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骊山
细密的竹枝遮挡得整个山谷暗无天日,姜玉姬努力辨识着杂草丛中的那一条小径,身后,孟侍医提着医箱,赶车的七子背着满满一筐从宫中带出来的药材,东二十一步,探到滑石,转北,再二十一步,探到滑石,再往东行……直到走进那一片竹林的最深处,直到看到丝丝缕缕的炊烟升起。
见到那一处隐在竹林深处的小小庭院时,已是倦鸟归巢时分。
门扉轻掩,姜玉姬轻轻唤了声“秋姑姑”,便听到身后一路都不曾开口说话的孟侍医喃喃自语了一声,“茴香,”姜玉姬这才发现,那小小庭院的院墙下,果真植了三两排茴香草,在这个季节里,仍有几株开着团团的鹅黄色娇蕊。
“孟大人是说带着药材里缺了小茴香吗?”七子在一侧不解,用手托了托肩上的药蒌,闷头闷脑地问了一句。
孟侍医却不理会,只是定定看着那一片茴香草,终缓缓地别过了脸去。
有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只小白猴先从屋子里蹿了出来,三两下爬到院墙上,歪着脑袋、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们,直到一个声音带着惊和喜地撞进姜玉姬的耳朵里,“孟先生?”
待姜玉姬从小白猴身上收回视线时,已看到了提着一盏夜灯站在庭院中的秋姑姑,门扉推了开来,一向秋姑姑连该有的礼节都忘了,尊了声“夫人”,目光便一直落在孟侍医的身上,语无伦次地问着,“孟先生?真是孟先生来了,六公主,六公主不大好了,她,她今天一大早还说,又梦见回到了西颐……”
秋姑姑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在姜玉姬的记忆里,西颐,似乎是蜀郡深处的一片山峦,书上所言,那里一年四季青山绵延,碧水幽长。
而孟侍医的声音已然微微发着颤,“姑姑,她在哪儿,还烦请姑姑带路,我要看看她。”
隔着一层朦胧的床幔,就着一盏如豆的小油灯,姜玉姬看到了病榻上躺着的一个削瘦身影,她想起仿佛就在不久前,六公主还笑呵呵地拉着她的手,温和又不失长辈严厉地看着她,可却一转眼间,却已然物是人非。再听到那床榻之间那有气无力地咳嗽声传来,不禁怜悯与焦急从心底层层泛起,待要提步上前去,已被秋姑姑一伸手握住了胳膊,长长的一声叹息,“夫人,您就让他们单独见见吧,他们,十多年没见上一面了。”
姜玉姬生生止了脚步,将心中所有和猜测藏在了心底,再次抬眼看去时,孟侍医已是切完了脉,侧身在随身的医箱里急匆匆地翻寻着什么,暗淡烛灯摇曳下的半个侧影,莫名的多了一抹凄凄然的形容。
姜玉姬随秋姑姑出了内室,外厅里,七子坐在角落里逗弄着小白猴,一言不语,见到姜玉姬出来,起身见了礼,便将身侧小案上的茶瓮、茶盏连同整个茶盘端到了姜玉姬面前的几案上。
姜玉姬堪堪坐下来喝了口热茶,孟侍医便急急地掀帘而出,几乎是一路冲到七子放在角落里的药蒌里,匆匆拣了几包药草,便再次急匆匆地向后院冲去,一边的七子瞅了眼姜玉姬和秋姑姑,在秋姑姑起身的瞬间站了起来,“夫人,我给先生煎药去,”七子匆匆见了礼,便小跑着跟了上去。
见秋姑姑如同卸去重担般地坐了下来,姜玉姬提壶给秋姑姑面前的杯盏里续了茶,轻言相劝着,“姑姑请放心,有孟侍医在,六公主定会康复的。”
秋姑姑如同没有听见般,只是看着七子飞奔出去的背影怔怔地发了会愣,垂下了眼帘,长长地叹息了一回,“快二十年了,他们俩也真正是狠心,说此生不复相见,就真正如此不再相见,哪怕,哪怕只隔了这么半日路程的距离。当年六公主避世西颐山的几年里,他们天天一起上山采药,一起炮制药材,一起抄医方,那个时候,六公主是已经铁了心不想当皇室公主,而他也不是名传天下的名医,倘若不是先皇的一纸诏令,他们现在,现在……”
秋姑姑停下来叹息了一回,继续说道,“六公主离开西颐的时候,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相见,只让人退回了公主亲手相赠的药囊一枚,捎话说此生不复相见。可后来,他却不顾祖上的遗训,千方百计地进了宫当了名侍医,借着祖上的声名,和自己无双的医术,不出三年便真正名扬了天下。”
“六公主说,她当年只是恼怒下失了句言,却没想到那句话,他却是这般地介意。成不了人中龙凤又如何,六公主堂堂皇家血脉,说能舍弃便可舍弃,可他执意要如此出人头地,博得一声半名,如今名贯天下了,又能如何?且不说,皇室贵女,再怎么不受宠爱,再怎么一出世便流落在外,可那身份地位终究在,任凭如何,又岂是能随便下嫁的?”
