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白花南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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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愉之案,朕以为,他一半是被人陷害,一半是出于负气和无知,连先帝都赦之不究,朕为什么还要令他的儿子们至今流落在冀州的巷闾?元愉的长子,今年才十三岁,十年前他父亲逆反之时,他还未通人事,元愉的四子,是个遗腹,还未出母体,已成失怙之人,岂不凄惨?一般都是神元皇帝的血胤,教朕怎么忍心?何况,先帝生前屡有赦免元愉之意,朝中却无人应合。今天,朕意已决,卿等不必再多说了!”
太极殿上,回**着胡太后威严的声音,她神情肃穆地打量着进言的几个上卿,吩咐道:“即时起诏,追封元愉为临洮王,四个儿子和李妃全都返回洛阳旧宫居住,旧宫在一个月修缮一新,王位由其长子元宝月承袭!”
殿上不由得起了阵**,清河王元怿的眼中泪光晶莹,十年了,他终于能再看见自己的亲侄儿,看到廊庑荒寂的京兆王府有了人烟,看到自己那书生气十足的痴情哥哥被赦免……
胡容筝是个敢作敢为的至性女人,她至今都在深深地同情着元愉与李氏歌女的骇世恋情。
这番恩荣让洛阳城的百姓们津津乐道了好久,就在元宝月兄弟被隆重地迎接回洛阳城的那天,胡容筝却匆匆从宫宴上离开了。
一直静静观察她的元怿有些惊讶,在接到一封由荆州特使送呈的信件后,胡容筝的脸色铁青,既怒又惊,似乎发生了非常之事。
出了什么大事?荆州,上个月荆州太守杨白花的父亲在那里病重不起,杨白花回去侍候汤药,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名将杨大眼身故罢了,也值得她如此惊痛?
胡容筝没有回崇训宫,而是直接走进了离宫殿一里多远的永宁寺。
经过昔日瑶光寺住持妙通老尼三年的经营,永宁寺中草木础润蓊郁,深幽雅静非常,虽是深秋,也满目绿意。
“姑姑!”一进诵经阁的门,胡容筝便颓然坐下,“朕真后悔没有听你的话,杨白花,他果然……”
经过多年修炼,越来越有出世之姿的妙通,没有追问胡容筝,她只看见胡容筝眼角两粒硕大的泪滴,与项间的明珠相辉映,璀璨夺目。
两颗泪水终于顺着胡容筝细纹丛生的眼角淌落,成为她惨白脸色上的两道泪行,胡容筝以手支颐,泣道:“杨白花……他真的弃朕而去了!”
她手中紧紧捏住他临行前写给她的信,那是个用半旧信笺草草写下的短信:
容筝吾爱:
情势相逼,余与诸弟不得不乘夜南投大梁,临行之前,不知所语,唯泣血北看洛阳,呜咽而已!
容筝,余之失汝,如失心魂,如夺神魄,万种豪情从此寂来,凌云雄心顿为齑粉,即苟延残喘于世间,亦不过一行尸走肉耳!
容筝,汝当以余此去为长行、为永诀……从兹幽明永别,思之令人酸辛。
倘有来世,余即万死,亦不忍离汝远行。然此际父死弟幼,惟余可支撑杨门、庇护幼弟,临纸涕零,伏惟所鉴!
白花泣上
他在骗她,什么“泣血北望洛阳”,什么“即万死,亦不忍离汝远行”,都是在骗她,他连走后都想接着骗得她苦苦相思!
胡容筝泪落如雨,许多年了,她没有再这样悲伤过。
妙通端坐在厚厚的蒲团之上,看着她大恸的模样,却丝毫不加以劝阻,也许,这样痛哭之后,胡容筝那乱麻一般的情思才能真正得到解脱和释放。
“姑姑,他为什么要骗朕?”胡容筝蓬着头发,红着眼睛,自言自语般地问道,“再大的难题,朕也能助他一臂之力。朕能抚平天下所有的指责和怨望,可是他根本没有向朕求救,便直接投奔了敌国,永远也不想再见朕了……甚至连最后一面也不愿意与朕相见……呵,姑姑,朕是不是天下最可怜的妇人?”
妙通苦笑道:“天下最苦命的女人,难道敢自称为‘朕’吗?容筝,醒一醒,当你沉溺在情爱中时,你只是个平常女人,你永远无法扶助你的情郎。杨白花,那是个有才干、有胆量、有志气的汉子,这么多年来,贫尼从未见他向你要求过任何一点金钱、官职、爵位或特殊的恩宠,还不够吗?他一直深爱的是你本人。”
“难道朕就这样束手无策,永远地失去了杨白花?”胡容筝依然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一个小尼轻轻叩着诵经阁的大门:“黄门侍郎元顺求见。”
胡容筝十分厌倦地挥了挥手:“这个迂阔书生,又来说他那套齐国治天下的仁术儒术,朕不爱听,叫他走!”
