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君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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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白花刚刚纵马驰入洛阳的双阙城门,几个守城卒就在他的身后“吱呀呀”地将城门关合起来。五个月来,这是他第三次从荆山大营赶回来了。

城头上,盘旋着几只青色的苍鹰,巨大的双翼掠过皇宫的上空,悠然远去。

听说,朝中的大臣已经三次进表,请求为胡容筝上尊号为“皇太后”。

现在,她的地位越来越高,越来越难以接近,让杨白花更生出一种担忧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像对待所有平常臣民那样,谦和中含着傲慢,让他在太极殿低头跪着回话?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一往情深?上个月在荆山营,父亲平南将军杨大眼和母亲潘夫人提起他的婚事,竟被他一口回绝,以致和父亲反目。

胡容筝,她是那样不同寻常,让他既畏惧又怜爱,既崇拜又怨恨,这复杂的情怀,令年轻的他也满怀惆怅,有些患得患失的疑惧。

宫门前的内侍和侍卫全都认得杨白花,见他来了,十分热情恭敬。这份恭敬让杨白花有些不自在,他深知,这是因为胡太后平时对他宠信的缘故。

从宫道左侧走进去的时候,杨白花隐隐瞥见右侧出宫的宫道上,也有人在小步行走。阴暗的暮色中,他模糊认出来那有些像车骑大将军崔光,据官员们传说,由于拥立有功,崔光和于忠都将特进三公之位,马上就要一跃而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了。

杨白花对这些却都没有兴趣。

与他出身寒苦、完全靠一枪一剑搏来侯封的父亲不同,杨白花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虽也有着高超的骑射之术,却没有太大的官瘾,去阵前立功扬名,对他来说也并非难事,像京城亲贵子弟们那样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是他一出生就注定的命运,而父母传承给他的爵位和才干、家产,足够他这一生过得无忧无虑。

平日,他最喜欢的事情,不过是读书吹箫、击鼓为歌,在一种悠然的情调中消磨着平静的时光。

他希望能在一间郊外幽静的大宅里,与自己心爱的女人相拥着看月,但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如此渴慕那个爽利、多智、深沉、成熟、清丽的大魏太后胡容筝。

她比他年长八岁,他不在乎;在众人面前,他常常要跪拜她,口称“臣下”,他不在乎;她总是情绪不定,时悲时喜,他也不在乎。

他在意的是,为什么直到今天,胡容筝已经成为一个自由身,可以自己主宰生活和感情之后,还是对他这样若即若离,从不肯表明心意?是嫌他身份低微,只不过一个侍从出身的小小太守吗?还是嫌他年轻幼稚,不能深深地懂得她?抑或嫌他碌碌无为,无法在政事上、军功上有所建树,有助于她?

“太后在吗?”灯影下,杨白花轻声问着崇训宫的女官。

女官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为他打起了深紫色的绣幔,帘后,正是通往清凉殿的回廊,廊下看不见一个人影。

杨白花在一片微弱的灯影里,大步流星地往殿后走去,虽然赶了三天的路,早已腰酸背痛,但一想起她那无言而深情的等候,他便忘却了一切疲倦。

清凉殿里空无一人,殿外,池边却倚着一个黑影。

杨白花攀住窗边的帘幄,静静地看着她。

那身份贵重得令人不敢仰视的大魏皇太后胡容筝,竟然打开了发髻,将一头长可垂地的黑发披散在身后。那头柔顺的长发,如大旗,如流瀑,如轻纱,如绣幔,越发衬出胡容筝那宛如仙子般的窈窕身形和清丽面孔。

池中,每一片莲叶上,都点着一盏小小的淡红色纱灯,点点灯火,一直向天边延伸而去,令这个仲秋的夜晚美得异样。

杨白花不禁屏住了声息,那光色之中,胡容筝有一种非人间的美。

他心下一片模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欢喜还是忧伤,这完全是个不可企及的女人,他却在无望地慕求着她。

“白花……”也许是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她,还没等杨白花走到池边,胡容筝已经转过了头,用一种充满话语的眼神看着他。

“太后!”杨白花单膝一屈,准备行礼。

胡容筝有些哀怨地挽住他,在满池灯色中,痛楚地闭上眼睛:“白花,在你面前,我永远不愿意是太后。”

杨白花不敢回答,感觉到手背被她柔软而冰冷的指尖划过。

“叫我容筝。”胡容筝努力压低声音,像是乞求,又像是呼唤,“白花,叫我容筝!我已经克制了四年,却终究是敌不过这份孽情——我竟然会在成为一个寡妇后,去渴望着你的怀抱……白花,你会看不起我吧?”