秋姑姑自顾自地说完,目光软软地瞟向内室,“只是苦了六公主,这一世孤孤单单,虽顶着皇家公主的名头,可却过得甚是孤苦。”
姜玉姬听着秋姑姑前后甚至自相矛盾的话语,却也渐渐听出个大概来,只是皇家秘辛,又是长辈间的私密事,甚至关乎整个大秦皇室的颜面,不便议论,只能权当是秋姑姑借机发发闹骚,她亦只能听着,陪着喝上杯热茶。
窗外风声四起,幽僻山谷,静夜里只闻不远处山泉瀑布倾泻直下的怒吼、飞禽走兽偶尔的嘶鸣,间或夹杂着病榻上之人如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
那一夜,姜玉姬睡得不甚安稳,睡梦里依稀见到了子婴,子婴把脸深深地埋进苍白的衣袖里,衣袖上沾满着血渍,她看不到他的脸,他一直把自己的脸藏着,藏在那两扇宽大的衣袖后,他的身后,似乎是熊熊燃烧的烈焰,火舌在半空里翻滚着,舔舐着,那高高跃升的烈火,似乎就要借着无尽的狂风将子婴层层地卷了进去。
姜玉姬猛然间惊坐起,顿觉得后背脊梁已是冷汗涔涔,那个梦境太过于真实,梦境里的子婴,就真真切切地穿着无力瘫坐在望夷宫时的那一件墨底绣紫色暗云纹长袍,以金冠束发。
她记得她在望夷宫见到他时,偌大的殿宇,空****的只有倦倦粉尘呛在鼻端的气息,她便在冷冰冰的地席上看到了他,瑟缩着,缩成一团,似乎,自己的脚步声、手中烛火的微光、都惊吓到了他。
她记得她在他身前跪立下去的时候,借着烛火的微光,看到的,便是如同梦里的场景,只不过,笼在他身后的不是熊熊的火光,而是她手中灯烛的光芒,一样的火苗跳跃着、啃噬着。
她开始怀疑自己此番匆匆离宫之举并不是最佳的选择。
孟侍医在看着七子将药草装车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只是告诉姜玉姬子婴的病症只是忧思过度,心血耗尽所致,只需静养便可,并无性命之忧,可是在姜玉姬此刻的脑海里,却隐约觉得,子婴仿佛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她,又或者,原本便想要支开她。
可是支开她,他要做什么?
