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公孙冉:陌上花开
1
七岁时,母亲牵着我的手带我入宫,去给皇后祝贺千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后,母亲叫她“大姊”,可在众宫人面前,却依旧行着大礼,三呼“皇后娘娘千岁”。
我亦随了众人,小小的身躯便跪拜了下去,我的目光所到之处是众位宫婢们的裙角,我看不清她的脸。
可一双赤黄的锻锦嫣红牡丹绣靴缓缓地在我眼帘底下停了下来,她弯下腰来,目光灼灼地落在我的头顶上,轻声细语地问道,“清妩,这便是那个和太子同日生的女娃?”
母亲点了点头,可是拉着我的手却莫名地紧了紧。
“来,起来,跟本宫坐到那高椅子上去,”她将我的手从母亲手中轻拽了出来,握在掌心里,她的手掌很凉,甚至于拉着我时,在隐隐地发抖。
皇后将我抱坐在了她的金榻上,金榻很软,金丝楠木的扶手上嵌着大片的玉石,触手生温,我坐了上去,和她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阶下跪了密密麻麻一大片的人,有妃嫔、也有朝中的命妇,我一眼便看到了母亲。
“皇后娘娘,冉儿年幼不懂事,”母亲膝行了半步,拿那惴惴不安的眼神望着我。
“这有什么关系,本宫喜欢她,指不定将来哪一日,待我求了圣上,你我亲上加亲,她就做了沧月的太子妃呢,”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她的衣裙很柔软,可她看着我的眼神,我却不喜欢。
我垂下了眼眸下,绞着自己的衣袖,我不甚至明白她与母亲在说什么,可我知道,母亲定是不喜欢。
“都起了吧,本宫今日千秋,难得你们大家都在,就陪本宫看两出戏吧,”皇后面上挂着笑意,可那笑容,却不似平日里母亲看着我时的那般真实。
皇后依旧牵着我的手,将我紧紧缩进袖管中的小手展开,放进她的掌心里,贴着我的耳朵,声音异常温柔地说,“冉儿你瞧,你掌心的这一粒痣,和我的一模一样呢,你都不知道,你一生下来,我就看到了,那是你一生的印记。”
我掌心里的那一颗痣,确实与她的一模样,甚至于在手心里的位置,都一样。
可我不喜欢。
皇后让宫人带我去见太子殿下,宫人进殿进去通传的时候,我就等候在阶下,看着面前金碧辉煌的殿宇,和那一扇半开的窗后、倚窗而立的他。
他应该比我高出大半个头去,此刻就倚在窗前,手里握着一册书卷,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瞧着我,那种目光,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宫人出来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说太子殿下正在用功温习功课,不便见人。
我扭头便下了台阶,因为我看到了他的唇角泛起了一抹得意的笑意,他的眼底带着不屑的神情。
仿佛,仿佛我来见他,不过是为了讨好他。
宫人紧步赶了上来,好言相劝着,说皇后娘娘都开口了,小郡主长大后定是太子妃的唯一人选,奴婢瞧着郡主小小年纪就出落得乖巧动人,待长大了,定是整个西凉的第一美人。
那一日回了府,我便央求照料我的两位嬷嬷打了水,偷偷地躲在门后,拼命地搓着,可奈何我使尽了全身的力气,那粒痣依旧在。
不久后,父亲立了战功,圣上嘉赏整个公孙府,赐了许多的凌罗与金银,而内侍们捧来的盒子里,却有一个是独独给我的。
那是一套很漂亮的宫裙,天蓝的颜色,满绣瑞紫的兰花,金丝银线交织成花蕊,做工精细而奢华,而衣裙的下面,更有一个小巧的妆柩盒,里面从额贴至花钿,从颈圈到臂钏,应有尽有,而且件件价值连城,精美无比。
母亲在打开的时候吸了一口凉气,便转脸看向父亲,而父亲则是一脸的凝重,抿唇不语。
过几日天色晴好的时候,母亲为我请我的琴师瑶姬来了,瑶姬弹得一手好琴,为人谦和、待人和善,我很喜欢她,便问她,何为太子妃。
瑶姬看着我笑了,说冉姑娘知书达礼,生得端庄秀丽,出身又好,往后宽和从容些,怕还真是一位国母呢,倘若这般,瑶姬的后半生,可就有着落了。
我想了想,便又问道,怎样才能当上国母?