月下,水灯旁,这个三十岁的女人是如此楚楚可怜、动人心魄,杨白花甚至不敢伸出手去碰触她的长发。

“今天早晨,我已正式下诏,准备临朝称制。”胡容筝的笑容既欣然又苦涩,“从明天开始,我将不再垂帘,而以皇帝的名义在朝上发号施令,大臣们必须称我为‘陛下’。白花,我是不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杨白花几乎没有留意她在说什么,他只是心醉神迷地看着她深黑的眼睛:“容筝,容筝,容筝……”

“唔。”胡容筝轻柔地回答。

“你真美。”

“我已经三十岁了,青春不再,所以,才不愿辜负自己。白花,就让天下人去耻笑唾骂新立的皇太后毫无贞节和廉耻吧,我不在乎,你在乎吗?”胡容筝有些畏怯地握紧了他的手,问道。

此时,她显得娇弱异常,让人无法相信她就是那个号称“文武双全”、名震异邦、集政权兵权于一手的大魏皇太后。

“不,永不。”杨白花毫不犹豫地回答她。

胡容筝不再说什么了,她向前走了一步,将脸埋入杨白花炽热的胸怀,这是她渴望了三四年的地方,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没有机会伏在他怀中。

年轻鲁莽、不识忧患滋味的杨白花,并没有多想什么。

他的脑海一片混乱,双臂早已不由自主地搂住了那纤细清凉的身体。

他唯一的念头是,一个女人的长发竟会这样滑腻柔顺飘逸!如上好的细丝,如涧中的流水,如此时的月色……

“我并不想妨碍你娶妻生子,”胡容筝仍然哀婉地表白着自己的心迹,“白花,我只想常常能看见你,能感觉到你双臂的力量。你知道吗?自从那年深夜在桂殿看见你,每天我批览奏章时都心不在焉,我越想去除那些杂念,越是不得清净。别人都说我是个面冷意狠的女人,只有我知道,在你面前,我是多么脆弱而卑微,白花,人到中年,我却开始相信世间有‘情’这一回事,我害怕自己会因此毁在你手里……”

她忽然间仰起头,惊讶地问道:“下雨了吗?”

星月满天,落在她长发上的,是杨白花大颗大颗发烫的眼泪。

四年了,他才第一次明白了她对他的情怀,这让他心潮如沸。杨白花从没有料到,她竟然将他看得这么重要,她的沉默、她的若即若离之下,竟压抑了这样深的情愫。

别人都说,胡容筝之所以失去宣武帝欢心,是因为她不想邀宠,对宣武帝根本不肯用情。也有人说,清河王元怿一直没有放弃对胡容筝的感情,可是她却对他毫无情义。

而他杨白花到底有什么长处?竟然战胜了当朝天子和势力最大的亲王,成为她的挚爱?他不敢相信,也因为这种不能置信而生出了深深的感激。

杨白花单臂搂住比他年长八岁的太后,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忽然大声叫道:“我杨白花对着今夜的月色起誓,此生此世,我只为胡容筝一个人生,只为胡容筝一个人死,悠悠此心,天日可鉴!”

胡容筝没有伸手去掩住他足以响遍整个崇训宫的呐喊,她心满意足地微笑了,今后,她将再也不在意民间的流言、宫廷的嘲笑。

就算整个洛阳城都在非议她的所作所为,她也会置若罔闻,只要杨白花在她身边,人生就变得有了意义,崇训宫也不再寂静得令人害怕。

2

杨白花从淮堰荆山大营回来的第二天,平南将军杨大眼派人送来六百里加急的军报:淮南大雨,秋水暴涨,南梁费了二十万人工、数千万钱、三年时间才克完成的淮堰,竟然在泛滥的秋水中被冲开了。

九里巨堤,崩溃得不成模样,淮水南泄,涛声如雷,淹没了南梁的数百里地面,由于倚仗着巨堤之坚,大多南朝的关防和民宅都没有迁移,损失惨重,听说建邺城中,南朝君臣唯有扼腕长叹!

胡容筝大喜过望,在太极殿上举手加额,向大臣笑道:“此天佑我大魏,朕听说,神元皇帝建魏时,曾在祁连山下天池前祭祀,想必是大神保佑!”

她早已上了尊号,行文说话都以“朕”自命,如今,她已是事实上的大魏天子,离她在北邙山顶许下志愿的那一夜,不过是八年时间。

在说这番打趣话的同时,胡容筝也深深发现了朝内缺贤,南梁用了十年的“水灌之计”,终元恪之世,他始终为此忧心忡忡。

满朝文武,除了清河王元怿和一个低等官员郦道元外,竟没有一个人能明白淮堰必败的道理,连位列三公、号称“北朝文宗”、学问渊博的崔光,都催着朝廷想办法增兵攻堰,见识实在短浅!