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可也仅仅只是一丝若有若无的,一闪而过的思绪,她想抓,却抓不住,那些没有缘由地、突然闯进脑海中的想法就如同一缕无形的细风般,一闪而过。
宫里宫外,她突然不敢再去深想。
天蒙蒙亮的时候,雪开始飘落下来,一层一层地掩盖了整片山谷,姜玉姬披了雪袍出门的时候,便在院墙下见到了孟侍医,他正拢了件青色墨缘的斗篷,只身蹲在茫茫的雪地里,一株株地拔着已然大半掩埋进雪地里的茴香草。
不过是一夜之间,穿过荒野的风雪,便将那些细碎而娇嫩的花朵肆虐到凋零。
踩在雪地里“哎呀”响的细碎脚步声惊扰了孟侍医,他微微转过头来,却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的起身见礼,只是再木然地转过头去,依旧小心翼翼地拔着茴香草,声音暗哑地问道,“夫人知道茴香草的意思吗?茴香,回乡。秋姑姑说,她每年都会在这院子里种植茴香草,从她不得不回咸阳郡的第二年,每年都种,种满满的一院子,看着它们发芽、长大、开花,可是,我却都错过了,错过了近二十年。”
姜玉姬静静地听着,孟侍医的声音带着夙夜辛劳的疲惫,那满含心酸和无奈的话语顺着风雪飘来,似乎经过了寒风冷雪的涤**,更多了一抹的凄凉。
“我教她认的第一种药草就是茴香草,可她怎么都记不住茴香草的药效,她说她只喜欢茴香草开的花,团团的一片,花的颜色,像极了我初见她时,她穿的曲裾衣裙,她穿的朱色交领缠枝藤蔓深衣也是鹅黄色的,站在废井的边沿上,伸着脑袋瞪大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后来,后来我才知道,她本想设陷阱抓一只白色的兔子,结果,却是我落了进去。”
孟侍医缓缓地起了身,手里还握着几株沾着雪泥的茴香草,对着姜玉姬,就在那漫天的雪地里,深深地掬了一礼,“夫人,请恕孟昕忠义不能两全,我意欲辞官,只是无法面见主上呈上文书,还请夫人在主上面前替孟昕美言两句,孟昕感激不尽。她所剩时日不多了,孟昕此生已经白白错过了几欲二十年,这最后二十个时辰,我不想再错过了。”
那一场漫天的大雪,六公主终没能熬过去,雪住风止天晴就时候,她终没再看一眼那灿烂的雪后阳光。
姜玉姬眼睁睁看着六公主将最后一抹淡淡的的笑容留给了孟昕,便永远阖上了眼眸。
她去的,似乎很安详,一直安详而温和地笑着,就如同那个时候她坐在高椅上,温和地看着她笑着,将她的手轻轻地放进子婴的手心里,只不过,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那个她一直刻在心底满怀感激之情的贵女,那个神情肃然,却让她默然起敬的六公主,就在这一年第一场雪落的时候离开了人世。
姜玉姬默默地转过了头去,整间内室,只有炭盒里炭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孟昕依旧保持着半跪在榻凳上,将六公主的双手紧紧握在掌心的姿态,眼底的眸光,就那么一直落在六公主的脸上,哀伤的、绝望的,不加任何的掩饰。
唯有这些年一直陪伴着六公主的秋姑姑,在六公主的脖颈微微歪向一侧的时候,颓然地跌坐在了一侧的地席上,久经岁月风霜的脸上,瞬间便是老泪无声无息纵横。
离开山谷的时候,只有七子和姜玉姬。
和来时一样,日落黄昏,夕阳染红天际,倦鸟归巢。
姜玉姬回头看向这座被厚重的白雪层层覆盖的小院时,孟昕依旧蹲在雪地里,拔着那些尚不曾拔完的茴香草,雪已停,一天一夜的冰霜寒冻,雪地里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可他依旧用双手刨开冰雪,将那些茴香草一株株连根带茎地拔起。
她记得就在昨日午后,孟昕还举着一株清理地非常干净的茴香草,对躺在病榻上神思不清的六公主讲着,“这是茴香草,俗称谷香、浑香,岭南也称香丝菜、怀香,北方做的茴香菜团,便是用的它的嫩叶,只是其味道你估计不喜。它开黄色的团状花,花形如伞,花蕊浓香,花谢后结果,其果实常作香料用,也可入药,茴香全身都是宝,根、叶、全草也均可入药,味辛性温,具有行气止痛,健胃散寒的功效,主治胃寒痛、小腹冷痛。女子每月来葵水,若是小腹冷痛,也是可以用一用的。你记住了吗?我可不讲第二遍,祖上的医册里记载有数千味药草,我天天教你识一样,全部教完,也得十数年呢。所以,你需谨记我说的每一个字,不能忘,好吗?……”
