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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孟良娣来了。
“你们太子妃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娇弱,前些时日太子殿下带我去骑马,我还见着你们太子妃策马狂奔呢,那姿态,可真正不像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孟丽娘娇笑着,声音再次拔高了两分,“怎么,本宫不过是低你们太子妃半个位份,这好不容易来一趟,门不让进、椅子不让坐,连口热茶也吃不上么?唉,不过话又说回来,本宫的身份确实不如澜王殿下贵重,人家是天家皇子,进太子妃的院子,就跟进自家院子门一样的方便。”
孟丽娘的声音清脆甜美,可说的话,却是真正不如声音来得好听,我忍不住唤了声“连翘”,可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那个名字明明已用尽了全力,可落在耳朵里,却嘶哑得不成声。
“良娣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是连翘的声音,想必她依旧尽全力阻拦着。
“本宫好歹也是名门之后,犯不着与你们这些低贱的宫婢们多废口舌,本宫眼睛亮着呢,这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也都记在心里。今日前来拜访,本宫可是一片好心,你们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阻拦我?等太子殿下回了宫,待我禀明了太子殿下,奏明了皇后娘娘,将你们这一班平素里目中无人、又喜欢挑唆事非的婢子们都赶出宫去!”
“良娣!”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声音不大,却带着足够的震慑力,我甚至猜得到那孟丽娘面上的震惊,我也真真切切听到了连翘毕恭毕敬规规矩矩请安的声音。
他回来了。
是来看我的吗?
我支撑着胳膊坐了起来,只觉得膝盖处一片钻心地疼,伸着手摸去,膝盖上已然缠了厚厚的纱帛布,而那帛布里,想必定是敷了厚厚的药膏,我试着挪了一下腿,可那双腿却不听我的使唤,就那么直直地搁在被褥里,如同不是我自己的般。
“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回宫的,也不派人与臣妾说一声,臣妾还想着去宫门口迎接太子殿下来着,”孟丽娘的声音再次传来,声音里全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和甜腻,“母后说臣妾与太子妃情同姐妹,嘱咐臣妾多走动走动。可不巧太子妃病着了,她们宫里人心地也好,还担心着臣妾会不会过了太子妃的病气,好言劝阻着。可依臣妾瞧着,太子妃那日骑马的姿态多矫健啊。太子殿下这几日不在,可不知道澜王殿下将那只会说话的鹦鹉鸟儿赠予了太子妃吧,听说澜王殿下与太子妃相谈甚欢。太子殿下,你说是不是因为臣妾今日空着手来的,没带什么稀罕物件,太子妃便不愿意见臣妾了呢?”
我试着挪动自己下床的手停了下来,我听到了金沧月的话不紧不慢地传来,没有一丝的情绪,听不出一丝的悲喜,“本殿刚刚回宫,本想去凝香阁讨杯热茶吃,她们却说你来这儿了。”
我扶着床榻雕花的栏杆,紧紧地攥紧了拳头,我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碎了,碎得七零八落。
“那臣妾亲自与太子殿下煮茶去,正好前些时日下雪,臣妾还让人收集了整整一坛的竹上雪,用来煮雪松云雾是再好不过了。”
我再一次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渐行渐远的,还有孟丽娘极其娇媚妩媚的笑声。
我推倒了床榻边的一座烛台,方唤来了连翘和两名宫婢,我想我的脸色定是极为难看的,她们都低着头不敢看我,甚至于一句话也不说话。
我示意她们扶我起来,替我梳妆,我也看到了菱花铜镜里自己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和依旧蕴着水气,却毫无神采的一双大眼睛。
我掀了锦被,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和腿,连翘顿了顿,小声地说,“太子妃是受的寒气太重,高烧不下,便烧坏了嗓子,腿也是,伤是安国侯爷府上的二公子瞧的,是圣上特意指派的,公子爷瞧着脸色很不好,很生气的样子,公子爷开了方子,留了药膏,便走了。”
我往她们身后瞧着,连翘便顿时明白了我的意思,一边梳理着我的长发,一边吩咐着两名宫婢,“你们去瞧瞧碧痕姑娘起了没,若是起了,烦告诉她一声,太子妃醒了。”
“碧痕姐姐也病了,不过,没太子妃重,太子妃久跪晕迷,便是被碧痕抱在了怀里,也挡了些寒气。圣上赞她护主有功,提了五品的女官俸禄,还赏了很多赏赐,”连翘俯身,在我耳朵边上低语,“是那只鹦鹉鸟通风报的信,澜王殿下又将鹦鹉鸟带到了圣上面前,圣上才知道的,听说连皇后娘娘也被训斥了,皇后娘娘刚才离开咱们栖颜殿时,脸色极为难看呢。”