熙平元年(公元516年),胡容筝命天下各州选拔孝廉秀才,与往年不同,她要亲御朝堂,临轩发策,自阅试卷,评定等级,然后量才使用。

此刻,太学省萃文院里,一百三十一名来自各州的孝廉秀才,正分成两个地方在写策论和破题文章。

高大深沉、画檐连绵的东试院里,忽然起了一阵**,大群官员、内侍,恭敬地陪着一名贵妇走了进来。

那女子相貌秀美异常,身材高挑,穿着深紫色裙服,长可垂地,窄袖春衣的衣领衣边都绣着密密的凤凰图案,裙上绣着豆绿色的八瓣菱形宝相花,朝天髻微微后仰,上插着吐珠蔚蓝凤簪,走起路来,步态生姿,却偏偏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令人不敢逼视。

这就是名闻天下的胡太后了!考生无不停住了笔,有的表情呆滞,有的惊讶万分,有的显得畏缩。

胡容筝将他们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得一哂,却见堂中还有两个孝廉秀才正埋头写卷,似乎并不为皇太后的驾到所动。

她轻声吩咐侍从们噤声,自己缓步踱了过去,站在一个中年黄须的士子身后看卷。

“试题是《三国论》,唔,你这文章做得四平八稳,‘致治在于任贤,兴国在于务农’,也不过是陈寿《三国志》中的见解,似乎未见灼识……但是典故生动、文笔流丽有气势,看来也读破了几本书。引的‘圣人曰’未免太多了,有堆垒气,不过细致稳当,以君之才,必称史官之职,可为秘书省著作郎。”胡容筝负手看了片刻,随口评点道。

那中年孝廉没有想到,笔下的这张试卷一经御览,自己便立刻登阁。

秘书省著作郎,虽是闲官,但职位不低,还有机会看到皇家图籍,又可写作史书,深合这中年孝廉的脾性,他大是激动,口吃地答道:“陛下……承陛下指点!”

“还不快谢恩!”跟在一旁的车骑大将军崔光,笑吟吟地催促道。

中年孝廉翻身跪下,叩了三个头,山呼万岁。

东试院里的诸考生,都羡慕异常,不少人自恨未抓住这不世遇的恩宠。

不过,听说所有卷子都要经胡太后御览评阅,想来还有机会。但这胡太后见识高明,寻常卷子只怕难以入目,有些人一急之下,扯碎了写了一半的文章,搜索枯肠,想写出些一鸣惊人的见解来。

东试院里,登时又沉入了一片宁静中。

胡容筝在考案间踱了几步,眼睛忽然被一张墨迹淋漓的卷面吸引了,那卷面上,书法极为漂亮,有东晋二王之风。文章恣肆开阔,笔意高远,见识不俗,竟是难得一见的好策论。

胡容筝停住了脚步,在那个面庞黧黑瘦削的年轻考生身后站住了,半晌,她才开口问道:“你是谁家的子弟?”

黑面考生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笔,回答道:“回陛下的话,草民是齐州元顺。”

“姓元?”胡容筝一怔,“你是皇族宗室?”

“草民并非嫡系。”

“父亲是谁?”

那考生犹疑了一下才道:“草民的父亲是任城王元澄。”

“胡闹!”胡容筝沉下了脸,“你是亲王世子,怎么来举孝廉?这是专为平民士子所设的进贤之道,你身为上将军、任城王之子,何必凑这份热闹?”

元顺掀开袍角,跪在地下,朗声答道:“草民并非世子,草民是任城王的第五个儿子,空怀抱负,却没有进身之阶,为何不能被举孝廉秀才?”

“不许口称草民。”胡容筝虎着脸,训斥那个相貌十分老成的亲王子弟,“即使不是世子,亲王之子,也能入宫为侍卫,也会有侯封,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谋求一任小小地方官?莫非你是抱怨皇恩菲薄么?”

“臣绝无此念!”那元顺一点也不害怕退缩,“臣只是想在这三年一次的荐才大考中比比自己的才识,陛下,请给臣一次机会!”

看来,这是个骨鲠狷介的书生,胡容筝无奈地一笑,转脸向清河王元怿说道:“四王爷,这元顺的确是个人才,怎么从没有听人说起过?”

元怿一笑,拍了拍元顺的肩膀,道:“元顺学问是好的,然而脾气过于耿直,常常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连几个哥哥们都生了气,与他割袍断义,没了往来。四年前,这孩子负气离家出走,不知下落,听说在齐州的僧寺读书,他父亲不知派了多少人去,总没找着他,今天竟自己回来了。今儿晚上,我亲自送他回王府领他爹爹的板子!”

胡容筝不禁大笑,天下竟有这种脾气的人!

