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风吹衬梧桐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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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菱花铜镜里自己的脸,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眨来眨去,发现自己的这双眼睛一如从前,不过是较常人大了一圈,不过是仿佛终日蕴着晨间的薄雾,雾气重了一些,水气多了点,不过是与寻常人一样的黑白分明,一样的用来看这个世界,可为什么在那么多人的眼里,我的眼睛就这么的与众不同?
我盯着那面让小婢子擦拭了无数遍,擦拭得锃锃发亮的铜镜,直到那铜镜里,缓缓地多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影怔了怔,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落在我的双肩上,那人影再缓缓地弯下腰去,整个下颌,就轻轻地落在我的头顶。
“太子殿下,”我眨了下瞪得有些酸麻的眼睛,认出是金沧月的身影来。
他离开云中郡时,尚是落叶初初飘黄时分,可当他再回来时,云中郡已然入了冬,窗外的天空堆积着厚重的云,有狂风卷着树枝的声音,混合着他的呼吸声传来,我想,许是今晚,便要下雪了。
“看什么呢,看得这样出神?”金沧月落在我肩上的双手向下滑去,握住了我的双手,他的双手,温暖而干燥。
他瘦了,前几日回宫时,额上的伤口还渗着血珠,整个人风尘仆仆,可端坐于马上,依旧有着一国储君睥睨天下的威严。
“没看什么,太子殿下你瘦了,伤口还疼吗?”我艰难地转过身去,他方形的下颌落在我的头顶,压得我的发髻生生散落了下来。
“不疼,在广陵郡的地牢里,知道自己所带的十万将士全军覆没时,心里疼,楚楚,如果不是公孙度,我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勇气活着回来。”
我没能见到公孙度,我只知道公孙度与他一起进的宫,一起面的圣,而那个时候,我就在一墙之隔的偏殿“沉睡”着,直到最后假戏真做真的沉沉睡去,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将我抱回的栖颜殿,我没问,也没有人告诉我,我只知道,我成功的装睡,躲过了一劫。
可我听到了公孙度的声音,一如往日的清澈,却是多了几分冷意,多了几分疲倦,我知道瑾帝褒奖了他,赏赐了很多珠玉金银,甚至问他可有心仪的职位或者女子,他都可以满足他的心愿。父亲都一一代他回绝了,只说他尚年幼,尚不足沉稳,担不起朝中的重任。
我也不知道公孙度用了什么法子,从北穆那层层守卫,且防守森严的地牢里救出了金沧月,甚至还救出了全身伤痕累累、无法动弹的剑影,和几名被北穆士兵折磨得体无完肤的随身护卫。
我也不想去知道公孙度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说服了堂堂的一国公主不惜在朝堂与父亲反目,亲率自己的禁卫军包围了整个王城以命父亲打开地牢放人,我不想去知道。
“穆氏九凤公主向本殿求亲,要嫁予公孙度,本殿准了,度兄,仿佛也没有异议。楚楚,不过本殿说要等两年以后,两年以后我们和他们一起举行盛大的婚礼,本殿这条命都是公孙度救回来的,连父皇都没反对,楚楚,你在听吗?”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我听到了,听到公孙度要娶穆九凤了,他不得不娶穆九凤了。
最终,还是穆九凤如愿以偿。
我只觉得心间陡然一沉,仿佛天边那从午后便层层压下来的云层,就陡然间全部压了我的心底,压得我的心生疼,疼得无法呼吸。
“是不是昨日扑了风,受了寒气,身子不舒服?”金沧月松开了我的手,覆在我的前额上,“本殿还是让御医来把把脉,”金沧月说完便起身离去了,想来他又将我栖颜殿的一众宫婢都打发得远远的了。
我的眼泪便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已经失去公孙度了,从今以后,他的身边不再是我,而是别人了,我再也不能在他的怀抱里恣意地撒娇哭泣,再也不能在他面前任着性子而为了。
他的生命里,将多一个比我重要得多的人,往后他们会有自己的子嗣,那些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会更加讨得他的欢心和喜爱。
