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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沧月,我公孙度视她若珍宝,你若是不能将她呵护在的手心里,你尽管打包退回公孙府便是,我公孙府,绝不会说半个不字!可如今半年过去了,你做了什么?她在宫中担惊受怕,她单纯无知得如同一张白纸,你却偏偏让她去涉险,让她去学习这些?若她都学会了,要你又有何用?”

“正因为宫中人心险恶,本殿才必须让她学会自保,学会这深宫中的生存之道!”金沧月已然收起了唇角的笑意,声音亦是一寒,“公孙度,本殿看在你这数个月尽心尽责替父皇寻医问药的功劳上,本殿不与你计较,可你需记着,本殿相同的话绝不再不说第三回,公孙楚是本殿的太子妃,本殿想要怎样,还容不得你来有所非议!”

我站在公孙度的身后,只感觉到冷,仿佛整片竹林上空的空气瞬间禁锢凝结,结成冰,层层的冰。

“二哥,”我斗胆拉了拉了公孙度的衣袖,轻轻地摇晃着,用了最撒娇柔软的语气,如若是往常,即便是公孙度再生气,也会在瞬间心软了下来,可这一次,他却狠狠地甩开了我的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白茫茫的雪地里,只传来他脚步渐行渐远的声音,雪“吱呀吱呀”地响着,越响越疾,越响越远,终远远地消失,再也听不见。

问月轩的墙角摆着一支画瓶,却是斜斜地插着几丛翠绿的竹子,点绿着四五枝新鲜的白梅花,我瑟缩着坐在墙角,离了金沧月三四步的距离,他的周身仿佛依旧蕴着寒气,那抹寒气远胜屋外的那抹寒,此刻的他让我害怕靠近,我抬眼偷偷地看着他,却见他只是有条不紊地煮着茶、烫着杯,再缓缓地提壶斟满一杯,终抬眼看向我,“楚楚过来。”

那声音轻柔,不似平日般有着高高在上的清冷与孤傲,那声音如那茶水轻落在茶杯上的声音,轻缓而温和,我仿佛受了蛊惑般,挪了过去,站在他的面前,这才看到他的鬓角,已然隐隐有了几抹白发的影子。

少年白发,我隐约记得在哪册破书上不经意地翻看过,说是劳心伤神过度,思虑太多,竭尽心力太过,方如此年纪轻轻,便愁白了头,不楚心里生出一丝怜悯来。想他以太子殿的身份高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要事事劳心劳力劳神,那高处不胜寒的凄清,怕是寻常人等是无法去体会的。

“坐,外面寒气重,喝一杯暖一暖,”他抬头温和地看着我,我坐了下来,双手接过了他递上的一杯茶,他见我并不喝,随及又淡然一笑,“即便是不想喝,抱着暖一暖手也好。”

那神情里,竟然有着一抹的落寂。

我有着些许的恍惚,咬了咬唇,端杯小品了一口,那茶甚是清香,可我却品不出一丝的回甘来,我依旧想着他与公孙度刚才的争执,抬眼瞥了瞥他,小心翼翼地说,“太子殿下,二哥素来心直口快,说不定这个时候,他已经后悔了,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就不要与他计较了,可以么?”

金沧月依旧自斟自饮,在热气腾腾间看着我,问,“他后悔什么?”

“您是太子殿,他不应该与您争执,更不应该,不应该,以下犯上,”我有脑海里搜索着,终天想出一个可以用的词来。

“我们自小便在一起,比起澜宇,我与公孙度,仿佛更要像手足一些,一起温书习字、一起练骑射、一起憧憬着未来的美好,”金沧月轻轻地叹息了一回,“所以我不会怪他,他的心思我懂。到是楚楚,你后悔吗?”

我一怔,后悔什么?后悔进了宫?后悔莫名其妙地便失去了青萝?后悔被莫恒远狠狠地无情地折磨了这么久?

可我敢说后悔么?不敢。

我咬着唇摇了摇头,然后低头喝茶,来掩饰我的心虚。

“不后悔便好,我常常在想,你若是后悔了,不愿意了,我应该拿你怎么办?”金沧月终放下了手中的杯壶,却是将我捧杯的双手握进了手心里,掰了开来,将那被我握得热乎乎的茶杯抢了去,搁在了一旁,摊开了我的掌心。

我的掌心里,只不过最近密集的拉弓骑马,多了一些生生被磨出来的薄茧而已,不过我的手素来不如二姊般的柔和软嫰,上树掏鸟窝、下河抓河虾,拿着弹弓射树上停留的麻雀,皆是我的拿手好戏,因此手上多了几个茧子,我颇不以为然,可金沧月却手自己温暖的指腹摩挲着,仿佛那茧子被他那般的摩挲着,便会神奇般地消失一样。

“过了这么久,可好些了?”他兀地问我。

我依旧一怔,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指掌心的硬茧?还是前些日落下马蹭破了皮的脚踝,还是再前些时日,姨母的小刁难?

