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淮堰白花

1

元诩就位的第二日晚上,暂摄太尉事的太子少傅、右光禄大夫崔光,秘密来到北邙山脚下的建乐宫。

他的双马安车还没来到宫门前,就看见一辆三马青盖安车在建乐宫门前静静停着。崔光认出车上有清河王府的徽章,他略一犹豫,吩咐马车夫道:“将车停在林中,等那辆三马安车走了,我们再过去。”

幸好,片刻后,清河王府的三马安车就辘辘离去。

孤坐在车内的崔光,一边忖度着元怿的来意,一边命手下去门上通报他的到来。

没想到,胡容筝竟然亲自迎了出来。

素面朝天的胡容筝,穿着一身雪白孝服,全身没有一件饰物,神色镇定中略带哀婉,见了崔光,深施一礼,庄容说道:“昨夜之事,妾身铭感五内……我们孤儿寡母,全靠了崔少傅才得以保全名位!”

“胡左昭仪休出此言,”崔光谦和地回礼,说道,“这是国家大事,崔光为的是江山社稷,并非为了一家一姓之私。”

几句漂亮的场面话说完,胡容筝和几个侍卫走在前面,将崔光请入园中。

正月的天空,闪动着无数流萤般的蓝幽幽的寒星,墙外隐隐可以望见邙山顶上的白色积雪。建乐宫的园中,亭榭十分精致,处处都见匠心。

崔光跟随胡容筝走到一处小木桥边,只见桥边到处都是梅树林,欹枝横斜,浮动着一种幽甜的花香。

林中疏疏地挂着几盏白色的羊角灯,指引着一条生满绿苔的青石小径。

小径尽头,是一间小小精舍,里面摆设十分简朴素雅。

一明两暗的格局,四壁堆着成卷的经书和图籍,门前檐下悬着一面黑底金字匾额,是已故宣武皇帝元恪的手泽:“梵音小筑”。

明间的桌上,放着一盘还没下完的围棋,崔光扫了一眼那格局,已经看出是清河王元怿惯用的风格:“左右同型、棋走中腹、以扳对靠”,这当儿,叔嫂二人竟有这种好兴致对弈,到底是王者风度呢?还是不识忧患?

崔光将视线收了回来,装作毫不在意,轻声道:“胡左昭仪,臣今天前来,一来是为了酬昔日的知己之恩,一来是为了与左昭仪娘娘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胡容筝点了点头,扭脸吩咐道:“杨白花,你去门前守候,不要让别人进来。”

“是。”穿着白色射箭服的青年侍卫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崔光一眼看过去,发现这姓杨的侍卫相貌俊美英伟,看上去十分眼熟,随口问道:“这人长得有些像平南将军杨大眼,是他家的子弟吗?”

“是杨大眼的世子,现在是建乐宫的侍卫长。”胡容筝微微一笑。

崔光陡然惊觉,这个素来冷漠的女人,在提到杨白花时,竟有一种无法掩饰的甜美柔腻的表情。

他连忙垂下眼睛,转移了话题:“娘娘,今天早晨,已经命中书省草诏,六百里加急送到陇中大营,召高肇班师。”

“做得好!”胡容筝赞道,“崔少傅,皇上有你这位辅阁大臣,可以高枕无忧了!”

“承左昭仪娘娘谬赞,”因为胡容筝到现在还没有拟好尊号,崔光只得仍然依照旧日的称呼,“娘娘,今天早晨大臣们在朝上议论,皇上年幼,国事必须由德高望重的亲王代摄。只有这样,才能料理好先皇的身后事。”

他没有说这是自己的意思,胡容筝敏锐地听出了崔光的语气,低头沉吟不语。

灯下,二十八岁的宣武帝未亡人看起来仍然清丽无比,她微微蹙眉,良久,才沉静地问道:“那么,崔少傅的意思呢?”

其实,半个时辰前,她和元怿就朝里的官员动迁已经商量过了。

宣武帝元恪临终时,由于式乾殿大门一直被高皇后带人看守,所以并未有正式诏书定下辅政的顾命大臣,虽然高华一直声称元恪口谕要让高肇和高猛当顾命大臣,扶持元诩理政,但她的司马昭之心,不但胡容筝一看便知,朝中的宗室亲贵也无人支持。

既然并无顾命大臣,胡容筝与元怿觉得,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候,必须要先做一个过渡性的安排,等局势平定后,再按自己的心意来升贬。

