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虞姬篇

他回来的时候,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过才下了不到一个时辰的雪,整个山峦河川、房屋庭院,便全然染成了白色。

入目处大片大片的白,白得耀眼,可是我不甚喜欢这般素淡的颜色,那般的白,仿佛白得苍茫无力,没有一丝生命的活力,仿佛,是那池塘水面上经不起一丝风、也经不起一抹浪的浮萍草。

可是项郎喜欢,他似乎极其喜欢这般的颜色。

喜欢素淡的白,喜欢素雅如雨后天空的天水碧。

可是很久之后,我便知道了,原来他所喜欢的,只不过,是妹妹喜欢的。

只不过,现如今他娶的是我,在他身边陪了他的也是我,更何况,我们将拥有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了。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不管他做了怎样的努力,他,终归是属于我虞姬一个人的。

我坐在窗下,地上残留着雪色透过的一片白痕,窗棂上糊着茜碧纱,那原本是赵国王宫里方用得上一尺半寸的物件,他却取来了送予我,连同此刻裹在我肩上的一件蓝狐大氅。

我停了手中的针线,起身往一旁的炭炉里添了把泽兰花屑,清幽馥郁的清烟便在瞬间袅袅直上,我堪堪再落下座去,便听到了窗外响起的马的嘶鸣声和刨蹄声。

那是乌骓马的叫声,洪亮高亢,可此时的声音里,却带着一丝的急促和焦躁不安。

我唤了声“成睿”,只因那孩子年岁尚小,我便留了他在后院里专职伺弄乌骓马,可随着我的叫声,半掩的门扉也被人大力推了开来,成睿踉跄着,扶了门下的廊柱方稳住了脚步,目光尚不及寻见我,便一脸的惊慌和不知所措,语无伦次地嚷道,“夫人,将军,将军吐血了,将军,昏过去了。”

那从洞开的大门里瞬间涌进来的寒风便将炭盒里的炭灰和花屑的清烟卷进了眼睛里,迷得我瞬间便湿了眼眶。

军中医士来的极为迅速,一面向我行着礼,一边急切地扑到塌上探察着他的病情。

我立在一侧,看着他灰白色外袍上沾染着的雪迹和血渍,听着几名医士忧心忡忡地商讨着这如山倒般的旧疾,身侧炭盒里暖烟袅袅,我却觉得全身倍感寒凉。

我不知道他一早便去了哪里,我只记得清早醒过来的时候,身侧的被裘已是凉得没有一丝的温度,我隐约知道刘邦的队伍似乎是领先他一步打到了咸阳城,可他麾下军士已达十万之众,这两年已是一呼百诺,而他,似乎也不曾将刘邦的此番宵小行径置于心上,可是当他被成睿搀扶着、半搂着,费力地安置在软榻之上时,我却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乱。

我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可我猜测不到,就如同昨日里还是冬日暖阳高照,而今日却是一片白雪突兀的皑皑茫茫。

医士皱着眉头开了药方后便告退离去,而我便跪坐在软榻边上,看着他昏睡中依旧紧锁着的双眉,那眉梢眼角,似乎,带着锥心之痛。

可他痛从何来?

我拢着肩上的蓝狐大氅,手中缝制孩儿小小夹衣的针便生生扎到自己的手指上,血珠涌了出来,殷虹的颜色渐渐凝固干涸了去,黯淡的血色,像极了他回来时衣襟上血滴残留的色泽。

医士说,他是急火攻心。

日沉西山的时候,军中两名副将进来探视,彼此之间面面相觑了一眼,便叹息着,小声的议论道“这可如何是好?刘邦那奸贼这几日就没消停过,天天玩些新花样蒙蔽世人的眼去,将军怎么这个时候犯了旧疾?”

“若是前两日还好说,怎么偏偏是今日,今日发生了多么重要的事情,我等商量好了对策,可就等着将军拿主意,可谁曾想,这个时候病了,病得还真不是时候!”

我堪堪领着一名随身的婢子看着煎好了药,滤了出来,端了来,欲给项郎热热的服下,行至窗外廊下,却听到了他们这般不合情理的言论,我只得停了下来,暂缓了脚步。

一名副将依然叹息了一声,“可不是么,那子婴就不是当皇帝的命,当年他父亲的皇位被亲兄弟夺了去,原本属于他的,也就注定不再属于他了,这才几天时间?月余?月余前他登位时,院子里那棵树就已经开始掉叶子了,眼下那树上的叶子尚没掉光,他这个皇帝倒是当到头了。”

“我还听说啊,这刘邦也确实做得不厚道,他还差人给子婴送了出殡送葬的孝服过去,逼着他们穿上前来受降,我还当子婴是个硬骨头,受了这样的屈辱,定要孤掷一注,拼个你死我活的,谁曾想,他还真穿着孝服,乘着白车驾着白马,这人还没奔黄泉路,就已经先自己给自己送葬了。敢情是,怕一照死了没人收尸,死无葬身之地?”