那个时候她的手就落在微微扬起的门帐上,透过那一席床幔的间隙,她看到六公主好像微微点了点头,她轻轻地落下门帐,转身再轻轻地离去。却不曾想,那已是他们俩共度的最后时光。
最后的时光里,他们依旧念叨着“茴香”。
回乡。
她想,她确实也该回去了。
竹林深处几日,外面是何光景,她猜测不到,也不敢去猜测。
七子从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后院中赶着马车前来相迎时,姜玉姬正清理完最后一抹走出竹林的足迹,俯身钻进马车的时候,似乎雪后清冷的空气里,隐隐约约飘来烟火的气息,炙热的,焦灼的。
姜玉姬的脚生生停了下来,她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可就在她转身下得车马,踩着厚厚的雪地想着要再返回那密林深处时,一只如同雪团一样的小白猴猛然间从竹林里飞蹿了出来,落在姜玉姬脚前的树枝上“吱吱”地叫着,那叫声,亦是哀伤而绝望。
小白猴的一只爪子上,依旧抓着半枝茴香草,只不过,那株草似是从烈焰中捡拾起的一般,早已不复夕阳下茂盛的模样,已然烧焦的枝叶,一触即碎。而小白猴的半只前爪,已然被烧光了白毛去,焦黄的一片。
七子停了马,上前来对小白猴招了招手,小白猴便跃到了七子的身上,缩进七子的怀抱里,一动不动。
车在雪地里时疾时缓地离去,那从密林深处腾起的浓浓黑烟,终层层地陷进夜色里,再也不现。
那场雪,下得似乎早了几日。
部属每隔半个时辰来报一次军情的时候,项羽依旧穿着厚重的铠甲战袍,保持着站在羊皮地图前的姿势已经足足大半日了,他知道刘邦已听从了军中谋士张良的建议,大队人马声东击西地绕过峣关,打了两场不值得一说的小仗,便直逼武关,将要安营扎寨在了灞河之上,他也知道刘邦亲派了文弱的使臣前去秦宫游说子婴劝投降,他甚至知道子婴最倚重的一个将军在拔营点兵出征守城时声音都在发抖。
一连三日了,军中副将数次持了令旗,更了厚重的铠甲在军帐外请命,扬言不把背信弃义的小人刘邦的人头带回来誓不罢休,军中谋臣甚至于跪地相求,只差以头戕地,劝说他速速出兵攻进咸阳,阻挡刘邦的脚步,只求占得最后一丝先机。
可他都沉着脸没有答应,半个字也不肯说,甚至于在副将再三请命时抽出刀架上的一柄重柄弯刀扬手便掷飞了出去,那重柄弯刀在半空里划过,便生生折断了营帐的一侧门柱。
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大破秦军后,已然攻破了函谷关,却迟迟不肯再趁胜出兵,迟迟也不肯再前行一步,攻进那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咸阳城去,然后为王也好,称帝也罢,可偏偏……
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
只是因为她出城了,只是因为她匆匆去了骊山的方向,只是因为她的马车车厢里,装了满满一车厢的药草。
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那个愚蠢的将士见车上只有医士女眷,仅仅只是因为车马是从秦宫宫城里开赴了出来,方多嘴汇报了一句,他再命人私下去查其踪迹时,便只知道她出了东门,去处不明。
那个时候他站在军帐外面,旷野的长风呼啸而至,卷飞起他沉重铜钉的甲衣,他紧握着拳,强忍着心里层层翻滚上来的思绪,将所有的不悦都强迫自己深埋在了心底。
出东门,那个方向通往苍梧郡山下那一处荒废的庭院,那个方向也通往上溪村……
他甚至开始期望,她最好是回了上溪村,尽管从虞姬的言语里他知道那个庞大家族的当家主母并不甚心悦她这个庶出的女儿,可毕竟,她目前还是整个大秦的主母,那个他不屑的男人子婴给予她的这个身份,至少,可以让她一段时间内养尊处优,而不必经受这世间只属于男人的战火的洗礼与荼毒。
他甚至开始在脑海里盘算着,一旦战火蔓延,硝烟不断,他该如何避开上溪村方圆十里免遭腥风血雨,他希望她就呆在上溪村,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踏进这纷乱的战局里。
可是他也知道,她不会就这样离开秦宫,离开据报是长得极其像她的那一位小公主。
母子连心,谁说又不是呢?
