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梦飞天
春心莫共花早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又是一年春来早,三月梨,四月桃。
自从那人走后,怀曦就不太喜欢这个季节,总觉太妖娆。此时,春在枝头已是十分,漫山遍野都是绚烂的花朵,忘情的冶艳,丝毫不顾忌人的感受,沉淀在空气中的浓郁香气肆意蔓延,盎然春意跃动在每个人的眼角眉梢。这季节总是**太多,连记忆里某些深藏的片段也总会时不时的来凑热闹……
怀曦眯起眼睛,微微侧过面庞,只见青嫩鲜草地上,青骢马伴着油壁车缓缓行过,风铃摇**,春风送着纸鸢扶摇直上,攀登九宵,城南的掩月山下涌动着前来踏青的人潮,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以及……眼波**漾。
只是本人却还体会到这一点,随行的人早已在暗地里感慨了半天: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少女娇娥只朝这边一瞥就飞红了面庞,多少双翦水眸儿不断有意无意的望向这厢。郑风如不禁也跟着看向走在前面的人:十七岁的少年天子却已有着成人不及的轩昂,大约是在北蛮经历过风霜的缘故,他的个头也明显比同龄人高了一截,身形颀长,肩膀宽阔,从背影上看已完全是个大人的模样。
“风如,我们去寺里看看。”只见他略侧过脸,羽扇样的浓睫下掩着略微上挑的眼角,稍稍鹰勾的鼻梁峭直如山岳,唇角习惯性蕴含的浅笑闪着莫测的光芒。
“好啊,少爷!”还没等他回话,身边的谢光就当先拍手叫好。
“阿光,别太放肆。”郑风如扯了师弟一下,随即对便装的怀曦解释道,“今天普济寺要举行辩经大会,所以热闹得很呢。”
“辩经?”怀曦也来了兴趣,“谁和谁辩?”
“是普济寺的雪舟对龟兹来的德伽。这个德伽来头不小,在西域素以辩才著称,因此不少人都说这场辩经是捍卫中土佛门的声誉之战,所以,看的人可多了,这些踏青的一大半也是往普济寺去的。”郑风如于时闻似乎无所不晓。
怀曦喜欢的也是他这点,听后沉吟道:“雪舟?朕……哦,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普济寺据说是最年轻也最有才华的一位高僧,是吧?”
“少爷好记性,这雪舟虽不过廿五,却是才华横溢,近两年来可谓声名鹊起,曾经多次开坛讲经,京里不少达官贵人都以请动他讲经说法为荣呢。”
怀曦听后,只是淡淡道:“那我们也去看看。”说着,就转过身往山上走去。
深山古寺今日也是热闹非凡,只见法坛之上,外来的和尚深眸高鼻,耳朵上还戴着硕大的耳环,奇异的打扮引得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而另一头,年轻的高僧静定凝立,双目微阖,风姿秀逸。一个狰狞,一个疏朗,一时倒也分不出高下。
人们正窃窃私语时,忽听一声炸雷——是那德伽当先发问,声音洪亮,隆隆炸开:“你是谁?”
雪舟一笑:“雪舟。”
“雪舟是谁?”
“是我。”
台下看热闹的众生大多还未反应过来,已是一来二往。
只听德伽又问:“我又是谁?”
雪舟仍是一笑:“是狗。”
台下有人听不明白:“怎么是狗?”
却听旁边一个清醇声音轻笑道:“谁是狗?”
人听了更是一头雾水,转过眼来,只见身边一秀拔少年唇角含笑,深眸乌金,而再一旁大约是他随从的青年竟然有着女子般的姣好,只是一笑起来便露了男子的飞扬轻狂,道:“少爷,你悟了!”说罢,二人俱又轻笑。
旁人也不知他们在台下又打的什么机锋,转眸又关注台上,只听德伽又问:“你是谁?”
雪舟仍是答:“雪舟。”
德伽再问:“雪舟是谁?”
“是我。”
“那我是谁?”
“是狗。”
翻来覆去只是这两句,奇怪那西域“高僧”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了,观战的人们终于有点明白了什么:这雪舟永远是雪舟,那问话的德伽却一直是狗。
这样一场论战的结果自然是那外来和尚输得一败涂地,落荒而逃。
看热闹的不管听懂没听懂,都是轰然夸赞了一阵,便纷纷的都散了。雪舟睁开双眼,看着退去的人潮,灰色僧袍于春风中浮动。
却听有人——“雪舟大师。”
“施主。”他从法坛上看去,出言唤他的少年立于万丈春光之中,却堂皇过这天光。他微微颔首,掩了眸中情绪,走下坛来,“施主有何赐教?”
