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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呢都在呢,”青萝手忙脚乱地将包袱打开,“翡翠甜藕糕、珍珠团子、还有薄荷桂花糖酥,婢子都是盯着他们连夜做的,郡主快尝尝,这珍珠团子尚还热着。”
我顿觉得腹中饥肠辘辘,抓起一块甜藕糕便塞进了嘴里,轿外的马蹄阵阵声、金沧月隐隐淡漠的话语声、沿途百姓的欢呼声,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
车轿到达北宫门口时,我方理了理衣裙,在车外宫婢的搀扶下缓缓地下了轿,便回头急急地找着公主仪仗所用的金丝玲珑执扇和孔雀雉尾和鸾凤,顿觉得那一排孔雀雉尾和鸾凤在半空中迎风招展,衬着一面面和风舞动的旌旗,甚是华丽好看。
早有苏姑姑守在九龙影壁旁,笑呵呵地迎接着我,“太子妃殿下一路辛苦了,圣上国事缠身,嘱咐我等先行带太子妃回寝殿歇息片刻。”
穿过两条甬道,转过三座假山水榭,再弯过四条狭长迂回的抄手游廊,苏姑姑在一座殿宇前停了下来,依旧笑呵呵地吩咐宫人落了轿辇,亲扶了我下来。
“此乃栖霞殿,与太子殿下的栖梧殿一字之差,却是宫中最繁盛的所在。太子妃瞧瞧,那后院还有一架葡萄藤,正结满着葡萄,圣上知道太子妃喜食葡萄,特意嘱咐着给太子妃留着,谁也不许私自摘了去。”
“苏姑姑说的极是,就连本殿想摘两串尝尝鲜,也不被允许,”金沧月不知何时从侧门进得殿来,负着手接过了苏姑姑的话。
一众的宫婢内侍少不得问安虚礼了片刻,我却只觉得累得慌,索性微福了福身,穿过庭院里盛开得极艳的芙蓉拾阶而上。
殿内明窗净几,帷幔低垂,阡陌交错,一排靠墙的架子上摆放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各式瓢瓶,我尚不及细细地打量一番,便听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两个软糯的声音已然在身后响起,“婢子向太子妃请安,太子妃金安!”
我惊得转过头来,便见两名粉衣的宫婢跪伏在地砖上,而一侧的金沧月已经坦然地在桌案前坐了,悠闲自在地品着茶,间或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声音淡漠,“你只带了青萝和红药两名婢子,这两个是服伺了本殿许久的,细心稳妥,也甚懂得宫中的规矩,现遣了来与太子妃。你们记着好生伺候太子妃,不得出任何差池!”
金沧月的最后一句话,隐隐拔高了声音。
“婢子连翘(碧痕)谨遵太子殿下教诲,”两名宫婢异口同声。
“你们去把太子妃带进宫的东西收拾妥当了,替太子妃备汤,沐浴更衣,”金沧月不曾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茶盏上。
“等等,你们哪一个是连翘?可是春来花开满枝的那个连翘?”我强忍着心中的笑意。
两名宫婢闻声微微抬起了头来,一名长相颇为清秀的婢女移步上前,福了福身,“婢子是连翘,名儿是太子殿下所赐。”
我轻“哦”了一声,想起瑛姑姑嘱咐的话来,又加了一句,“此名甚好,连翘花开清丽,你真正人如其名。”
“婢子谢太子妃赞誉,婢子先行告退,”连翘依旧低眉敛目,极其恭谨地退了出去。
不愧是金沧月**出来的人,进退有礼、卑谦有度。
“瑛姑姑是母后跟前了不起的人物,不想短短三两日,还真能让你这榆木脑袋开了窍,”金沧月落下茶盏,“扑哧”一声轻笑。
“哥哥有一名小厮名唤杜衡,也是以药为名,我方才是想,这两个人倒是极配,就如同夫子所说的,这是天定的姻缘,天造地设的一双,若是棒打了鸳鸯,连天理都不容,”我忍了半晌的笑意,已然觉得腮帮子极酸。
“哦,太子妃真是宅心仁厚,这等小事也记挂在心,”金沧月极难得地挑了挑眉毛,“不过那副宽达三尺有余的有凤来仪可就那名叫连翘的宫婢连夜赶工绣出来的,太子妃可舍得放了她出宫去?”
我绽放在唇角的笑意瞬间僵住了。
“本殿还真没料到公孙度的簪花小楷也能写得那么好,只是终究出于男儿之手,力道略微重了些,”金沧月斜睨着眼瞅了我一眼,唇角全是淡淡的笑意,“不过也只有本殿与他甚为相熟瞧看得出来,这落笔用墨,皆是他的风格,旁的人,定是瞧不出来的。”
我讪讪地笑了笑,顿觉得腮帮子更是酸疼,就见金沧月微微探过身子来,“连翘与碧痕会替你打理好殿内的一切,你不必太过于担忧,只是今日北穆派了使臣过来,你少不得随我虚礼一番,好好休息片刻,时辰到了我自会派人来接你。”
我不记得金沧月是如何离开的,当青萝慌乱着闯了进来,絮叨个不停时,我尚握着金沧月不知何时递给我的一杯茶,茶汤甚是清碧透彻,可却早已凉透。
我细细斟酌着金沧月的话,他的话里信息量太大,大得不容我不不得不绞尽脑汁去思量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两册书卷是公孙度亲手写的,那一副三尺的有凤来仪绣品是太子宫中的宫婢绣就的,那么在他们联合起来哄骗我时,可是已然犯下了瑛姑姑口中大不敬、万不可赦的欺君大罪?