他的虞姬也再次有了身孕,他无数次看到虞姬轻轻地抚着肚子,一脸柔和地跟空气说着话,甚至于连步行走路都小心翼翼,也不再央求要坐上他的马背,他便隐约明白了几分女子天性中做为母亲和即将成为母亲的自豪和忧虑。
他猜测她只是为了去探病,带了宫中的医士,带了一车的药草,就如同当年她派了孟神医来救治他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她要去救谁,他不得而知。
可是一连三日了,都没有她从各个城门回宫的消息。
他站在羊皮地图卷前,目光紧紧地锁在咸阳郡,再缓缓打过周边所有的村镇街区,江陵、宛县、云阳、武关……所有的城池陌生而熟悉。他想他不能扰乱她回程时一路的安宁,他不希望让她看到漫天的飞箭流矢,看到战火硝烟的四起,看到短兵相接时的残酷与残忍,看到马蹄践碎山河的无情与无奈。
可他更害怕,刀林箭雨,会误伤了她。
他只能等。
等。
等找到她,或者,等她回宫。
可他的种种缘由,他都无法说出口去。
他只能静默地关注着每一个有可能的城池入口,甚至于在夜色层层掩护下单枪匹马地闯进周边的城池,站在城门下,看着那护城河水在夜的寒风里溅起层层水花,就那么漫无目的地找寻着,直到第五天九泽来报,那一日清晨的时候,一乘车马从东门进城,径直驶进了秦宫的望月门。
他便感觉长久以前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回落了下来,可是,心底却又是矛盾的,毕竟有了她的消息,毕竟他还能看到她,感觉得到她的存在,可是,她却依旧返回了秦宫,回到了那个即将日落西山的男人身边。
那一刻他再次恨得牙痒痒,恨得一拳落在面前的小案上,生生地震落了案上的两只陶瓮,陶瓮落到地上,瞬间便四分五裂了去。
冬日的咸阳城,苍白得,似乎没有一丝的生气。
姜玉姬在踏进宫门的时候便感觉到了整个秦宫的冷冷清清,绵阳到视线尽头的台阶上空无一人,甚至于殿宇边的高台上,也仅仅三两侍卫持戬而立,往日里十步一哨的壮丽景观,终不再复见。
姜玉姬抱着那只小白猴去了玉堂殿的书房,一名寺人缩着手立于廊下,见了姜玉姬,怔了会神,方又醒悟了过来,一脸的诧异神色,带着两分惴惴不安的神情行了礼,便后退了半步。
姜玉姬在廊檐下停了下来,那廊檐上依旧残留着一层薄薄的雪屑,在阳光照耀下,融化的雪水便一滴一滴的缓缓滴落着,那小白猴已是通了人性,抬头看了眼那廊檐上欲坠又未落的水滴,低低的呜呜叫唤着。
“今日怎么是你在当值?”姜玉姬拍了拍小白猴的头以做安慰,看着那寺人问道。
“冬夏和冬春都自请出宫了,”那寺人依旧半拘着身子回答到。
“其他人呢?也都自请出宫了吗?”姜玉姬隐隐猜测到了眼下的局面,可依旧想从他人处去求得一份证实。
“小的不知,卫总管只吩咐不必多心,可是自请出宫的,也都没有挽留,给了银两便放出宫去了,”寺人低眉顺眼地回道。
“那守宫的侍卫,怎么也只余不到一成?”