我轻轻嗯了一声,尽管喝了整整两杯的水和整整一大盏的药汤,我的嗓子依旧干涩得厉害,我歪着头瞧着连翘,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我们也不知道那只鹦鹉鸟会说多少话,反正天尚不曾亮,白总管便来了,圣上乘坐着轿辇也来了,奴婢瞧得出来,圣上很是焦急,也甚为生气。”
红药扶了碧痕进来时,我已经疏理好了发,正再次试图从那床榻上下来,却不料红药急急地扑了过来,“郡主不能动,公子爷交代过,这腿伤着了,滞了血,需静卧休养着。”
我的目光越过红药,直直地向碧痕瞧去,我冲着她笑笑,我素来不知道,她会如此忠诚地待我。
可我也不曾想到,金沧月竟然会那般绝情的无视我。
我在那床榻上足足卧了七日,七日里,只有白总管每日定时来问安,来问询伤情,顺便带一堆的吃食,一堆的赏赐,然后笑咪咪地看着我,“太子妃早些好起来,圣上可想念得要紧。太子妃短了些什么,只管与老奴开口,就是天上的月亮,圣下也得命人给你摘了下来。”
我依旧将那堆赏赐中拣了瞧着最名贵的塞到了他的袖囊中,只笑而不语。
整个宫廷都封锁了消息,没有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没有人闲得发慌而去触犯宫规围着火炉嚼舌根子,惹得龙颜大怒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我想父亲与母亲更是不知道自已女儿在宫中所受的屈辱,一切风淡云轻,一切了无痕迹,仿佛这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如同在后院的清水中洗过一样,不复存在了。
只有我腿上的伤、心上的伤,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所有的一切。
公孙度在午后给我带来了新的药膏,他拿着瑾帝的令牌,带着一名小药童大摇大摆地踏进栖颜殿的后院时,我正在坐在廊下的软椅上,看那只又飞回来的鹦鹉在台阶上跳来跳去,一名小婢子脚一滑打翻了粟米罐,黄澄澄的粟米便全然泼洒到了地上,那只鹦鹉鸟就蹦跳着,在地砖缝里、积雪里来来回回地找寻着,琢着食吃。
午后冬日暖阳,我抱着暖手的汤婆子,腿上盖着厚厚的貂毛软毡,就那么无望地任阳光扫过我的脸,我甚至眯着眼在想,我在宫中的余生,是不是每天都要如此地渡过?
公孙度站在我的面前好一会儿,遮挡我一大片的阳光,我方醒悟过来,有人来了。
待我抬起头来,认出是公孙度后,依旧是心间一酸,可我却发现我已然没有了力气扑进他的怀里,也没有了心思去向他哭诉这些天所有发生的一切。
我后来才知道,那种感觉叫绝望。
我被太阳刺得眼睛疼,我眯着眼睛,伸手在眉上搭了个凉棚,这才看清他的脸,看清他眼底流转的情绪,有怒意,也有怜惜。而我更看到,他的眉毛鬓角处红肿着,原本俊朗的脸,似乎多了一丝狷狂与邪气。
“怎么了?刚刚摔的?堂堂公孙公子也有走路不长眼的时候?”我指了指他的鬓角,惊愕地问道。
“刚刚和金沧月打了一架,”他一旋身便在我的旁边坐了下来,目光落在我的腿上,“我打输了。”
“你竟然和太子殿打架?”我一怔,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要不是恒远那小子帮他,他躺在地上爬都不爬不起来,”公孙度不以为然,斜着眼睛睨了我一眼,“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闭上了嘴,我无法想象两个身份如此尊贵的人会扭打在一起,还像两个淘气的孩子一样将对方摁倒在地上。
“腿好些了吗?”公孙度见我低头不说话,缓和了语气。
我点了头,又摇了摇头,终扬起脸来,小声地嘟哝着,“哥哥我不能走路了,我的腿疼。”
我想那个时候我的眼底定是蕴着汪汪的水气,我仿佛在公孙底的眸光深处看到了自己,一如往常的日子里,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看到他微微拧了拧眉,又松了开来,安慰着我,“你忘了哥哥师承何人?能活死人肉白骨啊!跪伤了膝盖而已,加上受了点寒气,又不是骨头碎了,怎么就不能走路了?那年哥哥摔断了腿,是被抬进映月谷,可一年后,你哥哥是骑着自己驯服的一匹野马回来的!”
我叹了口气,他说的我都记得,可即便是不记得了,杜衡青萝也会不停地在我耳朵边上唠叨着,我想忘记都很难,更不提那一年公孙度从树上摔了下来,完全是因为我,事后母亲哭了很长一段时间,每每看到我的出现,面上便露出复杂的神情,我后来便知道了,那是我此生欠公孙度的。
“好端端的,怎么跟七老八十的老祖母一样天天唉声叹气,”公孙度凑近我的脸,伸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子,“不用担心,有哥哥在,天塌下来,都有哥哥替你顶着。”
我的心间再次一酸。
“楚楚,我不想你这样,我想带你出宫,楚楚,我们走得远远好不好?”公孙度的声音低了下来,目光渐渐变得深邃,满含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