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大公主

二妹出嫁那天,我松了口气。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可就是控制不住地,觉得心口的一块巨石移了去。

虽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我们是姐妹,虽然张浔早已告诉过我,他对二妹并非真的喜爱,而是少年时的一种痴惘。可我介意。真的,我介意。

南巡途中,在不夜郡的洞天阁客栈,所有人都中了软骨散的毒,强盗明晃晃地打劫,那样危险的关头,我心慌得要命。我害怕,害怕又一次血流成河,像长乐九年的乾坤殿那样。我躲在云归姑姑的怀里哭泣。可二妹,她用银针扎自己,强迫自己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出门去搬救兵。我知道,从那个时候起,在众人眼里,我与她便是不一样的。她是勇敢聪慧的成炘,我是懦弱寻常的成烯。在母后眼里。在张浔眼里。

张浔带她去看鸢尾花。他对她念“翩然紫罗裙,风舞度芳年”。后来,他跟我说,是他内心对弱者本能的怜悯。我不信。

多疑令人痛苦。赵妈妈告诉我,既然选择了,便不要去想这些无益的事情。她笑着说:“冀公主,您已经得到了您想得到的一切。”

是啊,我如意顺遂地嫁入张府。外人都传,太后嫡女嫁名相之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的公婆贤良通达,我的夫君文武双全。我应该满足啊。他就算曾对二妹真的有过心动,又怎样呢。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这么自我安慰着,沉默地在纸上画了一扇门。

门里有个秘密。我曾无意间听婢女说,我并非母后亲生,而是当初她为了和清宁馆抗衡,从外面偷偷抱养的孩子。我不敢向任何人求证。更不敢去向母后求证。

我曾经理直气壮地质问母后对我不够关心。可若我非她亲生,她对我的每一丝好都不是应该的,都值得被感恩。若我并非太后嫡女,我连这唯一比成炘优越的地方都没有了。

不,我还不如她。至少,她是父皇的血脉。若我是抱养的,我便不是真正的公主。我不能接受一点点这样的可能。所以,我宁愿沉默,并在心里祝祷着讨论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我在纸上画出父皇的模样,又对着铜镜画出自己的模样。我努力在两张脸上寻找血缘的秘密。

我眼前浮现的是幼年父皇待我所有的好。他总是病恹恹的,所以常常好多天不上朝。所有的政务都交给母亲处理。他陪我一起待在乾坤殿。他抱着我,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笔地教我写字、画画。每逢我有微小的进步,他便无比欢欣地告诉我,我是世上最聪慧的小姑娘。他喂我喝粥,生恐烫着我,又恐婢女的口水不慎落入碗中,便自己给我吹。他摸着我的头,叫我阿囡,他说,若来日阿囡出嫁,孤必以富庶之地赠之。

他待我这么好,怎么可能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呢?一想到这里,我便十分难过。

父皇,父皇啊。我想让母后多分一些关注给我。哪怕她对我有父皇对我一半的耐心,我便很开心很开心了。

母后永远都很忙碌。甚至,连用膳的时候,都常常不回来。不是在批阅奏折,便是在与大臣们议事。我问云归姑姑,朝堂上为什么总是那么多的事呢?云归姑姑说,你母亲要处理的,是天下事啊。

天下,是个太恢宏的概念,我不懂。我只知,母后陪我的时间,还没有乾坤殿的小内侍多。自从知道我有可能不是母后亲生的孩子后,我试着站在远处冷静地看这一切。可童年的隔阂竟再也抹不去。

我与母后无法亲近。她握着我的手,我会没来由地觉得生疏。我感激她为我做的一切,可我无法像倚赖父皇一样依赖她。于是,我愈发喜欢画画了。在画里可以塑造一个又一个自己心中所想的世界。我可以把父皇又画回来。