过渡的人选,当然以那些年迈的素有威望的老亲王为好,他们商量的结果,都属意一直跟在东宫里的太子太保、高阳王元雍。

元雍在宗室和朝野人望极高,性格平和,不恋权位,又对皇家忠心耿耿,以这样的人来出面料理政事、国事,深孚各方人望,连高华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是再好也没有了。更何况他是宣武帝临终时下诏安排到西柏堂处理政务的人,双蒙早已说过,宣武帝临终只安排了三个顾命大臣,元澄、元雍和元怿,只是被高皇后拦着,诏书没有留下来。

崔光并不知道他们秘商的事情,但他以一个擅长权术者的本能,也想到了这一点:“臣以为,为了弹压住拥有封国和兵权的宗室王公,为了收服那些势力雄厚的公卿和外任大员,必须推出一个先朝的素有才德的老王来领摄政事。清河王虽然才高德厚,但究竟太年轻了,不足以压服那些资历深厚的大员和宗室……左昭仪娘娘,以你之见呢?”

原来他是怕她提出元怿作“摄政王”人选,胡容筝到此时才恍然大悟,点了一点头,道:“崔少傅说的是,妾身一个女人家,见识不出闺阁,还请崔少傅指点。”

“任城王元澄、高阳王元雍都是上好的人选。”崔光恭敬地回答。

“哦……”这崔光的确是个人才,胡容筝在心底暗暗赞叹一声,装作思索片刻,点头道,“高阳王元雍素有才德,不如起用他,崔少傅,你看呢?”

崔光一颗心落定,看来,元怿并不像外界所说,与胡左昭仪定有生死之盟。等到朝中形势安定后,以自己的才能、心计、手段和与胡左昭仪的密切关系,自己的位置、官诰只怕可以直逼元怿。

“老臣以为极是,任城王元澄武略出众,与高阳王元雍二人都是宗亲显宦,即以此二人暂时摄命辅政,群臣必然恭服。”

“但凭崔少傅行事,臣妾无不听从。”胡容筝更加恭敬了。

“还有一事,也要请左昭仪娘娘定夺。”自延昌元年收受过胡容筝的重礼后,崔光已经决意依附于太子的生母胡左昭仪,来取得自己的三公之位。

“讲。”胡容筝索性不再和他虚套客气。

“太子既已登基,徇着旧例,应该为先帝的皇后上尊号。”崔光有些担心地看着胡容筝的脸色,胡左昭仪和高皇后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她会不会在听见这句话后勃然变色、大发雷霆?

女人,向来都是头发长、见识短,毫无半点城府的。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胡容筝竟然微微一笑:“那是理所当然,崔少傅明天就该代为草诏,尊高氏为皇太后。”

真是个心怀广远的女人!崔光至此才产生了佩服之情,予舍予夺,深明进退之礼,高皇后绝不是她的对手,将来,大魏后宫最尊贵的称号,非她莫属!

“还有一事……左昭仪娘娘虽然身为太子之母,但一时还无法取得尊号,望娘娘见谅。”崔光索性挑明自己的想法。

“那当然,”胡容筝仍然毫无怒容,“后宫三百嫔妃,若都上起尊号来,只怕一年时间都办不完,小小一个左昭仪,原本没有上尊号这个道理。崔少傅,你我相知已久,妾身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崔少傅一定能够办到。”

“娘娘请讲。”

“我要回宫去亲自照料皇上的起居,他毕竟只有六岁。”胡容筝的态度十分从容,完全是一派慈母的姿态,“六年了,我一直没有办法看到自己的孩子,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崔少傅,请你成全。”

崔光不由得更生出一层惺惺相惜之情,这个胡左昭仪,她真是天生的政客。

她的要求完全合乎情理体制,但就在这个小小的愿望中,她已经得到了最接近皇权的机会——只要将六岁的皇上掌握在手中,朝中还有谁是她的对手?

“娘娘所求甚微,臣当倾力经营。”崔光一诺无辞,看了看窗外寒冷的夜空,北斗阑珊,已经是深夜了,“臣要回奏的事都已说完,娘娘还有什么要办的事,尽管吩咐。”

“我没有别的事了。”胡容筝站起身来,问道,“当今的急务,就是要摄政王元雍从速下诏,斩灭老贼高肇……对了,高肇几时回京?”