可我依旧不敢说不好,只得醒着头皮点了点了头。

“当时见你那样的伤心,我不得已出此下策,我想你若是日日劳累得无暇分神去缅怀青萝,怕是也会好受些,”他依旧摩挲着那些硬茧,声音渐低了几分,“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失去了一些亲近的人,便是这样度过的,没命地练习骑射、不分昼夜地苦读书,精疲力尽,累得倒床便睡,便没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与想那些不应该去想,也不敢去想的场景。”

我掀眸看着他,他却依旧摩挲着我的手心,语气陡然一转,“楚楚,这三年,兴许会很辛苦。兴许朝中会发生很多事情,兴许会天翻地覆?兴许整个西凉会有战事,兴许哪一天,我便不是太子殿了……”

我顿时一个激灵,手尽管握在他温暖有力的掌心里,依旧是微微地一颤,我想他定是察觉到了,恍若安慰我般,依旧是淡然的一笑,“所以,我会让自己更加的强大起来,去保护我要保护的人,去保护你,不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莫恒远是一员良将,有他在你身边,教你保护你,我可以放心了,只是楚楚,有些东西只有自己学会了,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我想你能明白,这三年,兴许我的手段会变得残忍,可是楚楚你要知道,我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想维持现状而已,”他顿了顿,复认真地看着我,“楚楚,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现状是怎样的?无非是我顶着个太子妃的头衔,霸占着栖颜殿,姨母忍无可忍之下,便会时时略施小计而刁难一下我。

现状是我这些日子不得不天天起得比鸡还早,被“姐夫”莫恒远拖着去骑马,去勤加苦练如何能一箭射下空中飞过的大雁,如何骑在马上不回头也能射中身后的目标,不过也幸好可以不用呆在宫中,不用守着哪里也不能去的规矩,任自己缩在宫殿的角落里发出一屋屋的霉来。

现状是我如今在栖颜殿里说一不二,要吃什么便有什么,即便是深更半夜想吃一只烤鹅,也可以光明正大的传膳,而不必像在府里般,得翻院墙、溜着墙脚跟去小厨房里偷吃,倘若遇到同样来寻夜食的公孙度,好不容易得来的食物,却不得不迫于他的**威分他一大半。

现状,在我的眼里,不过如些而已。

他费力心力想要去维持的,在我看来,不过是如此而已。

我不甚懂,也不想去想个清楚明白。

我想,我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我生来便会选择性地忘掉所有不痛快的事情。

于是我忘记了那些在凤仪宫假山下偷听到的话,忘记了那深更半夜响彻在那一片废墟上的笛声,忘记青萝死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忘记了姨母说与我听的莫名其妙的话语,也忘记了瑾帝依旧躺在病榻上,忘记了澜王殿下已然强势回归……

一连三日的大雪,金沧月破天荒地免除了莫恒远每日逼迫我的练习,我便一连三日睡到天大亮,整日里窝在炭盆子边上,指使红药给我端茶倒水,递点心剥桂圆,直到这一日午后,一向清持有礼的碧痕都喜冲冲地掀帘进来,眉开眼笑着,“太子妃猜猜,外院里太子殿差人送来了什么?”

白雪皑皑的院落里,几名内侍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尊雪人从架子上抬下来,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株落光了叶子的树下,那雪人足足高出我半个头去,胖胖的脑袋胖胖的身子,甚至于将一顶宫婢的头饰巧妙地安放在了雪人的头上,细碎的纹理,近看竟然有发丝细密缠绕的模样。

那尊雪人,隐隐像一个人,一个已然离我远去的人。

“回太子妃,这可是太子殿下花了足足两日,亲手堆积起来的,”一名内侍讨好着,半鞠着腰,“太子妃可不知,太子殿可是在摘星楼上取的雪,那里地势高,落的雪没被人踩踏过,这才般地白白净净一片。”

“太子殿下有心了,”我嗫嚅着,看着雪人冲碧痕吩咐着,“打赏。”

内侍们领了赏,一边谢着恩一边兴高采烈地都散了去,我就那么站在枯树下,任由一众的宫婢兴奋得围着雪人欢笑着,拨弄着,红药更是不服气的说,“前几日那凝香阁冬月那丫头还四处放话说,说太子殿已经厌倦了太子妃,大家伙瞧瞧,真不知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