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意外

“炽儿。”我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唤着他的名字,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他似乎懂得了我的欲言又止,静静地在我身边靠了一会子,起身走入风雪中。我们都没有把话挑明。

也许,我们都害怕破坏这份母子情,这份二十几年积累起来的脉脉温情。“儿无人伦”这四个字,剜心之痛。令人无法直面疮口。

云归一边伺候我卸掉头上的钗环,一边道:“太后,您说,峪亲王这是何意啊?”我轻轻地笑了笑:“这孩子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与邹伏有所勾结是必然。否则,以邹伏之力,在宫中各处的安插不会如此天衣无缝。炽儿在宫中生活了十八年,对一切了如指掌。他若想害我,比旁人自是容易得多。

他能得今晚之悟念,迷途知返,接下来,必会助我,而非助邹伏。我瞧向云归:“原本,哀家真的怕,怕到时候他犯下的过错太大,哀家想救他,都救不成。哀家真的不愿意成筠江这一脉,全都死于非命。”

小宫女端来沐足的水,云归替我松缓着脖颈。

我躺在月儿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听着雪花落地簌簌的声音。这一夜,总算是得一晚安眠。闻着月儿身上经年被海风吹拂的干净的咸味儿,闭上眼,就仿佛看到了红衣岛如碗口一般大的花朵,肥硕艳丽,又高又大的树木,毫不避人的野物。心中那个影影绰绰的念头却是越来越强烈了。

月儿在宫里待了七日,方归。新年在一场又一场缠绵的落雪中,很快就来了。

顺康十四年的新年,与往年不同。往年是我在操持,今年则是灏儿和阿南。因绮澜院盛宠,也有不少见风使舵的人在去中宫拜完之后,千方百计地去澜贵仪处拍马。澜贵仪亦欣然接见。这一切阿南视而不见,佯作不知。

正月里,各处边疆武将依旧回京述职,其中不少人是明宇的老部下,或是积年相交的旧好。因明宇在南境之战后的离奇失踪,武将们皆颇有微词。灏儿深知这一点,开年便下政令,将邹伏从户部平调到兵部,然后命他出面去接待这些武将们。

据说邹伏曾有过一刹那的犹豫,但因灏儿当着众臣的面说“非常之事,当交与非常之人,纵观朝野,何人比清平公更知孤心呢”,他便欣然领旨谢恩了。君王的这番话,摆明了他是近臣、心腹。让他代天子行事,是对他的抬举。

灏儿还特意赏给他一副腰带,腰带上绣着战马。圣朝起于兵戈,战马是太祖爷时便钦定的御带图案。自开朝以来,得此恩赏者,不过寥寥数十人,多半还早已作古。如今的朝野,得此腰带者,不逾三人。邹伏戴上这腰带,整个人都挺立起来。行于大殿之上,俨然卓越于旁人。

回京的武将们见此情景,联想起身负巨大战功的明宇凄惨的结局,愈发气恼,皆道:只见清平公之乐,谁见定国公之哀?遂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武人们跟文人们不同,他们久经沙场,舞刀弄枪,一旦起了愤懑之意,便不是念几句“之乎者也”能平复的。袍泽之谊,亦不是那种明争暗斗、各怀鬼胎的“同僚情”可比的。

此时的朝野诸人还没预想到,一场连环的闹剧即将发生。朝堂上炙手可热的“半个国丈”邹伏,即将迎来他生命中最大的意外。而那些戍边的武将,因为理亏,也因为年少君王的大度,而深深折服,比先前更加效忠。

一场棋局,快要走到了结尾。出其不意的“谴兵”,在君王不动声色的谈笑间。

上兵伐谋。据险养威。我的儿子,每一步都走得让人琢磨不透。

正月初六,君上在司乐楼设宴,款待各方武将,邹伏代为出席。邹伏满面春风地唤宫人们倒上酒。

众人举杯,喝了一口,发现是水。领头的威远将军一口喷在地上,他本来就因儿子曾和阿南定亲却无故被山石砸伤,素来疑心是邹家人做的手脚,深恨之。此时,冷笑道:“清平公这是何意啊?以冷水相待。是否觉得我等是粗人,不配饮朝廷的赐酒,该和陆将军一般失踪才好啊?”

武将们本来就看邹伏那副小人得志的猖狂样子不顺眼,有气憋着无处撒。见威远将军如此说,纷纷将酒杯放下,口中“借题发挥”地附和着。

邹伏大声斥责着宫人们:“无用的蠢材!怎生把冷水当酒端了上来!这等小事都做不好,看本官禀了皇上和皇后,砍了你们的头!”他自恃腰间的御带,不仅没向武将们赔礼,言语之间反倒提醒着诸人,“皇上皇后”皆是他的靠山,与他的关系非同寻常。这让武将们更加反感。

宫人们忙不迭地将水换成酒。不一会儿,菜肴陆陆续续地端上来。威远将军指着面前的一盘鸡肉和一碟狗肉向众人说笑道:“我老向肚里无甚墨水,不过看到这两个菜,倒想起一个典故来。”旁边的镇南将军饶有兴趣地附和道:“什么典故啊?”威远将军大声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宴席上的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邹伏的面色在笑声中越来越黑。若是从前他不得志的时候,忍便忍了。可如今不同了,他深得圣上器重,凭甚要受这些糙汉的气?他将手中的银筷重重掷在桌上,指着威远将军道:“放肆!”威远将军疑惑道:“老向在跟大伙儿说典故,不知如何得罪了清平公?”

邹伏厉声道:“宴请武将,是圣上的恩典,尔等休要不识抬举!”说完,离席,拂袖愤然而去。威远将军道:“走便走了吧,反正看了他那副模样便生气。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路去。来,咱们喝。”镇南将军道:“那厮不会去圣上面前告刁状吧?”威远将军道:“无妨,告也不怕,我老向并没做错什么,只不过在说菜肴而已。我说者无心,他听者有意,纵是圣上,难道会因为这等事来治我的罪?”

众人放下心来,饮酒到深夜方归。

然而,当夜,威远将军在归府的路上却遭到了神秘黑衣人的攻击。那黑衣人专门挑僻静陋巷处下手。彼时,威远将军喝多了酒,正寻了个僻静陋巷撒尿。黑衣人从天而降。快准狠地割去了威远将军的双耳。威远将军惨叫一声,捂住耳朵,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不远处的随从们循声赶紧奔来。可黑衣人已不见踪影。只见威远将军躺在地上。

翌日,威远将军的双耳被分成均等的五份,抛掷在当夜参加宴席的几位武将府门口。此举,彻底让武将们的怒火燃烧起来了。威远将军不过一句戏言,纵是得罪了邹伏,何至于遭此大祸?

领兵之人,可杀不可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