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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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一大早金沧月是何时离开栖颜殿的,碧痕不曾向我一一回禀,我也不曾去细细询问,我只隐隐记得他和衣卧在软榻之上时,断断续续地与我说,“楚楚,孟良娣的孩子,不会影响你太子妃的正位……你不要想太多,宫里的孩子难将养。我和她,与我和你之间,是不同的。”

确实是不同的,今日叩拜皇后,东宫的主子带的是身怀有孕的良娣孟氏,而不是正位的太子妃。

宫人们素来捧高踩低惯了,不过短短数载,栖颜殿的宫婢内侍们已被各宫百般刁难,此间种种,他不可能不知,不可能听闻不到一丝的风声,而如今,他和她就在这皇后的凤仪宫里,就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就当我的面,上演着恩爱情浓。

她的手牵在他的掌心里,甚至于孟良娣见了我,连应该有的礼节都顾不上,还特意地向金沧月靠拢了几分以显亲呢和恩宠,而他,竟然没有半分的厌弃,甚至一伸手便揽上了孟良娣的纤纤细腰,温言暖语,“丽娘手还冷吗?”

仿佛,不过一丈之外的我,是个透明人,隐没在了带着早春凉意的空气里。

仿佛昨夜里他说过的话,全然如那墙头上的枯草,风一吹便消散得无影踪。

可我知道他早就看到了我,他的目光曾从我的面上扫过,有过微微的一滞,可那眸光里不再有星辰坠落,那眸光黯淡如尘,淡然若水;而那孟良娣的眸光里,掩饰不住的欣喜、炫耀、挑衅、甚至还有一丝的兴灾乐祸与怜悯。

我发现我已经能很淡定地面对这一切,漠然地看着他们转身从一侧的花圃间走过,默然无声地转身离去。

如果我内心真的平静如水,我应该会发现就在那不远处,就在那迂回长廊的尽头,也站着一个人,也一样默然地看着这长廊上上下下所发生的一切,可我做不到心如止水,碧痕替我拢了拢滑下去的银色大氅时,轻轻地“咦”了一声,如果我的好奇心如往日一般的重,我会顺着她的视线瞧去,可我终究晚了一步,待我瞧过去时,我只看到墨绿色锦袍的一角。

后来碧痕告诉我,那个人是澜王殿下。

他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也将一切都记在了心里。

午后时分,各宫来来回回已然结束了,送出去的贺礼、收到的贺礼、打赏下去的金银,我已然无心去过问了,记得那一阵子缠着公孙度要分一半从穆九凤处骗来的千两黄金时,公孙度还指着我的鼻尖,奚落着我,“你堂堂西凉的太子妃,整个天下将来都有一半是属于你的,你还与我这个草民抢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花?公孙楚,这金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要那么多做什么?难不成金沧月那小子苛待了你?”

日落时分,明明睛好的天猛然变了颜色,乌云阵阵堆积在天际,一阵狂风仿佛平地而起,卷飞着角落里的枯枝败叶,在半空里回旋飞舞,绵绵而阴冷的春雨,一下就是数日。

我依旧窝在了栖颜殿里,坐在那廊下看着细雨斜飞去,连翘时不时捎带些宫里传的小道消息进来,什么瑾帝仿佛又与皇后争执了几句,什么皇后又拿澜王殿下出了气,什么良娣大半夜里借口肚子疼闹得整个御医所人仰马翻,什么国师夜观天象,言启明星数日不现、春雨早至是为不详……

我都懒懒地听着,一言不语,我的思绪飘到了那一间竹林小居里,我回忆着那些时日的美好与无忧无虑,我甚至期盼着,我出门会从轿辇上摔下来,走路会从那回廊上滚了下去,幻想着再次因伤而出宫去。

可一连数日的阴雨连绵,下得仿佛整颗心里都因潮湿而发了霉。

终于在上元节的时候,天晴了。

新春两筵,上元节的庆典主皇家夫妻和睦,子嗣绵延,而上元节第二日的廷臣宴主君臣伦义,天圆地方,共谱天下大业,是而上元节的是家宴,设在了摘星湖畔的摘星楼,而廷臣宴则设在蓬莱阁。