我与父皇在乾坤殿的小竹桥上玩耍。他吹着笛子,我爬到他的头上去,他一点都不生气,还会叮嘱我,烯儿,莫要摔下来。

很久很久以后,我明白了,我穷其一生,固执地寻找父皇的味道,不过是我怀念那样极度被重视的感觉,被人捧在手心的感觉。

张府的后花园里栽了很多很多的芍药。我时常看着那些芍药出神。张浔手持芍药向我求爱的时候,我曾鼓起全部的勇气告诉他,我幼年时从宫人口中听到的闲言。

他说:“臣并不在乎您嫡公主的身份。臣在意的是这十二年的陪伴与相知。臣答应过您,给您画一世的风筝。青梅竹马,一世白头。求公主成全。”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他在那一霎是爱我的。

婚后的日子安逸平静。张浔是个很好的画眉郎。他同父亲一样,犹如一湾缓缓流淌着的水。除了偶尔在心底介怀他曾经对二妹的情愫,并无别的不愉。

顺康十三年的深秋,灏儿大婚,他开始亲政。我那从长乐二年入昌黎阁拜相的公公,被邹伏所害。我没有想到,张府竟然有一天也会失势。我坐着母后给我的金步辇到了凤鸾殿。灏儿命小舟叫了我过去。他坐在昔日母后坐的位置上,龙涎香的味道浓郁极了。

“皇姊勿忧,纵是张大人不再为相,孤也会保你和驸马一世的荣华。”

“这件事,你有没有告知与母后?”

他靠在椅子上,停顿了一会儿,深深地笑了笑:“皇姊,如今坐在这里的,是孤,不是母后。”我冷冷地笑了笑:“这么说,成烯倒要向圣上谢恩了。”他皱眉:“皇姊应该审视自己的言行,审视一下你对孤、对皇后说话的态度。皇姊是天家女,难道不懂什么叫规矩。”

我转身去了萱瑞殿。我跨过一条又一条的石径,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看见母后立于一株木芙蓉旁。她看见我,柔和道:“烯儿。”我靠在她怀里:“母后。”

母后用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发。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与母亲如此亲近。她牵着我的手,到殿内。她亲自走入萱瑞殿的小厨房给我做了碗我小时候最爱吃的芙蓉羹。

“烯儿,你是即将为人母的人了,万事都不要冲动。”母后平静地看着我喝完那碗羹。

“你出来得久了,恐驸马一家忧心,回去吧。”我向母后磕了个头,转身离去。

那一霎,我想到了很多,从父皇离去到现在,从何烈,到张浔,我突然意识到母后对我无尽的宠爱与宽纵。

“烯儿——”

我走了几步,见她倚在门框。

“烯儿,你要理解你弟弟,他有他的考量。”

我点了点头。

“你是母后的孩子,母后永远牵挂你。”

我愣了下,莫名觉得不祥。

那日回到家,张浔紧紧地抱着我。“烯儿,你莫要再进宫说这些事了。父亲大人自己都看开了,他说,宦途似风水,君心如虚舟。咱们又有何看不开的呢?”

烛光下,他的脸还是那么儒雅干净。“烯儿,我怕圣上迁怒于你。烯儿,什么都不重要。咱们都好好儿的,就是最大的圆满。”

我与张浔,有了夫妻之间风雨同舟的味道。我看了看隆起的肚子,看了看他,那些介怀的旧事缓缓地放下。

顺康十四年二月,我腹痛发作,生下我与张浔的长女张泱儿。孩子刚出生一刻钟,我便听到了“太后崩逝”的消息。竟然如此的巧。

母后病了的消息散出来多时了。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么快逝去。在我心中,她是最强大的啊。她应该无坚不摧,永远地站在风口,给我们挡风的啊。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落在怀中婴儿的小脸上。

“母后没了,没了……”我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我穿着白色的夹袄,白色的襦裙,蹲在乾坤殿的门槛边。母后急匆匆地跨过门槛,往外走去。她走啊走,走啊走,直到消失在我的眼前,再也不见。

母后。您上次那句话,我悟出来了。我是您的孩子,您亲生的女儿。井涸而后知水之可贵,兵燹而后知清平之可贵。举凡世间幸福之事,均过去方知。

母后,您的良苦用心,我懂得了。我会惜福的。

愿劳碌了一生的您,在另一个世界,得享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