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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罢了,你我都不是惯于虚礼的人,还有你们都起了吧,给本王沏壶好茶来倒是正经,”金澜宇抬了抬手,声音依旧蕴着笑意,“本王可听说父皇将那些刚刚上贡来的好茶叶都赏给了你这栖颜殿。”

我浅浅地笑着,这才发现他的手上提着一只精致的鸟架子,那架子上,就站着一只通身蓝色羽毛的大鸟来,唯有头顶上一小撮毛发银色如雪,大鸟在架子上跳着,扑打着翅膀,瞧着甚是欢娱。

“来来来,见过太子妃,她可是你的新主子了,记着每天要向她问安,她才会让人给你吃食,听到没?”金澜宇提起了鸟架子,对着那只大蓝鸟说话。

可更让我惊讶的是,那只大鸟儿竟然扑腾着翅膀,如鸟雀般嗯嗯啁啁了两声后,便开口说了话,“太子妃吉祥!太子妃金安!太子妃赏些吃的吧!”

整整一院子的宫婢们,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金澜宇。

“别告诉本王你们没见过会说话的鹦鹉?你们有几个可是从太子殿下的东宫出来的,没见过,总该听说过吧?哪个是掌事的大丫头,给本王好生伺候着它,”金澜宇径自在廊下的栏杆上坐了,将鸟架子放在栏杆上,扫了一眼一院落的人。

“婢子碧痕,奉命掌管栖颜殿,”碧痕从我身后走出,微微一福身,“澜王这只鹦鹉可是要送予太子妃的?”

“可不许把它烧了、炖了、烤了给吃了,也不许让野猫抓伤了去,”金澜宇笑着吩咐碧痕,面色微微一恼,“本王来讨口茶吃,怎么就这样的难?”

碧痕一时红了脸,我冲连翘摆了摆手,示意她速速煮了茶呈上来,便吩咐红药搬了软椅出来,笑着看向金澜宇,“王爷怎么今日得了空,来我这栖霞殿坐坐,还带了这只会说话的鹦鹉?”

我眼角的余光瞅见红药已然和一名宫婢抬了软椅出来,起了身,将那软椅示意放得离我近些,又笑道,“王爷如果不嫌弃过着了病气,还是坐近些吧,那栏杆上透着雪气,寒。”

每每看到金澜宇,我便想起那一夜偷偷听到的话来,想起他五岁时的遭遇,想起他要与天争命的悲哀,便会格外的怜悯他。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不过依旧起了身,毫不客气地在软椅上坐了,那软椅上我让人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子,坐上去舒服温暖,我甚至将手中的汤婆子递了过去,可他却没接,依旧只是笑着,“本王可是个男人,怎么用得上这些?”

我也笑了笑,收回了手,再吩咐红药将脚边的炭炉子拨得火更旺些,一眼便看到了他的软靴上浸着雪后积下的雪水。

“你们几个谁脚程利落点的,去王爷宫里通传一声,烦他们带双王爷的靴子来,”我扭头吩咐着,再一回头便看到金澜宇微微一怔,继尔浅浅一笑,“有劳太子妃了,本王倒还真没注意。”

“我前几天就是踩湿了靴子,这才染了风寒,病得厉害,整宿整宿地咳着,咳得她们都嫌我烦,恨不得将我抬了丢出去,”我解释着,撒着谎,说着玩笑话,也掩饰着他的尴尬。

“若不是度兄无意中提起,本王还真不知道太子妃身体有恙,”金澜宇扫了四下里一眼,见并无他人,一边逗弄着碧痕搁于我身边的鹦鹉,一边佯装无心地说道,“什么时候这宫里的消息如此闭塞了,眼下别说远在卞州郡的太子殿下不知道太子妃生病了,就连近在眼前的父皇宫里,那耳目素来神通广大的白总管都不知道太子妃染了风疾。”

我微微一怔,试图去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又缓缓地开了口,“父皇久卧病榻,本王也不敢如实回禀太子妃染疾,怕父皇担心,只得这般得了闲出来,叨扰一杯茶水,如今瞅着,倒还好,看来度兄的药果真灵验。”

廊下有脚步声细细碎碎传来,是连翘,带着两名婢子端了茶盘,并几样点心疾步而来,金澜宇依旧逗弄着鹦鹉,却是陡然间换了话题,“太子妃啊,这鹦鹉可娇气着呢,往日在本王的府里被些家仆们惯坏了,夏天不能晒太阳,冬天不能挨冻,雨水也不能淋着了,平日里懒散惯了,连个翅膀都懒得扑腾几下。太子妃休养着身子,若是闷着了,教它说说话便行,它若是心情好,还会答上两句。只是别饿着了它,若是一顿不济,它会搅得整个府里不得安宁。”

