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一路在心底盘算着,想着如何不着痕迹推脱了去,既不能失了堂堂太子妃的面子,又得顾着整个朝廷的尊严,一路苦思铭想着,金沧月在身后说了些什么,我全然一个字都没不曾听进去。

揽月阁里欢声笑语,远远地便听见瑾帝与北穆使臣的高谈阔论声,“穆兄真是风采不减当年,这一别数年,琐事缠身,却不想穆兄的文采却是越发地斐然拔萃。”

“吾辈老矣,倒是小女一直仰慕西凉博大的风情底蕴,这一次偏要来见识一番。臣听闻当年王后诞下太子殿下时,有百鸟前来朝贺,天边晚霞便是呈七彩颜色,臣不才,小女当年出生时,宫殿之上亦有九条彩凤盘旋而飞,故而臣索性给小女取名九凤,如今想着,还真是天作之合。”

待内侍替我们掀了帘子,请我们进得大殿时,我正瞅见一名妙龄的女子从席间莲步轻移,齐腰的长发便在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上蹁跹起舞着,仅仅是个窈窕的背影,我亦猜得出她定是美貌无双、俏丽无比的女子,如同我的二姊公孙语一般。

“小女九凤给圣上请安,祝西凉国泰安康,圣上万寿无疆,”那女子声音清脆如莺啼,缓缓地一拜,连行礼的姿态亦是柔媚万端的。

我不禁撇了撇嘴。

道是瑾帝眼尖,越过那一道舞姿翩然的风景,笑吟吟地瞅见了正进门的我和金沧月,微微蹙了下眉,对着门口的侍卫宫婢扬声道,“你们是没长眼睛了,还是聋了哑了,太子和太子妃进来也不通传一声。”

“父皇恕罪,穆皇恕罪,众位臣工恕罪,沧月和楚楚一路上见月色颇好,光顾着赏玩,一时忘了时辰,来得迟了些,故而不敢让他们通传,恐扰了父皇和穆皇的兴致,”金沧月微微拘了礼,一番话便免却了宫人们的责罚,又彰显了自己的大度和宽阔胸襟。

已有宫婢侍卫低声地谢恩,“谢太子殿恩典!”

“罢了罢了,入座吧,就等着你们呢,”瑾帝大手一挥,猛然间又如恍然大悟般,朝北穆君主拱了拱手,“光顾着说话,道是忘了九凤公主还拘着礼呢。起了吧,公主和沧月、澜宇年岁相仿,不必拘束着,这几日便让他们小辈们作陪,好好玩上几天。”

“谢圣上,”那公主依旧婀娜多姿地起了身,便朝我和金沧月的席位转过了身来。

那北穆公主一席大红的纱衣,宽大的下摆处绣有数只七彩斑斓的彩凤,彩凤中间,穿插着数朵金丝银线绣就,开得极为绚烂的牡丹,真正耀眼夺目之极。

“太子殿下金安,九凤倒不知,太子哥哥何时迎娶的太子妃?额,按理儿九凤应当尊称一声太子妃姐姐,可瞧着太子妃还梳着这俏皮可爱的双丫髻,怕是年岁尚小不曾成年,这一声姐姐,九凤倒是为难了,”北穆公主盈盈地一拜,柔柔一笑,纤软的腰肢如在风中轻舞的细柳,再当她缓缓抬起头来,缓缓地看向我们时,我只觉得呼吸隐隐一窒。

我本以为大姊公孙冉和二姊公孙语已是云中郡、乃至整个西凉不可多见的美人儿,今日一见这北穆公主,那如玉的面庞,若桃花般的脸、柳叶般的眉、红樱桃般的小嘴……我不禁轻轻地冷哼了一声。

幸好我略带嫉妒的冷哼声淹没在了瑾帝爽朗的大笑里,瑾帝笑着向北穆君主举了举手中的碧玉杯,解释着,“册封太子妃我朝尚不曾张扬了去,故而穆兄和九凤公主有所不知。不过放眼我整个西凉,能嫁入东宫的,也非安国侯府上的郡主莫属了,这位便是安国侯的三郡主,方才穆兄盛赞的簪花小楷书卷,和九凤公主爱不释手的有凤来仪绣绢,便是出于太子妃之手。”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遥记当年安国侯尚任丞相时,便以一人之力舌辨我北穆八大使臣,安国侯学业八斗,不仅战场上用兵如神,连经文子集也是样样精通,当场引经据典,句句话均在理上。如今太子妃小小年纪,一手小楷已是高逸清婉,流畅瘦洁,且腕力不凡,有将门之风,着实让臣好生敬佩,好生敬佩,”穆皇起身,对着父亲微微一颔首,赞美之辞溢于言表。

我只觉得心里再次堵得慌,手指拢在衣袖里绞着袖口上的流苏,拿眼偷偷地瞟向一侧的金沧月,却见他眉目含笑地看着依旧站在大殿中央的北穆公主,那微微上扬的唇角,聚精会神的眼神,顿让我腹中生出一抹莫名的懊恼来。