“先不说这主意究竟是谁出的,可我怎么听说刘邦派去的使臣,给子婴许诺的是以国玺换取丞相一职呢?好歹,也能保全性命不是?他是活到头了,可他的夫人呢?他夫人可素来是位聪慧善良之人,咸阳郡内百姓称赞的可不少,怎么偏偏就落得这个亡国陪葬的下场?”

我站在廊下,只觉得心口陡然一紧,似乎就有一口气堪堪堵在了胸腔深处,呼不出来也吸不进去,身子隐隐踉跄了半步,扶了廊柱方稳住了身子,屋子里的声音也再次传来。

“这富贵由天、生死有命,据说这位短命的王后原本只是庶出,生母地位在府上又极其卑贱,命里就担不起这样泼天的富贵,这不,即便再淳善,还不是生生折了寿、消了福分去。今天陪着子婴出城投降,刚刚踏出宫门,就差点没被大风掀了车轿的车顶,再刚刚出外城,天就下雪了,咱们这儿离那关中帜道也不甚远,你看着这边下的雪如同下着玩的,可他们出城那会儿,据说是漫天大雪,眨眼之间天地都白了,这老天爷是嫌弃他们的素白衣衫还不够白,再给他们添点颜色么?”

原来如此。

原来他是去见她了。

她便是他的锥心之痛,和急火攻心。

我扶着廊柱,可手臂却在发抖,渐渐的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一点点地透过指端,全然渗透到了廊柱里,我的整个身子软绵绵地往地上滑落下去时,身后一直闷声不语的婢子慌乱间失手掉了托盘上的药盏,牢牢地扶住了我下坠的身子。

黑陶的药盏落地应声而碎,也惊得屋子里肆意妄言的二人生生闭了嘴。

鼻尖弥漫起药草的苦涩气息,混合了庭院中积雪的冰凉之意,就那么刹那间,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从心底层层泛上来,我扶着廊柱,只觉得空气里的、廊柱上的所有寒意都再次透过指端,呈渐渐澎湃之势涌进我的身体里,那抹寒意就在血液里肆意地游走着,在心底间**;那久久弥漫在鼻端的苦涩气息,也似乎全然涌进肺腑里,就那么一刹那,腹腔里如同翻江倒海般,我扶了廊柱呕吐着,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雪的清冷空气随着我的呕吐灌进我的喉咙里,呛得我无法呼吸,当那两名副将逞口舌之快步出内室时,看到的,便是在廊下呛得泪流满面的我。

婢子急得一直跺着脚,一向沉稳寡言的她竟然冲着那两名被我的模样吓得不轻的副将叫嚷着,“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快请了医士去,夫人怀着麟儿,哪里容得半点闪失!”

婢子全力搀扶着我,而我却觉得脚底如同踩了厚厚的纱棉般,半晌都无力再迈出一步去。

医士依旧来得极为迅速,似乎是被那两名副将一路架飞着过来的,他们喘息着过来时,我依旧在原地扶着廊柱,半步都挪动不得。

“夫人脉象素来不稳,哪还能这般站在冰天雪地里,”医士看着我的模样,也站在风口迟迟不敢进去,而那两名医士,也碍于我的身份,犹豫着在阶下急得抓着头巾。

雪地里兀地飘来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我稍稍喘息安定的时候,便看到了门扉处厚重的风雪帘子被人掀了开来,他就那么苍白着一张脸,一脸怜惜地看着我。

我是被他抱进去的。

他的身上依旧带着淡淡血腥的气息,那抹原本令人作呕的气息就在我鼻端萦绕着,可那一刻,当他费力地弯腰横抱着我,当他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就那么放大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想我没有看错,他的眸光深处,透着满满的怜惜,许是我无助而虚弱的处境,许是我不经雪后冰寒侵袭的娇弱模样,许是,他怜惜我腹中那小小的骨血……可是当他用这样的眸光注视着我的时候,当他身上的温度透过层层衣裳传递到我的肌肤上的时候,之前的所有,所有的怅然、失落、心痛、悲哀、伤感、似乎都被那穿堂而过的北风吹散得无影无踪。

“项郎,”我把头埋在他的肩上,轻声的呢喃着,带着一抹撒娇的歉疚,“汤药洒了。”

他依旧往屋内走着,似乎那就在脚边上的一片狼藉碎屑,丝毫也不曾入到他的眼里去。

“项郎,你的伤……”我再次小声地提醒着,我记得他身体上的每一处伤痕,刀伤、箭伤、剑痕,彼此交错层叠着,往往在床榻之间让人忍不住要落下泪来,他依旧不曾回应我的只字片语,可是,我却明显的感觉到他的身体隐隐的一僵,似乎,他的伤,并不希望被提起。

