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只顾想着那一日在茶舍的情形,不曾去留意红药的话,自青萝去后,我的身边便只有红药这一个自小到大便熟识的人了,素来便也宠溺着些,即便她偶尔说话没大没小,没尊没卑,也不曾加以训示。再者,凝香阁住了谁,冬月又是谁,我是不大认得的,想来也定是与我无关之人,便也不曾往心里去。
那一日金沧月倒掉了我杯中已渐渐凉去的茶水,将我的一双掌心布满薄茧的手团在他宽大的手心里,直到冰凉的手被他握得发热,他陡然转换了话题,问我,“楚楚,西凉甚少下这般大的雪,往日里下了雪,你最喜欢的是做什么?”
我思来想去,想来思去,便将那一年堆雪人的情形讲了个大概,添油加醋地讲着堆雪人的种种艰难,最后直骂公孙度太坏了,毁了我的雪人不算,还累得我泡湿了靴子、冻伤了脚趾头。
金沧月含笑听着,半晌不语,末了突然冒出一句,“可你不也往他脖颈里塞了雪团么,还累得他折了一件银狐大氅?”
我哑然,我记得我不曾说出这样的情形来,看着他漫不经心的笑容,目瞪口呆。
“公孙度做的小泥人,甚是传神,”金沧月笑着应着,笑得高深莫测。
我直至今日方想明白,他定是从那些小泥人身上瞧出了些端倪,凭他的聪明脑袋,什么事情想不清楚?我拔腿便往内殿跑去,红药在一侧大喊,“郡主当心些,将将踩了雪,当心脚滑!”
可那窗台下,那一组组的小泥人,披着湛白的银狐大氅,束着金玉发冠的公孙度在、可抱了糖葫芦在怀的“我”、裹着猩猩红的风雪袍子的“我”、脸上挂着晶莹泪珠的“我”、笑得前仰后合的“我”,却全都不见了。
我一时愣住了,直到红药紧跟着进来,看着我站在窗下发呆,急急地问了一句,“郡主怎么了,可是扑了寒气?”
“我的泥人不见了,”我扭头看着她,那一刻心中的感觉,一如曾经穆九凤摔坏了我的泥人般,气愤、委屈、更多的,却是陡然失去了心爱的东西,心中那份空****的失落。
“郡主不记得了么?”红药微微一怔,瞬间明白了我说的是什么,“那一日太子殿下来过,走时说向郡主讨要这些泥人来着,郡主当时可是满口答应了,后来太子殿派了人来取,婢子便将郡主的那些都挑了出来,装在了礼盒里,让人带了回去。”
我再次哑然地愣在窗前,隐隐记起前些日子仿佛确有此事,且红药也对我一一回禀过,可我却全然不记得了,或者是说,完全没往心里去。可见那一些时日,我果然如金沧月所言,每每回了宫,便精疲力尽地倒头便睡,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当然,也包括这微不足道的一件。
“郡主若是想要拿回来,明后日与太子殿说说便可,可是再说,太子殿的东西,包括整个东宫,将来,不还都是郡主的么,”红药见我依旧不说话,好心地宽慰着我。
不过半天的功夫,金沧月亲手堆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雪人赠予太子妃的消息便搭着呼呼而吹的北风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宫廷,果然是俗话所就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于是当姨母第二日一早再次差了人,带了轿辇前来传话的时候,我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一句话。
只是,这明明是好事啊?
难不成在宫里堆个雪人赏人也不允许,有犯宫规?可触犯的是哪一条?
我摸着脑袋,满头雾水。
碧痕喜笑颜开地拐弯抹角地与前来相请的宫婢套着话,询问着皇后娘娘近来身体可好?饮食可香?凤仪宫可有趣事告之一二?皇后可喜欢赏雪?凤仪宫里去年新植的梅花开了否?年底可有赏赐可否略略透露一二?明年的宫装是什么颜色花式?今日怎么地突然想起栖霞殿来?
我竖着耳朵听着,可那宫婢口风甚紧,面上虽和蔼可亲地笑着,可饶是碧痕机警地绕了半边的圈子,套了半晌的近乎,也没能将姨母请我前去凤仪宫的的用意打听了出来,碧痕偷偷扭头瞅着我一眼,悄悄递给我一个无可奈何她已尽力的神情。
我在心底微叹,思来想去,瞧着一路上宫人的指指点点,便隐约猜到了,还是金沧月送的那一尊大雪人,惹下的“祸事”!
可即便是触犯了宫规,犯事的也是金沧月,而不是我呀!若真正辩驳起来,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不仅院子里的雪景被雪人挡着了,太阳堪堪照进院子,也被雪人给挡着了,我还得忍受着宫里人上上下下指指点点的非议。
我容易吗我!