“回夫人,主上前几日都调去了峣关,眼下,应该还在回宫的路上,”那寺人的声音低了低,似乎书房里隐隐有了动静。
推开书房紧紧关闭的木门,姜玉姬看到子婴就背对着她站在那一面几乎铺满整面墙壁的羊皮地图前,地图上各种标记层层叠叠,而子婴就那站着,仿佛站了很久的样子。
“殿下,”姜玉姬低低唤了一声。
子婴依旧那般地站着,纹丝不动般,甚至于,听到姜玉姬的声音都不曾回过头来,只是声音极其平淡地开了口,“都走了,他们都自请出宫了,你不是也走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回来看着我亡国。”
子婴的声音很低,低得仿若是自言自语,那音调极为平淡,可那平淡里,却也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绝望和悲凉。
“殿下,”姜玉姬再次唤了一声。
“晚了,”子婴冷笑了一声,“刘邦带军绕过峣关,已经到达灞上了,兵临城下,这座秦宫,我守不住,大秦的江山,我也守不住。”子婴边说着边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便定定地落在缩在姜玉姬怀中的小白猴身上。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深深的陷进了眼眶里,眼眶周围一圈暗色的淤青,那目光带着无法掩饰的无助和绝望,却在看到小白猴的那一瞬间,那双空洞无枯井的眼底却陡然间涌出一滴泪来。
“姑母……”子婴嗫嚅着。
“殿下,六公主……,殿下节哀,”姜玉姬只觉得心尖一酸,转过脸去,由着那只小白猴跳出怀抱,跃到子婴的脚下,却只是抬着头,仰望着子婴。
子婴缓缓地蹲下了身去,伸手摸着小白猴的脑袋,再缓缓站起来时,眼底的凄凄然已然**然无存,面上的神色也再次恢复如初,“玉姬,你知道刘邦派人给我送来了什么吗?”
那窗下的一扇小几上,一面黑漆的木托盘上,就层层叠叠地堆着一堆的白色粗麻衣物,姜玉姬堪堪扫了一眼,便已然知晓了那是何物,再转过脸来,便看到了子婴眼底一抹探究的神色一闪而逝。
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神色,子婴在桌前坐了下来,顺手提了壶斟茶水,却怎料那壶中空空如矣,只得低叹了一回,“玉姬,你不该再回到这里来,他刘邦要的是我,和我手中的传国玉玺,”子婴的声音陡然间低了几分,暗含着一抹嘲讽,“不过一张称霸的椅子罢了,玉姬,当初就不应该将你牵扯进来。”
姜玉姬并不理会,只是在地席上跪坐下来,取火箸理了理炭盒里的精炭,又起身提壶取了水,将水瓮置于炭火上,方再次坐下来开了口,“殿下,如今就算殿下生了悔意,玉姬却终不悔,生也好,死也罢,只要殿下不离不弃,玉姬便生死相依。只是明月尚小,她终归无辜。”
“她已经送出宫去了,我将他托付给了云清,有陈夫子在,他们应当无恙,”子婴低下头去,伸手将坐立一旁久久不曾出声的小白猴拢在了怀里,他克制着内心如翻江海的层层情绪,极力用了最平稳的声音告诉了姜玉姬他已经做出的安排。
短短几日,从那名看似柔弱,仿佛一阵风便可吹倒的刘邦军中的使臣前来劝降后,他便想了无数种关于大秦国,关于他自己、关于姜玉姬、关于他们的孩子、关于他身边所有人的种种结局,他甚至也想过他的玉姬会陪了她共赴黄泉,或者是陪了他以身殉国,可是当她那句话从她口中亲自说出来的那一霎,他的内心依旧百感交集,可他却不得不克制着。
他确实生过悔意,他后悔当初迫不及待地求娶了她,后悔与她度过了那么多难忘的日子,难忘地让他就想时时刻刻沉湎在她的一颦一笑,只愿时光可以停止,可以不再多行一步,难忘得让他在历经数年的艰辛和孤苦无依后终于找到了心灵的寄托,可是如今,他又怎么能忍心割舍去?可是当年,以他当时他的身份,当时那些将头颅提在手上的日子,日日夜夜在刀尖上舔舐伤口的境状,又如何能去拥有她?