我在酉时三刻准时到达了摘星楼,一路上红灯高悬,飞檐流云,那灯盏的点点红光倒映在湖面上,星星点点,似与天边一轮皎月争辉。

席间有从坊间请来的杂耍戏,和着轻筝竹笛,一派歌舞升平、万事苏醒之态,瑾帝与姨母欢笑对饮,与数位妃嫔举杯同贺,更高赞孟良娣身怀龙嗣有功,在多加犒赏整个孟氏一脉。

我波澜不惊地坐在我的位置上,眼皮抬也不抬地盯着酒桌上的菜品,心底却已然将诸位的神情都看在了眼里。

我想假以时日,我也能像姨母一样,面上分不出喜怒,瞧不出哀乐。

趁着席间热闹,我悄身出了大殿,殿外皎月的光华如水般倾泻而下,我转到廊柱的阴影里,百无聊赖看着夜里的长风四起,看着湖面上波澜起伏,那一片月色便和着宫灯的红光**漾了开去,又聚拢来,破碎了去,又恢复了来。

可耳畔却是风声袭来,一如上一次,我依旧没能反应过来,腰身已然被人揽住,那颀长的身影不过是蹬过那廊柱,已然借力旋身跃出,脚尖再点过水榭长廊上悬挂的宫灯,便几下起落离开了摘星楼。

我再一次在半空中飞翔,呼呼的长风过,夹杂着浓浓的酒气,和着一丝半缕草木萌牙的气息,我依旧认出了是金澜宇,依旧是那一片墨绿色的锦袍,只不过衣角上,隐约认得出,绣的是详云螭纹。

那是他皇子身份的象征。

我在他落地的时候开了口,“澜王殿下,这次会不会有侍卫看到?我不想姨母再训……刁难你,”话到嘴边,我将“训斥”一词改为了“刁难”,我不想让他知道,堂堂的皇子殿下,被皇后毫不给情面地训斥的事情,已然传遍了整座宫廷,成为了无数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不说话,可他的呼出的鼻息里,带着浓浓的酒气,我这才突然记起,我对面的那一方席位是空着的,今日的家宴,他并没有出席。

“澜王殿下今日是不是喝得有些过了,要不要回宫里让人煮碗醒酒汤去?”我找着话,他离我那样的近,近得我看得到他眼底泛起的一片红,那片红里,噙满了水意。

他哭了?

我素来只知道酒碎后有人会发疯,有人会发呆,有人会一睡不起,也有人冲到院子里对着星星狂舞,可我不知道,酒醉的人也会哭泣。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揽着我的腰的手微微松了一些,我后退了两步,踉跄着方站稳,这才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四下里黑漆漆一片,除了从头顶的树杈缝隙里渗透进来的月光,什么灯盏也没有。

良久,仿佛空气凝滞了,四面八方没有一丝的声音,没有草虫的呢喃,没有鸦雀的聒叫,也没有任何人的脚步声过,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慢慢地转过脸来,面上,已然没有了最初的那一抹悲戚的颜色。

“从小到大,本王就从没有喜欢过这里,”他靠在一株树上,望着月亮。

我猜测着他五岁时落井的事情,他定是记得清清楚楚,可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素来我大哭大闹时,都有公孙度在身边,忍着我、哄着我、逗我破涕为笑,逗我开心。

“今日,是我娘的祭日,可他们却在那大殿里把酒言欢、歌舞作乐。公孙楚,你应该体会得到失去眼睁睁看着亲近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感觉,那一年我才八岁,比你还小,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母妃被强行拉出了宫去,被绑着跪在了庭院里,被宫里的下人们轮流扇着耳光。”

“即便她失宠,即便她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不受宠的儿子,可她毕竟是父皇的妃子,毕竟是一宫的主位,而我也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皇子,我护不了她,她就那么屈辱地被人打着。那一天还下着雪,他们还打来了结着冰的河水,一桶桶地淋在母妃的身上,母妃全身发着抖,可他们依旧不饶过,依旧拿了那么粗的棍棒来,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身上,我看着鲜血不断地从她口鼻中涌出来,可她哼都不哼一声,就那么看着我的方向。”

“我被她的贴身宫婢死死地捂着嘴巴,死死地搂在了怀里,我看着她向我摇头,摇着摇着,便猛然间喷出一大口的血来,然后,便倒了下去。他们停了下来,我听到他们在议论着,说如何去向皇后回复。公孙楚,你知道你宫里的青萝是怎么死的吗?”

他陡然转头问向我,声音里带着落寂和悲伤,可眸光深处,却是闪过一丝恨意。

青萝。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青萝。

我愕然地看着他。

“太子妃记不记得那段时日里可有丢失了什么东西?是不是私下里去过凤仪宫,见到过不应该见到的人,或者是听到了不应该听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