立在门前阶下的一名副将紧步上前替他掀起了风雪暖帘,帘落下,他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不碍事,旧伤罢了。”

陡然灌进来的冷风熄灭了屋子角落里的油灯,不大的内室,徒有窗下一抹清冷的雪色,淡淡地映衬着他的脚步。

他轻轻地将我安置于软榻之上,从肩上垂落下来的发梢,就带着他特有的气息拂过我的脸庞,我只觉得后背脊梁隐隐的一空,那陡然间消逝的温度让我在瞬间从心底生出一片无法言语的不安来,我一抬手便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项郎,我怕。”我看着他,我知道我的眼底带着一抹无法掩饰的幽怨,我不想去掩饰,又或许,那也正是我想让他看到的。

烽火硝烟、战乱游离,我,也只是一名小女子。

“怕什么?有我在呢。”他只低头看着我落在他手臂上的手,却不肯看我的脸、看我的眼,许是不忍,许是不愿,又或者……根本不想。

我怕。

我确实怕。

我怕这乱世的烽火硝烟,我怕他总有一天终会离开我,离开我和腹中的孩儿,我怕极了,可是,我却不肯说出来。

不肯说,其实是不肯认输,更不肯认命。

倘若,倘若我能预知这之后发生的所有,那一年的清溪采莲,我绝不会求了妹妹与我同去。

可是,我无法预知未来,就如同,我依旧无法预知他醒来后会去哪里。

我松开了手,他看着我落在他手臂上的手时,那个时候的眸光是带着一抹陌生和冷默的,仿佛,方才的那抹怜惜,只不过是我的错觉,是我自己在欺骗自己。

他转身缓步出去了,厚重的暖帘再一次掀起时,医士低着头走了进来,再随其后的,才是他。

医士似乎带着一丝的惴惴不安,许是他目光注视下的一丝惶恐,许是……我亦懒得去猜测。

医士手忙脚乱的取出了脉枕,悄悄瞅了眼他的神色,方在我手腕上轻轻落下两指。

我闭上了眼去,软榻上很凉,凉得我在一丝丝的倦意中又平添了一抹冷静与沉寂,我在脑海里一点一滴地回忆着方才的一切,我发现我依旧不甘心,不甘心那一抹怜惜,只是我一时神思的恍惚,或因长久期待而带来的一丝错觉。

医士低声和他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不曾听见,我用眼底的余光看着他带着一抹淡然寒气的周身,和他默然的眼底颜色。

窗外的风似乎又大了些,吹得茜碧纱“呼呼”作响,有脚步声极其轻微的渐渐远去,有一片暗暗的阴影便缓缓笼在了我的眉眼处,他的声音传来,遥远的仿佛来自于天际,遥远,却清晰,“虞姬,我要救她,我不能看着她死。”

我仿佛听见了庭院里矮墙上厚重的积雪层在风中倒塌的声音。

我不言语,可我依旧感觉得到那从软榻底下传来的阵阵寒意。

“虞姬,她,她今天降于刘邦,白衣白车……”

屋子里,长长的一片沉寂,他不再说话了,许是已然说不下去了,最后一个字,言语里已是带着一丝的哽咽之意,又或者是,他猛然突然意识到与我商议这件事情,甚是不妥。

我睁开眼睛来,他正背对着我,我只看得到他的整个后背,角落里灯烛昏暗,窗下月影模糊,一痕凄冷的雪夜月色,就透过屋顶的明瓦,虚无缥缈般的洒落在他的肩上,衬着他垂落下的发梢,越发的感觉到凄凉。

我吸了口清冷的空气,却再一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克制着那从心底翻江倒海般腾飞起来的怒意,“既然她降于刘邦,以刘邦的为人处事风格,怕是早就杀了她吧?”

“不,她还活着,我感觉得到她,可她境况不好。虞姬,她是你一脉同胞的妹妹。”他急切地转过头来,可是那一片暗影里,我看不到他的脸,可我感觉得到他的担忧,他的……

原来,他眼底的怜惜,真不是为我。

他说他感觉得到她,可我呢?

窗外风声鹤唳的时候,他转身离开了内室,两名婢子端来了冒着热气的安胎药和弥漫着轻烟袅袅的炭炉,我依旧欠身往炭炉里扔了把泽兰,四溢的草木香,瞬间便遮掩了汤药的苦涩气息。

可奈何我多么努力,也无法取代她在他心底的位置。

一夜浅眠,睡梦中依旧刀光剑影,我在无数支白羽箭穿心而过的时候惊醒,惊坐起,浑身湿透,而窗外,天色只是微微泛白。

族里效力于军中的两名兄长被我派婢子请来时,依旧是睡眼惺忪,我裹着大氅握着铜炭手炉立在厅堂中间,冷着脸看着他们。

“虞姬,你也不瞅瞅是什么时辰,就把我等召来,昨夜里值守,快卯时才将将歇下,这会子被窝还没捂暖和呢,”四堂兄打着哈欠,摇晃着身体就挪到了炭炉边上,蹲下身来毫无男儿气概地缩着身子取着暖。

“虞姬,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长兄瞥了眼四堂兄,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再抬眼看向我。

我点了点头,试探着问道,“兄长,我需要知道玉姬的情形,你可有胆,前往刘邦守护下的咸阳郡走一趟?”