“诏书今夜能到陇中大营,他明日就该全师而返。”

“哦。”胡容筝伸出手去,道,“崔少傅请,妾身当恭送少傅出宫。”

崔光再三辞谢,胡容筝仍然将他送至宫门前。

目送着崔光的双马安车消失在山道上,胡容筝疲倦地转过脸来,叹道:“白花,我真想掩上山门,在这里读经弹琴以终老,可惜,一入红尘,身不由己……”

年方二十的杨白花,看着她满脸深忧,极想上前扶持她一把,甚至……将这个瘦削动人、成熟艳丽的贵妇拥入怀中。

但是他既不能,也不敢,只能手扶腰剑,站在梅林的白色羊角灯下,轻声回答道:“娘娘,如果你想清静,等情势稳定后,臣陪同你去南朝的地方,微服游玩。听说,建康、姑苏、杭州,那些地方有数不清的胜迹和风景,与北国风情迥然不同……”

胡容筝站在小木桥的桥头,在星光下缓缓地背过了身,长叹道:“白花,我已经骑虎难下……再也不会有那样一天了。”

2

高太后坐在乾清殿西侧殿巨大的妆台前,看着镜里的那个神情木然的女人,这是她吗?是从前有着“高观音”之称的绝世美人吗?她不敢相信。

灰败的脸色、皱纹丛生的双眼、伛偻的腰身、斑白的鬓发,不过是个三十四岁的女人,竟然枯槁如六旬老妇。

虽然身穿华服、满头名贵奇巧的饰物,又有何用?她似乎是一夜之间衰老的,那一天,当她听见高肇的死讯和高家被抄的消息。

高太后没有呼唤侍婢进来,自己抬起手,缓缓从发髻上取下了一枝烤蓝嵌宝长簪,又取下了一枝镂空连环凤钗、一对水滴翡翠簪珥、一件黄金山题的珍珠步摇……今后,这些东西再也用不上了。

乾清殿的门外,银杏树刚刚绽出新绿,显得透明、青翠,满地树荫中,筛落着早晨的阳光,有如碎金,十分明媚清朗。

她将再也无法看见她熟悉亲切的宫室了,昨天下午,高太后已经正式接到皇上的诏命,要她去瑶光寺出家为尼。

伯父高肇在两个月前被摄政王元雍下令赐死,那天,高肇将大军驻在城外,自己孤身入宫拜祭。

几个月前,一听到元恪死讯,高肇几乎什么也没有想,便从西蜀撤军回来,他一路痛哭着从蜀地回来,形容尽毁,又一路痛哭着来到停灵的永乐宫皇信堂。

缺少政治智慧和博弈能力的高肇,半辈子都是靠元恪的庇护才能立足洛阳城。所以元恪一病故,高肇也就完了,哪怕元恪怜惜舅父不擅权术,临终特地派他率军十万远驻西蜀,他也没能理解元恪的深心。

元怿、于忠他们在先皇宣武帝元恪的灵梓前埋伏了六名武艺高强的刀手,等高肇一哭过灵,便当着所有王公大臣的面,将高肇抓了起来,高肇挣扎着叫道:“放开我,你们怎敢在先帝的灵柩前擅杀顾命大臣?”

没想到元怿从棺后转出来,冷笑道:“顾命大臣?高肇,皇上有旨,高肇奸狡顽毒、图谋不轨,立斩不饶,高家满门抄捕,一个都不能放过!”

事已至此,高肇只得做最后一搏,他嚎叫着要见高太后。于忠却不容置疑地挥了挥手,六名剽悍的刀手合力一扯,竟将高肇生生撕扯成了两半。

元怿则在殿中看着宣武帝黑森森的棺木泣道:“陛下,对不起……三皇兄之仇不报,元怿此生难以心安。”

他们先斩后奏的第二天,小皇上元诩的赐死诏命才姗姗而至,高家在朝中做官的子侄也全数被软禁起来。

大树已倒,谁会为她这个孤苦无依、既无皇子又无亲眷的平常妇人争辩?

皇太妃胡容筝早已容不得她再留在宫中了,今天的诏书,当然是出自胡容筝的授意。

深宫二十年,多少女人死在她高华手上,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到头来,不可一世的高皇后,竟会输给一个小小的充华世妇!她深恨当初被老尼妙通的花言巧语所惑,竟将自己命中的魔头引入了后宫。

殿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高太后在镜中看见,有人掀开帘幕,飞跑进来,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七岁的建德公主。

“娘!”建德公主悲呼道,“她们说你要去瑶光寺落发,是真的吗?娘,一定是她们骗我,自从父皇死后,她们对我,都没有以前那么好……”

偌大的乾清殿中,冷寂空旷,见不到一个人影。从前,这可是魏宫最热闹的去处!

昨天,胡太妃有口谕下来,命乾清殿的宫女可以自发跟随高太后,前往瑶光寺落发。谁知除了两个年幼无知的低级使婢,其他女官、侍女都断然拒绝出家为尼,现在,门外,只有那两个粗使丫头在打点行装。

高太后怜惜地将自己的脸贴住女儿的脸,轻轻摩擦片刻,含泪道:“娘是要去瑶光寺落发,娘今世做下的孽业太多,所以应有此报。娘要到佛前忏悔,修修来生……来生,希望娘不再成为宫中的女人,而只是一个平常的民妇……那样,我的女儿,你就能永远承欢膝下,不要面对这种无情的别离……”

一声叹息从殿外幽幽传来,高太后猛然变了脸色,那是皇太妃胡容筝的声音!