我应着“好,”不想那只鹦鹉也随口说了句,“好!”正替金澜宇斟茶的连翘将将斟了半杯,便不得不收了手,讪讪地看着那只鹦鹉,又瞅了捂着嘴闷笑的我,尴尬至极。

“本王素来喜欢自斟自饮,且不喜用小杯,惯用大杯,俗话所说的牛饮,便是本王这般,”金澜宇笑着接过了连翘手中的茶壶,笑着打趣着一脸通红的连翘,“这煮茶的手艺不错,人长得也清秀可爱,就看太子妃肯不肯割爱赏予本王做个煮茶的侍婢,也让本王时常有口热茶吃。”

连翘转身便羞得跑了开去。

我笑而不语,我是越发看明白了,金澜宇这是明显着要赶着连翘离去,瞧着连翘远去的背影,我眯了眯眼,“太子殿下也喜欢自斟自饮,你们兄弟俩这喜好还真是相同。”

金澜宇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笑了笑,“我五岁时落井,是太子殿下救的我,如若是不他发现了我,怕是这世上,早就没有金澜宇这个人了,”他顿了顿,“本王离宫的时候甚早,与太子殿下的交集,也怕是仅限于此了。”

我暗自在心里苦心思虑着他话中的意思,不甚想得透彻,可也仿佛明白了几分,瑾帝膝下只有两位成年的皇子,除去金沧月,便只有眼前这位了,瑾帝百年之年,整个西凉是乱世,还是治世,怕是全在眼前这一位的一念之间了。

这是进宫前公孙度与我闲聊时说过的话,当时的我并不曾往心里去,那个时候,我尚不知道做一名太子妃的艰辛,也不知道澜王金澜宇是何许人,甚至于他澜王殿下的名头,都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倘若不是他后来出现在了姨母的话语里,后来其真身又出现在了这宫里,我依旧不知道他的存在,对金沧月、对整个西凉的意义。

我微微叹了口气,也伸手触摸了下鹦鹉湛蓝的羽毛。

“太子妃尚年幼,便这般叹息,可是为何?”金澜宇苍白的脸笑意阑珊,“多笑笑,在这宫里,快乐是自己给自己的,忧愁也是自己给自己的,睁只眼闭只眼,你会发现身边的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笑一笑,笑一笑,”那只鹦鹉依旧扑腾着翅膀,学着说话。

殿门口响起轿辇落地的声音时,已有内侍小跑着进来回了话,一名内侍手中捧着两双墨底的靴子,躬身进来,“请王爷更靴。”

“真是越发地没了规矩,哪有在太子妃的金殿里更靴一说?”金澜宇起了身,瞪了那名内侍一眼,转头拍了拍鹦鹉的小脑袋,“好生地陪着太子妃,好生地给太子妃解解闷儿。”

“那我也不便久留王爷了,”我起了身,吩咐碧痕相送。

“免了,本王与你一样,讨厌这些毫无意义的虚礼,”金澜宇下了台阶,拍了拍那名内侍的脑袋,又在身后冲我扬了扬手,浅笑着离去。

“澜王殿下,仿佛跟以前很不一样呢,”直到殿外细碎的脚步渐行渐远,守门的内侍进来通报着澜王已起了轿,碧痕方一边收拾着茶盏,一边小声地嘀咕着。

“以前?以前什么样子?”我抚摸着鹦鹉,接过了话来。

“听宫里的老人们说,澜王殿下以前在宫中几乎是不怎么说话的,现在,整个人都变得洒脱开朗了,”碧痕回着我的话,瞅了眼那只聚精会神听我们说话的鹦鹉,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回道,“刚刚守宫的侍卫们在侧墙外见到有人鬼鬼祟祟的,便让云喜去追,云喜刚刚回来,说是发现墙角的那人是往凝香阁的方向跑去的。眼下虽然澜王殿下是来探视太子妃病情的,可按祖制,成年的皇子们是不许随意进出后宫的,奴婢担心,倘若是凝香阁的那一位真的有心,怕是又要掀起一场风风雨雨来了。”

果不其然,天边的夜色尚不曾黯淡了下去,姨母便带着一众的随从浩浩****地出现在了我的栖霞殿里,径自进了外殿,穿过回廊,便一字排开地站在内院的台阶下。

那时我正在廊檐下抚弄着那只鹦鹉,那鹦鹉扑腾着翅膀,在我的掌心啄着食,啄得我手心极痒,可又不敢轻易地甩开了去,唯恐伤到了它,就那么僵持着,进退两难。

鹦鹉在姨母厉声地呵斥着两名急着要跑进来禀告的宫婢时怪叫一声,展翅便从廊下的架子上飞了出去,翅膀扑腾着,停在了屋檐上的碧瓦上,咕咕地叫了两声,便展翅飞向了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