“元侍郎说,他有荆州大营的紧急大事回报。”
一听是有关杨大眼的事,胡容筝登时坐直了身体,喝道:“叫他快进来!”
面色黧黑的元顺,两个月前才从齐州刺史的任上调回洛阳城来。他在任的两年,齐州大治,租赋全部完毕,案件极少,府库仓廪充足,所以才得到破格擢升。
“回禀陛下,荆州大营动乱不安,请下诏派人前去抚慰!”
“就是你去罢!”胡容筝顾不上整理衣裳和发髻,询问道,“元顺,荆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平南将军杨大眼身故,杨白花兄弟三人一同乘马叛逃!”
“为什么不追?”胡容筝怒冲冲地将双眉一扬。
“守军追赶的途中,杨白花回身连射三箭,箭箭都带着风声,落在一里二百步外,势犹不衰,那杨白花还扬言道,守军再不停步,他的箭将不再认识那些荆州的老部下!禀报陛下,杨大眼的三个儿子都悍勇异常,杨白花有大将之能,可惜竟一齐投奔了南朝,只怕将来会成为我朝的心腹之患!”
胡容筝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自豪感,这就是与她倾心相爱了五年的杨白花!
在洛阳时,人人都因为他们的非常之情而诋毁杨白花,现在他离开了大魏,人们却会将他视为本朝的大患。没有一个将领敢去追赶杨白花,在他走后,他们才知道,寻遍整个大魏国,再没有能与杨白花交锋的对手!
“不会的。”胡容筝的神情这才沉静下来,“杨白花永远不会与大魏为敌。”
“陛下,”元顺依旧忧心忡忡,“杨白花兄弟三人含恨南去,未必还记得陛下旧日赐予的恩荣……他们渡江南去的时候,杨白花手中竟横抱着他父亲杨大眼快腐烂的尸身!一个能打开自己父亲的棺材寻找遗物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够了,”胡容筝冷笑道,“杨白花当初留在本朝,谁也没说过他有大将的才能,都明里暗里笑话他靠漂亮脸蛋挣到的太守,害得朕有功不能赏、有才不能任,现在他被逼投敌,你们反倒一个个害怕起来,朕问你,你为什么不立即派重兵追往边关?”
元顺有些讷讷地答道:“臣……投鼠忌器。”
“杨白花既已投南朝,便是本朝之敌,与朕还有何牵连?以你的耿介之性,这么多年来,又何尝做过投鼠忌器之事?荆州大营有五万雄兵,竟不敢追赶孤身无援的杨白花,是你们太怯懦无能,还是杨百花的确是个勇冠三军的将才?”见元顺被她说得低头不语,胡容筝这才停止讥刺,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详折回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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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荆州署郎官的六百里加急奏章。”元顺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封着火漆的奏章。
六百里加急的奏章,竟没有赶在杨白花的辞别信之前入奏。
胡容筝不知道到底是杨白花用重金托求了特使,还是荆州因为失去主将,群吏无首,拖延着误了事。
她不及分辨这些细节,连忙打开那本整整叠了六页的奏折看起来。
事情竟如此出乎胡容筝的意料!
杨大眼在原配潘夫人死后,续娶了一个亲王的女儿元氏。大婚不过一年时间,杨大眼就病重不起,已于六天前病故在荆州行营里,遗下那个性格有点跋扈的十八岁王女,成为杨白花等人的后母。
杨大眼入棺收敛之后,杨白花作为长子,理所当然应该接位,沿袭父亲的封爵平南将军、荆州刺史。
但杨白花在荆州大营遍寻之下,未发现平南将军印绶,没有印绶,如何奏报朝廷?但杨大眼生前也绝未表示过,他会将印绶赠与他人。
杨白花硬着头皮,入府去谒见那个具有娇骄二气的难缠的年轻后母,谁知元氏根本不理会这位亡夫的世子,反而刁难道:“哼,你们父亲死了还不到七天,你们就来逼迫继母了么?杨白花,你是不是仗着胡太后喜欢你,就敢目无尊长?”
