没有下来,城里也看不到什么过新年的迹象。

听说,元恪自正月初一起,就已经痰迷不醒、不知人事,只怕活不过这个月,但前天侄女胡容筝来寺里听经时,并没有见她提起这事。

元恪今年仅有三十三岁,正当盛年。

他少年时,除了深沉稳重、城府过人外,还以武干和才德在宗室里著称,即位第二年,在邙山下打猎,曾射过一里五十步远的距离,至今落箭处仍有铭刻。整个大魏,能够超越这射程的,不过名将杨大眼和清河王元怿等寥寥数人。

也许是酷爱野外打猎、常常夜宴西海池、不爱惜身体的缘故,元恪到了二十五六岁之后,身体状况就大不如前了。

去年一年,他上朝问事的日子只有五十三天,政事由胡左昭仪代理,宫务由高皇后打点,元恪自己,则早成了半个废人,完全不问内外之事。

终年苍翠的古柏和修竹间,点缀着点点白雪,怡人心怀。妙通沉思着眺望出去,看见山坡下有一行六七个人正拾阶而上,走在最前面的,是胡容筝。

遍山雪色中,胡容筝那件火狐皮的大氅格外显得鲜明、艳丽、夺人心魄,越发衬得她眉目如画、身姿飘逸。

妙通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

她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元恪始终不肯再见胡容筝一面……胡容筝心中完全没有那个无比纵容、溺爱她的年青君王,她爱的只是皇权和名位。元恪现在奄奄一息,即将不久于人世,胡容筝却会兴致勃勃地带人到瑶光寺赏雪!

这种对爱侣的漠视和毫无心肝,令妙通也觉恻然——难道,容筝真的像她自己所说,自年少之时悟出“情”为空幻后,再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真心真意?即使是那样爱过她、为她做过那么多有违祖制事情的元恪?

“姑姑!”隔得很远,胡容筝笑吟吟地唤道。

妙通表情澹然,等她走到身边后,才冷冷地说道:“胡左昭仪,今日来得真早。”

胡容筝并没有看出她的冷淡,笑道:“我是来寺中为皇上拈香的,听说,昨夜皇上已经能进一点汤水了,大约康复有望。”

原来是这样,妙通这才心下释然,点头嘉许道:“希望天佑元氏,贫尼为了给皇上祈福,也已刺指血写了六十六篇经文,今日恰好赠给左昭仪。”

晚课还没有开始,堂上浮着香烟的气息,十分幽静。

胡容筝在佛前敬上三炷香,在半旧的蒲团上跪了下来,合掌为礼,默然祝祷后,匍匐在地,叩了三个头。

站在门外的妙通大约无法想到,胡容筝许下的,竟然是这样三个宏愿:

“佛祖保佑,皇上驾崩后,太子元诩能顺利登基,即刻就位为大魏天子!”

“元诩就位,当杀高肇,剿灭高氏的势力!”

“元诩就位,当幽囚皇后高华,尊胡容筝为皇太后!”

“佛祖,功成之日,胡容筝当再塑金身、重修大寺,建千尺高塔、九层浮屠,超越洛阳白马寺、建邺同泰寺,为天下名刹之冠!”

她在心中反复这样祝祷后,才慢慢踱出佛堂。

藏在层云后的太阳斜挂西山,邙山上白雪红日,分外鲜明灿烂,世间竟有这等壮丽的景色!

待自己一朝成为皇太后,一定要领着群臣在邙山上远眺洛阳。那里,是一个多么复杂奇妙的所在,有深宫的勾心斗角,有无数王公大臣对权力的角逐,有自己的升迁沉浮、荣辱哀乐……自己多年处心积虑,终于能一酬怀抱了!自十五岁那年起就深深渴望的大魏皇后的荣耀,和掌握朝政的梦想,即将成为现实。

“回禀左昭仪娘娘和住持,寺门外有一名将军急着想面见胡左昭仪。”一个年青尼姑在廊下恭身回报。

“叫他进来!”不待妙通答话,胡容筝便断然吩咐。

妙通欲言又止,瑶光寺是皇家寺院,也因此之故,后妃们常常在此发号施令,搅扰练行尼的清修。从严格意义上说,她这个瑶光寺的住持,只不过相当于皇家冷宫的总管、后妃们读经的师傅。

年青尼姑早领命去了,走进山门的是身材魁伟的领军将军于忠。

他表情惶然,一见到胡容筝便跪下报道:“左昭仪,请从速回宫,只怕即刻就有大事!”