“高华,你一生,以这两句话最为动情……死在你手中的女人那么多,她们的冤魂,现在会为你的下场而感谢本宫!事到如今,你服输吗?”随着这句温和的问话,依旧年轻貌美的胡太妃迈步走入高太后的寝殿。

看看镜中发髻蓬乱、面色灰败的自己,再看看容色娇艳、举止优雅的胡太妃,高太后越发自惭形秽,她扭过了脸,恨道:“自古成王败寇,我怎么会不服?胡容筝,我不信你这一生没有失意的那一天!”

“有,怎么没有?”胡太妃长叹道,“多少个深夜,本宫辗转反侧,既要提防来自高家的加害和谋杀,又要思虑各种政事……唯一的爱子,却又咫尺天涯,无法相见。高华,咱们是一样的人,同样野心勃勃、冷酷无情,唯一的区别,就是本宫不怕死,敢于生下皇长子,所以才得到了今天。不,本宫并不是真的不怕死,但胡容筝生来敢于豪赌,现在,本宫赢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敢下注。”

这是真的。多虑害勇,高太后虽然对付别人手段极尽残酷,但一旦危害侵及自身,她就会变得十分懦弱无能。

像此刻,她虽然沦落失意,娘家昔日的势力和荣宠又已烟消云散,却总下不了决心一死了之,如果那样,也许可以省去更多的羞辱和迫害吧?

高太后扭过了脸,从耳边取下了最后一件首饰:一件八宝翡翠项圈。她的眼角瞥见,刹那间,妆台中映出的不再是个宫廷贵妇,而是个有些苍老的平凡女人。

“从前那一头漂亮的青丝,如今竟枯黄成这样。”胡太妃望着妆台里的高太后,有些怜惜地叹道,“也好,今天下午在瑶光寺接引殿落发后,就省去了这些烦恼。高华,本宫给你挑了一处精舍,就是前朝冯废后住的地方,她死了之后,三年中,那房子一直空着。本宫已命人精心修缮了,窗外种了你最喜欢的银杏树,屋中放了三架佛经,望你好好钻研经义……说不定,过些年,本宫也会放下宫中的事务,与你做伴。”

高太后冷笑一声,不肯作答。

胡太妃也不以为忤,负手在殿中走了两步,又问道:“高华,你还有什么心事未了?不妨一并告诉本宫,但凡本宫能做到的,本宫一定尽力。我们虽然斗了一场,但作为旗鼓相当的对手,本宫尊重你。”

高太后默然良久,终于搂着女儿回答道:“我不放心的,只有这个七岁的孩子……胡太妃,请你善视她,她是先帝的女儿,如今,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胡太妃为之色动,叹道:“你放心,如今本宫的崇训宫中十分冷清,正好带建德公主去做伴……本宫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每年中秋之夜,都送她到瑶光寺与你团聚。”

“多谢厚意。”高太后终于不再憎恨胡太妃,作为敌手,在失败后,能给她这种待遇,那已经是“不杀降”的大将风度,“也许,在瑶光寺,我会悟得人生的真义……富贵场中这么多年,我已经找不到自己了。胡太妃,请你带建德走吧,我想静一静……”

胡太妃没有再逗留下去,她牵过建德公主的手,温蔼地说道:“建德,到母妃的宫中去玩一会,皇上也在那里,你们正好一起游嬉。”

高太后倚着殿门,看着大批女官和内侍簇拥着胡太妃和建德公主沿着乾清殿布满树荫的宫道离去,眼泪这才汹涌而出。

她一生为人心冷,最疼的就是这个女儿,现在,女儿却被仇人所夺,再也无法在膝下依依了!

“太后,随老尼走吧,车子已经在宫门前等候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瑶光寺的住持妙通和几名尼姑已经在阶下悄然等候。

高太后一眼看见妙通,心中涌起了一种极度的仇恨,她忽然尖利地叫道:“是你!老尼姑,你还敢来见我!你害我非浅……”

妙通脸色凄然地合起双掌,叹道:“阿弥陀佛,高太后,种下业因,才有业果。当年你若不是想借腹生子,想用胡容筝的性命换取你的荣华富贵,又怎会有今天?你恨贫尼,贫尼无可分辩。可横死地下的顺皇后和十几个毫无过失被刑毙、毒杀的嫔妃,又该找谁索命?那些飘**无依的冤魂,正在邙山下日夜啼泣……高太后,你还是随老尼去佛前忏悔吧,否则,苍天自会安排报应,乾清殿里,会充满森森魅影,让你日夜不安……”