瑶姬想了想,偏了偏头,正色回答我道,若要母仪天下,需内外皆修,内在学习礼仪章法,懂为人处事之道,深谙世人之心,懂得进退有度,知道拿捏分寸;外要修炼内秀气质,要学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要学会女为悦已者容,要修炼得淡然从容,温静娴和;还要善诗书、工书画、擅音律、能随曲一舞……
我便告诉自己,我不要做国母,不要做他的太子妃,不要学诗书,不要学琴,不要学女工……
那一日瑶姬离去后,我依旧坐在琴室练琴,却是趁四下无人时,佯装不小心用琴弦划伤了指腹,殷红的鲜血便瞬间涌了出来,我便静静地坐在琴室里,等着那血色渐渐溢出大片,染红了整架琴身,方唤来窗外伺候着的小家婢。
小家婢吓坏了,母亲也吓坏了,甚至于连父亲也沉着脸,斥责着伺候我的家奴,我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小声地说,我不喜欢学琴,我想学骑马,我想和爹一样,当一名大将军。
那一年的生辰,我收到的礼物是一条颇为精致的小马鞭和一匹枣红色的小战马,父亲亲自带领我去了他的军营,让我拜了数名将士为师,有人善剑术,有人善长弓,有人善谋略。
我都强迫自己去努力学着,因为是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的余地,更何况,我讨厌他。
可我渐渐地发现,与战马为群、与刀剑为伍,更能让我学会如何地懂为人处事之道,深谙世人之心,兵书中的一字一句,都能让我顿悟出很多的道理,而更难得的是,由于长期使鞭,我手心早已磨出一层层的薄茧,而那粒让我厌倦的掌心的痣,就那么在年久的岁月里渐渐磨砺得消失了痕迹。
我渐渐成了西凉军中一名颇有盛名的女校蔚,那一年的群臣筵,皇后单独召见了我,而我着着戎装踏进那熟悉而陌生的凤仪宫时,远远地便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久在军中,耳力自然是胜过旁人数倍,我便猜到了那一声的叹息定是皇后发出的,她在哀叹我,更准确地说,是在哀叹她自己。
我不想成为她手中的一颗棋,我也不想成了公孙家族放进宫里的一颗棋,我只想成为我自己。
我在大殿上行了军中的礼节,而没有对她跪伏于地,我素来不喜欢仰望他人鼻息,我站在大殿上,她坐在那榻上,放眼望去,已然成了我在居高临下俯视她而已。
她眼底的一抹一闪而过的失望,我瞧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我在心底笑着,我想她终于放弃了我,我终于成全了我自己。我想府上有的是比我更合适的人选,譬如二妹公孙语,自幼便美貌无双,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更有一颗七巧玲珑的心肠。
可偏偏顶着圣旨入宫的,却是自小便体弱,自小便被公孙度宠溺坏了的三妹公孙楚。
我闻到风声便回了府,我问父亲,这圣旨背后,可是有何用意?父亲摇头不语,只是叹息,我便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三妹命中注定的,逃不掉的。
可我没想到,她的入宫会带来这样的结局。
倘若我能知晓后面所有发生的事情,我会尽全力阻挠她进宫,哪怕是和公孙度一样,找太子打上一架,即便被打得头破血流,或者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领兵围了那皇城,逼圣上收回旨意,也好过让那么单纯善良的女子,被残酷冷血的宫廷活生生地杀死。
被迫下嫁莫恒远的那一天,整个云中郡下着罕见的雪,刮着刺骨的风。
我是从西凉的牢狱中出阁的,幸好守牢的将士中有些是从我的麾下挑选至宫廷的,念着曾经的旧恩情,从不曾苛待和苛薄于我,一切吃食衣物应有尽有,可当我从地底下重新回到地面上时,那狂风暴雪依旧让我心底顿生寒。
没有花轿,没有绵延十街的红妆,甚至没有父母高堂在座的拜堂,我就那么静悄悄地出了宫,出了阁,在一队宫中禁卫军的护送之下进了莫府的大门。
那是太子新近对莫恒远的赏赐,奖励莫恒远助他铲除异已有功。
崭新的庭院,崭新得甚至闻得到新木依旧残留的清涩木香。
那一晚莫恒远喝醉了酒,府上的仆从是抬着他进入新房的,年轻的仆从很小心翼翼地扶他在床榻上躺下,便一脸镇惊地看着我。
我早已掀了那遮挡着那所有视线的红盖头,正站在窗下,手执一根细软的长鞭,将那满室的灯烛一一地打熄了去,当然用的不是长鞭的力量,而是手腕一扬,长鞭挥出时,带出来的一缕劲风。
那本是我在军中无聊时,用来打发时间的小把戏,可我想,定是我不同于旁人、离经判道的行径吓倒了他,他面色颇为忧虑地瞅了眼床榻上睡得如同死人般的莫恒远,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我便站在新房的正中央,一挥手中的鞭子,便将那半虚掩的门用力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