胡容筝面色一冷,轻声喝道:“吵什么?我正在为皇上禳福,马上就回去。皇上有没有旨意到建乐宫?”

妙通一拂袍袖,从廊下悄然转身离去。

她还是没有看错自己的侄女,那是天下第一冷面冷心的女人,听到噩耗,竟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于忠也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是有旨意的,但高皇后守在皇上睡的式乾殿外,不放一个外人进去,连元诩都不让他见父皇最后一面!左昭仪,高家说不定会有非常之举,左昭仪预备如何对付?”

“哼!”胡容筝冷笑一声,“高肇领兵在外,我们暂且不动高华,以免生乱。她守着式乾殿的门就行了么?皇上大行了,元诩就是新的皇上,她的废立生死,不过是元诩的一句话!于忠,你快去找太子少傅崔光,带着元诩闯宫见驾,我看谁有胆量拦着!一俟皇上大行,元诩举哀后,即刻在灵前就位为皇帝,第一道诏,命崔光暂摄太尉事,召清河王元怿和几个宗室老王入宫议事;第二道诏,以皇上的丧事为名义,命高肇从蜀地火速班师回京!”

“是!”于忠对她的冷静沉着、睿智和勇气佩服万分。

在这样纷乱、紧急的关头,连阅历广远的男子也无法这么镇定,他自己不用提了,听说,就连元怿也惶惶不安,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种乱事纷起的局面。

“你去罢。”胡容筝轻轻拂了拂自己的衣角,镇定着自己心底滋生的一缕慌乱。

元恪,她的夫君,即将带着深深的失落感西去吗?生前,他从没有得到过一个女人的深情,以帝王之尊,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因为宠爱胡容筝,高皇后对他心生怨恨,而胡容筝,这些年来除了在桂殿为他处理政事,再没有被召入元恪身边一次……因为,元恪早就明白,他永远也不会看到她的真心。

呵,无论如何,他是个善良深情的男子,虽然他从不用言语表达。

“杨白花!”胡容筝静静地眺望了一会山外层云中时出时没的红日,定了定心志,朗声唤道。

“臣在!”刚刚升为建乐宫侍卫长的杨白花在廊下高声答道。

“命人套车,我们去永乐宫!”

也许,她无法见到他最后一面了。

听说,自去年冬天起,元恪就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即使清醒片刻,他也只叫人把元诩抱进宫来,无言地凝视幼子良久,眼中潸然泪下。

身后,子幼母少,元恪却并没有应高肇所请,将胡左昭仪立即赐死;也没有接受元怿的意见,在身后赐封胡左昭仪为“皇太后”,而将高皇后降为“太妃”。

他一直沉默着,没有下任何一道有关后宫的诏书。

这两个女人,都是他的最爱,也都势力强大、机诈多才,也许,他真的愿意永远如此宠溺她们,也许,他想她们在他的身后仍然相持相争,保持后宫力量的平衡。

不管是哪一种,胡容筝对他都有深深的感激,然而,也只是感激罢了。

既然高家百般谋划了半年,都没有起到效用,胡容筝深知元恪将永远不会对身后事再发一词,他是这样信任胡容筝,她必不会辜负他的心意。

只是,听说式乾殿里陪着他的,始终是那个头脑简单、相貌平平的曹贵人,元恪清醒时,常会枕在她怀里,喃喃说着些什么。

一丝微微的酸痛掠过胡容筝的胸口,她轻轻地不为人注意地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落在杨白花的耳朵里,却沉重异常:“左昭仪娘娘,您节哀,不必太难过了。”