发问的正是凤怀曦,只听他说道:“在下想请教大师一个掌故:一日佛祖要洗澡,叫一个弟子打扫浴缸。弟子跑去一看,缸里满是蚂蚁。打扫的话,一定有蚂蚁毙命,弟子不知怎么办,回来请教佛祖。佛祖没有看他,只说:我叫你打扫的是浴缸。便又继续打坐。弟子大悟,马上回去把浴缸打扫干净了。不知大师有何见解?”
郑风如一面拉住谢光怕他出口生事,一面凝思这小皇帝用意,却听那雪舟已然答道:“佛,无魔不成。”闻言,不由立时抬眼,只见那青年僧人眼中竟闪过冷冷寒光,心里咯噔一下。
怀曦听到这回答倒显出满意的神色,赞赏的点点头:“多谢大师指点。将来若有机缘,还要请大师莅临寒舍再当面好好受教。”
“施主言重。贫僧定然欣然前往。”
怀曦便告辞。出了那寺门,郑风如总算吁出口气,想着刚才那雪舟和尚,总觉别扭。正沉吟时,袖子却被谢光大力一拉:“纸鸢!师兄,那里有个纸鸢!”
他没在意,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看看那头挂在树上的纸鸢,叹气:“是个坏的。”
谢光却不在意:“师兄,在我阿光手里难道还有飞不起来的纸鸢不成?”说着便要去够,跳了几下,却总是够不着。
郑风如正要劝他放弃,却见一道身影飞起,衣带当风,飘飘然拂过那挂着纸鸢的高枝,树枝一动,花雨纷坠,落在那人轻扬的笑容里,竟然一时错觉:有那个人的影子。只见那身影落地,手里拿着那纸鸢走过来,露出许久不见的孩子气的神色,道:“阿光,修好它,咱们一起放。”
“好啊好啊!”谢光忙不迭的拿了纸鸢就修理起来。
留下他不好意思的低头笑笑:“劳动少爷大驾。”
怀曦呵了一声,却转了话题:“你怎么看刚才雪舟的回答?”
比当官的还会揣摩帝王心思,郑风如心道,嘴上却未如此说,只道:“的确是个聪明人。”
偷眼看天子脸色,只见怀曦点了下头,未置可否,只道:“下次宫里再做什么法事,不妨请他来念念经。”
自皇后逝后,不知为何,宫里的法事就多了起来,几年间,燮阳帝的几个嫔妃已有好几个或因病或因意外亡故,还有些原先东宫的旧人也路路续续死了不少,郑风如知道他说的就是这挡子事情,却不知这年轻帝王心里究竟如阿作想,也就没敢应声。好在谢光动作够快,已修好了纸鸢,三人就当真找了个开阔地,扯开了线,放起了纸鸢来。
碧蓝的天空白云翩跹,怀曦仰起脸来,看着自己手中的纸鸢也顺着风势爬上了云端,十里春风吹得那线儿晃晃悠悠,那纸鸢在天上浮浮沉沉,好像还在努力的再往上攀——
到底要攀到多高啊,才能将这天下都看个清楚?究竟要走得多远啊,才能将这江山的每个角落都踏遍?只恨身无彩凤双飞翼,不能驾着这长风追随上那人的脚步,从此共效于飞,纵横四海。就这样盼着恨着,已是第三个春天。
开头时,那人不放心,还几个月就回京一次,信也通得频繁。每次都不知那相聚几日是怎样被相见的幸福和离别的伤感煎熬渡过,每次也都不敢也不能开口挽留,只能一次次的盼重逢又怕重逢,一次次的长夜无眠。
为谁独立到中宵?连身边的老内侍都知道劝说:“皇上,放心吧,太傅很快就会来信了。”这才恋恋的回到屋内,孤灯下,将那些珍藏的信笺一遍遍读来:从开始的时候,右手不便的他只能用左手写的字,倒也不是特别歪歪扭扭,只是看了就好笑,想他这样一封信也究竟是练到了多少遍才肯寄出来;到后来,又恢复了那清正刚直的台阁体,行云流水间将政事脉络梳理清楚,家国天下娓娓道来,看着看着就不禁眼眶微酸,不知是否只为了思念……再到后来,书信也少了,人更是难得回了。最后一次相见,距今已是两百七十七天……
飘忽的思绪如风中**漾的长线,不知牵在谁人不经意的手间——
正出神时,忽听谢光叫道:“掉啦,掉下来啦!”
