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上意
腊月里,上京连落了好几场雪。
清晨,眼睛刚睁开,便听见小内侍们扫雪的声音,扫帚扫在地上,唰唰的。
云归听见我坐起身来,连忙披了袄儿过来:“太后醒了?怎不多睡会儿?”
外头鸡人报,卯时了。我怅然道:“从前上朝的时候,每日卯时就起来了,辰时已经收拾好了。现在无须早起上朝了,到了点儿,还是醒了。醒来瞧着这寝殿里头啊,空得很。”
云归知道我在想什么,却强笑着打趣道:“怎么?太后勤政了二十多年,现在偷偷懒不好吗?”
我起身,踩着软缎绣鞋行至窗边,见外头苍翠的松柏已变成白色,殿前两株蜡梅树,已被寒风催开了花。“如今天寒地冻,不知明宇在哪儿,伤好了没,冷不冷。但愿他在南不在北。得一季温暖,莫受严寒。”
萱瑞殿的宫人们见我起来了,忙拉开了珠帘,用金盆端上温水来。我洗漱完,走到书桌边。云归铺开宣纸,磨好了墨。我慢慢悠悠写下一句诗: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宫墙饱雪霜。云归道:“太后的字体比先时飘逸了许多。”
纸上的字,横看成岭,侧看成峰。再一看,又宛如烟波浩渺的水域。墨迹背后,唯不见故人影踪。我刚放下笔,便听见外头的内侍报着:皇后娘娘到——须臾,阿南走进来。她一身明黄色的披风,披风上绣着七彩凤凰图,领口处是白色的绒毛,衬着她不施脂粉的脸孔端庄娴静。
她进门后,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母后安康。”我命云归搀起她,淡淡道:“你有了身孕,晨昏定省就免了吧。”她客客气气地对云归说了句:“怎敢劳烦姑姑。”于是,自个儿起了身。起身后,向我笑道:“儿臣向母后请安,是做儿媳的本分,怎可不来?”说着,命身后的小宫女端上清粥小菜,摆在桌上。“儿臣侍母后用早膳。”阿南自从入主中宫,比从前更谨慎、规矩了许多。
每回来萱瑞殿请安,连奴仆亦不曾轻慢。自言曰:母婢,不可薄待。故而,萱瑞殿里的一众宫人们,对她都颇为敬爱。
我从书桌行至餐桌坐下,阿南看到了我方才写的大字,若有所思地念了两遍:“宫墙饱雪霜……”
我瞧着桌上的小菜,问道:“这菜不像是宫中御厨做的啊?”阿南回道:“母后好眼力,这是今儿一大早,叔祖父着人送进宫的。”我笑了一笑:“哀家近来没理会前朝的事。听闻你叔祖父如今在朝中得意得很哪。”阿南想了想:“邹家得此恩遇,皆是皇家的恩典,圣上的恩典,母后您的恩典。”
我瞧了她一眼:“昨儿烯儿是不是去凤鸾殿找你了?那孩子自小被先帝和哀家娇惯,脾气大得很,要是有言语冲撞得罪你的地方,你莫见怪,也莫吃心。你现今是皇后,是一国之母,当胸怀四海,更别说是自家的皇姊了。”
阿南忙低头道:“母后哪里的话,儿臣怎敢见罪皇姊。张大人被圣上免了职,做了数十年的宰辅,说没就没了,皇姊为家公鸣不平,儿臣是能理解的。”
我喝了半碗粥,用锦帕擦了擦嘴,缓缓道:“张邑大人是哀家一手提拔的,长乐二年,便入昌黎阁拜相,乃国之栋梁。处理政务方面,没得说。可阴诡计谋上,就差了些。书卷气太重,一不留神啊,就中了别人的圈套。”“别人”是指何人,阿南自然是知道的。
烯儿之所以一气之下跑去凤鸾殿闹一场,便是因为这整个事件中,邹伏起了重要的作用。披甲士的供词是邹伏公布的,撤职也是邹伏主张的。若说一开始的朝堂争议,只是政见不同,事发后的这一系列动作却难免沾上了阴谋的气息。这是朝堂上诸人有目共睹的。
阿南看着我,道:“太后,您是知道的,叔祖父入仕以来,一向谨小慎微,近来诸般所为,不过是因为圣上的抬举。他想做的事,其实是圣上想做的事。叔祖父是揣测上意而为之。”
是啊,灏儿对邹家的确格外抬举。诸般异象,百灵选妻,他定了阿南为中宫皇后,对阿南百般恩宠。对邹伏亦是一再加爵。正因为如此,邹伏才稳稳地以为自己是圣上的心腹,朝中得宠的外戚,揣测圣意,站在圣上的角度,做出此番举动。
我笑笑:“揣测上意。呵。你叔祖父曾经也是这般揣测哀家的心意的。你是不是也是这般揣测圣上心意的?”阿南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母后,儿臣与圣上之间,并非揣测二字。儿臣的心,从始至终,都跟圣上在一起。”
我瞧了瞧她。阿南那双眼,如隆冬的云雨一般,不可测。
“母后,乾坤殿的红梅,开得甚好。”阿南突然幽幽道。我笑笑:“殿前的红梅是灏儿喜爱的风景。”
“圣上时常看着红梅发呆,一看就是半个时辰……”阿南说着,敛了哀伤,话头一转:“母后,清欢妹妹现在如何了?”