杨白花的两名幼弟对她怒目而视,按剑欲上前,杨白花拦住他们,仍是克制地说道:“对不起,元夫人,荆州地界边关,大军不能无首,请夫人将先父的平南将军印绶速速交给白花。”
为人蛮横的元氏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她竟然拍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冷笑不已,骂道:“我是荆南王的女儿,是杨大眼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平南将军印和侯位、封邑,将军早已答应,要留给我未出世的儿子。你们是什么东西?贱婢之子,也妄想袭位侯封?别忘了,你们的娘早被将军亲手勒死了!”
见这妙龄女子竟敢辱及先母,杨白花眼睛都红了,他当即擒住元氏的衣领,喝道:“你说什么?你再敢说一遍?”
元氏被他狰狞的脸色吓得直哆嗦,讷讷地道:“你放……放手,我是你娘,你敢无……无礼吗?”
杨白花的手一软,将她放开,这才忽然发现她卧室的屏风后有人,他一脚踹开屏风,发现后面藏着的人竟是他的妹夫赵延宝。
从前,就是因为赵延宝向杨大眼诬构潘夫人在洛阳城私宴年轻子弟,才导致杨白花的母亲潘氏被杨大眼用马尾勒死。
此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何况,赵延宝竟然会藏身在元氏的卧室,那必是有私情无疑的了!
五十七岁的平南将军杨大眼病废半年之久,早已不能行人道,怎么可能还留有遗腹子?那孩子恐怕就是赵延宝的!
杨白花劈手夺过墙上高悬着的长弓,跟着出室狂奔的赵延宝,一直追到府中的花园里,才一箭将那个心机诡谲、为人恶毒的妹夫射了个对穿。
调过箭头,他瞄准了自己的后母、年轻的元氏,元氏惶急中,竟纵身跳入门前的鱼池,溅起无数水花。
她看着杨白花威风凛凛、有如天神的模样,再看见周围侍卫和仆役们畏缩的态度,心知自己已无挽回余地,只怕终于要死在被她辱骂的前室之子箭下,只得结结巴巴告饶道:“将军饶命,平南将军印是赵延宝收的,妾身真的不知道……”
可杨白花脸色铁青,睬也不睬,绝望中,元氏把眼睛一闭,蹲身在池畔等死。
谁知杨白花长叹一声,将弓箭一齐掷在地下,恨恨地说道:“我终不能让天下人骂我逆父杀母!元氏,你走吧!”
杨家兄弟三人在府中遍搜不见平南将军的印绶,情急之下,竟然出了一个下策,派人截住已经运到洛阳城郊、准备在北邙山入土的杨大眼的棺椁,启棺寻印,依然是没有!
但既然做下了这等骇人听闻的大事,大魏自是不容再停留了。
就算胡太后能想办法赦免他发掘父尸、丢失将军印绶、擅杀郎官赵延宝、加害后母的种种不孝事情,他也不愿在众人鄙薄的目光中沉默地生活下去,他不能,他的幼弟们更不能!
杨白花把心一横,望着洛阳方向叩了三个头,心下含泪默念:“容筝,来生再见了!”便夺衣而起。
在荆州城下,杨白花往城头连射三箭,箭箭都穿透厚重的城砖,直钉在城门的青石匾额旁。
荆州的官兵,向来知道他的武艺出于杨大眼,而胜过杨大眼,实乃北魏第一大将,只是从无机会建下赫赫功勋,何况杨家兄弟都悍勇绝伦,谁敢不要性命去追赶?