他竟误会如此。

胡容筝苦笑了一下,道:“待会儿式乾殿里若有争吵声,你们不必进去,只要守好殿门,不让别人出入就行了。”

“是!”杨白花恭谨地回答。

他平生最佩服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母亲潘夫人,一个就是胡左昭仪。她不过比他大八岁,竟然会有那样高明的政见和手段,气质高贵不群,面貌秀美无伦,宁静柔和中,却透着一种深深的威严。

4

元恪吃力地睁开眼睛,他想了起来,他今年的年纪,和当年父皇元宏病故时的年纪一样,都是三十三岁。

他也想起了父皇在清缘寺向他交代江山社稷、嘱他一酬父志的那个雨天。

人生真是短促如流萤啊,他还没来得及看尽世间的美好,没来得及完成父皇交代的使命,就要匆匆离开这世界,葬入父皇长陵之侧新建的景陵。

管你是帝王,是名僧,是艳若桃李还是才高八斗,流年一尽,归宿都是一捧黄土。北邙山下,从来不缺少帝陵和坟头。

这辈子,或许元恪也不算虚度。

扩建洛阳城,稳定北臣之心,既让洛阳城成了有名的衣冠之地,也让父皇迁都洛阳的大策未被轻易动摇。

数次南伐,趁齐乱收南豫州等地,将南齐的萧宝卷和后来南梁的萧衍打得闻风丧胆,不但夺走南梁所属的西蜀,还将国界一直推过淮河,直逼长江。虽然还没有实现父皇“南北统一”的遗志,但南梁萧氏若非依托长江天堑,早已风雨飘摇。

而他任上做得最多的事情,却是兴建寺院。

延昌年间(公元512-515年),整个北魏经清点,共有寺院一万三千七百二十七所,僧徒不计其数。

和萧衍一样,元恪喜好佛法,常年在宫中亲自讲论佛经,广召僧众,辩明义旨。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为了寄托对父皇、母后无尽的思念吗?是想了悟这人世间的情与恨、苦与乐吗?还只是跟随这个时代崇佛的印记?龙门山上,他每年都命人开凿新的功德窟追思母后。

可元恪遗憾的是,当他卧病床榻、即将撒手人生之际,却不如当年的父皇,身边还有个已长成的能干太子可以托付后事。

诩儿才六岁,温和瘦小,初通人事,面对这个九代魏帝开创的江山,这孩子是过于幼小了。

身后的顾命大臣人选,元恪选中了任城王元澄和高阳王元雍、清河王元怿,而没有用自己的舅舅高肇,这话刚交代出口,守在病榻一旁的高皇后登时便翻了脸。

这边中常侍双蒙传诏出去,让太保、高阳王元雍入居西柏堂,决断处理政务,那边高皇后便召来一队宫中禁军,把式乾殿的门牢牢看守住了。

元恪摇了摇头,向高皇后叹道:“皇后,你不明朕的心意,朕不让舅父当顾命大臣,是为了保他一条命,为了保高家满门。”

高皇后不肯相信。在这处处如走刀锋的皇宫和朝廷,若不能紧紧抓住手中的权力,便如同虎狼失去了爪牙。

“皇上,”高皇后伏在元恪床边,落泪苦劝道,“皇上所选顾命大臣非止一人,倘若不将高肇或高猛列入遗诏名单,臣妾担心,皇上一旦山陵崩摧,高家满门就会有性命之忧,当年伯父为皇上奋不顾身,打击宗室,树敌众多,皇上身后,臣妾无子无依,比不得那胡容筝羽翼已成,但求皇上念着文昭高太后的恩慈,给高家一条生路!”

