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二公主
漠北又到了迁徙的季节。
天启从王帐里走出来,嘱咐我身边的侍女:“要小心,莫让王妃磕着碰着,更别让她提东西。”
侍女连忙点头。
我笑:“你都说了好多回了,纵是耳背之人,恐也记住了。”“炘儿,我怕你逞强。”天启伸手,抚了抚我额角的碎发。
原本是一个月以前就该迁徙的。可因天启坚持要等我腹中胎儿满三月才动身,硬是将部落迁徙的日子延迟了一个月。
婆母塔娜自入了秋以后,一直神色不安。族中诸事,都交与天启打理。我每日晨昏都会按中原的规矩去向她请安。她或是拿着弯弓射着天上的雄鹰,或是摸着银壶往口中送一口烈酒。她看着我,笑:“成炘,这里不是你们汉人的皇宫,我也不是你那陆芯儿母后,你不必做这些规矩。”我低头道:“敬您,不是规矩,是做儿媳的本分。”她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随你去吧。”
我知道,婆母是因为明宇舅父的原因而郁郁伤怀。舅父在南境失踪了,生死未卜。婆母这一生与舅父的缘分虽然如烟花般一闪而过,但婆母从未真正将舅父忘怀。她曾洒脱地告诉母后和舅父,成全比得到重要得多。
她成全了,但她真的快乐吗?只有她自己知道。站在事外的人,永远只能看见她潇洒的转身。可她在寂静的深夜,立于沙漠冷月泉边的心事,没人看得见。
婆母派了漠北武功最高的巴特尔去寻找舅父。
有时,婆母心情好的时候,会到我的帐篷来,给我送一壶奶茶。她喜欢问我一些孩子气的问题。
“为什么陆芯儿跟陆明宇都姓陆?”
我想了想,回答道:“中原同姓者甚多。”
“那你们为什么要叫陆明宇舅父?”
“因为他与母后亲如姐弟。就连圣上,一直称其为舅父明公。”
婆母将手上的飞镖射得老远。“不过是比我早一些认识罢了。”复又垂头道,“陆芯儿真是个幸运的女人,得许多人真心爱护。”我沉吟半晌,道:“母后亦是个很不容易的女人,吃过很多的苦。”
天启告诉我,婆母提起“他”时,脾气便会变得很乖戾,让我莫要较真。我笑笑:“怎么会。我喜欢婆母的性子。她是性情中人。”
婆母乍一听到舅父的腿被阿罗伽砍掉一只时,曾扬言要骑马冲去南境剁掉阿罗伽的头。被天启死死拦住方罢。天启不习惯叫“父亲”二字,总是用“他”这个字来代替。
“母亲,他已经将阿罗伽赶到了湿瘴之地,阿罗伽也已经投降。您告诉过我,穷寇勿追,此用兵之法也。何况,那是圣朝与南境的战事,咱们不能贸然出手啊。”
婆母总算是冷静下来。在之后很长的日子里,她都看着天上的大雁发呆。大雁是忠贞之鸟。一生只爱一个。婆母,就是那悲鸣的大雁。可惜,她与舅父这一生有缘无分。
“不过是比我早一些认识罢了。”她喃喃念着。
她羡慕,却不恨。我想起母后曾经告诉我,婆母是个至为磊落的女人。
我刚嫁给天启的时候,很怕,怕自己没有福气有身孕。上京宫中医官署的医官们曾说,我小时候就多病,身子积下了弱症,与寻常人有异。
入漠北王帐连续三个月,没有好消息传来。我虽没有开口与天启提过这件事,但暗自吃一些助孕的药。那是我出阁时,悄悄塞到嫁妆箱的。
有一天,无意被天启看见了,他大跨步地走到我身边坐下来:“炘儿,你在吃什么?”