高太后打了个哆嗦,回头向空旷的深殿看了一眼,果然觉得有一种鬼气,阴冷、晦暗而凄凉。

她不由得低下蓬乱的发髻,合掌叹道:“妙通,你说得是。我一生为人心冷意狠,直到现在众叛亲离、被逼无奈出家,才发觉了自己昔日的残忍。妙通,我听经二十年,却从没有真的相信过……也许,我今日落难,是自食其果、恶有恶报。”

两个年少的侍婢走了过来,将她扶上了由一匹瘦马拉的旧车,车声吱哑,沿着乾清殿飘满银杏叶的汉白玉宫道,缓缓驶了出去。

3

斗败了高太后,胡容筝并没有太多的欣慰,她早知道高华会输在她的手上,听说,在接引殿住持座前落发时,换上了布衣僧鞋的高太后哭得十分凄凉,这消息让胡容筝甚至起了一点恻隐之心。

但是,她相信,如果自己落在了高太后手里,那就不止是出家为尼了,一定会被赐死。这冷酷的宫廷、无情的世间,除了权力,她还能靠什么来保全自己?

不懂得一点文武之道的高太后,在深宫安享了二十年的清福和尊荣,也该心满意足了。如今,身为皇太妃的胡容筝,面对着一团乱麻似的政务,连着失眠了三天。

此刻,晚霞满天,胡容筝索性从桂殿里走出来,叫人备车去西海池边射箭。

引弓连发五箭,都中了红心,胡容筝心中得意,扭头笑道:“白花,你来射!”

桂殿侍卫杨白花没有推辞,举起长弓来,拉了一拉,又放了下去,摇头道:“这弓太软,臣平日都是开三百石的青铜牛筋弓。”

“壮士!”胡容筝喝了一声彩,吩咐小内侍们道,“将观武台里挂着的宝弓取来!那是三国大将关羽关云长用过的雕花宝弓,拉得开它的人不多。”

不出片刻,弓已经取来。

杨白花挽起自己深蓝色薄缯长袍的下摆,将袍角塞在腰带上,双手握弓,喝道:“开!”果然将这张六尺长的雕花青铜弓拉成了满月状,雕翎长箭流星般飞了出去,正中红心。

“好箭!”胡容筝欢呼一声。

却见杨白花兴致忽起,向后飞跑二百步,步履未停,扭脸弯弓回射,竟然又中了鹄的红心。

他深蓝色的袍角和柔软黑亮的鬓发,被西海池上的晚风吹得猎猎飘拂,那潇洒利落的少年英姿,那高明的箭术,看得胡容筝心醉神迷。

年近三十岁了,她还是第一次品味到这种又是甜蜜又是惆怅的滋味……她再喜欢他,也无法永远将他留在宫里。

听说,如今宫外已经有了些流言和传闻,但只有胡容筝自己知道,她和杨白花之间,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白花,”见杨白花额上微微冒出汗粒,含笑回到了她的身边,胡容筝赞叹道,“你这身好本事,不该埋没在宫里当个侍卫。下个月,我就放你出宫去,到军中当个将领,立功后,必能封侯升职。有朝一日像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代名将。”

杨白花拭去了头上的汗,沉默不语地将长弓放回了兵器架,慢慢向西海池边走了过去。傍晚,池上的无边新荷,田田盛开,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清香。

其实,他并不像他父亲杨大眼一样是个胸怀壮志的人,难道她看不出来吗?

这三年中,他总是喜欢静静守卫在她身边,只要能远远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侧影,他已心满意足,别无奢望。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三年中他一直怀着这种隐秘的情愫,跟随在她身后。

他深知,自己的感情无望,即使自己是亲王、名将,也不可能接续这一段情缘——她已经是临朝听政的皇太妃了,是皇上的母亲,也是实质上的大魏国主。

权倾天下的她,有着帝王般的尊荣和权力,怎么可能弃声誉不顾,与一个少年侍卫相厮守?呵,天下虽大,他们又哪里有容身之处?

瞥见杨白花眼神中的黯然神伤,胡容筝忽然感觉到,自己胸中涌动着一种深深的忧伤。这段永无指望的孽情,让素来以冷静著称的她也几乎无法自持。

她多么想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温言抚慰他。

然而她唯一能做的事,却只是扶着靶场的竹栏,茫然看着杨白花那久久伫立在暮色中的修长而年轻的背影。

“白花,”过了很久,胡容筝才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走过去说道,“你知道这些天来最让我烦恼的,是件什么事吗?”

