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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如此恩爱,我西凉大幸,臣前些日夜观天像,见北斗七星一连数日甚是明亮,此星主我西凉国运,臣断言我西凉不日定是喜事连连,不巧今日便应下一桩来,”臣工席上有人起了身,朗朗上言。

“谢国师大人美赞,”金沧月回头,微微欠身。

席间一片附和声,有人频频向瑾帝敬着酒,恭贺之词泛滥成灾,倒是忘了我和金沧月还手牵着手站着,殿堂之上还有一位明艳的公主正生着闷气。

北穆公主是被穆皇派人扶下去的,金沧月一直微笑着瞧着那北穆公主被强行带离了殿堂,方松了我的手臂,径自坐了下去。

手臂一时失了依托,便重重地磕在了金丝楠木的桌角上,顿时又是一片疼。

我强忍着,斜过脸去睨着金沧月,却见他极有耐心地剪着一只螃蟹的大钳,将那细嫩的肉丝用长柄叉一一扒拉了出来,极其细致地置于玉碟上,再拿起一柄腰圆锤,轻轻地捶着螃蟹的外壳,于我的怒目而视,真正视而不见。

满殿堂的臣工觥筹交错,一派宾客其乐融融的场景,怕是也无人分神瞅见我和金沧月正闹着的别扭,我索性别过了头去,由着身侧的碧痕不停地替我布着菜,原本早已饥肠辘辘的我,此刻却是半分食欲也无。

“放心,她一时半会再不敢纠缠于你,她的气,还需要些时日消停消停,再者,这可是在我西凉的王宫里,由不得她放肆,”金沧月不知何时歪过了头来,在我耳畔低语,我不理会,继续生着不知该向谁撒的闷气。

“手还疼?”金沧月又问了一句,见我依旧不予理会,索性靠拢了身子,在我耳畔低语,“那铜镜本殿擦拭过,去除了淤泥灰尘,极其干净的,本殿还问过了御医,应该不会在你的手上留下疤痕的。”

我顿时觉得饥饿让我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原来,原来那铜镜划伤了我的手,是他有预谋的!

我再一次咬着牙,沉着脸斜睨着他,心里恨得牙直痒痒,倘若不是在这大殿之上,我想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将他在我眼前不断晃动着的整条手臂咬得遍布牙印。

“若你不受点不大不小的伤,这一场戏如何演得下去?那药粉止血神效,且是最好的金创药,想来不出三日,定还你的小短手光洁白嫩如昔,”金沧月持着杯盏,一边在我耳畔絮叨着,一边含着笑与前来向他敬酒的宾客致意。

府上大姊自小使九节鞭,手指自然修长有力,而二姊自小学筝,筝音和她的手一样柔美,唯独我的手指,却是自小因身子虚弱,又因惫懒,不曾好好学过什么,一双手却是生是白白嫰嫰、圆润肉泽,平生最嫉恨二姊讥笑我如猪蹄般可口的小短手,偏他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我的小短手早已在衣袖里紧紧攥成拳,纵使他替我解了围,纵使他又替我好好地回敬了那傲慢无比的北穆公主,我本心存的那么一丝丝感激之意,现下却因他的一句话,消失得无影无踪,感激之情瞬间**然无存。

“太子妃不是素来食欲不错的么,怎么今天的菜式不合胃口?”金沧月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望了望我玉碟中的菜式,“若是不合胃口,早早回去了便是,这等夜宴,不闹到三更是不会停歇的,碧痕,扶了太子妃回去,吩咐做些清淡的菜式,太子妃手上有伤,知会他们注意些禁忌。”

我一路是疯跑着绕过九转的水榭回廊,夜幕上圆月正当空,落在水里的倒影正是最美的时候,可我却一丝观赏的兴致都无,碧痕在身后疾步奔着,不时地叮嘱着“太子妃当心脚滑!当心别踩了水!”