姨母歪歪地倚在软榻上,裹着一件金色狸毛的披肩,伸着雪白的手指,点了点下首的一张椅子,声音一惯的慵懒与漫不经心,“给太子妃赐座。”
我方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向边上走去,这一猛然间抬起头来,才发现姨母下首处的第一张椅子上,已然端端正正地坐着了一个人。
容貌端庄、仪态雍容、一件华丽却不张扬的淡粉色对襟小袄,领口袖口镶嵌着一圈雪白的白狐毛,秀丽的脸庞,极为狭长的双眼正蕴着盈盈的笑意,可即便是想忍着笑意,那耳朵上的一对金光闪闪的凤鸟耳坠儿却依旧在微微发颤。
那张脸,我见过;那个人,我想我也应该认得;只是那笑容,不似当日般的颓败与气恼,今日带了些反败为胜的傲慢与不屑。
孟丽娘。
当日公孙度将我搂在了怀里,当着她的面轻轻脆脆地亲在了我的脸上,而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孟大小姐活活给羞辱走,想来,她应该也是要将我铭记在心的。
即便当时我是一身男儿装束。
我如此清楚地记得她,不是因为公孙度利用我替他挡了一回桃花,而是那位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张牙舞爪着给我解释何为“挡桃花”,被公孙度一怒而一脚踹下湖中的杜衡,事后曾死皮耐脸地向我求赏,硬是将我最喜欢的一对通透玉钏儿给要了去,说要送给自己的心上人作定情信物。
我感慨万千,摇着头,暗道好端端的杜衡,大有作为的仗义少年,果真跟着公孙度久了,近墨者黑。
“太子妃,这几日天降大雪,路途不便,加之年下里宫里事情多,本宫也就忘了差人告之你一声,这位,便是东宫新晋的良娣孟氏,国师之女,擅丹青,”姨母又转头偏向孟丽娘,语气极为和蔼亲切,“丽娘,太子妃的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好,往后你们姐妹俩有时间倒可以切磋一下,本宫也希望你们安守本份,同心协力打理好东宫,如此,本宫也就放心了。”
“丽娘谨遵母后教诲,”孟丽娘在座位上微微欠了身,笑得如花般灿烂,末了,不忘给依旧站在下首处的我一个挑衅和得意的眼神。
一个是亲切且切显亲昵的“丽娘”、一个是尊敬却尽显疏离的“太子妃”,孰轻孰重,孰近孰远,孰亲孰疏,一眼便知。
我讪讪地应着,不知是继续坐着,还是该继续站着,尚在进宫前,在两位姑姑的教导中,我便知道了太子殿的东宫按礼制,在我太子妃之下,是可以有良娣二人、良媛六人、美人十人、才人若干,我记得那个时候偷偷地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暗自腹诽这太子殿若是轮流与众位美人、才人们下回棋饮杯茶,也要足足轮流一个月啊。
真是浪费资源。
可是即便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一个花容月貌、婀娜多姿、娇柔可人的孟丽娘就那么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时,并且带着挑衅的眼神肆无忌惮地看着我时,我的心底还是陡然间隐隐的难受起来。
那种陡然失去了心爱的东西,那份心中空****的失落感,在一日之内,便两度拷问着我幼小的心脏。
我这才发现,我对金沧月的存在,也是在意的。
可眼下要紧的是,本属于我的座位,被孟良娣先坐着了。
两位姑姑曾苦口婆心地说,“虽同为女人,同为太子殿的女人,可也是有差别的,良娣可以有两人,可太子妃却只能有一人,良娣犯了事,太子妃是可以先斩后奏的;良娣即便再母凭子贵,也是要事事以太子妃为尊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僭越了去……”
可如今,仗着姨母的默许,她便已然僭越了。
许是孟丽娘见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为了不继续僵持下去,极其妖娆地起了身,缓缓在从那软椅上下来,笑吟吟地上前向姨母建议道,“母后,丽娘来时经过后花园,瞧那花圃里几树红梅开得极好,衬着如玉的雪,极为赏心悦目。只是着急前来给母后请安,不曾细赏,这会子天放睛了,母后就赏赏脸,带丽娘去赏赏花吧,回头丽娘就给母后画一副美人赏梅图,进献给皇后娘娘!”
“本宫一大把年纪了,还说得上什么美人儿,等三年大孝过了,你多替东宫选些真正的美人儿服侍太子才是,”姨母在软榻上微微翻了个身,笑道,“就你嘴儿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