“我……在吃一些滋补身体的良药。”
天启从我手中接过碗,放下来,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炘儿,我知道你曾经吃过很多很多的苦,我既娶了你,便不会让你再受一丝委屈。不仅我不会委屈你,也不会允许你自己委屈自己。”我心头一酸,摇摇头:“我没有委屈自己。”
他拉着我的手,骑着马,奔到草原的深处。一大片一大片的山丹花,开得如火一样。他拉着我躺在山丹花丛中。“炘儿,山丹花在漠北叫作萨日朗,你知道萨日朗代表着什么吗?夫妻团结,早生贵子。长生天在上,我相信,我们真心相爱,一定会得赐一个最好最好的孩子。”我点点头。眼泪从眼角流出。
我生母常贵嫔因为走错了路,从没做过一日的母亲。我好怕,冥冥之中有报应,我亦得不到做母亲的资格。
天启的嘴唇就像草原里的露珠一般,柔软清凉。他亲吻我的眼睫,我闭上眼来。
风吹着满山坡的萨日朗,天启给我一场最真、最美的欢爱。火红的晚霞,映着火红色的花,落在我们的身上。
不久后,我便有孕了。漠北的巫医说,我腹中所怀的孩子非常健硕,是长生天最美好的赐予。我与天启都欢喜非常。
胎儿满三个月后,王帐迁徙。刚刚迁徙完毕,漠北就得到消息:太后崩逝。
按照邦交礼仪,漠北需遣使者前去上京参加国丧。天启怕我过于悲痛,让人瞒着我。可我还是发现了。“太后崩逝”这四个字就像火炭一样灼人眼眶。我走出帐篷,站在一片萧瑟而苍茫的大草原上。母后的音容笑貌在我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炘儿,到了夫家,夫妻和睦为上,愿我儿与驸马,恩爱百年。”这是母后送我出嫁时说的话。我本与天启说好了,待我生下孩儿满周年之后,便携子归宁。我要回上京,回皇宫,看望母后。可还没等到那一天,母后竟去了。
去得如此突然。难道是灏儿吗?他终究是没有听进我临别前的嘱咐吗?上京的朝中现在究竟到了什么样的田地?
我越思越乱,悲从中来。一件松软的兽皮披在我的身上。我转头,竟是婆母。她的脸上时而阴云密布,时而霁月风光。
“成炘,陆芯儿没死,你莫要太过悲痛,伤着我的孙儿。”
“母后她……”
“她出宫去跟陆明宇会合了。”婆母说着,长叹一声:“她竟然真敢走出这一步。陆明宇南境一役,倒因祸得福了。若没有这出意外,陆芯儿想来没这么快下定决心。”
“您……怎么知道的?”
婆母将手中的一卷如短小竹枝一般的密函递到我手中。“陆芯儿走后,没有忘记让玄离阁的沈大人往漠北发了封密函。你叫了她二十载的母后,她是惦记你的。她怕你伤心。所以,她要把实情告诉你。”
我细细地看那密函。婆母没有说出口的是,母后发这封密函,还有一半原因,是让婆母知道舅父的行踪,好让婆母安心。那是一种女人与女人之间才懂的感情。母后与婆母惺惺相惜。
“你那坐在金銮殿上的兄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婆母道。我小心翼翼地将密函放入怀中。婆母转身离去。走前说了句话:“陆芯儿值得。”
母后在朝堂上谋算了半辈子,最终将一身踪迹留在了浩渺的江湖中。我为她高兴。
大姐曾经质疑过母后对父皇的感情,天下大多数人都质疑过母后对父皇的感情。他们以为母后是阴诡的,热爱权势的,恨不能踩着父皇的鲜血往上爬的。而我,从未质疑过。
我相信母后深深地爱过父皇。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和最美好的岁月。一个女人只有很爱很爱一个男人,才会对他所有的孩子心怀慈悲,才会对他的基业毫无私心。母后若不肯放权,胜负难定。朝堂上又多增几许鲜血?
我懂母后。从始至终。
数月后,在一个霞光镀满黄沙的夕阳,我生下我与天启的儿子。他长得白胖可爱,眼睛湿漉漉的,又圆又大,小胳膊有力地挥动着,小腿乱弹。
婆母为他取名:孟和。孟和,就是大漠语里永恒的意思。
我给母后写信。等孟和满周岁了,我就带他去红衣岛探望外祖母。
母后,谢谢你曾经给了一个残缺女孩幼年绵长的爱。爱是这世上会代代延续的东西。很多美好的品质,都是因爱而生。比如坚强,比如善良,比如承担,比如勇敢。
宽广的爱,从你的内心伸展而来,给了我。我会把同样的爱,给孟和,给所有大漠的族人。
我会与天启,齐死生,同宠辱,泯春秋,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