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家宴

“是不是明宇有了消息?”我问道。月儿柔声说道:“阿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菜头也知道,我们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停止寻找陆将军的消息。从南到北,从官道到山路,都派了兄弟们查看。半个月前,听人说南境与圣朝接壤处塌了山,压死不少边民。菜头连大黑都来不及带,跨上马就奔去了。死伤的边民,官府都登记造册了,没有无名尸体,这说明,里头没有陆将军。菜头这才稍许放下心来。菜头说,若是陆将军就这么没了,大小姐真的是难受极了……”说到此处,她看了一眼灏儿,似是恐灏儿吃心。她知道,灏儿素来介怀我与明宇的亲密。可此时,灏儿并没有任何情绪。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姨娘讲话。

月儿口中的那句“菜头说,若是陆将军就这么没了,大小姐真的是难受极了”,让我甚为感动。菜头对我有过不理解,有过抱怨,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总是为我考虑、向着我的。到底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我突然注意到了什么,月儿称呼菜头不再像从前般,口口声声的“菜头阿哥”,而是直以“菜头”呼之。联想到不久前沈昼跟我说的,月儿与菜头的蜀地游历,我开口道:“月儿,你跟菜头……”我止了口。她知道我想问什么,叹口气,清风皓月般的面孔上泛起一丝忧愁。

“阿姐,他对水家太忠心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自从他知道我是水家的二小姐,对我就跟从前不一样了。比从前亲近许多。但,他敬我、护我,更像是主仆。我要的不是这样。”

我还记得她骑着海猪,大声笑着:“落花辞高树,最是愁人处。不如沙上蓬,根断随长风。人各有志,阿姐多虑了。”那时候的她,自言从小见师父深受情仇离恨之苦,誓要对情爱避而远之。如今的她,却也有了牵挂、有了忧愁了。

“阿姐,菜头跟我说,他负了南飞的情意,这辈子是他对不起她。南飞曾送他和你到城墙处,她到死还惦记着,让菜头幸福,让你幸福。”月儿看着我:“阿姐,南飞没了,死去的人便成了永远都无法逾越的,永远都无法忘怀的。菜头说,他曾经以妻子的名义给南飞立过碑。他穿过她做的鞋,便是她的夫。”

不过是低沉了片刻,她便又豁达地笑了笑:“阿姐,我们江湖儿女,重情义,走过的每一步路都作数。我理解他的所有想法。他是个死心眼的人,我也是。”“月儿,姐姐懂你。”我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发。

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想让这个幼妹快乐。她愿意终身独处也好。她思慕天底下的任何人都好。千帆过尽,她跟菜头有没有结果、有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我只想她快乐。

许许多多的路走来,我的心被沧桑浸泡。深觉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快乐更重要的东西了。

顺遂如意地度过下半生,牵挂的人都平安,便是我对这人世间最大的期许。

晚间,我在萱瑞殿设了家宴。阿南来了,澜贵仪也来了。灏儿举杯,向姨娘敬酒。阿南刚准备随之举杯,澜贵仪却抢在了阿南的前头,同灏儿一起举起酒杯,满脸堆笑道:“臣妾一见姨娘,便知姨娘是女中豪杰,最是擅饮,皇后娘娘怀有身孕不便,臣妾陪您喝几杯。”

月儿笑道:“好。”

澜贵仪僭越了。月儿不懂其中的异样,灏儿却懂。但他看了澜贵仪一眼,没有阻拦。只是笑了笑:“澜笙有量。昨晚,孤在绮澜院,便被她灌醉了。今晚在母后这里,是家宴,不必拘束,孤倒要看看,姨娘和澜笙,谁更擅饮。”这番话不仅没有责罚之意,反倒带着欣然与鼓励。

澜贵仪娇憨地笑笑,张罗着宫人们拿来器具,同月儿玩起了“射覆”的游戏。阿南的酒杯捏在手中良久,终是松开了。她平静地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中宫怀有身孕不便,准备宴饮的御厨早就有所准备,放在阿南手边的酒壶里,装的是米羹。代酒用的。然而今晚,米羹到凉透,都没用上。

家宴到了亥时方毕。月儿喝得很开心,她从小在火族长大,火族的规矩与汉人不同。她只知道眼前的两个女子是灏儿的妻妾,却囫囵着不知有什么区别。

她脸上涌起红晕。我命云归扶她去歇息。那澜贵仪做醉酒娇羞状,倒在灏儿的怀里。

灏儿跟小舟说着:“摆驾绮澜院。”小舟忙答着:“是。”

灏儿跪安后,便同澜贵仪一起出去了。留下阿南,仍坐在酒桌边。她就那么微笑着,好似笑成了一座泥塑。

云归给我倒了杯茶。我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阿南,中宫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她颔首:“多谢母后关心,儿臣觉得还好。”

“澜贵仪进宫前,你叔祖父没教她规矩吗?”

“对于叔祖父而言,圣上宠爱阿南,跟宠爱澜笙,并没有什么区别。圣上如此做,愈发会让人以为他宠溺妃妾,花天酒地,不知分寸,年少糊涂了。也许这正是圣上想要的吧。”贵为皇后,身受此辱,她竟能如此淡然地分析。

灏儿别有用意,我知道。但这澜贵仪着实太放肆。设若坐在阿南这个位置的人是清欢,灏儿会舍得如此做吗?设若清欢坐在阿南这个位置上,清欢能如此平静吗?我摇摇头,又喝了口茶。

阿南俯身,向我跪安。她走后,我站起,行至檐下。仰头,天上忽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雪夜映帘栊,飞花疑是梦。

小申从外头走进来:“太后,峪亲王递了帖子,说要拜见您。”

“峪亲王?”

我接过帖子,上面写着八个字:儿有要事,想见母后。这帖子写得跟往日不同,似有难以言明的急事。

“峪亲王现在何处?”

“西门口儿呢。”

西门口是宫人内侍出来进去的门。他从那儿进来,说明,他这趟来,不想让旁人知道。我略一思忖,道:“请他进来吧。”

须臾,见炽儿大步走进来。头上还带着落雪。

这厢,我半倚在榻上,蔫蔫地睁开眼:“我儿漏夜前来何事?”我对他,已经起了防范之意。故而,佯作病态。

他请了安,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我身边,声音里带着几许急切与悲凉。“母后,您是不是病了?您身子不舒服,是不是?”

我喘着气:“是。上了年纪,身子愈发不大好,想来也是常态……”他突然伏在我身上。像他年幼时那样。他那张酷似成筠江的方正面孔上,落满眼泪。“不,母后,这不是常态。”他跪在地上,向我磕了几个头。他眼圈红红的,起身,什么都没说,把萱瑞殿内的几张座椅上的褥子抽下来。

“母后将这几张褥子,赏给儿吧。”

我一霎便明白了。那,汨罗香的味道从何而来。我和云归细细搜遍了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都没看见。其实,是有人将这几张褥子用绮罗香反复浸泡过。那一缕缕的暗香徐徐散发出来,却没有痕迹。

“母后,您莫跟圣上起争执,您在这萱瑞殿,好生将养着……”

我看着他的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喃喃道:“炽儿……”我没有看错。他终究是个好孩子。

他的眼泪落在我的手心。

“儿无人伦,罪该万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