可倘若当初是真的下定了决心断了那份情、绝了那份心,恐怕,他只会更悔。
一连数日,他都在回忆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他想到了项羽,亲卫密报说,项羽已是铁了心的不肯与刘邦再联合兵力,甚至于已生了厌弃之意,可当刘邦背信弃义地领兵抢先于他一步逼近咸阳城时,他却按兵不动了。
亲卫密报说,整个军中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可是他却知道,项羽之举,终究是为了什么。
因为姜玉姬。
许是不忍,许是不舍。
子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抬眼时,炭火上置的陶瓮里的山泉水已经煮沸,细小的水珠正扑腾着四溢着,而姜玉姬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子婴的走神和片刻的恍惚,只是取过茶几上的一只小鱼纹红漆陶罐,往陶瓮中沸腾的水中洒了一把盐,又从自己随身的小荷包香囊里取了一块干姜放入水中,再放了一小撮茶叶进去。
不过转眼间,水沸腾的热气氤氲里,便陡然间多了一抹干姜的辛辣和茶的清香之气,而姜玉姬已是取长勺舀了一勺茶汤倒进子婴面前的陶盏里,“殿下喝喝看,近几日天寒,加一块姜,去去寒,也去去殿下肺腑中的抑郁之气。”
那陶盏里的茶汤色泽清澈微黄,堪堪端到唇边,煮沸的潮湿之便笼在了眼前,茶汤入喉,入口有姜的辛辣,回味时又有抹微甜。
“殿下您看,这小小的几片叶子在水中升腾起伏,像什么?”姜玉姬也给自己舀了一勺茶汤,一片黄中带绿色的叶子就在不经意间闯进子婴的视线。
子婴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汤不说话。
“我知道殿下在忧虑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留下的又是什么,殿下曾阅天下卷册,可曾想过这些?”姜玉姬将手中的陶盏递到唇边,却并不喝下去,“小的时候曾随祖母去拜访过一位隐居的高人,当时曾祖离世不久,祖母整日里忧郁寡欢,那位高人也是这般给祖母煮了一壶自制的茶,说,‘它只是一片叶子,在它的世界里,没有这么多眼前身后的纷扰,也没有那么多炎凉冷暖的无常。只是自然的生,自然的死,貌似平平,实有深意。草木乃天蕴地育,至清至洁,汲日月之魂,山水之魄。所以远胜我们红尘凡心,这份淡泊与恣意、随性与从容惬意,更是人力所不及。这一片不起眼的叶子,从春到秋,兴许被花香浸过、或许也被雨水淋过、只不定还被微醉微醺的春风摇曳过,可是最后在暮秋凋零,却已不是春天的那一瓣了。其实人一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姜玉姬顿了顿,将陶盏中的茶汤一口饮尽,再次抬眼看向子婴,“当时年岁尚小,并不曾理会到其中的深意,只是觉得一片小小的叶子都能被他说得如此高深,故而将这番话记在了心里,如今细细品味,却也真心觉得甚有一番的道理。那位高人当时年岁已高,后些年仿佛也听说仙逝了,祖母知道后,只是默默无言地在庭院里亲手植了两株茶树已表纪念,再无后话。”
“殿下智谋远高于我,自然也是懂得这番话的深意的,终究人的一生,谁又会一直风顺,大多在经历风雨浮沉后,自然会觉得曾经苦苦追寻的,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就如这片叶子,在这瓮中随波逐流,上下翻腾,可到最终,也不过是两种姿态,或沉,或浮。殿下如今所面临的,不也正如此么?”
