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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上捏着的食盒瞬间便掉落在了地上,金黄的粟米撒了一地,我急急地上前相迎,行了大礼,“给皇后娘娘请安!”一面又急着给碧痕递眼色,着她派人去将那鹦鹉给寻了回来。

“安?太子妃说说,本宫如何才能日日过得心安?”姨母越过我的身边,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来,扫了一眼瞬间跪了满满一院子的人,扬声道,“不相干的都给本宫滚下去!本宫有话要与太子妃好好商讨商讨!你们一个个都给本宫听着,谁胆敢出了这栖颜殿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去,当心本宫拔了她的舌头。”

两名栖颜殿守宫门的宫婢跪在院子里,头垂得更低了,数名内侍爬起来,面面相觑了一番,便低着头躬着身子退出了内院,不过一阵风吹过的时间,整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便只剩下我与两名姨母的贴身宫婢。

内院的院门无声地合上了,姨母在正厅的正中坐了,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院子青石板砖上的我,陡然冷笑一声,“真正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年本宫的好妹妹即便嫁了人,却依旧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眉目传情!这才过去了多少年?谁没想到生个丫头也是如此,圣上开恩,让你坐在太子妃的宝座上,屡犯宫规、不守仪礼也就罢了,还趁沧月不在宫里,和其他的皇子勾三搭四!成何体统!”

我跪在地上,吓得一哆嗦,本能地替自己辩解道,“姨母我没有,”待理智稍稍清醒了些,急急地改了口,“请皇后娘娘明察,公儿臣没有与澜王殿下勾三搭四。”

“没有?你们听听,我还没指名呢,都自己坦白了,那么多人看着澜王进了栖颜殿的门,那么多人看着你们俩遣散了宫人,谈笑风声,一起品茶,还一起做了什么,本宫可不想玷污了自己的耳朵!幸尔宫里成年的皇子不多,若是如前朝般有个三五个,本宫的耳朵怕是落不下一天的清闲!”

即便再笨,我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听清楚了姨母的话中所指,尽管碧痕已然提醒过我,可我却从不曾想过,这一场莫须有的风风雨雨会来得如此之快,来得如此之狠。

我跪伏于地上,咬唇不语,我已然明白即便我再如何地争辩,再如何地解释,都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一切都是徒劳。

黑与白,素来在这宫里从来就不是泾渭分明的。

“小小年纪不学好,倘若不是良娣心思细腻发现得早,指不定你们两个背着宫人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姨母起了身,极其厌恶地瞅了眼那廊下的鸟架子,冷哼了一声,伸手指着,“不自量力的东西!你们,把那东西给本宫扔到宫外面去!这天空皇宫可不是菜园子门,想进便进,想出便出!”

两名宫婢领了命,甚至于抽了丝帕裹了手,方万般嫌弃地提起了那一个鸟架子,毕恭毕敬地站在了姨母的身后。

“你留下,太子妃违反宫规,本宫念其初犯,小惩大戒,以敬效尤,就罚她跪到明天辰时再起来!你给本宫盯紧了些,别让人乱嚼了舌根子去!”姨母再次从我身边走过,看也不曾看我一眼,走过那月亮门时,回头指派了一名宫婢留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碧痕第一个冲了进来,见我依旧跪着,又瞅了眼凤仪宫的宫婢,目光再扫过空****的廊柱,对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便知道,那只鹦鹉飞走了,她们没能追得回来,想想也是,那鸟儿可是有翅膀的,再高的墙、再繁盛的树,它们都能飞过去,兴许这个时候,它就藏在哪株树上,躲在树枝的间隙里梳理着羽毛。

我扭头给了碧痕一个安慰的笑容,便看着她默默地在离我身后两步远的地上,也跪了下去。

我只觉得心底陡然一疼,我不知道是为何而疼,兴许是自己平白所受的委屈,兴许是对不起澜王殿下来访的一片情谊,亦或是,我必须在这寒冷的夜里、带着抱病的身躯,在这坚硬无比的石板路上,整整跪上六个时辰,且要连累一名将我照顾得极为周全的无辜的宫婢。

我仰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夜色,我突然羡慕那只飞走的鹦鹉,连它都有翅膀,连它都可以逃离得远远的,可我却不可以。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极其漫长的一夜,后来数名宫婢都陪我跪在了院子里,我入宫以来第一次拿出主子的威严,我命令她们起来,用病得干涸嘶哑的声音,我说,如果明天时辰到了,我爬起不来了,还指望着你们跑腿请御医,还指望着你们替我煎药熬汤去。