可我还是在转过廊角的时候一脚便滑落进了水榭的埠头上,半个身子便如泥鳅般落进了水里,我尚不及开口哭喊一声,便有人踏着水浪而来,足尖**起一圈圈的涟漪,一伸手便将我捞了起来。

我扑进那个怀抱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那个怀抱甚是熟悉,甚至于当那杜若的淡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时,我便知晓是谁了。

“那婢子在后面追着叫你,是耳朵打苍蝇去了,没听见么?昨夜里才下的雨,这桐木尚积着水,又不是后面有只老虎追着要吃了你了去,就不会听话慢些么?亏宫里遣了两名德高望重的姑姑来教导你礼法,怎地一星半点都没听进去,女孩儿家家,哪有这般张狂的样子?”公孙度将我搂在怀里,一边疾步奔着,一边厉声数落着我。

“多谢公孙公子,栖霞殿在宫北,还请公孙公子施以援手,速速送了太子妃回宫去,”碧痕已是惊吓得脸色煞白,待认出是公孙度后,急急地引着路。

饶是我已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委屈,可听了公孙度的一番毫不留情面的数落之后,受伤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哥哥我饿,我晚上什么都没吃,太子将我的手划伤了,哥哥,咦,你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

我一边哽咽着,一边抬眼瞧偷瞧着公孙度发怒的神色,却见公孙度穿着一件甚是奇怪的衣裳,那衣裳质地甚为粗厚,灰蓝的颜色,倒是与府上父亲侍从的服饰颇为相似。

“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古板的脾气,宫里这样的大事,怎么能缺了本公子来凑热闹?可父亲素来公私分明,哪容得我这个草民立在他的跟前,”公孙度见我哭哭笑笑的,神情颇为正常,便知晓我不曾因惊吓而坏了脑子,当即消了消气,却又恶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我恍然记起在席间瞧向父亲时,隐隐约约瞧见了父亲身后,那一抹隐在廊柱阴影里的灰葛蓝色身影,不禁心下一恼,“哥哥你躲在父亲后边在!你是不是又逼着长生换了衣裳?那太子殿下说我是小短手的时候,你定是听见了,听见了都不出来帮我!”

“太子殿下说的是实话,要我帮你做什么?难不成要我帮你咬他几口?这偷袭太子殿下,按我西凉律,可是要斩首示众的,”公孙度加快着步伐,依旧不忘低头恶恨恨地瞪我一眼。

我佯装委屈,缩在公孙度的怀抱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将太子金沧月怎么偷偷拿了我的铜镜,又老谋深算地诱骗我上当,故意划伤了我的手,又在席间挤兑我,让我担忧、紧张、又感激又嫉恨的事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絮絮叨叨了个遍,方停止了抽泣,在他的胸前蹭干净了脸上的泪水,便等着公孙度一如往昔般仗义执言,指天发誓要替天行道,也顺便替我主持下公道。

可公孙度却停了下来,一松手便任我摇晃着站在了地上,用他那修长的手指戳着我的额头,如同往日里在府上般毫不留情毫不怜惜地奚落着我,“瞧你这精神头不错啊,那么剩下的路大可自己走了吧?鞋子裙子湿了也不打紧,正好将那石板路残余的积水擦拭干净。”

我撇了撇嘴,正要委屈地哭出来,不料一抬头,这才发现停下来的地方,那两株高大的梧桐甚是熟悉,再一瞧见我已然回到了栖霞殿的门口,一溜儿的侍从宫婢就那么闲得无聊地围在殿门口的廊檐下,站在一片大红宫灯的红晕光环里,怔怔地看着湿漉漉的我被公孙度毫没有形象地从臂弯里扔了下来。

“郡主,郡主你这是怎么了?”倒是青萝极为忠心,极其难得地聪慧机灵了一回,踉踉跄跄地从门屋檐下扑了上来,拉扯着我的衣袖检查着我的胳膊腿是否还健全。

红药怔了怔,也疾步上前来,却是朝公孙度福了福身,笑道,“公子怎么穿成这般模样?婢子竟然一时半会不曾认出来,公子恕罪,只是三郡主这是怎么了,怎么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

我尚不及答话,碧痕便气喘吁吁地从后边跟了上来,“你们都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备了热汤去,太子妃若是落水着了寒气,你我有几个脑筋够砍的?你们两个快去置个炭盒来,你先去端杯姜汤来给太子妃去去寒,公孙公子,还请移步先在花厅小坐片刻,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所有人瞬间鸦雀无声地四散了去,只有碧痕一边轻喘着一边上前来扶了我进得殿去,留下公孙度负了手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踱着,观赏着栖霞殿的边边角角,我回头瞪了他一眼,可他却视而不见,借着那宫灯的光,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廊柱下正开着的、或开败了的花花草草。

当我被她们从浴桶里捞起,又强行灌下一碗辛辣无比的姜汤时,我整个人已然虚脱无力了,靠在软椅上,累得一丝脾气都没有了,可偏巧廊子里随夜风飘来一阵香气,我用力嗅了嗅,确定是烧鹅无疑,瞬间挣脱了碧痕正打理着我头发的手,偱着香气便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