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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往日里,我想我定会毫不犹豫地狂点着头,乐呵呵地赞道,“好啊好啊!我想去半岛茶舍黎娘做的桂花芙蓉糕,我还要去吃一品楼的烧鹅,还要去夫子庙看杂耍,还要去天桥底下听东方夫子说书,”可如今,我已经不想了。

“我的腿走不了,”我嘀咕着,埋着头转着手中的汤婆子,“圣上肯定不许我出宫去,再说娘要是知道我的腿是被姨母弄坏了,她会伤心的,这样回去,娘天天会哭的。”

公孙度半晌没说话,只是动手将那炭火盆搬得离我略近了些,掀去我腿上的方毡,开始卷起我的裙袄,绕开帛布,查看着膝盖上的伤。

凉风陡然扑在腿上,丝丝的凉意,可我不敢随意乱动,我看着公孙度打开小药童手中的木匣子,取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瓶子来,便执了玉签,将那各种颜色的药膏反复涂抹着,待药膏在炭火的热力下渐渐干透了些,方取了新的帛布重新细心地缠上,像个大夫一样反反复复地叮嘱着,“可以适量活动活动了,比如扶着那回廊边稍稍走走,但不能像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也不能上树抓鸟!膝盖不能受凉,饮食要注意,汤药也要继续喝,不能嫌苦就耍赖。”

我呆了呆,点了点头。

“我会让红药盯着你,”他站起了身,语气加重了些,“我可不想过几日带你出宫时,还得抱着你。”

我撇了撇嘴。

可我没想到,五六日后一个睛朗的上午,白总管竟然执了令牌,笑呵呵地来了栖颜殿,弯腰看着依旧坐在软椅上的我,“太子妃,圣上下了旨意,同意公孙公子带你去映月谷瞧腿上的伤去。”

我微微一怔,白总管又近了一步,“宫里寒气重,待天气转了暖,太子妃的腿伤好了,圣上会派老奴去接了太子妃回宫的。”

午时不到,公孙度便出现在后院的月亮门下,负了手,就那么斜斜地倚在门框上,看着我笑得得意洋洋眉飞色舞。

我只带了红药出宫,碧痕和连翘扶着我颤歪歪地步下台阶时,便见公孙度皱了皱眉,两步上前,便拦腰将我抱起。

“二哥放我下来,”我惊呼一声,“这是宫里。”

“宫里如何?本公子这里可有圣上的手谕!”公孙度笑着,极其温和。

我迟疑了片刻,依旧把头窝在了公孙度的脖颈里,他灰色大氅的衣领处,一圈柔软的狸毛掩盖着我眼中再也无法掩饰去的窃喜。

依旧是那条宫道,依旧是那两排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依旧是间八角的长春亭,依旧是那一座阳光下巍峨的宫门,我记得上一次,我是执了金沧月的令牌出宫祭拜青萝,可这一次,却是执了瑾帝的金令,出宫养伤。

宫门口,站着身体越来越发福的白总管,见到我的轿辇来,从身后的一名小内侍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袱,递给我,“这是太子妃最喜欢吃的芙蓉糕,老奴让御膳房搁了多多的葡萄,路上遥远,太子妃留下打打零嘴儿。”

红药上前接过,道了谢,公孙度更是不着痕迹地将两片金叶子放到了白总管的手心里,扬了扬手中的金令。

宫门无声地打了开来,红药在迈出宫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看着我小心翼翼地下了轿辇,依旧被公孙度抱在了怀里,微微红了红脸,却是陡然怔了怔神,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地说,“郡主,那摘星楼上好像有人看着咱们呢。”

公孙度回眸瞟了一眼,却并不说话,只是面色暗了暗,抱着我的手臂微微紧了紧,我刚要问他看到了什么,却发现宫门外停着一辆非常宽大的马车,锦锻的车身,窗口坠着我极其喜欢的莲花紫流苏。

如果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问一下公孙度那人是谁,我想公孙度定会大度地告诉我,那人就是金沧月,被他瞧见了有什么了不起。可我只顾得上观赏那辆奢华的马车,而忘记了多一句嘴,更忘记了亲自回头看上一眼。

我不知道的,那摘星楼上,就如同我曾经站在那个最高处寻找公孙度一样,金沧月也在那里看着我,从我被公孙度抱着出了殿门,上了轿辇,再在宫门口被抱着出了宫门,他都看在眼里,看得一清二楚。

很长一段时间后当他无意中满是醋意地提起时,我才知道,我头也不回地离去,于他,是多么沉重地打击。

红药捂着嘴,欣喜地看着杜衡从那马车上跳了下来,掀开了车帘子,忍不住叫道,“公子,这是府上新制的马车么?”

“咱公子爷自己设计,自己定制的不行?”杜衡撇了撇嘴,方记起我的存在来,懒懒地打了个千,嬉皮笑脸地,“小的给太子妃娘娘请安,太子妃金安,太子妃赏点碎银子给小的买两烧饼吧!”