3

她登时喜欢上了这个模样和脾气同样生硬的年轻人,笑着拾起他的卷子道:“想不到元家也有书生!四王爷,朕看这孩子的文章写得比你强。这字得了王右军的真髓,这文章更是捭阖纵横,气势非凡……不过,你为什么借题发挥,说我朝应该与南梁通边市,以得百世之利呢?”

大约这正好问到了元顺最想回答的问题,他仰起脸,侃侃言道:“陛下,我朝开国二百年,承安已久,但开化未久,农耕桑织、百市百商,南朝都胜我朝良多。南朝多经战乱,民生维艰,粮米、布匹都极缺乏,以我之余,易我所无,我朝所得的惠利,当远胜南朝。陛下,陛下如想开我民智、强我国体,边市非开不可!”

这一番鞭辟入里的见识,让胡容筝登时心下清明。

她打量了打量这个性格倔强的皇室子弟,发现他脸上带着风霜日晒之色,完全不像个尊贵亲王家的五公子,倒像是个常常劳作的农家子弟,想来,出走在外的四年中,他曾经饱尝过艰辛。

“元顺,听你这番见解,像是读过不少书。”她点头嘉谕道。

“错了,陛下,臣不是个死读书的人,”他竟然毫不客气地回驳起来,元怿连忙厉声喝止,胡容筝却再次放声大笑,“臣在外流落四年,走过了天下各州,也越过淮河,去了南朝的地方。南朝现在是萧衍做皇帝,二十年间,政变三次,萧衍为人外似忠厚、内实残狠,是故,南朝虽然是人文萃薮,农耕之术发达,但如今租赋太重,朝中贪官众多,上下沆瀣一气。远不上我朝兵精马强、百姓富庶,在南朝的各村各县,百姓们对我大魏极为向往,臣在淮河南关一个月,竟看到了七十三户南朝百姓举家北迁,他们连掉脑袋都不怕,要偷偷越过边境,来到大魏的治下!”

这番话,令胡容筝精神顿长,她含笑问道:“元顺,你在民间多年,可听到有谁骂朕怨朕的么?”

这句问话极难当众回答,清河王元怿为小堂弟暗捏一把汗,却听元顺毫不犹豫地答道:“有之!”

“讲,恕你直言无罪!”胡容筝并不以为忤,反而大声鼓励他。

“有人骂陛下是牝鸡司晨,心怀机术,擅长弄权;有人骂陛下没有女人的贞节,竟然倾心于一个小小的侍卫;有人骂陛下奢靡,在龙门山下大凿佛堂石窟,还费了无数财帛在民间征求各朝遗书,徒劳无用;有人骂陛下阴狠残暴,竟然将高家满门灭绝……”元顺竟然毫不遮掩,在东试院的众位考生以及当朝王公大臣面前大声回奏民间的流言。

站在一旁的元怿,脸上登时变得煞白。

他深知胡容筝脾气,这是个一句话就可以激怒的女人,何况,她手中掌握所有人的生杀沉浮,就算她不杀元顺,她也完全有能力让元顺一生不得志、不封侯,郁郁而终。

谁也没料到的是,胡容筝在东试院中第三次大笑起来,她轻轻击掌道:“元顺,你真敢说话!朕身边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直言无忌的大臣,才能真正听见民言民意,朕再问你,骂朕的人多不多?”

“多!”元顺应声而答,“但颂扬陛下、尊崇陛下的百姓更多!”

“哦?”胡容筝双眉一扬,“你也依实回奏,不必自己加入颂恩语句。”

“是!”

“站起身来回话!”

“是!”元顺回到自己的书案后,高举双手,说道,“颂扬陛下的人,视陛下为神,他们说,陛下是天神所遣,陛下听政不过一年,天下各郡仓廪丰足、到处止讼停争,是开国从未有过的盛世!”

胡容筝感觉到一阵狂喜从心底涌出,谁谓不读书的百姓就没有见识,他们完全知道她给了他们什么!

“元顺!”她陡然收敛了笑容,厉声叫道,“跪下听旨。”

“臣听旨!”面貌苍老黧黑有如四十许人的亲王庶子元顺,依言跪在书案前面。

“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齐州刺史了,卷子写完了,就去秘书省领官诰文书,走马上任!朕对你这个元家的后起子弟寄望甚高,元顺,你胸怀大志、励精图治,必不会负朕所托,倘若齐州大治,朕还要升你为侍郎、尚书,为朕分担国事!”