最后,只有碧痕执意留了下来,膝行着上前,将已然虚脱过去的我扶着靠在了她自己的身上,小声地在我耳边说,“太子妃挺住,待明日太子殿下回了宫,一切自有主张,太子殿下的心里,其实是有太子妃的。”

我仿佛渐渐沉醒了去,忽冷忽热,我已经记不清她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金沧月所去的卞州郡离云中郡究竟有多遥远,我更不知道,在他的心里,是不是真的有我的存在,他是我根本看不懂,也根本看不透的人。

再次恍惚醒来时,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苦涩药汤的气息,而我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盖着舒适柔软的被褥,紫金的香炉里正袅袅上升着极淡的青烟,窗外半明半暗,没有阳光,也没有月光,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我想坐起来,却觉得全身的骨骼如同散了架般的疼,我陡然想起了姨母给我的惩罚,想起了陪我一起受罚的碧痕,刚想叫人来问问,却听到了珠帘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那声音明显带着苍老,却不赢弱,我听得出,是久不曾露面的瑾帝。

“孤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这般借太子妃开刀,无非是想让澜宇难堪,让他知难而退,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封地去。可你这样做,可有给自己留下了退路?毁了澜宇的名节不说,也损了太子妃的清誉。”

“孤便想不明白了,你这般做,考虑过沧月的感受没有?楚楚毕竟是沧月的太子妃!……太子妃年幼,这宫里的规矩你不多加指教也就罢了,还由着孟氏那丫头嚼三说四,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你这凤仪宫的主子,什么时候耳根子变得这么软?你以为孤久卧病榻,整日里不理朝政,不进后宫,就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吗?”

我咬着牙,大气也不敢出,帘外半晌无一丝的动静,只偶尔传来茶杯落桌的轻微细响,瑾帝的声音便又不疾不徐地传来,“孤膝下子嗣单薄,澜宇和沧月,孤谁也不想再失去,你若还是如此执迷不悟,在两个孩子间挑拨事非引起纷争,皇后,便不要怪孤不顾多年夫妻一场的情份!”

“幸好你自知理亏没走漏了风声,如何收场,你自己掂量掂量!孤再说一次,不许伤害到任何一个孩子!楚楚这才多大,你竟然拿莫须有的理由如此重罚于她?且不说她受不受得住,若不是救得及时,捡得一条小命,否则真出了大乱子,安国侯那里,你该如何交代?公孙夫人还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你就没有半点的恻隐之心?……澜宇也是一片好心,前来探视病情,是孤允许的,可竟然被你这个当养母的万般曲解,你还配为人母么!”

珠帘外,再次传来茶盖与茶盏重重碰撞的声音,清脆而激烈,紧接着脚步声响起,珠帘的碰撞声凌乱着响起,已然有人向我的床榻走来,我合上眼去,闭得紧紧的,佯装着沉睡,我甚至感觉得到瑾帝的手已然轻轻拨开了那薄薄透亮的纱幔,可殿外,传来一阵细碎仓促的脚步声,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圣上,太子殿下已经回宫了,这将将进了东宫门。”

那片刚刚掀开的纱幔又缓缓落了下去。

我已然悬在了嗓子眼的心也扑腾着落了回去,可却依旧不敢放松,我素来不会装睡假寐,每每都会被发现,我甚至在脑海里想盘算着,倘若让姨母知道了,我听到了瑾帝如何如何地严厉训斥着她,我这好不容易捡回的小命,怕是又要折损了去。

我继续假寐着,听着珠帘再次急促的碰撞着,听着脚步声再次响起,听着瑾帝在廊下对人冷着声音吩咐着,“好生照料着,不许再出任何差池!太子妃若是醒了,即刻差人来回!”

我依旧不动声色地躺着,耐着性子听着那一片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再听着姨母的声音也在外间响起,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丢下一句“好生照料,不许偷懒”便扬长而去。

我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崩着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了下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可以唤人进来扶我起来了,可院里,却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混杂着连翘等两名宫婢低三下四的祈求声,“太子妃这些时日偶感了风寒,前夜里不甚吹了风,这两日是越发地重了,御医刚刚交代过,太子妃需静养,再者这屋里病气重,良娣娘娘贸然进去了,过了病气反而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