“臣听说了,是淮堰之事。”

“淮堰之争,已经年深日久,若不能从根本除去患害,我朝的扬州和徐州,终将成为一片泽国。”胡容筝沿着西海池边走了两步,举首眺望被西天霞彩映红的池水。

池边,昔日她遇见宣武帝的地方,现在建起了一座小小的亭榭,亭上题着“鱼戏”二字,也是宣武帝元恪的手书。

每次来到这个亭中,胡容筝就会深切地感受到宣武帝元恪心底里的那份深厚情意。此生,她永远负他,只能将自己的歉疚,回报在他的儿子、当今天子元诩身上,元诩长得真像元恪,同样沉默寡言、同样有一双明澈而安静的眼睛。

这些天来,让胡容筝极为伤脑筋的,就是宣武帝元恪在世时一直无法平息的淮堰之争。

北魏和南梁,东面以淮河为两国边界,但淮河年年发大水,两岸数十万百姓无法安居,治淮,是两国除了交兵外的头等大事。

淮河水患,北魏受灾情况比南梁严重得多,而且南梁自从萧衍夺位登基为皇帝后,几次被北魏大军战败,恨魏国切齿,这位整天诵读佛经不离口的南朝天子,竟然听从谋士的意见,准备借助南梁地势比北魏高的便利,倒灌北魏的五百里淮南之地。

早在宣武帝景明三年(公元502年)的夏天,梁帝萧衍就曾堵塞东关,想令巢湖水倒灌淮南的几个戍城,并乘机侵入北魏。

宣武帝元恪急发六州兵马,加上寿阳城屯兵,五万大军,直攻入梁三百里,兵临淮陵、阜陵城下,这才解了危难。

三年前,延昌二年(公元513年),淮河发了罕见的大水,淹没了离岸百里的北魏寿阳城。

城里的百姓纷纷逃难,寿阳镇帅只能划船视察灾情,良田、民宅全被淹没,秋来颗粒无收,闹了很久的瘟疫。

这样深重的灾难,竟被梁帝萧衍视为机遇。

他接受了一个北魏降将献的计谋,大发淮、扬(按:北魏和南梁都有扬州、徐州、冀州等名称相同的地方郡县编制)二州兵民,沿着淮河南岸修了一道高高的堤坝。

这次筑淮堰,动用了二十万人工,太子亲自监工,是南梁建国以来最大的水工。但究其目的,既不为了利民,也不为了攻地,只为了倒灌寿阳,将淮北变成一个汪洋大泽!

淮堰修了三年,只修南岸,不修北岸。

为了巩固淮堰,梁帝竟命人冶炼了数千万斤的铁,沉于北岸。

这样,淮堰便成为了淮水南流的屏障,一旦再泛洪水,淮水只会向寿阳泄注,而不会在南梁造成水灾。

死了十几万军民,成就了这样一段淮堰——胡容筝不相信,能做出这种事情的皇帝,竟然会日日诵读佛经、并曾四次舍身入寺为僧!

眼看就要到夏天了,水灾泛滥的季节,胡容筝无法预料那混合着几千万斤冶铁的淮河南堰,会给自己的治下造成多大的祸患。

眼望着黑沉沉的西海池水,她不由得站起身叹道:“白花,我北朝多年国泰民安,百姓虽不富庶,却比南朝多一份平安。只有寿阳地方,频年水灾,不得安宁。若能攻破南朝的淮堰,边陲安靖,我才能好好治理国内……我多么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看见大魏出现‘文景之治’般的盛世!”

她语气里深重的忧虑,令杨白花陡然眼睛发亮,他霍地站了起来,问道:“太妃,要怎样才能破了南朝的淮堰?”

胡容筝静静地看着他,道:“我已经准备起复你的父亲杨大眼,让他领兵攻破淮堰周围的荆山、浮山等关,掘开淮堰,为此,我已经征了四路兵马,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军中的名将,大多垂垂老矣……”

“让我去!”杨白花雀跃着,他年轻的脸上绽开了清浅而动人的笑容。

深深为之迷惑的胡容筝扭开了眼睛,点头道:“好,我明日便特赠你为荆山太守,在你父亲的帐下为将。”

“明天就走吗?”杨白花吃惊了。

“明天下午我会去城外阅兵。”胡容筝的侧脸在黯淡的夜色里显得很模糊,“白花,我会静待你立功的消息。我希望,几个月后,我可以在太极殿上亲手为你加爵……”

内侍们站得离“鱼戏亭”很远,几只墨黑的水鸟从亭外飞掠了过去,杨白花缓缓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很突然的,他将自己的脸埋在了她绣花提绫长裙的裙角。