“臣谢陛下恩宠!臣唯有粉身碎骨,为陛下经营齐州,以报陛下的知遇之恩!”这个似乎很难被打动的有些古板的年轻汉子,竟哽咽起来。

东试院的考生看着元顺感激涕零的泪水,全都目瞪口呆。

诚然,元顺出身王族,但这样迅速的晋升,这样隆恩厚遇的重用提拔,是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看来,胡太后的确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是个文武双全、胸藏万机的圣君,这是个多么罕见的女人,而这东试院又是多么能出奇迹的地方。

胡容筝一行人走出东试院后,东试院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咬笔苦思,希望能在那篇要呈御览的文章中把自己的高明见识和过人才华展现出来。

查过了两个考试院,回到崇训宫中,胡容筝小憩片刻后,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三天没有见到杨白花了,他竟然三天没有入宫!事情十分蹊跷。

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渐渐年老色衰,而年轻英伟的杨白花却开始变得成熟稳重,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忽然悔悟了这份有逾常礼的感情,觉得年长他八岁的胡容筝,是那样苍老丑陋,从而产生了嫌厌之心?

何况,日日耽于政事的她,常常冷落杨白花,令他在自己身旁觉得无所事事、庸碌卑微。更何况,天下人对这件事议论纷纷,群言汹汹,二十一岁的杨白花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纵然有她无尽的恩宠,但身负绝技、有举鼎之力、被洛阳军民视为项羽再世的杨白花,怎么能容忍别人说他是因为与太后有私情而得到擢升?

胡容筝心中越是揣忖,越是觉得自己可怜复可耻,她那难以抑制的炽热情怀,也许,在杨白花渐渐冷淡的眼睛里,看上去十分丑陋恶心吧?

怀着这份几近绝望的心情,她在清凉殿一直坐到深夜,也没有听到门上报杨白花入宫的讯息。

过了这一夜,他们就是四天不见了,从定情之夜起,这样的事,还从没有发生过。

只在此时,胡容筝才忽然明白了元恪对她的情怀。

樵楼上,鼓敲初更,脸色憔悴蜡黄的胡容筝,陡然间披衣而起,吩咐道:“备车,朕要出宫去见杨白花!”

没有人敢劝阻她。池上的纱灯中,照见了一个风姿绰约而悲伤的女人,此刻,她不再是白天那个胸怀郡县百姓、君临四海之内的了不起的胡太后,她只是一个在情中挣扎辗转、无力自拔的中年妇人。

4

平南将军府位于洛阳城西,离魏宫很远,将近二更时,宫车才驶到将军府门外,门外竟是一片素白,檐下高高地挑着两只白纸灯笼,写着硕大的“奠”字。

胡容筝的心一阵狂跳,这是谁的丧事?

叩门之后,杨白花一路飞奔过来,前来接驾,见到他,见到他脸上那沉重的忧伤,胡容筝才放下心来。

她发现杨白花瘦削了很多,从前他是个健壮汉子,现在却显得单薄,一袭雪白的素绫长袍,越发衬出了他修长飘逸的风姿。

随着年龄的增加,杨白花变得越来越夺目出众。

从前,他不过有年轻单纯的笑容和英俊的面貌、健壮的身材,升为太守后,参与了几次战事,劝过几回农桑,阅历丰富了,这几年又读了些书,竟变得深沉内敛起来,眉宇间更有了种超脱不凡的气质。站在人群中,是那种一眼可以看见、并令人赞叹为绝世风姿的年轻将军。

胡容筝曾私下里拿杨白花和元怿二人比较过优劣,与崇训宫中女官们讨论的结果,大家一致认为,杨白花洒脱,元怿秀逸;杨白花朝气勃勃,元怿沉静斯文;杨白花如新出的朝日,元怿如子夜的星河;杨白花的风姿变幻不定,如风中杨柳,元怿稳健气派,如寺前古木;杨白花远比元怿可亲可爱,而元怿却是每个女人想托以终身的人。

这种比较令胡容筝啼笑皆非。也许是自己太强大了,所以才会寄情于杨白花,而总是排斥多少年来一直对她痴心不改的元怿。

进得府来,却未见灵堂。

平南将军杨大眼是一方重镇,如果暴死,朝中应得到奏折。而杨白花身穿重孝,腰束麻带,必然是为尊长服孝,难道是他的母亲身故了?可是府里除了两个白灯笼外,其他什么孝仪也没有。

胡容筝疑惑难定,先将自己的心事放下,问道:“白花,府上出了什么事?”

见四下无人,杨白花红肿着一双眼睛,泣道:“我娘去了!”

“呵!潘夫人不是一个月前才收到你父亲的信,前往荆山大营了吗?听你说,你娘走时神采奕奕,为即将要见到数年未晤面的你父亲而欣喜不已……因为,你父亲这几年心中移情,只喜爱年轻宠妾,十分冷落你娘,难道,她竟然在荆山营中暴病身故?”胡容筝嗟叹不已,“潘夫人是一代贤夫人,更是大魏开国以来罕见的女将军,出入敌阵,常常得胜,所立下的功勋,若在男子,早已封侯……白花,你娘生了什么病?”

杨白花忽然蹲身下来,伏在她的膝盖上放声大哭:“我娘好端端的,什么病也没有……她是被我爹用马尾亲手勒死的!”