子婴依旧不说话,只是默默无言地吃着茶,一盏接一盏,姜玉姬亦再不言语,只是依旧有条不紊地续水添茶,窗外渐渐暗了下去,日暮夕阳下的长风渐起,那长风吹过殿外廊下早已落光了叶子的枝桠,呜咽细响着,伴随着炭盒里精炭偶尔噼里啪啦的轻响,整个殿堂,除此之外便是静默无声,而子婴,却是陡然间坐在地席上,低低的哭出声来。
那哭声里,包含了太多的委屈、压抑、克制、哀伤、失落、绝望、愧疚。
姜玉姬添茶的动作亦停了下来,子婴的哭声,她都懂,她也知道,此刻的子婴是真正放下了,放下了一切,放下了对大秦祖业的执念,放下了对那无比崇高皇权的倚仗,放下了对所有皇权下森森白骨的惧怕,放下了对她的愧疚……
她亦明白这些年子婴的坚持将在明日后终将终结,她亦明白从此之后他将会从那最高处跌入深谷,她亦明白此几日兵临城下带给他的层层重压,她亦明白这些天他在如何地努力……可毕竟,整个大秦已是千疮百孔,河决不可复壅,鱼烂不可复全,以他一人之力,终无回天之术。
姜玉姬起身,复至子婴身侧,再次坐了下来,将自己的罗帕递到子婴面前,轻声说道,“不管明日如何,是生是死,你只需记住,你依旧还是我的夫君,当日于归,就不曾后悔。”
那一日的天空阴沉得可怕,四面八方的云层就团团聚拢在苍茫的天空下,风吹过咸阳城的街道,清冷的空气里,连灰烬都泛着一抹的寒意,那抹寒意,冰凉刺骨。
那刺骨的寒风就不住地从项羽耳侧呼啸而过,仿佛暴风雪来临前的长风就裹挟着树林间残存的枯枝败叶,不停地抽打在他的身上脸上,那穿过树林的寒风就层层地灌进他的脖颈里,然后一路游走着,冰寒了他的整个脊梁,可他依旧策马狂奔着。
他怎么也不曾想到,那个曾经一度傲视于他的子婴,那个一度以为将全天下都握在了掌心的子婴,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秦世孙,竟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想倘若是他,他一定拼个鱼死网破,哪怕是玉石俱焚,哪怕是最后死在对手的刀枪箭雨里、流尽了最后的一滴鲜血,也好过如此这般任人践踏。
亲卫说,子婴接受了刘邦的降书,将于今日前往刘邦军中投降。
亲卫还说,刘邦不知听从了谁的建议,还命军中军妇连夜赶制了粗麻的孝衣孝服,并男女两套的孝袍,差人给子婴送进了宫去……
他只知道,他的心在瞬间便乱了。
乱得他不顾一切地翻身上马便扬蹄绝尘而去,一路上他想过了种种见到他们会发生的局面,他甚至想过自己会怒而一戟便刺破子婴的心脏,可是,她怎么办?
他突然地害怕,害怕自己手中带血的戟也不得不指向她的咽喉。
他项羽,可以杀敌不眨眼,可以以一人之力对抗数十军士,可以面对泱泱大军逼阵而面不改色,可是,他却从不去滥杀手无寸铁的妇嬬老幼,又怎能去亲手弑杀他心中久久爱慕的女子?
关中的路尘土飞扬,似乎已有雪花开始飘落下来,落得极缓,缓得乌骓马飞身而过,那片雪花又再次被冲上了半空里,再次缓缓而落,可是她的结局,他却知道,他改变不了了。
他只觉得胸口疼,疼得厉害,仿佛那道伤口又生生撕裂了般,有如万箭穿心之痛,可就那在那一霎,他看见她了。
白色的马、白色的车架、白色的车帐、白色的车角流苏随风狂舞;她和子婴并排坐在车上,用白色的麻绳绑缚了自己。
那车马行得极缓,缓得他倘立于轵道的枯树林里,依旧隔着不太近的距离、隔了眼前横七竖八的枝桠,隔了他渐渐蕴起雾气的双眼,他依旧能清晰的看到她,看到她苍白的半边侧颜,看到她素白的麻衣、素白的头巾、素白的直裾裙、素白的……一如那一日清溪里盛开的朵朵的白莲。
大片大片的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晃过眼前,便落到了树枝上、马的鬃毛上、地上,他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模糊得他已然只看得到一片雪茫茫,雪茫茫……
他觉得心底疼,痛不可抑,那从心底一层一层泛上来的剜心之痛,他却只能强忍着,克制着,他觉得刹那间似乎整个天地都变得一片白茫茫,那一片白茫茫就全然颠倒着,旋转着,无尽无休,他只能紧紧地握着马的缰绳,不让自己在那片天旋地转从马背上栽下去。
他陡然间觉得喉间猛然蹿起一抹腥甜之气,一口鲜血便喷薄而出,落在雪花刚刚染白的地面上,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