四周是那样阒静、深沉而黑暗,杨白花没有看见的是,两行清泪沿着胡容筝的眼角缓缓流下,她的唇边却绽出了一丝既痛苦又温柔的微笑。

4

天气陡然变得热了,太极殿上站着的群臣,都觉得背上出汗、浑身粘腻烦躁。

殿上,一前一后放着两张青铜嵌宝的御床,八个内侍、宫婢捧着羽扇、香炉、面巾侍候在侧,前面的御**坐着七岁的小皇帝元诩,隔着一层半透明的薄绸绣幕,后面的御**,端坐着身影瘦削的胡太妃。

清河王元怿正站在殿下侃侃而谈:“据报,南朝的淮堰,本月已告全功,淮堰全长九里,上阔四十五丈,下阔一百四十丈,高二十丈,堰上杂种杞柳,每隔六百步,设一军垒。堰底全用冶铁为基,坚不可摧……平南将军杨大眼他们虽然攻破了多处关防,但由于夹淮为营,难以掘开淮堰基础。”

胡容筝的表情立刻显得有些黯然,良久,才意兴阑珊地答道:“知道了。皇上,吩咐退朝吧。”

神情安静的幼帝元诩,当即依照母亲的吩咐,用清朗而童稚的声音说道:“退朝。”

散朝之后,大司徒、清河王元怿诣宫求见,胡容筝情知他当着众臣的面,在朝上还有许多话无法回奏,便命人将他请入自己的崇训宫清凉殿。

殿外是一片清碧的水面,清凉殿的地砖下,也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响,四周,古木荫荫,上下一绿,胡容筝穿着一件水绿色的纱衣,斜倚在竹簟上,等候元怿晋见。

元怿从来没有看见过胡容筝这般随意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胡容筝一向有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没想到人到中年后,反而会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风采。

她的眼神似乎逗留在很远的地方,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莫非,她在想念着远在荆山大营中的年轻将军杨白花?

元怿的胸口有些酸痛,八年了,他的伤口还是无法愈合,也许永远都不能平复如初。无数个梦里,他看见报恩寺里初见她时那稚气可爱的笑脸,看见她纵马挥杆、浅绿纱衣随风飘拂的模样,听见她在西海池边的夜色里为他低声说禅……

虽然日日见面,但只有在梦中他才真正能与她相会,梦中的她,有一种小家碧玉的娇柔,而不像在太极殿上那般神圣威严。

“淮堰之事,太妃尽可以放心。”元怿在离她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坐了下来奏道,“臣已经召了几个治水名家问过了,淮堰完全无法对寿阳城形成威胁。上个月,又有个叫郦道元的北朝世家子弟,手持四十卷《水经注》来见臣,他今年四十三岁,二十多年来足迹遍布九州,专攻治水,可称是当朝理水第一人。此人为臣剖析了淮堰的基础、走向和抗击水冲的能力,说得条条有理。臣已经将他带来了,就在宫门前等候。”

胡容筝缓缓地摇了摇头,映着殿外浓浓的绿荫,她的脸显得更加白皙秀美,她淡淡地说道:“我不爱听那些琐碎的东西,四王爷,你只告诉我,一旦发了大水,淮堰能抗到哪个程度?是否绝无崩堤之忧?”

元怿诡秘而得意地一笑:“淮堰根本没用处!”

“什么?”这一回,胡容筝再也无法平静,她坐直了身体,惊问道,“死了十二万人性命的淮堰,会没有用处?”

“郦道元说,淮堰连最平常的洪水也防不住。”元怿笑道,“萧衍真是个异想天开之徒,上一次想倒灌巢湖水,这一回又想倒灌淮河水,徒费人工和钱财,却没有半点效用。南朝本来就忧患重重,现在更是民不聊生了!太妃,今日臣所以在殿上那般回奏,是为了堵塞大臣之口,以免他们争执不下,催着杨大眼出兵伐梁。其实,今年夏天的大水一起,淮堰就将全盘崩溃!”

胡容筝将信将疑,问道:“我……简直不敢相信,难道是天助大魏?如你今日在殿上所奏,九里淮堰,高二十丈、宽百余丈,怎么会连最平常的洪水也防不住?”

“这是真的,”元怿仔细解释,“淮河两岸都是流沙地,根本无法筑堰。自春秋战国时起,河堰就屡筑屡溃,所以后来两汉三国时,淮河水一直没有束堤,治淮也以除清河底淤泥为本。萧衍强不知以为知,逆天行事,破国筑堤,实质上只是场儿戏!太妃,你就静观今年夏天的事态吧,寿阳城的百姓,完全不必迁移!为了平稳民心,臣请求外派驻防寿阳城一个月,以安寿阳上下军民。”

“好!”胡容筝惊喜万分,重重地一拍凉簟扶手,笑道,“萧衍在堰底铸铁几千万斤,竟是这等结局,佛不佑此残狠之人,奈何!”