怀曦回过神来,忙扯动棉线,却为时已晚,只见那纸鸢大约是临时修好的骨架毕竟不牢靠,一头就栽下地来。
他正要上前去拣,手里长线却是一动,心弦蓦地一震,他抬起头,看见线的那一端——
姹紫嫣红中,一袭素裳携清风而来,手里正是那断了线的纸鸢。
刹那转过流光千载——
少年几乎泪下,本想扑过去。
帝王却深吸了口气,收紧了自己手中棉线的这一端。
每收一下,那人便走近一步。
梦里追了千百回的身影。
脑里惦了千百时的笑容。
心里念了千百次的眉眼。
“曦儿。”——那一声轻唤,犹恐相逢是梦中。
怔忪了片刻,少年皇帝听见自己声音里终究是压抑不住的带了哽咽:“老师……”
从垂华门一直到最内的仪天门,一路上宫人们都在诧异,怎么一向天威凛然的皇帝竟然两手紧紧抱着个风筝,一路不时悄悄回望,望过了就又低头看手里的纸鸢,唇角一路上扬,仿佛怀里捧抱的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一直就这样到了皇帝寝宫朝阳殿,服侍过三代帝王的老内侍胡福也不得不惊讶:这年轻皇帝的脸色怎比那春花还烂漫?正疑惑着,终于看到了那跟随着一道跨进门来的人,不由也跟着笑了:“给太傅请安。”
“胡公公。”沐沧澜颔首,还未答话便被怀曦招呼:“老师,过来坐!”
“谢皇上。”
“怎么还叫皇上?不是早说好了私下里叫‘曦儿’吗?”
沐沧澜微微一笑,只见叫他落座的人自己还傻傻的抱着那个纸鸢,望着他的眼睛流光溢彩,应该放松的心弦却不知为何又拧紧了起来,便没回答。
怀曦望着他,一颗心早就七上八下翻了不知多少个跟头,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还傻站着,忙凑到那人身边坐下,开口,千言万语却又不知究竟该说啥,只是反复笑道:“老师,你终于回来啦。”
沐沧澜轻轻把跟着少年一起凑过来的风筝往旁边拨了拨,少年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给二人之间制造了个障碍,忙把纸鸢往后一扔。
外头胡福悄悄进来,又悄悄退下,心知这风筝可不能随意丢掉,保不齐回头这小皇帝就要把它给贡起来。
里头沐沧澜终于开口:“近来朝里一切可好?”
“好,都很好。”怀曦忙不迭点头,回话时已渐渐露出清明的神色来,“朝里还是那样分着两大派,四王党倒是比以前收敛许多,听说是他们自己内部如今已经很不团结,而这头呢,有人说叫‘内阁党’。”少年一笑,看向对面首辅,“主要就是老师你提拔的几个阁员,以及朝里一些随我登基才升迁的官员,这几年又加上些新科进士们,也成了一派。”
沐沧澜点了点头:“我也有所风闻,这两派的斗争角力就连在地方上也能看出不少端倪来。”
“那就让他们斗去呗。”怀曦倒笑得满不在乎,挑高了眉梢,“我现在既然还不能亲政,便索性坐山观虎斗,好好看看这堂上衮衮诸公的真实嘴脸,以后才不被他们左右。”
“只要有所节制,曦儿的确不必插手。”
“老师放心吧,只要他们不去动真正的能员干将,我就对他们的你来我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两派倒都说我英明呢。”怀曦唇角勾出一笑,眼中却无分毫笑意,“这些人,社稷有难时个个缩头缩脑,天下稍一太平就跳出来争权夺利,也不想想这天京的哪一块砖哪一片瓦是他们用鲜血守住的,怎么有脸来向朕讨功劳?!”