“爷怎么不记得你这厮喜欢吃烧饼?回头送你家饼铺子,天天吃不死你!”公孙度将我抱进马车里,让红药上了来,伸手便在杜衡的脑门狠命地一弹,“好生地驾你的车,别对不起爷花那么多金子制的这辆车。”

杜衡压低着声音尖叫了一声,开始向我求救,“太子妃,您大发慈悲,救救受苦受难的杜衡一命吧。”

马蹄声清脆,半开的车窗,流苏遮挡着刺眼的光芒,略寒的风挤了进来,吹拂着我额前的发,我往公孙度身边挤了挤,用胳膊肘撞他,“圣上怎么会同意你带我出宫的?”

“因为你二哥给圣上治病有功,圣上应允满足我一个心愿!”

“那皇后呢?”

“皇后自知理亏,你小孩子不懂大人世界里的弯弯肠子!”

“太子,他怎么也会同意?”

“我被他打伤了,他好生愧疚,于是欠了我一个人情,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就这样,”公孙度伸手点着我的鼻子,歪着脑袋笑咪米地看着我,“可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

我抬眼看了看他眉梢鬓角处的伤,想必他早已涂抹了映月谷千金难求的药膏,那日瞧着甚为狰狞的伤痕,已然淡了许多。

我甚至猜测着,他是不是故意露出破绽让金沧月打伤的,亦或是成心想输给他,我见过一次他们比试剑术,那两柄闪着寒光的长剑,便如同他们飘忽的人影,在半空里飘来飘去飞来飞去,剑气寒光凛冽**来**去,剑锋吟啸呼来呼去,让旁观的人个个生出莫名的寒意和惧意来。

我不说话了,马车里瞬间一片寂静,红药在马车的微微颠簸中替公孙度斟着茶水,又将白总管给的食盒在我面前摊了开来,我方从沉思中醒悟了过来。

马车绕过街角,却并不住出城的方向走去,我咬着手中的芙蓉糕,诧异地转头看向公孙度,“我们不出城去映月谷么?”

公孙度正倚在车壁上小口地品着茶,闻言眉梢一颤,温和地一笑,欠了欠身,将手中不曾吃完的半杯茶伸到我的嘴边,强逼着我喝完,看着我将嘴里噎在喉咙处的糕点给吞咽了下去,方悠悠地解释着,“你二哥的医术,不比谷里差到什么地方去。再说了,那映月谷虽然一年四季百花常开,风景如画,可惜啊,谷里有狼!还不止一只,有三只!”

我后来才知道,公孙度所说的那“三只狼”,是他的同门师兄弟,半夏、苏木和泽兰。

我愣了愣,继续咬了一口芙蓉糕,“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一个你肯定会喜欢的地方!让你去了就不想离开,”公孙度信心满满,眯了眯眼,又歪歪地靠在了车壁上,周身满满的全是慵懒的气息。

我素来不知道云中郡尚有如此宁静安逸的一处所在,我只觉得半岛茶舍的问月轩已是极其雅致静谧的所在,可当我看到那四面环水、那掩映在层层花木竹林间的数间大宅子时,我依旧惊讶赞叹无比。

回廊水榭迂回,清波**漾,倒影着蓝天,朵朵白云和着几尾不怕冷的鱼游曳其间,我趴在栏杆上,狠命地跺着脚,一边大嚷着,“哥哥,这竹子做的搭的回廊会不会塌下去?那个头最大的是什么鱼,能不能吃?哥哥一会儿我要吃红烧鱼。”

公孙度只是笑着摇头,转过身来拉着我的手,身后杜衡撇了撇嘴,颇不以为然,“怎么可能塌下去嘛!”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挣脱了公孙度的手,便几步跑到了岸上,岸上依旧绿意葱葱,一条清澈的小溪流蜿蜒其间,流向那一大片湖,几片落叶便如一艘艘小小的船只般,在浅浅的小溪中转着、打着旋儿飘走,我弯腰便搬起小溪边上的一块石头,将一处低洼处堵了起来,看着那几片落叶不停地转着,却是怎么都飘不远去,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我一个人自娱自乐地玩着,全然没看见公孙度就站在那水榭边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没看到他目光中的深遂,没看到他眼底的挣扎,所有的一切,我都完完全全地忽视了。

倒是红药赶了上来,将已经卷起了袖子的我从小溪边上拉了起来,抽出自己的丝帕擦拭着我手上沾着的水,一边叮嘱着,“郡主啊,这腿才刚刚好,别跑那么快,奴婢提着这包袱都跟不上。这水也凉,大冬天的,哪能这样玩水,回头受了寒气……”

我甩了甩了手上的水,将水花甩落在她的脸上,笑着告诉她,“瞧瞧,这水不凉,是热的。”

“是屋后温泉池子里的水,”公孙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冲红药吐了吐舌头,继续往前跑去,我压根都没意识到,我在早上离开那座宫廷时,我依旧不能下地走路,可到了这里,我却仿佛一切都恢复了,我能跑着跳着,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膝盖上的伤,我甚至忘记我还会笑着闹着。

“公子,这才像咱们的小郡主呢!”红药在身后,也是欣喜地说了一句。

那句话飘进我的耳朵的时候,我正在狭窄的小溪流边上跳过来、跳过去,溪水几度沾湿了我的裙摆,我却丝毫没有注意,可那句话,却如同一块巨石落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般,也狠狠地敲击在了我的心底,我的脚步一滞,便一脚踩进了水里,温热的水,就那么轻缓地渗露进我的靴子里。

原来我在宫里,不是这个样子的。

原来那处宫廷,很多时候,我都是在不经意间刻意地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