“太妃,臣今天入宫,另有他事要回奏。”元怿静静等了片刻,又说道。

“还有什么事?”

“太妃现在虽说已经临朝听政,但没有正式名号,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幼帝今年才七岁,到亲政之时,还有十一年,为了这十一年,太妃必须重上尊号。”

胡容筝沉吟了,她日思夜想的,正是要拥有“皇太后”的名号,元怿的话,说到了她的心里,但她还不能急切地答应。

满殿清荫中,看着元怿那张留着三绺美髯的俊秀的脸,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作为一个位至三公、天下人众望所归的尊贵亲王,他并没有必要如此巴结她,这么多年来,在她上升的道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始终无怨无悔地付出着,从来也没要求过什么。

“元怿……”她忽然扭过脸去,低唤着他的名字,“你……对我太好了。”

元怿苦笑了一下,她直到现在才明白吗?

“真正厚爱你的是先帝,不是臣。”元怿低垂下眼睛,没有接受她的感激之情,“当年高家纠合三十一名大臣,联名上折要置你于死地,先帝完全置之不理。他待你,比待高皇后要深情得多。”

胡容筝只觉惭愧万分,真的,她是个如此面热心冷的无情女人,怎配得到宣武帝和元怿的这般情怀?比起他们的宽容和深情来,她是如此刻薄、猜忌、多疑、冷酷、狭隘!

胡容筝不禁以手掩面,一种虫蚁咬噬般的痛楚爬上了她的心头。

如果此生可以再来一次,她必不会拒绝元怿的求婚,也不会那样对待宣武帝。

如果重新回到十五岁,她宁愿放弃《汉书》、《公羊春秋》、《吕氏春秋》这些充满机谋和血腥的书,而在月下举箫轻吹《子夜歌》,轻轻吟唱着“蒹葭苍苍”。

现在,虽然身为天下第一人,虽然手中掌握生杀予夺大权,虽然所有人都要仰她鼻息,虽然大魏的文武之纲总操于她一人之手,但是,那寂静桂殿中日日批览奏折的劳心劳神,崇训宫深夜里无法对人说述的孤寂感,让她觉得生命是这样凄凉……

“四王爷,你跪安吧。”只在一瞬间,胡容筝脸上的抑郁之色便一扫而空,回复了平日威严而冷淡的神情,“上尊号之事,容我细思。”

“臣还有一事。”元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胡容筝刚才神色的变幻,他既看见了她不愿为人所知的苦楚,也看见了她发自内心的得意和倨傲,心下长叹一声,又回奏道。

“讲。”

“领军大将军于忠是拥立的功臣之一,到现在未赏,心生怨恨,与摄政王元雍常常龉龃,太妃,您需小心防备他。”

胡容筝冷笑一声:“这种人何须防备?拥立不过三个月,就已心生怨恨了吗?既如此,赏他尚书令的官职,叫他好好办事。元怿,你放心,越是这种人,越会温顺听话!”

元怿心下一凛,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了她的果断和敏锐、深沉,但在另一方面,这是不是她最大的缺陷呢?她似乎不相信任何人。

“臣告退。”

“四王爷,”胡容筝忽然扭过脸来,开口唤着,等元怿扭过头来,她欲言又止,良久才垂下眼睛,说道,“我预备在这崇训宫里起造一座大刹,名为永宁寺,希望能永镇大魏,护持元家的社稷。四王爷,寺成之日,我当遍请天下名僧,入寺说经,开悟王公亲贵们的慧性……你说好不好?”

这话是表明她绝无篡魏的心迹,还仅仅是表达她对人生的失望,抑或心中那极大的抑郁苦闷?

元怿品味不出来,只能躬身答道:“这是前古未闻之事,自来寺院都建在名山幽谷或偏僻街巷,太妃竟在崇训宫旁建寺,想来佛光照处,大魏社稷可保万世之利。太妃,永宁寺落成之后,臣希望能常常入宫听经,以开发灵慧之性,去俗念,明根本。”

“那是一定的,久闻四王爷深研经义,还望能听到你的高见。”胡容筝站起身,将他送至清凉殿的门前。

等到元怿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胡容筝才重新回到殿中斜卧下,现在,她完全不想理会任何政务和国事,只愿意让自己的一颗心沉浸在深深的思念里。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一个人,杨白花,呵,他那年轻动人的笑脸总是在她眼前晃动着。

只在这一刻,胡容筝才绝望地发现,自己早已万劫不复了,三年来,与杨白花朝夕相处的后果,是她再也不能容忍与他分离片刻。

在潺潺水声中,她隔帘吩咐着贴身内侍:“传旨,着人前往荆山营,召荆山太守杨白花入宫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