夜色中,杨白花将杨大眼已散发出气味的尸体横抱在怀,三匹马穿过沉沉黑夜,飞一般往东边南梁的城防驰去。
江声呜咽,似乎是胡容筝的泣声,然而,杨白花已经无路可回头,此生,他都无法再找到重返洛阳城的道路。
览毕这封陈述翔实的长信,胡容筝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任由自己的悲伤在脸上纵横,却没有注意到,黄门侍郎元顺竟轻轻摇了摇头,意存不屑。
“你告退吧。”她随口吩咐着元顺。
永宁寺门外,一片深秋景象,西风尖啸着冲过深林,毗卢殿、大雄殿、接引殿的门窗都被重重地摇撼着,塔顶传来了琉璃窗破碎的声音。
寺前,圃中遍植各种名贵白菊,长风一过,漫天白色花瓣飞扬,宛若大雪纷飞。
寺后,九十丈高的塔顶上,无数黄铜铃铎被狂风催动,声音凄凉而悠远。据官员们说,在夜深人静时,永宁寺的铃铎常常能响遍半个城池,打断了他们家宴上的丝竹声,令人无端愁恻。
倚栏久久无言的胡容筝,忽然想起了一首南朝名士范云写的《别诗》,似乎早已预言了她今天和杨白花的分离:
洛阳城东西,
长作经时别。
昔去雪如花,
今来花似雪。
在一种猝不及防、忽然来袭的巨大悲伤中,胡容筝陡然浑身发抖、手足冰冷,她双手掩面,泪水漫过了她的指缝,渗透出来。
离她很远的地方,妙通从门缝里注视着她,盘膝而坐,合掌诵道:“若真汝心,则无所去。云何离声,无分别性。斯则岂唯声分别心。分别我容,离诸色相,无分别性。如是乃至分别都无,非色非空,拘舍离等,昧为冥谛。离诸法缘,无分别性。则汝心性,各有所还,云何为主……”
3
朱红色的申讼车,又从魏宫的后殿驶了出去。那鲜明的颜色、庄严的卫队和封闭和车厢,无不引起行人的注目。
但拦在车前告状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申讼车设置两年多来,不过处理了二十多起大小案件,而且未见高明处,百姓渐渐对其失去了信心。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的申讼车里,坐着的不是普通御史,而是威震天下的胡太后本人,她神情略略有些落寞,仍然威仪甚重,让人不敢仰视。
车前飘起了雪花,开始是一星半点,慢慢成片成团。
申讼车还未行驶到洛阳最热闹的上阳街,天地间已经一片茫茫,大雪如扯絮撕绵,落得无边无际。
街上的店铺也纷纷上板关门,行人稀少,看来,今天不会有什么人拦街告状了。
胡容筝微微支颐,有些瞌睡。
长期勤于政事的结果,是她的身体情形每况愈下,那一个个无眠的夜晚,将她侵蚀成了衰弱而敏感的女人。
忽然间,从一家点心铺里冲出来一个浑身重孝的女子,张开双臂,拦住了申讼车,胡容筝连忙揉了揉眼睛,吩咐道:“将那女子好生带过来。”
她话音未落,僻静的街巷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群身着青色绸面长袄的豪奴,竟公然在申讼车前绑起了那个身穿重孝的少女,叫嚷道:“这是我们元领军府上的逃婢,特地要捉拿回去拷问的,请御史大人莫怪!”
岂有此理!胡容筝拍案而起,掀帘喝道:“侍卫何在?还不快将这些狂奴拿下,将那告状女子带到理讼所去,朕要亲自过问此事!”
那群豪奴的身后,蹄声得得,一匹黑色骏马飞驰而来,马上竟是胡容筝的嫡亲妹夫、领军将军兼侍中元叉!这些豪奴就是他的手下。
胡容筝迅速放下车窗上的帘子,她想看看,在宫中一直表现恭顺谨慎的元叉,在宫外到底有怎样的嘴脸。
果然,紫棠面庞、身材高大威猛的元叉翻身下马,径自走到申讼车前,笑道:“车内不知是哪位御史大人,让大人见笑了,我府中的一名逃婢,竟胆敢拦住大人的申讼车,是何道理?我这就将她带走。”
话虽谦和,但语气霸道得不容置疑,敢在皇帝亲设的申讼车前带走告状人,这种骄横跋扈,确是闻所未闻。
胡容筝耐着性子,接着冷眼看他。
却见相貌英俊的元叉,脸上带着一层浮滑的微笑,走到那穿孝服的告状女子面前,用两个指头拨起她的下巴,在那张俏丽忧郁的小脸上轻佻地亲了一口,笑道:“爷说过的,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爷也不会放过你。如今穿上这一身孝服,越发显得梨花带雨、娇滴滴得让爷爱不释手,你早依了爷,你爹也不会死。秋儿,跟爷回去吧,爷是当今天子的姨夫、胡太后的亲妹夫,家里多的是金银财宝、荣华富贵,爷自己也是一表人才,多少小娘儿想跟老爷,老爷还不肯要呢!”
那秋儿体格强健,硬生生地挣脱了元叉的手,向他脸上啐了一口道:“你是我杀父的仇人,这辈子,我就算报不了仇,死也不会跟你这个贼人、恶人!你趁早死了那条心!还我爹爹的命来……”
随着这声凄厉的叫喊,秋儿一头向元叉的怀中扑去。
元叉笑嘻嘻的,全不当一回事,待秋儿扑到面前,他合臂将那穿孝少女一把搂入怀中,忽然间,他大叫一声,重重将秋儿推倒在地。
胡容筝隔窗看见,也吓了一跳。
只见元叉胸前的浅青提花绫绸面火狐皮袄内,渗出一层殷红的鲜血,而那个秋儿却手持一把利剪,含恨站在一旁。
“奶奶的!”元叉手捂胸口,怒发如潮,“这个小贱货老爷不要了,我就不信制不服你!来人,把她往死里打!”