兄长很明显地怔了怔神,尚不及开口说话,四堂兄已然惊得从炭炉边上站了起来,压低着声音叫嚷着,“玉姬?你管她做什么?!族长可是说的再清楚明白不过了,我们姜氏养育了她十多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她贵为国母时,我等不求她一丝一毫的赏赐,她若落难,我等也不必施舍一分半点的仁慈。现如今,虞姬你明明知晓那咸阳郡已落入贼人刘邦之手,这会却还想着让我哥俩白白送命去不成?”

我静默不语,只是那眼角瞟了眼长兄。

兄长低叹一声,上前拍了拍四堂兄的肩膀,和颜悦色道,“四弟,虞姬的意思,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多问问她的意思,你不是累了么,先回帐歇着去吧。”

四堂兄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终转身掀起风雪帘子离去,而目送着四堂兄的兄长也转过头来看向我,“虞姬,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恍了恍神,就那么一瞬间,千万种思绪从心底层层泛起,我自嘲的笑笑,带着声叹息在榻上缓缓坐了下来,“兄长,如果我要你去杀了她呢?这兵荒马乱的,死于非命的人多了去了。”

“什么?”兄长隐隐一惊,环顾了四周一眼,瞪大着眼睛看着我,“虞姬,虽然母亲素来不喜欢她,可她也毕竟与你我同出一脉,更何况族中众姐妹,你与她是最为脾性相投的,就算如今彼此立场不同,可是……”

“兄长,我开玩笑的,”我打断了兄长的话,云淡风轻地淡然一笑,“她被迫降于刘邦,我想知道她的境况如何?如同你说,我们毕竟同出一脉。成王败寇,问鼎天下,素来是你们男人们的事情,何苦把她一介弱女子给牵连了进去。她曾经派孟神医救过项郎的命,我不能恩将仇报。”

兄长在厅堂里徘徊了片刻,止住脚步问我,“那要怎么做呢?我混进咸阳郡去把她带回来?还是……若是刘邦只是将他们关押一处还好办,可若是将他们一应人等投入了死牢,或者是玉姬根本就不肯随我等回来,那又要如何?……虞姬,你是最了解玉姬的,她虽然平日里言语不多,可却是个一旦拿定了主意,就绝不会反悔的主儿。”

窗外风起,吹得茜碧的窗纱呼呼作响,我静默了片刻,想起之前玉姬的种种,终叹息一回,“她若不肯,就随了她吧。”

兄长看了我一眼,似是欲言又止,终返身离去。

风雪帘再一次被高高掀起,又再一次被重重落下,猛然间灌进来的风,带着夜露的寒湿之气,就全然扑在了我的脸上,冷,可心底,更冷。

我起身去了内室,床榻之上他的呼吸声深重绵长,我站在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依旧眉心紧蹙,置于被褥外的手紧握成拳,隐隐的发着抖,他仿佛呢喃着什么,面部扭曲着,兀地整个身躯摇晃着,模糊不清的哑声喊了句,“杀啊!”

……

他似乎又陷进了自己的梦境里,许是梦里又回到了杀伐征战的沙场,梦境里战火纷飞、铁马嘶鸣、硝烟血腥弥漫、流箭刀剑横飞,我在心底叹息一回,俯身推了推他,以免梦魇伤神,可再一眨眼间,我的手腕便被他紧紧抓在了手心里,他手臂强劲有力的力道,已然握得我生疼,我挣脱着,他却陡然间松了手,而我也几欲往后踉跄着摔倒在地,堪堪扶了榻沿方稳住了身子,一个名字已从他喉间轻轻吐出,带着无尽的柔情,与怜惜。

“玉姬。”

兄长五日后方归,带着一身马蹄溅飞起的泥泞,进帐便一屁股坐在地席上,抓起茶盘上的水瓮,仰脖一口饮尽,拿衣袖拭了拭嘴角,方喘息停息后开口问道,“妹夫呢?”