只是何苦他们偏要将我一起拽着?就如同以往每每我和哥哥惹了事,都要杜衡担着,哥哥便板着脸教训着杜衡,“你我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思量着他们为何要将我拉上贼船,尚不曾细想明白,便被青萝的话猛然惊醒。
青萝哭丧着脸,“三郡主,她们,她们把您的东西都抢了去,不让婢子收着,若是让侯爷和夫人知道了婢子没能像在府里一样好好地伺候郡主,婢子会被……”
东西?
我一扬手打翻了手中的茶,清碧的茶汤便全然泼洒在了我的衣裙上,我顿时想起那些被我搜罗了带进宫里的小玩艺儿,一把公孙度亲手制作的柳杈弹弓、一个捏得七不像的小糖人、一面裂成两片的弦月型铜镜、我亲手绣的第一方罗帕、一个里面藏了只小虫子的松脂球、几粒从杜衡手中抢来的已碰撞出印痕的琉璃珠子……
倘若这些落入金沧月的手中,或是被他知晓,我堂堂太子妃的脸面,该往何处搁了去?
我起了身急急地往外冲着,欲将那些东西都再抢了回来,却见连翘和碧痕已然端了一个金晃晃的托盘进来。
“太子妃请沐浴更衣,辰时圣上在揽月阁宴请北穆使者,太子殿下届时会派人前来接太子妃同往,”碧痕上前一步,托盘上叠放着一件宝蓝色的湖绸宽袖绕襟深衣,一条镶嵌着数不清的豆大珠玉的帛带瞬间刺痛了我的眼。
“郡主,好多的珍珠和绿松石,比二郡主收藏的还要多,”青萝正七手八脚地拾缀着我失手摔落的茶盏,一抬头便被累累珠玉晃了眼,急急地嚷道,手中将将拾起的白玉杯便又在瞬间落了地,再次粉身碎骨了去。
“回太子妃殿下,圣上皆是按我朝公主的仪礼备下的,圣上说,太子妃温婉淑德、娴雅柔和,早已视为已生,且西凉史上不曾出过太子妃,一应的用度仪礼便皆按公主的礼制备下的,”连翘浅笑着上前来,手中的托盘上更是光鲜夺目。
“这是红玛瑙点翠金钗、粉色琉璃金纹簪花、白玉双凤耳坠、白玛瑙掐线手钏,皆是夜宴上与礼服相配的饰物,”连翘笑吟吟地上前放下托盘,替青萝收拾着残局,“青萝姑娘可是尚来不及收拾收拾太子妃的妆柩盒?那妆柩盒里的东西,婢子在宫里呆了多年,好些连见都不曾见过呢,青萝姑娘若是收拾妥了,可否让我和碧痕开开眼界?”
青萝一听,顾不得手上拾缀着的碎玉杯子,起身朝身上蹭了蹭手,便一溜烟地拉了连翘往里间跑去,高高掀起的珠帘在半空里一阵胡乱地碎响,倒是碧痕一手执了托盘,一手替我轻轻地打起了帘子,等着我进去。
我素来不喜这些光鲜夺目的珍宝珠玉,总觉得不能吃且不能用,甚至把玩着都会硌着手,于是但凡宫中有所赏赐,或是城中胭脂宝斋得了稀罕物件,巴巴地送到府上来请娘亲鉴赏,皆是二姐悉数挑了去。
可里屋里传来青萝甚是夸张的尖叫,甚至一眨眼的功夫,青萝的身影已然冲了出来,不顾任何礼仪地拽着我的衣袖,“三郡主快进去瞧瞧,比二郡主的多的海了去了,若是二郡主瞧见了,定要气得跳脚。”
我素来不喜欢这些钗簪佩环,可是一听能将二姐气得跳脚,顿时也来了兴趣,提着湿乎乎的裙子便跟着青萝冲了进去。
纱帘半掩,那映衬着窗下几株花开正盛的虞美人的窗下,隔着一面硕大的菱花铜镜,一架三层的妆柩盒就打开在眼前,金碧辉煌、耀眼夺目。
“太子妃瞧瞧可还喜欢?这是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香瓜簪、这是金镶珠宝松鼠簪、这是银嵌翠蝴如意簪、这些蝶簪等八簪,这些是双凤纹鎏金银钗、镂空穿枝**纹钗等八钗,还有还有宝钿,翠钿,玉钿等八对钿花,这最底下的一层是金累丝灯笼耳坠、金厢猫睛耳坠、金摺丝紫瑛耳坠等八对、和碧玉钏、金丝钏等八副手钏……”
我全然分不清楚哪里是鎏金钗,哪些是点翠簪,甚至也记不清连翘所言一一对应的名字,可眼前让我眼花缭乱的珠钗宝簪,按前些日子来府上送首饰的胭脂宝斋掌柜所言的珠玉之硕大、工艺之繁杂,光泽亮度之高纯,确实远远超过二姐所订购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