只在这一刻意外的寂静里,元叉才忽然发现,他的手下竟然全部被侍卫队制住了,动弹不得。
“车里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坏爷的好事!”元叉越发怒气冲冲,他抢上前来,一边掀开帘子,一边叫道,“爷才不会把你这种小小的闲官放在眼里……”
一语未毕,他哑在当地,面对胡太后一双愤怒的眼睛,元叉哑然无语,满头大汗的他,忽然察觉了自己的处境,连忙翻身跪倒。
“元叉,言官弹劾你屡次私抢民女,朕还道他风闻奏事,做不得准,看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你这样做,对得起朕的妹妹冯翊君胡瑟吗?又对得起朕多年的栽培吗?在申讼车前都敢这么霸道,其他时候更不消提了!朕真后悔没有听从清河王元怿的话,竟将你从一个小小的散骑侍郎,超擢到握有天下兵权的领军将军!你对得起朕这番苦心吗?快滚,等朕审明秋儿的冤情,再好好处置你!”胡容筝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发雷霆了,她戟指喝骂良久,才疲倦地挥了挥手,“将秋儿带到理讼所!”
申讼车朱红色的箍铁轱辘,沿着已经覆盖路面的白雪,向前开始驶去,空旷的街巷上,留着侍卫队整齐的脚步,和一滩醒目的鲜血。
目送胡太后的申讼车离开,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的元叉慢慢挺直了身体。
他端正的脸庞陡然变形,射出了两道邪恶的目光,周围静立着不敢动弹的豪奴们,都听见了他们的主子用一种可怕的声音说道:“胡容筝,你等着,我会让你好看!”
申讼车在洛阳城中转了一天回宫,胡容筝更觉得疲倦异常,她坐在崇训宫的一间静室里,诵了一会经,才慢慢张开眼睛,向四周打量。
四壁,都是杨白花遗下的物件,小到装着他一缕黑发的丝囊、他常用的洞箫,大到他平日穿的盔甲、各种箭衣、刀剑,这些半旧的东西充满了胡容筝的眼睛。
良久,她才将脸庞贴在杨白花的一件内穿的白色丝袍上,似乎,那上面仍留有他炽热的体温。
“白花……”胡容筝双眼蓄泪,拾起杨白花留下的那枝玉黄色的潇湘竹的洞箫,呜咽吹起一首她自己刚刚谱就的《杨白花曲》:
阳春二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
愿衔杨花入窠里。
直到半夜,这催人泪下的箫声,才渐渐平静下来。
正在永宁寺听高僧说经的清河王元怿,第一次在听经时走了神,在大雪夜袅袅而至、若有若无的箫声中,他心底反复陪她吟咏着那其中的一句诗: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胡容筝的相思,原来种在魂魄深处。
元恪无法得到她的情爱,元怿用了十年时间,也无法得到,可那个浅薄幼稚、胸无大志的杨白花,却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得到了她这种牵肠挂肚的思念!
素来不易发怒的元怿,心底也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嫉妒感,身为洛阳城女人们热烈追逐对象的英伟男子,他的确有资格为此而不服气。
“施主!”高坐在莲台上的天竺老僧,忽然睁开眼睛,用枯干的食指指着端坐在他面前的元怿,喝道,“汝心中无禅,何故亦来听经?”
元怿大惊,这才收束了心神,向天竺僧微笑合掌道:“弟子学禅十五年,法师何谓弟子心中无禅?”
“施主脸上六情毕露,爱恨缠绵,辗转难安,哪里是什么学禅向佛之人!去去,可以不再听也!”那大有化外之人风姿的天竺僧,竟然当着几个宗室亲王的面,毫不客气地驱逐起元怿来。
“法师,凡人皆有欲,为去欲望,所以学禅。”元怿赔笑道,“久闻法师有极高明的相术,曾于南朝建康城里的秦淮河妓馆里度得一名妓,谓其有佛性,后来竟然成了正果;又曾从梁宫中度一王子,从洛阳城中度一名将……法师,这三人混迹红尘,难道无欲?”
形容枯瘦、衣着单薄的天竺老僧,在一盏青灯下将手乱摇道:“你无禅,你无佛性,你无侍佛之缘。来,老僧为你相一相。”
“有劳。”元怿微笑抬起脸。
“长颐深准,骨相清贵,定有经天纬地、治国安邦之能,可眉心有情爱结,当永沉欲望之海,不得自拔。”天竺老僧的眸子湛然有神,只扫了元怿一眼,就侃侃而言道,“面有横纹,不得善终,必遭横死!施主,你若能远离宫中女子,方可保全无事。”
宫中女子,那不就是胡容筝吗?元怿自己在心底苦笑,也许,他这辈子注定了无法将这份孽情释怀,尽管在他的面前,她永远表现得那么冷漠无情……
毗卢殿内,寒气越来越重,听经的人开始两两三三散去,元怿仰头长叹一声,拂衣而起,也向殿外深雪中等候的三马安车里走去。
跟随在元怿身边的侍郎元顺,注意到了元怿的失态,也有几分明白清河王是为了什么而神思恍惚,他忍不住问道:“四王兄,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嗯,什么事?”