我微微转头瞥了眼里间,再次提壶给水瓮斟上茶水,回道,“一直昏睡着。”

“病得还真不是时候,”兄长哑着声音嘀咕了一句,“那刘邦不知又做了什么,许诺了什么,咸阳百姓竟然都对他们夹道相迎。”

我不言语,只是默默的喝着茶。

“虞姬,大夫怎么说?妹夫这旧疾总归是不会立即要了命去的,他若再不好起来主事,大家伙儿的满腔热血可就要凉透了啊!明明是我等征战有功,怎么平白无故地就让他刘邦那小人占了先机?”

我依旧不言语,在软榻上缓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虞姬,你确定妹夫这几日没醒来过?”兄长见我心思全然不在他的言语上,微微压低了声音,往前倾了倾身子,略带狐疑和猜测地看着我,“你猜我在咸阳郡找玉姬的时候,还不小心见到谁了?”

我依旧不言语,只是抬起脸来,拿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九泽,”兄长吐出一个名字来,拿眼光瞥了眼我身后内室的帐门,依旧压低着声音,“我见到玉姬了,他们投降后,那军中一名叫樊哙的莽夫曾提议杀死子婴一干人等,但刘邦不知怎么想的没有同意,而是把他交给随行的一名副将吏员看管着,那副将又好贪几盏杯中之物,咸阳郡一连几日天寒地冻,风雪交加,他便偶尔贪多几杯,大醉了不经事,我也就瞅准机会见到玉姬了,不过……正如你我所料,她不肯随我回来。”

我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问道,“九泽?你说你在咸阳城见到了九泽……?”

兄长迟疑了下,犹豫着,却又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应该不会认错,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可是妹夫派了他去做什么?听说子婴降后将玉玺国书什么的也都交给了刘邦,若是商谈这些物件的归属分配,军中再怎么也轮不到让他去吧。”

“兄长定是一时紧张认错人了,九泽这几日可是一直在军中,每日都会来探视将军的病情,”我再一次打断了兄长的话,而且,我撒了谎。

兄长半信半疑的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刘邦还算厚道,尚不层苛待过他们,他们连同几名婢子寺人住在一间还算宽敞的院子里,只不过不能出门走动,里里外外看管的人不少,可估算着,想着他们也都是残兵败将,除了子婴其余人等也都手无缚鸡之力,故而都不甚在意,看管得也不甚严。兴许刘邦也特意交待过,我看玉姬似乎也挺能适应的,日日取了笔墨,不是写字就是作画,仿佛置身世外般,可若真想要置身事外,随我悄悄混出咸阳郡不就结了?”

“她可有说什么?”我将声音低了低。

“能说什么,无非是劝我早些离开咸阳郡,说这些时日内城外城都不甚安全,还说她不想连累整个姜氏,说,说只当姜氏一门没有她这个女儿,”兄长轻轻摇了摇头,“虞姬,这幸好当初父亲将她代嫁了过去,否则……”

“住嘴!”我压低着声音喝止道,那是我心中永远的一抹痛,我又怎能容忍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当着我的面提起。

兄长讶了讶神,不过很快便将这抹讶然收敛了回去,一脸讪讪地起身微微施了礼,便告辞而去。

炭炉里依旧燃着我最爱的泽兰香草,香气馥郁柔和,可我却突然厌倦了,我唤了婢子进来,冷着脸吩咐着将炭炉里的香草香灰连同暖炭全部扔掉,再得新烧了新的端进来,那婢子忐忑不安地偷偷打量了我一眼,终小心翼翼的端了炭盒出去,轻掩了帐门。

我闭上眼去,我猜测着九泽定是奉了项郎的命令前往咸阳郡的,目的兴许与我的一样,可我为什么要救她于水火之中,我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曾去想明白。

兴许,真是顾念那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军中医士依旧在酉时三刻提了医箱前来,依旧皱着眉头垂了眼帘切着他的脉相,依旧沉思片刻后将最初的医方稍稍更改了几笔,随伺的医童便战战兢兢地捡了药材,在廊外窗下用文火细细地煎煮着,再缓缓地滤过,晾至微热,方端了进来。

我便提了手炉静静地立于一侧,仔细入微地探查着医士面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或蹙眉、或长松一口气、或低叹一回、或微喜、或浅笑,我便大概知道了他的病情,反反复复着,时好时坏,可终归,是在渐渐好转。

那一日月上中天,我拥着轻裘倚于榻上和婢子穿针引线做着婴孩的小小衣裳,桌案上的灯烛火苗摇晃着,一片阴影毫无征兆地笼上来时,婢子已然放下手中的针线箩,悄悄起了身,低眉敛目地立于一侧,微微屈膝行了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我便知道,他起身了。

我依旧强作镇定地缝完小小衣裳的最后一针,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

他的目光很深遂,可他的目光依旧不曾落在我的脸上,他的目光一直定定地落在我手中那件月白色的小小衣裳上,终在我收了针、剪去最后一个线头后俯身从我手中取过,摊开在自己的掌心里,仿若自言自语般,“怎么这样小?”