“什么!”胡容筝惊呼出声,镇定如她,也不能相信这种人间惨剧的发生。

有“千载一将”之称的平南将军杨大眼,与夫人潘氏相爱甚深,三个儿子都是由潘氏所生,只有一个女儿是庶出。潘氏擅长骑射,从戎军中,常常与丈夫并肩攻城略地、镳战沙场,杨大眼自己也常得意地向人说道:“此吾家潘将军!”

这样恩爱的夫妻,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杨大眼心志失常了吗?

“白花,”胡容筝轻轻抚拍倚在她膝上的哀哀欲绝的杨白花,“明天,我写信替你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你娘?”

“是我妹夫赵延宝在我爹面前告的状,说我娘在洛阳府中私宴男子,有失行之处……”杨白花抽泣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虽然身为一个魁伟男儿,但在母亲面前,他永远是当初蹒跚学步的娇儿,母亲是如此宠溺他,从今后,还有谁能给他这般宽广无私的深情?

“真有此事吗?”胡容筝喃喃问道。

“即使有又何妨!”杨白花忽然赌气说道,“我爹在荆山大营中,留有五六十名歌女舞伎,这两年又收了三房小妾,他怎么不扪心自问,他对不对得起我娘?我娘跟了他二十五年,出生入死,从死人堆里救过他三四次,这般大恩,他为什么不感念于怀?我娘有没有失德之处,我不清楚,但一个被丈夫公然遗弃了近十年的妇人,为什么不能去与别人宴游,聊慰寂寞?”

胡容筝苦笑着看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他的杀母仇人竟是生身父亲,这一生,空怀一身绝艺,那是永远不能复仇了。

杨白花的眼睛黯淡失神,几天未栉洗的发髻显得蓬乱肮脏,胡容筝从腰间取出玉梳,一边打开他的头发慢慢梳理,一边问道:“怎么没设灵堂?”

这话又问到杨白花的痛楚,他的牙齿咬得嘎吱作响,恨道:“杨大眼不让设!这个绝情忘义的武夫!”

见他语气有侵犯父亲之处,胡容筝才深深发现,杨白花对于母亲的感情,超过她的想象。

她将手插在他的乌黑长发里,叹道:“我今天就下诏,给你母亲赐个身后的封号,命人在邙山下选一块好墓地,你自己去挑。”

杨白花再次放声大哭:“你爹已将我娘的尸身在荆州草草下葬,连块墓碑也没有,我的二弟在荆州询问了很久,才找到我娘的坟……杨大眼一个月前写信招我娘前去,就已经存了杀心……太后,我娘要那死后的虚名做什么用?别人不会因此而尊重、同情我娘,只会嫌她生了一个毫无本领、靠女人吃饭的儿子!”

胡容筝心下不禁一怔,继而深感难过。

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虽然并非想“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少年豪士,杨白花也绝不屑于依靠她来在朝中获得升迁……而她能用什么来助他一臂之力呢?难道只能和他坐在花厅的白纸灯笼下对泣?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杨白花渐渐止泣,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道,“我想,第一步是将母亲的灵柩扶回洛阳,归葬祖墓,不管父亲怎么严厉禁止,我都会将母亲的魂魄招引回来,以免她孤魂流落异乡,受人欺凌……”

胡容筝只能勉强安慰他:“不会的,令堂英风飒爽、为人刚勇,非常人能比,你们兄弟三人也都是一代将才,地下,谁敢凌虐令堂!”

“我娘真是天下罕见的将才,可惜她生了个女儿身,又可惜她竟然嫁给了一个不识字的莽夫!你知道吗?我爹从来没读过什么兵书,后来,还是在我娘的指教下,才将《司马法》、《孙子兵法》读完,他这个平南将军,有一半是我娘在做!”杨白花立起身来,扼腕再叹。

门外,天空已经发白,今天还要赶回去上早朝,胡容筝见自己实在不能久留了,这才叹道:“白花,节哀!我要去太极殿听政,今天下午,你到宫中来,我赐你官衔和兵马,送你去荆州奉迎潘夫人的棺椁。”

“多承太后厚意。”杨白花的这句答话,显得有气无力。

宫车刚刚离开平南将军府两里路,就在殿外被车骑大将军崔光拦住了,崔光铁青着脸,跪在地下,递了一份折到车中来。

胡容筝只扫了一眼,就怒容满面,将奏折往车外一丢,喝道:“崔光,你无礼已极!朕在后园西海池射箭,你说古来女子都不学射艺,上折奏请朕停射,朕依了你所请。朕思念年迈的父亲,回家探视,你说朕有违妇人三德,不许朕归宁。朕出宫巡游,你说朕轻举妄动,朕又依了你,现在什么地方也不去了!今夜朕第一次出宫到平南将军府,你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并且写了这么一份言语失敬的奏折来教训朕!”