“胡太后再有才干,也不过是个足不出宫的弱女子,当初,宣武帝驾崩后,身后孤儿寡母,胡太后怎么可能是你这个手握兵权的至尊亲王的对手?”
元怿撩衣上车,脸色平静地打断了他:“元顺,有些话今后不要再提起。别忘了,是太后赏识的你,你才有今天。”
马车辘辘驶动,元怿微阖双目,直到再也听不见那隐约传来的箫声,方才长长地出一口气。
其实元顺说的正是不少宗室和大臣的想法。就连刚才那个方外老僧也知道,他元怿既有帝王之相,又有帝王之能,却偏偏会为了一个女子而神智昏悖,甘心放弃帝位不居,甘心放弃性命不要!
胡容筝的父家家世并不贵重,外援既少,又乏实力,差一点就因为那条“留犊去母”的皇家规矩送命。
若非他倾力相助,她们孤儿寡母怎么可能稳稳当当地坐到太极殿上发号施令?手握十数万重兵的他,完全可以从胡容筝手中夺取临朝专政成为摄政王的机会,甚至从侄儿元诩的手中夺取帝位,来一个兄终弟及。
而他什么也没有做,只心甘情愿地站在她身后出谋划策。
这么多年了,难道她就从来也没有懂得过?
4
熙平三年(公元518年)的秋天,对胡容筝来说,似乎有点不太平常。临朝执政已达三年的她,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先是青、齐、扬、徐各州都报了粮谷丰收的消息,这本来寻常,但跟着四地丰收的奏章入报的,竟还有许多奇鸟、异兽、嘉禾之类的祥瑞。
青州送来了一禾六穗的“自古未闻之有也”的特异祥瑞;徐州送来了一禾三穗的祥瑞,并报了“凤凰来仪”的祥瑞;冀州报了“凤凰来仪”和“雄鸡化雌”的祥瑞;荆州报的最多,除了“一禾四穗”、“凤凰来仪”之外,还奏报说,岳麓山上捕获三只白雀,湘江网住了一只澡盆大的白色神龟,背上花纹竟是个秦篆的“胡”字。
凤凰和白雀,都是王者福瑞的象征,各州年年都有人入贡,但哪一年也没有今年多。
胡容筝深知,事情绝不只是这么简单,一向有“捷才”之称的她,也在桂殿里盘算琢磨了很长时间,才下诏切责道:“祥瑞之事,不得风闻来奏,既诸州有凤凰来仪,当贡凤凰入洛京,白龟、白雀,亦当从此。”
这道诏一下,果然,各州再没有人报“凤凰来仪”了。
但因为强买民女而被从洛阳发落出去已经一年的荆州刺史元叉,却在第二年春天,兴冲冲地领了一支八百人的军队,护送着三只白雀、一只白龟,浩浩****地来到洛阳。
白龟被两名侍卫轻手轻脚地抬至太极殿中时,高坐在宝座之上的胡容筝,一下子怔住了,世间真有此灵物!
只见那老龟有民间的木盆大小,龟壳呈灰白色,花纹浅黄,四只脚爪和头颈也呈灰白色,头高高地昂起,在殿上左顾右盼,双眼灵动,黑溜溜的像是两粒乌豆,似乎真的深通人性。
“向陛下跪拜!”元叉喝道。
只见那老龟竟应声而起,举步向丹墀下走了两尺远,目注胡容筝,将头点了三点,似乎在行朝见的大礼。
胡容筝哈哈大笑,问道:“元叉,这是你教的吗?”
元叉连忙跪下奏道:“陛下,此是陛下的洪福所化。昔日伏羲欲生八卦,故有神龟献河洛图。陛下请看,这白龟背上有什么图案?”
胡容筝凝神一看,果见灰白色的龟背上有个若隐或现的淡褐色的“胡”字,笔法古拙,大字的旁边,似乎还隐隐可见两行小字。
胡容筝一时好奇,离座走下丹墀,下来观看,竟读出那两行字是:“二百年后凤凰出,洛阳皇兮胡氏女!”