元恪苦笑一声,他死之后,高肇不管是不是顾命大臣,都会陷入孤立,被宗室亲贵们重重打击,这一点,在高肇应召入洛阳城一举成为朝廷重臣之际,他就应该清醒地知道,这些年来,完全是因为皇上恩宠有加,高肇和高猛等人才保得了高官厚禄。

所以元恪身故之后,就算高肇成为顾命大臣,也不过是取祸之道,元怿和元澄,决不会轻易放过高肇。

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特地派高肇驻扎在西蜀,只要舅父不傻,远在西陲拥兵自重,至少可保得性命,而要如高华所言,回到洛阳城争权夺位,那就真的离死期不远了。

元恪对高肇,多少有一些愧疚之情,可当时情形之下,他不借助高家,自己的皇位就坐不稳,而这些年来,高家凭空得到的无上荣宠富贵,也足以抵得他身后会带来的凶险,自来富贵险中求,世上哪里有白吃饭的差使?

元恪不再理会高皇后,他闭上眼睛,进入了一个云缭雾绕般的世界,那里,有他的父皇,有他的母后,有他的废太子哥哥,还有他曾经的于皇后和那几个幼年夭折的孩儿……

夜晚,式乾殿门外,到处是一片喧哗之声。

暖阁的锦帘被掀了起来,里面的场景一览无遗。几个太医呆呆站在床边,手足无措,曹贵人身穿素色绸面棉袍,正在亲侍汤药,高皇后则一脸杀气,站在高大的殿门前,身后站着一排带刀侍卫。

元怿和几个宗室亲王正在阶下恳求道:“皇后,臣等都是皇上的亲人,手足情深,就让臣等去见皇上一面吧……”

高皇后那张曾经美如观音的脸上,现出的是冷漠和不屑:“清河王,皇上还没有宾天,你们似乎不必急着要领遗命吧?皇上早已内定了高肇和高猛为顾命大臣,辅佐幼主,你们不必再争了!就让皇上安安静静地瞑目吧!”

元怿和一个老王元雍都愕然万分,还未及开口,只听背后一声冷笑:“高皇后,皇上已经不豫,还不能让太子见上父皇一面吗?”

来的是太子少傅崔光和领军将军于忠、中常侍刘腾等一干人,他们簇拥着一个满脸惶然的六岁孩子,正大步沿着式乾殿的回廊走来,廊下,脚步声震动如雷霆。

高皇后身边的高官王詹事挺身而出,喝道:“见不见面,即不即位,要先问明了皇后的意思!你们这些外臣敢擅行大事吗?”

崔光和于忠都还未及答话,只听一个女人朗声说道:“儿子去见病危的父亲,是人情,太子即位为皇帝,是国体。人情与国体,无人可以阻拦,皇后,你说对不对?”

在众人的目光中,一个穿着水青色绫面长裙的女人,满面哀容,双目通红,缓步走上了式乾殿的台阶:“王詹事,请你让开。皇上临终,他的兄弟,他的太子,他的嫔妃,都应该守候在床前……难道,你想让皇上孤零零地离开人间?”

王詹事犹豫着,看了一眼高皇后,却见她双眉竖起,眼睛里射出无比厌憎的神色,将负着的手向下重重一挥,断然吩咐道:“说得好!你们都进去,胡左昭仪,独独你不许进去,皇上说过的,他这一辈子,永远不想见你的面!”

片刻沉默后,胡容筝扭过了脸,黯然道:“好,我就守在这殿前……”

她的素色长裙被北风吹动,鼓**如旗,她的发髻也被长风打散了,此刻站在阶上的,是一个形容憔悴哀凄的妇人,令所有人为之感伤。

沉默中,胡容筝的眼角忽然扫见了那个有些瘦小的穿着一身青色绸面狸毛长袍的幼童,呵,那就是她的儿子元诩吗?自他生下来六年了,她才第一次看见他……他竟是这样少年老成、面无表情,和他的父亲元恪一模一样。

一干亲王和大臣拥着六岁的太子元诩,低着头,鱼贯走上式乾殿那高高的汉白玉台阶,恰在这时,暖阁里面爆发出曹贵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冬夜阴沉的天空下,迅速响起了千寺钟罄合鸣的凄凉声音,一直传到了白雪覆盖的洛阳城外,传到了山色苍翠的邙山脚下,传出了很远、很远……

这个夜晚,的确不同寻常。

当明天太阳升起来时,君临北国的,将是新的大魏天子、六岁的元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