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孟良娣扶着两名宫婢的手小心翼翼地踏进后院时,我依旧在脑海里拼命地回想着进宫前,两位姑姑苦口婆心与我讲述着的“母凭子贵”和“子凭母贵”的区别。
那个时候我是听得一头雾水,许是瑛姑姑见我如坠云层里,只知道瞪大着眼睛看着她们,笑着打断了苏姑姑好性子的又一次解释,拉了我的手,笑盈盈地说,“咱们太子妃模样好、家世好、又是圣上钦点的,这东宫的嫡长子啊,定是太子妃所出。只是太子妃眼下年岁小了些,不过太子殿下也年轻,等得了这几年。”
我从不曾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可我也从不曾想到,孟良娣在我生辰这一日,给我送了如此大的一份礼。
“太子妃生辰,容本宫先向太子妃贺喜了,”孟良娣依旧笑得妖艳,对着我微微福了福身。
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便停在她的小腹处,那里依旧平坦如初,何曾像黎叔家的慧娘身怀有孕、大腹便便的模样?
孟良娣见我紧盯着她的肚子,妆容精致的面孔抽搐了一番,极其僵硬和尴尬地笑了笑,声音软了软,“太子妃,御医把脉说这才一个多月,还小着呢,这会儿是看不出来的。”
我收回了目光,让人赐了座,上了茶点,可孟良娣却只拿眼光瞟了眼那些点心,便抽帕子掩了掩口鼻,细细碎碎的轻笑着。
“太子妃若是有时间,可以去本宫的凝香阁小坐片刻,屈尊喝杯茶去,前些日子太子殿不知从哪找来一位专做点心的厨子,什么芙蓉香酥糕、梅花香饼、七巧玫瑰酥、糖蒸酥酪、还有好多本宫都不记得名字了,那点心真正叫一个精致,光是这一小碟芙蓉香酥糕,就有七八道工序,看得本宫是眼花缭乱,不过那味道,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吃着还不腻,太子妃若是不嫌弃,本宫那儿还有今天早上剩下的两碟,回头本宫叫人特意送了来,太子妃也尝尝鲜?”
“多谢良娣娘娘,娘娘的心意我们太子妃心领了,只是太子妃这才刚刚回宫,凳子都还不曾坐热,再者一路上颇为劳累,奴婢们正备着热汤,要伺候太子妃沐浴更衣去。良娣心慈,不然回头水凉了,太子妃又要受风寒之苦了,”碧痕笑着打了圆场,一边恭维着孟良娣。
我咬着唇不说话,即便我再笨,我也清清楚楚地听出了孟丽娘言语中的炫耀之意,更何况,我自认我素来并不笨,只是懒得动脑子罢了。
“哟,那本宫也需回去服安胎药了,药凉了就更不好喝了,”孟良娣缓缓起了身,依旧是一副笑靥如花的模样,“太子妃可不知道,太子殿下对这一胎比本宫自己还要谨慎,巴巴地派了两名御医来全天盯着,这也不许碰、那也不许磕着,内廷送的鲜花也不让摆着,还要按时辰喝满满两大盏的安胎药,那药啊,真正苦得无法形容。”
孟良娣边说边直摇晃着脑袋,梳得精致的乌云髻上便斜斜地插着的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衔玉步摇,步摇上坠着的流苏便随着她的头不断地摇晃在我的眼前,珠玉碎响,晃得我眼直晕。
依旧是炫耀,我浅浅笑着回应,在心里动着脑子。
红药在孟良娣堪堪转过身后便一把便将我拽进了内室,由着碧痕陪着笑脸亲自送了良娣出去,一脸的打抱不平,“凭什么让她得意了去?这素来子凭母贵,她就是生下世子又能如何?不过是庶出的身份,再说在这宫里能不能长大还是回事呢!那凤凰步摇是她这身份能戴的么?皇后都没这样显摆过!”
“红药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心隔墙有耳,你这般言语若是传了出去,害的可是太子妃,”碧痕折身回来,正听到红药的抱怨。
“我不与她计较这些,只要她不日日来显摆就好,那簪子晃得我眼晕,”我摆了摆手,继续坐下,“碧痕你继续。”
那一摞的礼单子里,宫中各宫的都有,无非是礼多礼少、礼轻礼重的区别,甚至于澜王殿下都送了好些珠玉珍宝来,却是唯独没有金沧月的。
我只不过离开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在所有人看来,他已然是将我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晚宴我去得迟了些,整个大殿却已是在热闹非凡中,瑾帝高居大殿正中的金座上,正执了杯盏与座下数名臣工把酒言欢,而一旁金椅上的姨母,虽笑容可掬,可那瞧向我的目光,却依旧是冷若冰霜,我带着碧痕行了礼,便见瑾帝笑呵呵地提高了嗓音,“安国侯,前几日还找孤寻死觅活地要见太子妃来着,今日可不见到了?”