落款是晋朝的郭璞,一个以谶术闻名东晋的古相士。
真有这样的事情?一向以头脑冷静著称的胡容筝,也不禁心旌动摇,难道说她真的是天命所归,应该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女皇帝?
她迷惑地立在白龟身边,看着这见所未见的大龟,和这段她从没有奢望过的文字。
尽管酷爱权力,但胡容筝从没有想到过要夺位为天子,她最大的希望,不过是像当年的文明太后一样,将来和成年的儿子元诩一起分享皇权。
因此之故,她虽然大力提拔胡家子弟,却没有给他们上卿的地位和兵权,就是怕造成汉高祖皇后吕氏乱国事件在大魏重演。
但是元叉却给她送来了这样奇异的祥瑞。
胡容筝沉吟未觉,深通佛理的她,多少有些将信将疑。
犹疑中,她的眼光忽然与元叉的眼光碰上了,在目光交错的一刹那,胡容筝清楚地看见了深藏在元叉眼底里的那份诡秘的喜悦,她这才恍然大悟。
黄门侍郎元顺出班奏道:“太后,这种祥瑞,是信不得的!”
“元侍郎何出此言?”
“臣……觉得这背上的题字笔迹清晰,似乎是用什么药水洗上去的,而且两百年前的题字,早该湮没不清了,怎么能至今还留在龟背上?”元顺有几分迟疑地说道,“近来,各州各府送入的祥瑞多如牛毛,臣恐怕这是有人暗中授意……”
荆州刺史元叉抢上去说道:“元侍郎无礼!这是陛下的祥瑞,你怎敢随口诬蔑?这种白色神龟,从古以来,未曾有人见过,不是天地精华所凝是什么?昔日东汉光武帝刘秀当为天子,所以出生之时,田中一禾六穗,才起名为秀,三十岁为大汉天子。臣听说,太后陛下出生之时,四壁之内火光闪现,有相士相出这是天子气……”
说得太露骨了,胡容筝不得不厉声喝止:“元叉,元顺,你们都住口。兹事体大,朕会好好处置的,都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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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清河王元怿再次入宫求见,胡容筝命人将他请至永宁寺毗卢殿,抄经的练行尼们刚刚做完一天的功课,各自回房休息,胡容筝独自在灯下读了两篇经,就看见元怿从门外进来了。
刚刚三十二岁的元怿,气质越发显得沉静稳重了,今天早晨在太极殿上,他一声未发,胡容筝深深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不能辜负他,这个任劳任怨的皇叔大人,他对她,和她的孩子,一直忠心耿耿、鞠躬尽瘁。
“元怿,”见他进来,胡容筝放下佛珠,睁开眼睛,微笑道,“朕早知道你会来!”
“陛下聪敏过人,更应该知道臣今夜前来,会有些什么样的谏言!”一反平时的柔和冷静,元怿的话锋有些咄咄逼人。
胡容筝长叹一声,推书而起,道:“元怿,朕只能用先帝当年的话来回答你:你……放心,你放心!”
“臣真的能放心吗?”元怿忧形于色,“元叉乃奸人,臣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不但不贬斥他,反而会相信他所说的话。难道,只是由于元叉与陛下有亲戚关系吗?”
“元怿,”胡容筝和颜悦色地说道,“你猜,朕为什么启用元叉为侍中、领军将军,用元顺为侍中、黄门侍郎,难道真的是他们有什么过人之才吗?一年前,朕还下过一道诏,凡是元氏三代以内的子孙,无论贵贱,凡无爵位者,一律赐给爵位,赏给俸禄。前年,朕甚至为曾自立为天子的元愉平反,让他的四个儿子都回复了王室身份。你猜猜看,朕为什么要这么做?朕难道是整天闲着无聊,只想靠着不断的赏赐来博得别人的几声称赞和感恩吗?朕自前年以来,日夜忙于政事,连和皇上相处的时间都抽不出来,还有心闹那些虚名堂吗?”