沐沧澜沉默,静静听着对面的学生不知不觉中已改换了自称,乌金的瞳仁里再藏不住燃烧权欲——
“这还不算,反正朕也不在乎那几个虚衔,给了他们就是。谁知这些蠹虫居然还不满足,爪子都伸到那些个要职上去了——什么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呵,也不想想,真给了他们,他们管得起来吗?只知道抓权夺利,要不是朕极力护着,那几个阁员早被他们五马分尸了!”提到乌烟瘴气的官场,怀曦气不打一处来,继续愤愤道,“陈桥、韩世荣两个稍微老实点便被他们捉住了把柄赶出了阁去。现在他们又打起张克化的主意来了,说他恃功而骄的折子几天就一个!”
“陛下生气归生气,但也并不缺对策吧?”
对面之人清雅的微笑仿佛还是当年草原上考背书的光景,怀曦的笑容里流露出满满的自信:“他们那头有会斗的,朕这头也不缺啊——真是,这是什么风气,不管有没有真才实学,只要入了朝堂就没有不会斗的。那头拉下来一个,这边就顶他们一双,反正都是朕批折子,做不得全主,总也可以挑哪份折子先盖玺嘛。”
沐沧澜颔首:“唯今之际也只有先韬光养晦,暗中培植自己实力,待羽翼丰满时再作计较。”
“嗯!等着吧。”微挑的凤眸流泻出熠熠精光,少年天子望向桌案上的玉玺,神色有如睥睨天下,“总有一天,朕会扬眉吐气的。”
一向稳健静定的人闻言竟有些动容,除了这话语里山岳般的气魄,他倒更多的想起许多过往曾经:草原的毒日下练习射箭的孩子,明明比蛮族同龄人瘦弱好多,却还是也要求用最沉的弓,一遍遍的拉开、瞄准,不管脱靶多少次、被人嘲笑多少次也绝不离开靶场,直到第几个月上西山,才射中红心。虽然此时无人喝彩,却满不在乎,昂首抛弓而去,任第二天仍旧面对无知的他人讥笑的眼神。那样的坚忍和深沉,如此刻深敛的眼眸,让人一望,欣慰却更心疼。沐沧澜凝睇于自己心爱的学生,一字字道:“这些年,辛苦了。”
怀曦怔在他这句话里,眸子一下子又酸又热,关了不知多少年的闸忽然就挡不住那灼热的潮。他扭过了脸去,大力摇头,借以甩脱几乎夺眶的泪水,回答:“老师,怎么这样说——老师在外面可有什么见闻?”酸酸的鼻音掩饰不住,索性就撒了娇说话:“你可是好长时间没给学生来信了哦……”
沐沧澜便将这一段在各地的见闻挑重要的说了,最后结语道:“各地看来表面还算太平,但仔细一看也如朝廷一样积弊甚深:江南鱼米之乡,敲诈富商已成了官场之中的默认规则;南直隶金陵,一帮所谓皇亲国戚肆意横行欺压百姓;更有些老百姓饭都吃不饱的地方,当官的还能拿出鱼翅海参来孝敬我这钦差。除了中原州郡,还有边疆,南边南泗近来苗人也有些蠢动……”
少年天子聆听半晌,方一字一句道:“这天下,不改不行。”
“对,不改不行!”沐沧澜不掩赞赏之色,击节称是,“臣这次回来,就是想开始安排起来。”
怀曦沉吟了下,转眸看来:“老师才是真辛苦,我手里权柄不够,不能一纸诏书普告天下,什么事都还要老师亲力亲为。”
沐沧澜笑笑:“就是亲政了,改革大事也不能凭一张诏书就全了结,具体事情总还是要有人具体来办。”
话语清淡,却是往后多少风刀霜剑要挺身应承,怀曦胸中百转千回,一些相思积成的怨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脱口便问:“老师?”
“嗯?”沐沧澜抬睫,对面乌金瞳中忽然跃动起火苗,照得人一怔。
“老师你这几年离京,就是为了这个?”少年盯着他。
他不动声色的垂睫,淡声道:“的确是想下去看看究竟要从哪里改起才好——”
却被对方打断,湛然的凤眸追着他避开的视线,一迭声的追问:“不止是这个,老师,你是不是还为了保护自己?因为时机还不成熟,所以你只好远走他乡,避开朝里的漩涡——那些人连张克化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放过你这首辅去?老师你……你是怕……怕朕保不了你?!”