他的心里,也许早已没有多余的空间,去容下我了。
我在金沧月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的时候匆匆擦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可铜镜里的那张脸,依旧木然得没有表情。
御医来了,安瑜庆也来了,碧痕等一众宫婢都神情紧张地候在阶下,唯恐我又一病不起。
一名御医诊着脉,久久地蹙着眉,我知道我身体无恙,我的疼痛在心里,可是我不能说出来,我抬眼向金沧月求救,垂下眼帘时,正逢上安瑜庆探究的眼神,在他的面前,在金澜宇的面前,我仿佛都无所遁形。
人被请了出去,一众的宫婢也被金沧月差去煮茶备点心,方才还热闹非凡的整座内殿,又只余他与我面对面听着彼此的呼吸。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他解释,告诉他他不是瑾帝的孩子,没有资格成为太子去继承皇位,告诉他他才是安国侯的长子,而我却可能不是公孙家的子嗣。
我的胸口仿佛堵了一团丝麻,一团杂乱无章的丝麻,堵得我整个胸口涩涩地难受,堵得我无法去呼吸。
金澜宇在殿外着人通传时,金沧月正陪了我坐在窗下下着棋,我胡乱地下着,而他也胡乱地丢着白子,金澜宇的声音便带着笑意地传来,“啧啧,真是小别胜新婚,皇兄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这些日子劳你替父皇分忧,”沧月淡然一笑。
“既然二位殿下有事相商,我先行告退,”我起了身,我不忍看他们兄弟间默默无痕的较量,尽管我知道,金沧月所有的一切,这些年来所有的努力,也许都会在瞬间抹去、在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闲话而已,太子妃又不是外人,”金澜宇出声阻拦了我。
“楚楚坐下,澜王殿下小时候可调皮捣蛋了,你都不知道,”沧月拉了我的手不放,依旧是的淡然的笑意。
“本殿去东宫寻皇兄,他们说太子殿下如果不在蓬莱殿,就在栖颜殿,本王便寻来了,”金澜宇大大方方地坐下,朝一侧伺候茶水的小婢子挥了挥手,“去替本王煮壶白牡丹来,本王可知道父皇将最好的白牡丹全赏赐给了太子妃,本殿去讨要都扑了个空。”
“本殿也觉得父皇颇为偏爱本殿的太子妃,楚楚说来听听,使了什么法子讨得父皇如此偏爱?本殿十岁那年,看中了父皇书房里的那一架山水屏风,转弯抹角地讨要了数日都没下文,可这栖颜殿一重装修葺,父皇竟然将那架屏风都命人抬了过来,让本殿现在瞧着还好生嫉妒。本殿可知道那架屏风父皇甚是喜爱,平日里连掸灰都不经他人之手,”金沧月也附和着取笑着我。
我笑了笑,装作不知。可脑海里却一遍一遍地想起那些话来,凤藻宫、李桃庄、昭月长公主、北穆、火遁、皇后、那个不知所踪的孩子……
我才讶异地发现,原来公孙度讲的那个很长很长、很悲伤很凄惨的故事,或许真的与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可皇兄不在宫里的时候,却不知道太子妃受了多大的委屈,”金澜宇话题一转。
“你真当本殿这太子是白当的,之前的种种本殿也略知一二,此次回了宫,该知道的、不应该知道的,之前听说过的不曾听说过的,怕是也都知道了。五弟,你比哥哥手段更狠。”金沧月拍了拍金澜宇的肩膀,勾唇一笑。
“去年的时候怕皇兄怪罪,可今年回来,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背着皇兄谋划一番,要不然,太子妃坠落悬崖,连自个儿怎么去面见阎王的都不知道。皇兄,不怪五弟手下没留情?”金澜宇抬眼看着金沧月,一字一句。
“父皇说,成大事者,素来不拘小节,本殿没有怪罪你。既然她连本殿身边的人都不放过,或许也会有那么一天,当本殿没有达到她预期的目标时,她也会放弃掉本殿,另立他人。本殿算是明白了,在她的心里,自己的权利和利益最为重要。”
“父皇,其实也很伤心,毕竟他被瞒了那么多年,可是如果不是你有意地替她遮掩了这么多,怕是父皇早已经察觉了。”
“她毕竟是本殿的母亲,有怀胎十月生养哺育之恩,即便做了再多的错事,也是本殿的母亲,只是本殿没想到她会放任自己走得那么远,错得那么离谱。本殿起初只是想,她所做的种种,不过是为了让父皇再回到她身边而已,不过是与其他妃嫔争风吃醋,深宫里一名妇人的心思,不过如此罢了。”
我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悄然起了身,殿外长风骤起,风卷飞着树梢上挑着几片残叶,便扑天盖地地卷飞了过来,天色渐暗淡,入冬的第一场雪,仿佛便要无声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