我缓缓起了身,将黑底红陶的水罐注上清泉水置于炭炉上,淡然一笑,“将将出生的婴孩,就是这么小,你做大了,他反而穿着不舒服,这尺寸大小都是文婶给的,她膝下五个孩子环绕,断不会有给错尺寸的道理。”

“虞姬,你很喜欢他是吗?”他依旧很淡然地问着,似乎我解释的话语,他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我心间隐隐一窒,敛了敛神方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抬头终对上他深邃幽暗的目光,反问道,“项郎,他可是你的孩儿,你不喜欢他吗?”

我想许是我的声音较之平日里大了些,又或者是这夜太过于寂静,又或者是那一瞬,腹中的孩儿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微微一怔,许是不曾料到我有如此大的反应,急急地替自己辩解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怕,怕给不了他最好的……”

屋子里在他的话音落后便陷入一片沉静,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片暗影里,半低着头,声音低下去后便久久地注视着手中的小小衣裳,直到炭炉上陶罐里的水煮开了,兀地“扑扑”地四下里飞溅着水珠,水珠又落在燃炭上“嗤嗤”的响着,方打碎了屋子里静得让人没来由心寒的沉寂。

我缓缓地撇开陶罐里飘浮于水面上的几枚干姜片,舀了一盏茶水捧到他的面前,屏息静气地问道,“项郎究竟是想说什么?”

他终缓缓地坐下来,一手端着陶盏,一手紧紧攥着小衣裳,“虞姬,你说,如果最后的结局不是大家都期待的那样,你说怎么办?或者说,我倘若撑不到那一天,或者,我不想再这样无休止地打下去了……虞姬,倘若把这一切都交给项伯,你看范增可以帮他,虽然他都年老七十了,可是还有英布,英布能征惯战,还有曹咎和司马欣,他们都曾拿自己的命救过项梁,定是对整个项氏忠贞无二……”

“将军今日说这些,可有将数万万与你一同征战而捐躯战场的将士们放在心上?”我冷了冷神思,抬眼看着他,将心底陡然而生的怒气再次极力地压抑着,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生了这样的心思来,可我笃定地知道,这定与玉姬有关,因为,九泽前几日回来了。

他想逃避,逃开这一切……兴许,他想逃开的,还包括我,和未曾出世的孩儿。

我在心底冷笑着,可我不得不敛了所有的神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们从数年前便一路追随着你,为你前赴后继,死无葬身之地,他们图的是什么?现如今他们有的人尸骨未寒,将军今日却存了这样的心思,倘若他们在天之灵知道了,就不会心寒吗?再者,这帐外还有近十万之众,他们个个年富力强,拿起刀剑可以沙场杀伐,放下武器可以开耕勤地,他们又为何要抛弃家园故土,远离父母妻儿随你南征北战?将军,就算你不为他们着想,可他们却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眼下他们可都等着你执剑长挥,一举夺回他们应得的,天下也好、江山也罢,哪怕分得一方诸侯、匀得一片城池……将军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生出这妇人之仁来?”

我缓了缓,复在软榻上坐了下来,声音也软了两分,“还有我们的不出世的孩儿,你可忍心他一出生,便没了父母宗族的庇佑,在这乱世中颠沛流离么?”

他不说话了,久久地沉默着,终缓缓地放下手中一直端着的陶盏,再缓缓地起了身,依旧紧紧攥着那件小衣裳,起了身,再缓缓地转身,静立片刻后,陡然间疾步而出。

我亦久久地注视着他,我不知道我能否劝下他,可我看得出,他在克制着、压抑着,他紧紧攥着那件小衣裳的手,一直在发着抖。

那一夜,他没有回房,我远远地听到了乌骓马熟悉的嘶鸣声,和那一片踏碎夜的宁静的马蹄声,我在房中,亦枯坐了一夜。

三日后,全军拔营,前往关中。

一路上大军气势威严,士气高涨,黑压压的大军几乎是全速前行,我坐在车轿内,一次次地被颠簸得头晕脑涨,全身酸疼,整个腹腔内翻江倒海,我一次次地派婢子前去前阵通传,可行军的速度,却丝毫不见半刻的延缓。

整座咸阳城,在我的车轿缓缓到达时,已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随车的婢子好奇地掀开车帘瞅了一眼,便哆嗦着松了手,惊吓得面色苍白,而我,却因长途跋涉已隐隐有了落胎之兆。

医士手忙脚乱地抓取着药材,用最快的速度煎煮了一碗浓浓的汤药看着我吞服了下去,方抬手擦拭了一下大冬天急得满脑门子的汗,可我却平心静气地看待着这一切,心底,也是陡然间就坦然安定了。