那眼里涌动的光怎么看都怎么让人不安,这样恳切的语气,里头弥漫的不甘和哀伤让他忽有所感——这,不能。他本无意挫伤孩子的自尊,此时却也不得不选择将事实摆上台面。沐沧澜沉吟了会儿,终于开口:“臣只不过是选择了比较简单的一种途径罢了:一方面远离是非,让朝里两派平衡,多争取一点稳定的时间;另一方面也正好去民间走走看看。”
怀曦低下了头:“怎样都还是因为朕没用啊……”
“不,不是的。”沐沧澜被那神情刺痛,想压下去的话终还是说了出来,“陛下登基时日尚浅,还不明白这官场——现在看是两派争斗,但要是有了共同的目标,就难保不会‘团结’起来,到时狂澜一起,结局无法预料。若是因为臣的缘故,而让陛下陷于这样的困境,让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朝局再掀波澜,岂不是臣的罪过?”
“老师,你怎又开始君臣相称?”怀曦苦涩一笑,抬起头,“除了君臣,我更是你的曦儿啊!”
沐沧澜的眸子很沉静,也很遥远,摇头一笑:“是的,曦儿。可若当全朝廷的人都反对我一个,你又能如何应对?”
“那我就……”他提了一口气,刚要电闪雷鸣,却被那人轻轻一句推下云端——
“曦儿啊,我早就说过:你永远不该因我而为人所胁。”
少年咬住了下唇,陷在了椅内。过了很长时间,才低声道:“也未必就这样严重……郑风如他不就到现在也没受到什么弹劾?”话语无力,隐含辛酸。
沐沧澜眉峰微动,眼底不知闪过丝什么,回答道:“他毕竟权柄还小,年纪也小,朝野上下大多数人都只将他当个弄臣看待。”
“弄臣?”怀曦先是一愣,随即便想明白了过来,摇头苦笑,“这莫非也是他自保的手段?”
却见沐沧澜正色道:“是不是他手段并无干系,只是,曦儿你不该与他走得过近——天子恩宠太过,对臣子未必是福。”
“老师可是听到了什么?”怀曦似乎紧张太过。
沐沧澜避开他一瞬不瞬盯牢了自己的眼,回答:“外头有不少说他以色侍君的风传。”
“荒唐!”怀曦拍案而起。
沐沧澜抬眼,眸子沉黑,不知作何感想,仍是那般淡定言道:“熄灭流言最好的方法不是用愤怒,而是用事实——曦儿十七了吧,是该选妃立后了。”
像被支箭簇迎面射中,怀曦倒退了一步:“什……什么?”
沐沧澜眼波未动:“大婚即是成年,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亲政。”
怀曦不敢相信的望着他,喉咙里似血似气:亲政?那他有没有想过他除了是个皇帝,更还是最敬他爱他的曦儿!他又退了一步,大声道:“不!”
沐沧澜敛睫一笑:“偌大寂寞宫闱总该有人陪伴。”
“不!我只要你陪!”埋藏了七年、发酵了七年的念头如烈酒般顷洒而出,灼得人心的伤口火辣辣的痛。
无人看见沐沧澜在袖中握紧的拳,一下子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毕现,只看见他无改的微笑:“孩子话。老师老师,总要老死的,哪能陪得了你?”
那就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说我做得到,你可又信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上天犯的错,又为何要我来背呢?!
无声的呐喊,无人回答,只有心头的烈火却比以往更燃得猛烈。怀曦盯着他,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我不是孩子了!”
声音震得金銮殿都仿佛一颤。
但见沐沧澜转过了眸去,窗外春花摇曳,却半点乱不了他深眸,淡淡道:“我知道。所以,当亲政了。”
自从太傅走后,皇帝就一直独自立在御花苑之中。胡福在门外徘徊了半天,终于还是走了进去,躬身提醒:“陛下,该用晚膳啦。”
预料中的,没有回答。
内侍抬起眼来,看见飞烟般的春花中,皇帝的脸色氤氲如雾,手中有意无意抚摸两下那纸鸢,眼睛却不知在何方凝注。那神色让人不由想起以前服侍过的人来,曾几何时,这朝阳殿中——甚或那太子宫中,也有人这样斯人独立,面色沉沉如四合暮霭,不由轻叹了一声。
没料这一声却被那沉思的人听见了,怀曦终于转过脸来,问道:“怎么了?”