“清欢她很好。她母亲近来在教她武艺,据说是长进很快。”
阿南道:“小黄莺聪慧,想学什么,自然是很快的……母后,快要年关了,清欢又长了一岁,该许人家儿了。您……”我打断她:“皇后,你尚在孕中,少思虑这些事吧。为了腹中孩儿,也为了自个儿的身体。”阿南讪讪地,道了声:“是。”
早膳毕,阿南跪安后,便离去了。没过几日,便听说灏儿宠幸了一名女子,是邹伏夫人的娘家侄女,名唤柏澜笙。此女是邹伏亲自送进宫的,邹伏称:“现今皇后有孕,恐不能尽心侍奉陛下。拙荆的侄女澜笙,出身清流之家,美貌多才,玲珑婉转,或可让陛下心愉一二。”
灏儿留下了那女子,一夜恩宠后,封了四品贵仪。这下子,邹伏愈发扬扬得意,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众人皆知,此女不过是进宫“固宠”而已。
澜贵仪加封的当日,按规矩,由中宫领着,来向我请安。阿南的脸上,一丝风波也无,好似这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也许,对于她而言,只要不是清欢,谁都可以。澜贵仪长着一张喜庆的圆脸,身材丰腴,颇擅口角,说起话来,满室春风。
阿南安排她住在从前巧云住的云梦阁,并令内廷监新做了块匾额挂上,匾额上写着:绮澜院。
自披甲案后,手握重权的旧臣相继被免职。朝中只余邹伏为首的新臣,和一些在闲散衙门任职、与大局无干的旧臣。
但据沈昼回禀,有一件事,颇耐人寻味。灏儿并没有处死那五名还活着的披甲士,而是不动声色地将他们秘密关押了起来。
沈昼道:“依臣看来,这几名披甲士往后或许还有别的用处。”我点点头。
我好些天没出萱瑞殿的门,外头的人不知我的近况。有一回,邹伏在尚书房向灏儿禀了事,拐道儿来了萱瑞殿拜见。云归将他拦在外头,说:“太后近来身子不好,便不见外臣了。再者说,如今太后还了政,再见朝中之人,恐圣上疑心。”
邹伏忙关切地问是何病。云归说:“太后乃心病,邹大人可有药医?”邹伏尴尬地笑笑,说了句“望太后保重贵体”,便跪了安。
澜贵仪入宫后,灏儿似乎越来越倚重邹伏了。曾当着朝堂诸臣的面,说道:“清平公,孤之重臣,举凡国事,莫不与其相商。”
朝野暗流涌动,封疆外臣都道邹伏乃头号奸佞,蛊惑少主,居心不轨。
眨眼到了腊月底。年底下,宫廷热闹得很。月儿带着一船的奇珍,走水路北上。
她进宫那日,灏儿无比喜悦,亲自到宫门口相迎。她同灏儿一起走进萱瑞殿。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姐!”月儿早已不是少女的年纪,却仍然喜穿红衣,腰间别着鱼鞭,笑声朗朗。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并未给她带来什么痕迹。
她走到我身边坐下,脸在我身上蹭着:“阿姐搬了地方了。”
“菜头这回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她想了想,说道:“菜头说,他忙别的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