她恨恨地走下车来,薄明的晨色中,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上朝的大臣,他们都离得远远的下了车,遥遥围观。

“朕正告你,朕虽然身为皇太后,但临朝听政,勤勉操劳,超过了前朝所有的魏帝,朕的私事,不劳你费心!朕奄有天下,之所以未像前朝文明太后那样多蓄内宠,正是因为朕虑及了自己身为妇人……你消息如此灵通,那一定是因为你在朕的崇训宫埋伏了耳目!大魏天下,到底是朕在掌管,还是你在掌管?不训诫你此次,何以儆人效尤?谁都能因为朕是个女人而牵制干涉朕的举动,朕岂不是与天牢囚犯一般无二,又何以治国理天下?”胡容筝拉长了脸,怒气万丈地斥责道,“来人!”

“有!”

“将崔光逐出太极殿,一年不准入奏!”胡容筝恶狠狠地吩咐,“削去他的俸禄,让他到国子监去刻残缺的石经!”

崔光脸色煞白地被逐了下去,他的眼睛中似有悔意,但自始至终,却没有认过一声错、讨过一声饶。

群臣也都保持着沉默,没有人开口谴责崔光。

在一片寂静的太极殿外,胡容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心底暗暗一寒,只在这一刻,她才明了这些经她之手而得到升迁的重臣们的真正心意。

但几乎在这念头闪过的同时,胡容筝扬起了脸,昂首挺胸、神情肃穆地沿着太极殿高高的台阶,向上一步步走去。

5

在桂殿批折直到深夜,内侍仍来回报:“清河王元怿求见。”

“着他进来。”胡容筝头也不抬。

他们每天因公因私,不知道要见多少面,也许是太熟悉,她在他面前已毫无戒备之意,连衣服都没换,只穿着家常的深青色织染印花长裙,发髻半散,全身上下一件首饰也没有。

元怿离得远远地跪了下来:“参见陛下。”

“元怿!”胡容筝皱起了眉头,“朕说过你多少次,私下里不要给朕见礼!你是朕的兄弟和至亲之人,朕视你如父兄,如手足,你就像以前和先帝相处那样,与朕相处好了……为什么你总不肯听朕的话?”

“是。”元怿并没有站起身来,他跪在地下静静地回答,“臣入宫来,是想请陛下今后不要再坐申讼车在京城内外巡视了。”

“为什么?”胡容筝又埋头去看满桌的奏章。

元怿的声音,忽然变成从未有过的那种激烈:“洛阳城中,自有先帝建成的理讼所,几十名大小官员、几百个文吏差役,会去听取百姓们的诉讼纷争,认真审理后,妥为判决,太后何必还要费这个心神呢?臣听说,陛下自建立申讼车以来,三个月时间,亲手收到的状纸,下至邻居争三尺之地,上至揭发外镇谋反,大大小小竟有一千多件!陛下即使不眠不食,又能在三个月时间里处理掉一千多余争讼吗?就算陛下洞鉴万里、英明果睿,又能保证每一件案子都处理得妥当公平吗?或者,陛下当真有神人之明,每件案子都能断得公平,难道陛下君临天下,就是为了判断这许多只牵涉到一家一姓的普通讼争吗?陛下,陛下心怀天下,须当放眼大局,怎么能为了几个老百姓的感激,而忘记自己的大任,而乱了国家的制度?自陛下开通每三日一出宫的申讼车以来,理讼所早已门前冷落,三个月来,接案只有十一件!臣伏请陛下三思!”

“元怿!”胡容筝震动了,她停下了笔,猛然站起身来,叹道,“元怿,你真的有帝王之能,可惜上天没给你这个命。朕本来以为自申讼车之设,洛阳城里会清平许多,听你这么一说,朕才恍然惊醒。你说得对,朕不能为了几个老百姓的感激涕零,而忘了全天下的百姓!自明日开始,申讼车改为十日一出宫,车上改由当朝几个言官御史轮流值差,以免有所徇情,收来的讼状,经朕审看后,再交由理讼所发落。元怿,你看如何?”