“回陛下,奴才刚才是想到一些东宫往事。”
“哦。”帝王只是随意应了一声,又别过头去。
他却继续道:“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是太上皇当太子的时候,东宫的花儿也开得像现在这般好,那时候太傅才不过十八九岁,第一次见他,人也跟春花似的……”
果然,皇帝来了兴趣,转过眸来。
胡福就继续:“那是太上皇代先帝主持簪花宴,筵席上到处都是锦衣华服的青年才俊,热闹非凡。后来,酒过三巡,就有人提出来要赛诗,陛下猜是谁赢了?”
“太傅?”怀曦脸上终于露了丝笑容。
胡福也就笑了:“皇上圣明,正是太傅。那时我陪在太上皇身边,从台阶上往下面看去,就看见梨花树下,一个白衣素净的人比那梨花还洁白,一首诗念罢,满座喝彩。”他顿了顿,瞥眼皇帝越来越明亮的眸子,道:“奴才也不懂那诗说了什么,只记得太上皇赞了句;‘梨花一枝春带雨’。后来这话不知怎么就流传了开去,全东宫的人都知道了。”
怀曦抬眸,春风**漾中,梨花院落溶溶月,心中忽有什么也随这明月开朗,不再徘徊不前,扬声道:“胡福,这花苑朕要改一改。”
“是,陛下,奴才立刻就去找人。”胡福舒了口气,“陛下您用膳的工夫,奴才保证给您找来。”
怀曦笑了起来:“好,朕吃饭。”说着,就往外走。
老内侍望着那恢复了矫健的背影,欣慰的笑了:太傅莫怪,老奴只是一心为主。主忧臣辱,你我还不都是皇家的奴才?
一树梨花压海棠。
最是春花烂漫季节,在皇帝的刻意栽培下,御苑最是梨花繁盛,春风飘逸处,舒卷如朝云,莹亮过白雪。
“今日是老师生辰,一切就都听学生的安排,好不好?”御苑门口,少年天子的眼中满是殷切,让人终不忍拒绝,于是沐沧澜点了点头。谁知,只见怀曦一笑,从袖里掏出块丝帕,竟蒙上了他眼。
“曦儿?”
“听我的。”不容抗拒的说话间,温热的手已伸了出来。
沐沧澜不能视物,只得任由他牵引,少年握住他手,他下意识的一挣,少年的手便一顿,他感觉那手竟比他的还僵。但他还是将手缩回了袖里。
似乎都有一瞬的迟疑,终于,他承接了少年第二次的触碰,隔着衣袖。
少年的手像是刚刚燃着的炭。
一路随他行去,只觉花香馥郁,鸟鸣啾啾,早知御苑仙葩众多,也不以为意,但心情已是一变,开始还边走边仍思考着改革事宜南泗民变,终到渐渐的心里开始只在诼磨:这孩子究竟捣什么鬼?正想着,鼻中忽闻一脉清香。一阵风来,面上什么轻盈拂过,以为是发丝,伸手去拂,却只摸见一丝不苟的鬓角。疑惑时,一片柔软飘上了他手背,滑过修长轮廓一直落入袖中,与它同时,一只温热的手也覆了上来。
他忙收手,退开一步:“曦儿?”
他看不见少年天子仍不肯收回的手,“我……我本想帮老师摘下丝帕。”
“不敢劳圣驾。”他终于改了称呼,偏首避开花香最浓方向,这才除下丝帕。
“老师喜欢吗?”听得那少年皇帝小心翼翼,声音便响在耳边。
春风**漾,满苑梨树花开,翦水凝霜,罪罪似雪,凝尽世间香,占断天下白。
沐沧澜只停顿了一下。
随后——“昔日唐明皇建梨园,一时繁盛,却不料渔阳鼙鼓,马嵬花凋,一代帝王本能成就千秋之名,最后终只落得‘先明后暗’四字之考。”他转过身去,等再转过来时,已又拉上了丝帕,“臣身为帝师,不敢陷君王于深渊之旁。今日之景,臣只当大梦一场,并未真见。”
怀曦指点梨花的手停在了半空,虚空里,满苑纯白像是雪融化,风来时散落一地碎,仿佛是心儿被摔成了千片万片,怔怔的鲜血流下。
“老师……”
那人只留给他背影,淡淡问:“陛下还有事?”