可尚不及继续生气下去,耳畔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父亲,“穆皇过奖了。”

我忍不住地偱声望去,终在左首的廊柱旁见到了父亲的席位,他起身微微地揖了揖礼,一如平日里的从容和缓,可当我触及到他的视线时,却没来由地浑身一颤。

“安国侯教女有方,当赏,”瑾帝笑着,也朝父亲举了举杯。

“九凤方才还在思量着,这有凤来仪的绣品甚是精美,尤其是彩凤的眼睛,绣得极其传神,九凤还在想,若是有缘能结识这位绣娘,定要放下这身段讨教一二,不曾想这绣工的主人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收回了视线,那北穆公主此刻正浅笑着再一次向我福了福身,如玉的脸庞上已不知何时飞起了一片红霞,映着那大红的衣领,越发地妖媚如花。

我的身子僵了僵,即便是再蠢笨,她的话我也听得明白,她的言语中含着讥笑,她竟然,竟然暗讽我是“绣娘?”

可瑾帝和属国君主俱在,我即便再糊涂,也亦知如此场合不得放肆无礼,遂只得硬着头皮起了身,还了礼,尚不曾思量着该回绝着些什么,金沧月已开了口。

“本殿方才瞧着九凤公主的衣裳甚是华丽,不免多看了两眼,静下心来细细数了下,公主衣裙上足足绣了九只凤凰吧?本殿倒不知北穆的仪礼如此的开明,在我朝,只有皇后的礼服方可绣金凤,且按礼制不得超过五条。不过本殿刚刚瞧着,公主衣裙上的彩凤美则美矣,可谓美仑美奂,可总觉得仿佛欠缺了点什么。方才公主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来公主也瞧出了自个儿衣裳上彩凤的眼睛生生失了些神采?”

金沧月是和颜悦色地说着这番话的,末了还颇谦虚地起身行了礼,温和地笑着,一派谦虚的神情,“沧月眼拙,到是公主眼力颇佳,沧月佩服,甘拜下风。”

我咬着牙瞧九凤公主衣裙上的彩凤细细瞧去,果真那凤凰的眼睛,用青萝的话说,便是“死”的,比不得连翘绣的那般活灵活现,不禁面上微微一笑。

而我也听出了金沧月话语里的意思,明明是赞美之辞,可落在耳朵里,却怎么也暗含讥笑和嘲讽,不禁在心里乐了。

可待笑着收回视线时,便见那九凤公主的脸色比方才更红了些,胸脯起伏着,显然已是掩饰不住心中的怒意了,可面上却是依旧一脸的笑容,“九凤受教了,不过既然九凤早已铁了心要讨教,便早已命人置备了绣床丝线等物,不知太子妃殿下可否赏脸,亲手指导九凤一二?”

我正待坐回去的身子顿时僵在了半空里,北穆公主的语气比金沧月更加地和颜悦色,可我却只觉得后身脊梁阵阵地冷寒,尚思量不清我该是继续坐下去,还是该想着法子推辞了去,一侧的金沧月已然起了身,颇为轻缓地抬起了我僵硬的手臂。

“回禀父皇,原本儿臣不应当替太子妃推脱的,不巧方才儿臣与太子妃品茶时,茶盏碎了划伤了太子妃的手,父皇瞧瞧,这才将将上了止血粉,倘若此刻拈针引线,怕是伤情要越发重了。”

我微微一惊愕,转过头来盯着金沧月,却见他冲我眨了眨眼睛,淡然一笑间便又转移了视线,瞧着殿堂上的北穆公主,“公主也知拈针引线是个精细活,太子妃伤了手,想来以公主的大度,定不会强人所难吧?”

“怎地会伤了手去?伺候太子妃的人都做什么吃的?”瑾帝在高高的金椅上发了话,言语之间,担忧的意思仿若比我自己还要多上两分。

我平日里素来胡闹惯了,爬树扯坏了衣裳,抓松鼠蹭破了膝盖,喂食小白兔被咬破了手指,皆是委屈地哭闹一通,便在兄长公孙度的连哄带骗中瞬间忘了疼,回府偷偷上了药,不过两日便好了,但凡此等小伤,也素来不曾放在心上去,更不提皆是背着父母,也不曾被长辈多多呵护过。

眼下一听到瑾帝话语里那浓浓的担忧之意,心下顿觉一酸,被金沧月轻抬着的手臂便瞬间又僵硬了几分。

“父皇息怒,与他人无关,是儿臣想在太子妃面前秀一秀这煮茶的手艺,不想弄巧成拙,倒累得太子妃受了伤,让父皇担忧,”金沧月再欠了欠身子,可我瞧得真真切切,他微微低着的头,那唇角是一直含着笑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