我一扭头,便见到了左下首席位上的父亲,而他的旁边,正端坐着一大早便没有踪影的公孙度,父亲的目光全然落在了我的身上,可公孙度却是头也不曾抬,仿佛,我是那看不见的空气般。
“安国侯教子有方,孤前些日子哀及太后,火急攻心,可全是令郎在御前伺候着汤药,孤许他官职他婉拒,孤赏他金银美人他也谢绝,公孙远,他是你的儿子,你说说孤应当如何褒奖于他?”
我赌气般地收回了视线,父亲起身回了些什么,我已然一个字不曾听到耳朵里去,我的目光落在了瑾帝下方右侧的那一个席位上,那是金沧月的席位,自我回了宫,连孟良娣都闻风出动,出现在了我的栖颜殿里炫耀自己,而他却没有,没有派任何人,没有传过支言片语。
他的怀里,此刻坐着孟良娣。
我大致了解宫筵上的席位安排,倘若我猜得不错,金沧月身边空着的位子便是属于我的,可眼下,我却不能过去就坐,不是不能,而是不想,我隐隐地意识到,我应该离他们远一些,远到看不见他们的情深意浓。
“楚楚,到父亲这里来,”父亲出声救了我,我抬眼瞥向了瑾帝,见他依旧笑容满面地与臣工们说着话,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切,他只当看不见。
我转身向父亲的席位走去,这才发现刚才还端坐着不动的公孙度,已然就不见了身影,我迟疑了片刻,父亲已然将我拉了坐下,低声地说,“度儿不喜这场合。”
我坐了下去,椅上还残留着公孙度的体温,鼻尖的空气里还弥漫着他特有的杜若香气,可扭头向殿门口看去,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只得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看着眼前热闹而浑浊的一切。
倘若不是因为我的生辰宴,我也不喜这看似热闹非凡,实则人人心里都有把小算盘的筵会,可我发现,我的生日筵是假,瑾帝身体康健,重振朝纲的无声宣告才是真。
我端坐着,保持着太子妃应当有的端庄和威仪,桌上名食美馔不可胜数,可我却丝毫没有一丝的胃口,我懊恼我的座位正对着金沧月,更准确地说,正对着金沧月怀里半依偎着的孟良娣,而那孟良娣也将戏做得极好,一面妩媚地笑着与金沧月低语,一面又趁金沧月抬头的间隙里,拿那扬眉吐气的姿态向我含眸浅笑。
我低下头去,把玩着衣袖裙带上价值不菲的绿松石流苏,便听有内侍来报,“澜王殿下驾到。”我这才发现,我右边斜对面的席位上依旧是空着的,按尊卑长幼,那个位子,理应是属于澜王殿下的。
“儿臣来晚了一步,请父皇恕罪,祝父皇身体康健,也请太子妃见谅,祝太子妃生辰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金澜宇依旧是一副谦卑的礼的模样,伏地向瑾帝行了大礼,便转身看向我,深深地一拘。
“有劳澜王殿下,太子妃年岁小,怎么担当得起,”父亲替我回了礼。
“担不担得起,自有圣上说了算,举国皆知,太子东宫的妃位,只能出自己安国侯府,侯爷为西凉鞍前马后,屡建奇功,父皇前几日还提到当年侯爷战场上的状举呢,”澜王又是浅浅一拜,方回了自己的座席。
“楚楚,在宫里过得顺心么?”父亲趁着其他人推杯换盏的时候小声地问着我,见我轻轻点了点头,又在我耳畔低语着,“听说澜王殿下被圣上留在宫中了,也时常进出御书坊参与些政事,这些年澜王虽久不在宫廷,可小小年纪,却将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朝堂上是人人赞之夸之。楚楚,你要清楚你的位置,任何事情都要看得长远些,切莫要被眼前的景象迷了心志。”
我依旧讪讪地应着,隐隐约约间,感觉得到金沧月若有若无的瞟向我,感觉得到孟良娣越来越肆意的挑衅目光,也感觉得到有另外几抹探究的目光,一直在我的面前萦绕。
我想若是从前,我定会一一地看回去,好奇他们为何用那般带着一丝怜悯、一丝嘲讽、一点探究、又夹杂着一丝看好戏的神情,可是现在,我的好奇心早已被抹杀掉了。
我对那些目光统统视而不见,专心致志地半低着头,对付着碧痕挑到我的盘子里的少得可怜的几丝菜肴,便见父亲猛然间缓缓起了身,声音微微冷了两分,“国师大人好久不见。”
“安国侯胡子头发都白了,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让人好生心生嫉妒啊。”
我猜得到,是国师来了,他的官服与众文武臣工不同,宽大的袍袖,黑白的图腾绣满整个前襟后背,在一众的臣工里煞是起眼。
我缓缓起身见了礼,面带微笑,端了半分太子妃的威仪,也算端庄而谦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