我知道,上天不会再垂怜于我了。

我知道,我和他终究会失去这个孩子。

只因,他不爱这个孩子,又或者,他手上沾满了太多的血腥,他身上的杀伐气太重,重到上天已无法垂怜,不得不惩戒于他。

我终日里半躺着,从最初的心如刀绞到渐渐地平复,从夜夜不能寐息到偶尔的小憩片刻……我安心地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安心地等着上天对我的制裁,我依旧安安静静地服药,可我心底却知道,这一切,终无望了,那个小小的孩儿,终会离我远去。

哀默,大于心死。

那一日黄昏,天色渐晚,好端端的晴天万里无云,却在日落之后平白地涌上一层层厚重的乌云来,我无力地倚于榻上,听着帐外悉悉索索的声响伴随着脚边炭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只觉得全身瞬间格外地冷,仿佛在瞬间置身于深山无底的冰窟之中,层层的寒意夹杂着腹中的巨痛排山倒海般地蔓延至全身,我惊呼了一声,可我的声音,却被帐外的一片怒吼声长久地掩盖了下去。

是他的声音,熟悉的、陌生的、压抑的、悲愤的,“子婴,你为什么不带她离开这一切,离得远远的,远离这些是是非非?你为什么非要当这个皇帝,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上?你为什么要让她陪你受这些磨难?白马白车白衣,你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她!”

他的声音嘶哑着,甚至于带着一抹怒意,一抹悲意,我听到了他叫了声“玉姬”,我撑着从榻上下来,那一瞬间,一股热流伴随着一阵万箭穿心之痛从体内涌出,鲜红的颜色,染红了我里里外外数层的罗裙,也染红了我爬到帐门口一路的地席颜色。

我强忍着痛,我想我终无法容忍那样一个熟悉的名字从他嘴里叫出来,那个名字,如同他在梦中轻唤的一般,带着怜爱,带着怜惜。我听到了玉姬传来一声撕裂肺腑般地尖叫声,那声音尖利得仿佛要刺穿人的耳膜,我趴在地上艰难地掀开帐门,我看到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一幕。

纵使我见惯了战场上的血腥,见多了鲜血长流,可我从不曾想到,我的妹妹,我一度歉疚、一度恨着的妹妹,竟然就那么活生生地死在了我的面前,而他的身形摇晃着,步子踉跄着,最后跪在了地上,跪在了玉姬的身边,抱着她,哀伤地长啸了一声。

有风灌了进来,全然地扑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天地在无尽地旋转,我闭上眼去,耳畔仿佛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鲜血汩汩而出的声音,伴随着,我的心一片片碎去的声音……

番外:项羽篇(终)

九泽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从窗口翻身进来,身上带着一抹尘土和夜露寒霜的湿寒之气。

我被寒气呛得轻咳了一声,咳嗽得扯着胸口的伤口生疼,我以为我不会再痛了,可是一想到她,那道胸间的伤口和伤口下的整个心房,都在疼。

“将军,”九泽看了我一眼,疲倦的神色里带着一丝毫无掩饰的担忧,“将军,要不要请旬大夫过来一趟?”

我捂着胸口,摇了摇头,轻声问道,“情形如何?”

“他们被安置在一间民舍里,正如将军所料,刘邦并不敢杀了他们,说是不详,可也没还他们自由,想来刘邦也有自己的打算和顾虑。子婴和她短期内还是比较安全的,虽然吃穿用度比不上曾经在宫里、或是在府坻里,但也终归粗衣淡饭衣食无忧。不过刘邦的手下,倒是有好些人一直嘀咕着既然玉玺都拿到手了,就应该杀了子婴已绝后患。将军,我们怕是不能再等了,这夜长梦多啊,可是将军的身子……”

我再次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提到这个问题,“我的话,你可找机会带到了?”

“将军的话,小的一字不漏地都带到了,当时只有她一人在场,可是,可是她却只是笑着摇头,末了在院子里折了这个树枝给我,说让我捎给夫人,将军,您看,”九泽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枝落光了叶子的树枝来,那树枝细软柔韧,是柳树。

她折柳给虞姬。

她竟然要道别……

我伸手接过柳枝,指尖只稍稍一用力,那细弱的柳枝便生生折断了去,我索性将它来来回回地掰折着,那一刻,我如同丧心病狂般失去了理智,可我知道,我不想失去她。

九泽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那一夜的后半夜,我再次在噩梦中惊醒,梦里,全是她,我梦见她的脸,梦见她在落泪,梦见她将白绫套上自己的脖颈,梦见她的胸口被一柄利剑贯穿,梦见无数的羽箭如流星般地射向她的咽喉。

我惊呼着坐起,心底也如同被一柄利剑贯穿般地疼。

五日后,我带兵杀入了咸阳城,血腥气久久地弥漫在鼻腔里,一直都不曾散去,整座城池青色的地砖都被鲜血染红着,那一抹艳色,如同那一日的似血残阳。

我开始在整座城池里寻她,可我遍寻不到。

那间民舍空着,大门洞开,整个院落断壁残垣,衣物散乱在廊下,绕过前厅,后院门柱上几枝白羽箭入木笃笃三分,空寂的风吹来,白羽箭梢和着院里一排柳树的枯枝如同呜咽般长响。