四周景物刹那黯淡,只剩那素影一抹像是即将飘逝的一缕轻烟,即使片刻停留,也只是为了下一刻的消散,他张了嘴,却找不到挽留的理由:说是今日良辰,为太傅庆生?还是大好春光,不能辜负了花期,更不能错过了眼前人?难道能说知他旧时也曾素衣如雪,白衣飘飘,碾冰为土玉作魂?难道能说自己想那那时的人儿,想陪他挽沧桑逐岁月,同寻那回不去的青春?难道……能说……自己想作那……他第一个……第一个上心的人……
千言万语都不及一只挽留的手——“老师!”在他反应过来以前,手已抓住了那人的袖。
“陛下!”沐沧澜略略转身,想拂开那孩子般执拗的手,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再熟悉的感觉——孩子样的紧抓里似乎已不止是“握”,而是“夺”。
怀曦果然不肯松手。
他更欲挣脱,想用内力,终又放弃,只得和他同样像个孩子般的用最原始的力气争夺,他后退了一步,沉声道:“陛下,请松手。”
手,竟然,松了。蓦然的放松,让手臂忽然失落,沐沧澜收回了手,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搁。急忙转身,要离去,却忍不住抬起了手,淡淡的梨花的香气从袖口**出,原来一脉暗香早在不知何时埋入了袖中,一时恍惚,听到少年的喘息就在身后,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瀚海上的依偎,自己告诉孩子:马跑得再快,也追不上草原上的长风……心里莫名就是一揪。
但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去,却忘了自己的心境,和处境——
脚下像是绊到了什么,正走神的他顿时失去了重心,摔倒在了地上。
“老师?”少年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随之立刻伸来的是那炽热的手。
他犹豫了下,终还是避开,想自己起来。
却没料——少年的身体压了下来,轻薄的云锦袍服隔不住任何的火热,他甚至能清清楚楚的感到那热炭样的手是先在他臂上迟疑了下,然后在他避开的瞬间如飞电般的点上了他的肩井大穴,将他的身体冻成了冰块——
再不能动弹!
无数的念头如暴风雨般掠过他的脑海,他回忆起方才摘下丝帕时的惊鸿一瞥——绊倒他的应该是摆在地上的宴桌,而身下——这次冻住的是他的脑海——和肌肤相触的柔软不再是衣物,而是地上铺的软毡。
凤怀曦!在他惊怒的喊出声来之前,那滚烫的手已又一次点上了他的颈前,封住了他所有的言语,然后,那手移到了他胸前……他睁大了双眼,却只见一片带着红色的昏暗。身上像是被炭火烫过,尤其是胸前的敏感处,并不温柔更不娴熟的拨弄没有丝毫快感,只是不堪。而下面,衣帛撕裂的声音那样清晰的响了起来,一阵冰冷,感觉那**在春风里的肌肤,也正被那二月剪刀寸寸割裁。
眼前逐渐一片血红,沐沧澜在丝帕下,闭上了眼睛。
怀曦看见那丝帕微颤,心里一抖,他松开了手,覆上了那人的眼,隔着丝帕,感觉到下面死寂一片,仿佛刚才的触动只是幻觉。“澜……”忍不住轻唤出声,那在梦里演习了千百次的称呼,脱出口来自己都眼眶一酸,却见那露出来的雪一样的颊,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掌下的睫,更是沉潋依然。
“澜!澜!澜!”他禁不住狂呼,一遍遍,用手抚摩过他面上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线条,却是没有起伏没有温暖。“澜……”少年不知道自己这一声里已有了哽咽的味道,他将唇也用来抚摩,一直到触碰到那人冰冷的唇线。他尝试着撬开那唇,却碰到冷硬的牙关。他只得用尽了一切力气,将口中那苦涩的滋味印遍那人水样清淡的唇瓣。喘息着抬首,他看见那颊上淡红一散,褪后更加苍白。
口腔里不知何时多了血腥的味道,一股似血似气的东西涌起到喉间,他看着身下的人:浓墨般的发铺了一地,几瓣残白散落其间,如同破碎的棉絮,冰结的唇上猩红的血丝则像是扯断的红线……玉山倾倒任人摆布,这可还是那个素衣如舞笑似云山的人?罪恶感压榨着他的心,少年颤抖着直起身来,咬住了唇,更多的血味在口里翻滚,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但却是死,也再停不下来。
就让天打雷劈吧!