这一长列的问句将元怿问住了,细细思忖,他才体会出了胡容筝的一番苦心。呵,是的,她早已经用这么多事情向他暗示过了,他却从没有领会到她的深意。
“陛下圣明。”没有更多的感激,元怿撩开袍角,准备跪下。
虽然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为了元氏的江山,为了大魏的天下,这一跪,又算得了什么?胡容筝已经用行动和语言明确无语地示意:她真的没有篡位的野心,她只是甘于做一个勤政爱民的皇太后,重用元氏子弟,封赏元家儿孙,都是为了像前朝一样巩固元氏宗族在朝中的势力,更为了向天下人表明,她胡容筝,只是在为元家的江山社稷而忙碌。
胡容筝一把将元怿扶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碰触元怿的身体,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指尖传来,他竟是这样瘦削,当年的丰神英朗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出现在毗卢殿孤灯下的,是一个眼神沧桑老成、面容微带憔悴的中年人,有些郁郁寡欢。
听说,元怿与正妃尔朱氏失和已久,府中也没有别的姬妾,从那年向胡家求婚被拒后,他一直在王府别院中独居,而自那个月夜胡容筝厉声拒绝了他的示爱后,元怿再也没有用眼睛或言语暗示过一次。
自己只怕害了他一辈子!胡容筝心下难过,虽然从没有对他燃起情意,但十年相处下来,各方面得他明处暗处的相助甚多,那种发自肺腑的感激,和共同面对艰难困苦时所结下的深谊,令他们之间早已存在着一种深厚的默契和关心。
可她却永远无法报答他……论身份爵秩,元怿已至顶峰,他不广揽朋党篡夺帝位,已经要承他的情了。论私谊,元怿永远这样甘心付出,而不求回报,自己又能给予他什么?情吗?从杨白花离开的那一天,胡容筝就知道,自己的心已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胡容筝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还没有离开元怿的肩臂,她连忙放开手,垂下眼睛道:“你放心就好,龟背之语,朕也料到是元叉涂写上去的,但如此神龟,确实是千年一见之物,大约是大魏一统天下的祥瑞。朕已决定,将明年改年号为神龟元年,但朕绝不以此为禅代之凭,你们都给朕放心!”
最后一句话,语气加重了。元怿十分明白她的心意,知道以后这种问题再不必要、也再不能提出来了。
到了这时候,他才打量了一眼毗卢殿,见这里地下到处散放着蒲团,空中浮着香烟的气味。
昏暗的殿中,只在一张矮几上,点着一盏青铜牛角灯,灯下放着两本经书,已经翻得有些卷页了。
元怿一直听人传说,皇太后胡容筝每夜要在永宁寺佛前读经三刻后,再去桂殿批折至凌晨,自苦如此,和在瑶光寺落发出家的高太后还有什么区别?
高太后至少还能落得个清净悠闲、颐养天年,胡容筝呢,每天劳心劳力、焦头烂额,却不知所为何来!
听说现在那十岁的小皇上和她一点也不亲,平时活泼调皮,和身边的两个保姆、一群小内侍处得十分亲昵,不拘礼节,见了娘却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甚至背后向人说道:“朕见了太后,就像老鼠见了猫,满背都是冷汗,最好永远见不到她才好呢!”
亲子竟对她的威权猜忌如此,胡容筝却至今未察,岂不可悲?
这两个人在毗卢殿中无语站立,心中满怀着因对方而起的同情,满肚子都是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眼睛也无法互相注视。
良久,元怿才开口道:“臣告退,陛下保重。”
“唔。”胡容筝将他送至殿门前,也含糊说道,“好好保重身体,下个月,朕准备出宫南巡,由你暂时监国。”
南巡?元怿万分愕然。
胡容筝临朝专政三年,还是第一次提出要南巡。
现在南边的青徐各州正是春天,农桑繁忙,边防又十分严密,南巡一来劳民伤财,二来毫无意义,她为什么要南巡?
还没等他开口相询,举首眺望星空的胡容筝,已经轻声答道:“你不必担心,朕此次南去,不准备惊动一个人,只打算带着几名侍从,一路走马观花,看一看……”
是想微服私访吗?猛然间,元怿惊悟过来,她并不是真的要南巡,她是想到南梁去见见那叛逃已久的心上人杨白花!
“陛下,事关国体,陛下不能轻举妄动,南梁的地方,向来盗贼横行……杨白花,听说现在已经是南朝的大将,马上就要迎娶公主,成为梁帝萧衍的驸马了,陛下,你……”元怿把心一横,索性将话挑明了。
“朕知道。”胡容筝潸然泪下,“朕知道他马上就要成为南朝的新贵,朕只想看他一眼,问问他,从前发下的誓愿,他还记得吗?”
痴心女子!元怿也不由得心下悲伤,为什么她爱的人不能是他呢?他永远也舍不得她受半点伤害,她却甘心情愿地在杨白花身边碰得头破血流!
星空湛然,幽暗的佛殿门前,弥漫着无边的沉默和凄凉,胡容筝忽然间将头抵在元怿的怀中,放声大哭。
元怿感觉到胸前的潮湿和她身体上无法克服的颤抖,更令他痛苦的是,这一切,竟都是为了怀念另一个男子。
茫然中,他伸臂搂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