元怿这才拂了拂衣服站起来,他看着这个年近三十时益发显示出智慧和成熟之美的妇人,心下十分佩服,从谏如流、瞬息间做出英明决断,这才是帝王风度,胡容筝,她配得起那威加四海的地位。

夜色沉沉,虫声在殿门唧唧而鸣,胡容筝见元怿并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思,索性在砚上搁下笔,笑道:“四王爷,夜色静好,崇训宫旁的永宁寺也快要完工了,你愿意陪朕去步月谈禅吗?朕为了无法自悟佛理,上月派了洛阳白马寺高僧慧生等十三人,前往西域取经,往返四千里,务必要取回真经。元怿,听说你早已通读《华严》、《阿含》诸经,参透了佛性,还请为朕仔细分说。”

“臣求之不得。”

新建成的永宁寺,号称天下第一名寺,藏经无数,费了十万人工,高大庄严、美轮美奂。正殿上造了一尊一丈八尺高的纯金佛像,旁边有十尊真人大小的纯金罗汉像,两尊名贵和田玉的菩萨像,内有僧舍一千多间,佛殿与胡容筝听政的太极殿规模一模一样,称得上天下最豪华的佛殿。

一片寂静的墙垣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在月下,淡淡的,浅浅的,模糊不清地投入长草和乱石之中。

过了很久,元怿才开口打破了沉默:“今天,臣得了一份南朝诗稿的抄本,极之妙丽,陛下猜猜看,那是谁的手笔?”

“谁?沈约?江淹?”

“都不是,”元怿叹道,“竟是梁帝萧衍的手笔,陛下想听吗?”

“念来听听。”胡容筝并不看他,脸向树荫下侧去。

“这首歌叫做《莫愁歌》,据民间流言说……”元怿欲言又止。

“说什么?”胡容筝将眼睛转了过来。

清河王元怿,一如八年前,仍然具有玉树临风、神姿英朗的气度,三绺短短的棕黑髭须,越发增添了他的俊秀和沉静。

元怿凝视着月色中她秀丽非常的容颜,定了一定神,才答道:“南朝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这首《莫愁歌》是为你我而作。”

“什么?”胡容筝大惊失色。

对待元怿,她向来十分礼敬,虽然两人从前曾有过一段“拒婚”的往事,但胡容筝早已将其淡忘了,今天,从元怿的眼睛里,她又读到了那种熟悉的关爱和倾慕。

元怿扭过脸去,不再注视她的眼睛。

他们沿着石径向永宁寺的毗卢殿走去,元怿在胡容筝的身边轻声道:“从南朝抄回诗稿的人说,歌中所写的莫愁女,就是暗喻的陛下,而那诗尾所说的‘东家王’,则影射的是臣。萧衍号称‘风流僧帝’,最喜夸耀自己的怜香惜玉,但是陛下,他在这首诗内毫无半句讥刺之意。”

胡容筝遥望着永宁寺后那座还未完工的去地千尺、高达九层的石塔,忽然体会出了一种全新的心境,这境界,在她和杨白花相处的几年中,从来没有领悟过。

那是一种至大至深的宁静,毫无患得患失、情爱纠缠,而只是一种令人放松而沉溺、带有睡意的宁静和欢喜。

在这一刻,她忽然悟出,这世上,只有元怿一个人,能够带给她这样的平静和安全感——那是一个多么宽厚而温暖的肩头。

在月色中心醉神迷的一刹那,胡容筝几乎想让自己被各种政务和宫事闹得昏沉沉的头,靠在元怿的肩上。

然而,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元怿饱含着深情和忧伤的吟咏声:

河中之水向东流,

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

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

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

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

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

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

恨不嫁与东家王!

长诗吟毕,他们已经并肩走到了永宁寺空旷的院落里,院内到处都是散落的青石和木料,今天上午,大匾刚刚悬上,是胡容筝的亲笔:“毗卢宝殿”。

胡容筝冷笑一声,举步往前走了两步,道:“这就是你今晚要向朕谈的佛理佛义吗?元怿,你是太憨厚了,还是被这首诗的华丽文辞所迷惑?萧衍明明是在讥刺嘲笑朕青年守寡、耐不住寂寞,你却相信他是为我们俩惋惜……朕问你,这么多年来,朕曾向你假以颜色吗?朕曾向你暗示过什么吗?朕曾有一言半语向你传达过心意吗?不错,朕现在确与杨白花相爱相守,比起你来,杨白花身份低微、不值一提,但朕不在乎!天下人都说朕是个**,朕也不在乎!朕这一生只对一个男子用过情,那就是小我八岁、被你们所有人轻视的杨白花!元怿,从今后,你再对我提起此事,朕宁肯失去你这位才干无双的辅阁大臣,也不愿因此而放弃杨白花!”

这番话说得正言厉色、**气回肠,在这么安宁的月色中,元怿却觉得,似乎听见了海上巨涛的声音。

他的脸霎时间变得惨白,目送着胡容筝疲倦的身影远去,这个素来刚毅的权倾天下的汉子,脸颊边竟流下了两行清泪。

“莫愁,莫愁……”他喃喃唤着诗中女子的名字,忽然从这两个字的字面上读出了一层深藏于内的怜惜。

他生命中那个冷漠绝情而刚强非常的魔障,愿她永远能够从与杨白花那不可思议的情缘中,得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