我紧握了拳,握得骨指关节咯噔作响,我站在院子中间,看着那低垂的屋檐,屋檐下一盏夜灯的残骸就破碎地随风摇摆着,那扇带着岁月痕迹的斑驳的木门就虚掩着,可我却连抬步上前,推门进去一看究竟的勇气都没有。

九泽带人踢开房门进去了,那木门就吱呀地来回摇晃着,空空****的院里,我闻到了空气里一抹淡淡的清冷香气,若有若无,带着如同冰雪般的冷意,就陡然间冲淡了我鼻间的血腥气,沁入心脾。

廊下角落里,一扇小轩窗下,一株梅树开着淡黄色的小花,而一枝花枝上,系着一条月白色的丝帕。

那条罗帕,我笃定是她的。

虞姬往年里也喜欢在冰天雪地里摘梅花,可是往往只在雪地里探寻到一株,便急急地随意折了几枝回来插瓶,只言太冷,她可不像她那有几分痴傻执念的妹妹,偏要雪地里寻遍,却又只寻那含苞待放的花枝,细细地缠上丝带或罗帕做上标记,或美其名曰“此花有主”,再日日里冒风雪前去一一观赏探访,待花骨朵半开或已然开放了方折了回来,插进水罐或是空竹枝,置于案上或是挂于墙上,自成一道不俗的风景。

可如今,她做标记的那枝梅花开了,她却不在了。

我抬手将那方软罗帕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那罗帕团在手心里,沁入骨血的一抹寒意里,却蕴着梅花的淡香,我将罗帕伸到鼻端,却只觉得鼻间心头猛然一酸,眼眶便瞬间蕴满了雾气。

我又弄丢了她。

九泽提着一名缩藏在后院薪垛谷仓里的寺人大步流星地出来,将那寺人扔在了我的脚边,那寺人何曾见过这般的阵仗,跪地磕头求着饶,伏地不起,九泽堪堪只问了一句“子婴人等现如今在哪儿”,他便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身后,说了句“后山”,便吓得浑身抽搐着晕了过去。

后山,覆盖在层层的冰雪里。

雪后初霁的阳光下,皑皑白雪晃得人眼睛生疼,可心底,更疼,似乎那久久不曾痊愈的伤口在这几日的厮杀中再次裂了开来。

站在地望无垠的雪地里,我将手中的剑用力掷飞了出去,他子婴,凭什么要带着她颠沛流离,凭什么要她一介弱女子陪着一同面对如此难堪的境地!

九泽终于将子婴和她带到了帐前时,已是黄昏,夕阳西下,残阳若血。

子婴被绳索捆缚着,而她的头发散乱着、衣裙沾染着鲜血和污泥,狼狈不堪。

我挪过脸去,我不忍去看她散乱发髻下的眼。

那一瞬间,似乎有生以来所有的怒意、悲愤、不忍、伤心、难过、不甘……都从心底层层翻滚上来,我提了柄锋利的青铜剑向他走去,我强忍着心中的怒意,压低着声音咆哮着,“你怎么能如此待她!你怎么能如此待她!你为什么不带她离得远远的,离开咸阳,离开这该死的王殿!”

我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惊愕,我拿剑指着他,强忍着心间再一次涌上的甜腥之气,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一剑刺进了他的胸膛里。我的手颤抖着,我本能地抽出了剑,剑刃上,一滴悬而未滴的血珠陡然滴落,我便听到了一声撕裂肺腑般地尖叫声。

她猛然间出现在我的眼前,如同梦境中的,那般熟悉的脸,流着泪水的脸。

“玉姬,”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我看着她冲上前来抱着子婴缓缓倒下的身躯,哭得惊天动地,而我依旧举着沾满子婴鲜血的剑,那抹新鲜血液的腥气便再一次蔓延在鼻腔里,流窜到肺腑间,那一抹久久压抑着的甜腥之气便猝不及防地涌上喉咙,我微微晃了晃身子喷出一口血来,可就那么眨眼间,她扑了上来,长剑的利刃,便瞬间没入她的身体。

我再一次感觉天地在无尽地旋转,我闭上眼去,耳畔是再一次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鲜血汩汩而出的声音,和我心碎的声音……

一个声音仿佛来自于遥远的天际,虚无的、缥缈的、却是熟悉的,是她的声音,是她托九泽带给我的话,“人纵有万般能耐,终也敌不过天命,红尘孽缘皆自惹,何必留伤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不如了断,一了百了,死亡,才是永恒的别离”。

……

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