就让他做个最绝望的囚犯——
他衔住了那突出的锁骨尖端,手掌一路滑下,游走过那冰雪般的胸膛、肋骨,直到平坦的小腹,紧致的肌肤如玉石样泛着幽幽寒光,在最后的衣裳后若隐若现,怀曦下意识的往里探去。
一阵火热掠过最敏感的肌肤,被束缚的身体无法摆脱,只有灵魂在呻吟颤抖,恨不能离开这层不堪屈辱的皮肤,贴合的身躯清晰的感受到少年的狂乱,像个疯子似的拼命将手向深处探索,没有丝毫怜惜。疼痛从私密处传来,整个身体都跟着一紧,喉咙里像有什么要破口而出,他感到整个灵魂都仿佛蜷成了一团,不知是在躲避他人的掠夺还是自己的脆弱,偏生又清楚的知道这才是开始而已……
一刹那,屈辱似潮水,真恨不能当真死去,却突然感到了什么,透过热气,落在了自己胸前,蜷缩的灵魂有一瞬的战栗。
少年的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烫得能伤人的水无端的就决开了大堤,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一手扯开了二人之间最后的阻隔——腰带滑落,另一只手则又往前深入了一步。手腕处触碰到那如丝缎样的双股内侧,那月华样清冷的人儿身上最温润的肌肤,如云如蜜,引他流连盘桓,不舍分离。最原始的**吸引着他分开了那云山,终于完全俯下了身去。
胸前和身下同时一片火热,被洞穿的痛楚贯彻全身,潮热随之涌出,片刻空白后,思绪像蔓藤一样开始在沐沧澜的脑际疯长,混乱的填满每一丝缝隙:不落的梨花、未央的长夜、无尽的草原、接天的城墙、望不到头的队列、看不见底的双眼……记忆像涨上岸的潮水,如胸前那越来越濡湿的热浪,将所有真实的感觉掩埋……
不知过了多久,才从狂乱中醒来。
怀曦望着身下,长发如墨铺洒一毡,越往外晕越淡,也越加惨然。墨海中的人如水藻中纠缠的鲛珠,润白上爬满了凌乱。
想唤,终是不敢,丝帕隔了视线,不知他是否已醒来。
毡子上深凝的红色刺痛了少年的心,然而却也有说不出的盈满,怀曦终于鼓足了勇气伸出手去,碰到那冷清的肌肤,指尖上突突跳动,反应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颤。这也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下唇已被自己咬出血来。
“澜……”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也在颤。
预料中的没有回答,不知自己心中是喜是哀。深吸了口气,他连着衣服将那人抱了起来,向御苑最深处走去。
御苑里有眼温泉,先头的睿宗皇帝在这里为心上人建了个精致的白玉池,四周都用纱幔和珠帘围了,平日不让人近前,隐秘而又风雅。
如今,后来被称为圣祖的皇帝也抱着他最心爱的人,轻轻将他放在水池边,用手试了试水温,将龙袍轻掩在他身上,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月儿已经东升,满苑梨白溶在月色之中,如细雨微烟,又似玉面粉泪。
皇帝看着看着,心都快化了开来。
过了一会儿,终于听见了细碎的水声。
皇帝轻手轻脚的走到珠帘前,屏息看去,流光溢彩之后只有一池静水。
他呢?
差点就要掀帘冲入,幸好,先见了池水里泛上的一线血红,红丝之旁涟漪微作,再仔细凝神,看见点点气泡浮了上来。再然后,是雾敛的发,隔着一层水波**漾。
但人,始终没有上来。
皇帝数着浮起的气泡,泪珠一颗颗的滚落下来。
最后浮出水面的是那条丝帕,上面所有咸苦的滋味都淡在了这一池温水之中……
皇帝闭上了眼睛,泪落满腮。
百死难赎——
原来,这就是爱。
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睁眼,看见自己身旁竟多了一套崭新的衣物——一定是胡福,他很快明白过来——想得这般周到。忽然想起了那人的洁癖,心头像被把钝刀狠狠划了一下,皇帝咬着唇,亲捧了衣物入内。那人的身影在氤氲池水中若隐若现,像浸在月光里的无暇白璧。他咬着唇,放下衣物,忙又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就听见池水淋漓的声音,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里面说道:“……这……这是新的……”
里面仍然没有回答。
从此,他就不知道自己再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攥着面前的珠帘。
那人终于走了出来,隔着珠帘,看不清他神色,只听他淡淡说了一句——还是那句:“陛下,臣今日只当大梦一场,不曾真见。”
皇帝手上一震,一帘幽梦,散了一地。
《天朝史》载:景弘三十年,四月初一,苑内温泉忽涸,帝大恸,由是染恙,终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