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有梦兮

太傅之回朝有如景弘四年的第一记春雷。

回朝不过几天,内阁首辅太傅沐沧澜便上疏皇帝,言道:社稷兴亡,在于吏治;国家繁盛,功在财政。今天子少年登基,天纵英才,三年以来,政事清明,天下已有盛世之象。但历经战乱,民生仍未恢复,财政也是艰难,故请改革吏治财政,以全盛世。

皇帝即刻用玺,准之。

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自此正式拉开了帷幕。

沐沧澜最先废除的是世家子弟百世荣荫的官爵,改为逐代递降。如此一来,天下沸腾,世勋门阀纷纷反对。

其余官员们还在暗自庆幸,却随即就看到了第二道内阁票拟:京察,即由当年开始每年都设立专门有司对在京官员的政绩进行考核,赏优罚劣。

京官们正惶惶不知如何自察自保,第三道票拟又即下达:开征子粒田税,每亩子粒田加征三分银。除太后慈宁宫一百五十公顷的子粒田免征收外,上到亲王下到一般勋旧一律由国家重新统一丈量田亩,开征税银。

这一条,靠俸禄吃饭的官员们心倒又定了,只琢磨怎么过了这京察便是,勋贵们则又纷纷跳将起来,一时间,急忙上折者有之,奔走串联者有之,一哭二闹三上吊者也不少见。

于这沸反盈天,风眼中心的人却静定无波,不解释,不理睬,甚至连笑容都少见。

而高高的御座上,旒珠挡住了少年皇帝沉黑的眼,亦阻挡了凝望台阶下的视线。

反正无需做主、只需聆听的皇帝,已不知多少次无心在那些皇亲国戚们的哭哭啼啼,而只在数那人今天只讲了几个字、几句话。

而那人,则索性连看都不往玉阶上看一眼。

然而在外人看来,两人之间恒久的沉默却仿佛是师徒间又一次默契的配合。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站在台前翻云覆雨,一个隐于帘后高深莫测。

总之,都是不能违抗。

于是,天朝史上最为被后世议论不休的一场变革竟就在这样的气氛下进行起来。

后来,这一揣测终于为怀曦所知,盛年的皇帝只是微微一笑,背过身去,很久都没有转过来。没有人了解那时的真相。于是,历史上便有更多的人揣测:伟大帝王果然深沉如海,不然怎能影响了一个时代?

那时候的人自然还不知后世的评说,朝廷上下都只道在闹腾了数月之后,朝堂终于渐渐又恢复了平静,直到有一天,边境传来了危急的号角——

南泗叛乱。

南泗乃是凤氏南疆属国,自当年睿宗年间兵乱后就归了苗人自治,一向都还算太平,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忽然闹腾起来。苗人首领西百里杀了朝廷派驻当地的汉族土司,自立为大土司大将军王,携号称十万苗兵攻打相邻的天朝鎏水府,要挟朝廷封其为南泗国王,同时收回驻地官属和驻军。

“这就是要自立了!”

听到怀曦这样说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能揣摩到帝王的想法,于是,就有很多人站了出来说道:“这样的叛逆,定要好好镇压。皇上,打吧!”

怀曦端坐御案之后,抚着刚刚冒出青髭的下巴,不作声,旒珠后凤眸深深,看着堂上迟迟没说话的人。

沐沧澜看了四王一眼,双方难得共同选择了沉默,四王挑了挑眉,眸里掠过丝阴寒的笑意。对此,沐沧澜只是报以一笑,温文有礼,也有力。

四王轻哼了一声,站了出来,按老习惯并不施礼,昂首道:“皇上,我有话说。”

少年天子的声音还是如往常样彬彬有礼:“皇叔摄政王亲讲。”

“我反对派兵。”四王大声言道。

此言一出,举朝皆惊。

四王于是回看了沐沧澜一眼,那人的眼神却已再不在向他这头。

这么多天来,还是第一次这样注视旒珠之后,沐沧澜仰首望去,只看见灿灿一片光华,掩了那曾经熟悉的眉眼。而耳中,那沉然无波的语调里也已渐渐再不能找到那曾经的少年,只有那九五之尊在九重帝座上言道:“哦?为何?”冷冷的声音喜怒不辨。

“如今天下初定,民生凋敝,又加上最近闹这新政,鸡犬不宁。百姓生活尚未安稳,国库也还十分空虚。”四王回答,振振有词,“此时,不宜动兵,当以安抚为主。”

九五之尊的声音还是冷冷的:“那依皇叔说:怎么个安抚法?”

四王又看沐沧澜一眼,沐沧澜这次终于回首,眼神倥偬交汇,四王忽露出一笑,转头对怀曦道:“皇上啊,其实你也用不着费心镇压,那南泗不是邻着云孟吗?那云孟国主不是前两天还上表来提过亲,想把女儿献给皇上。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他那头肯定是早得了南泗叛乱得消息了,所以就来试探朝廷,跟咱们讲讲条件。他只要能当上国丈,就肯和鎏水一起夹击南泗。我们则无需动用朝廷兵马,光办场喜事就能都解决一场叛乱。皇上,如此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怀曦看见面前的旒珠为自己的喘息拂得一阵轻晃,透过那摇曳的光华,他注视着阶下那人的反应:一向针锋相对从无畏惧的人竟然始终沉默,垂敛的长捷如两扇紧闭的深门,任人心中雨打梨花酸楚遍地,却无动于衷。

玉阶下的大臣们终于听见皇帝开了口:“朕不想将自己的私事与朝政混为一谈。”

四王早有预料的笑道:“皇上此言差矣:天子无私事。大婚乃是天下大事。”

话音未落,便有不少臣子附和,老成保守的是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帝即满十七,是到孕育子嗣的年纪了;新锐进取的则是想皇上大婚便很快能亲政,自己官位也就更牢靠;而更有些脑子活络的则是希望皇帝大婚能大赦天下,或许能将这些“苛政”缓上一缓。总之,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但都众口一词的表示赞成。

怀曦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吹得旒珠激**,声声轻响竟像是隐隐闷雷,惹得人心中无比烦闷,这么多天,他终于第一次朝向那人,问出了口:“太傅看呢?”

奇怪,怎会如此清楚的看见他勾出一笑,如霹雳裂开了长空,一声炸响:“臣亦赞同。不过那云孟郡主才貌尚未可知,不如先迎进京来,同其他宗室少女一起参加遴选,由陛下亲自定夺凤冠金册归属。”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赞同!,还要给他一群女子挑选!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他明明知道坐拥天下的人唯一想要的就在他身前几步之外!他,怎么说得出口来?!怀曦喉中一阵似血似气,啪的一声拍案而起。

“陛下?!”众大臣都对他这莫名的怒气又惊又疑。

唯有四王扬着唇角,眼中只有一人身影。

沐沧澜仰视御座之上,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御案之后,皇帝则看着自己的手掌,然后狠狠的收紧。

于是,后面侍立的老内侍胡福立时扯着公鸭嗓子喊道:“退朝——”

虽然没有明确的旨意,但还是有些消息灵通的人为皇帝大婚的事忙碌起来,全国上下继新政之后又很快为这桩更热闹的新鲜事而兴奋,各式消息传得满天飞,一会儿说什么云孟郡主已经进了京,一会儿又说要立的皇后是内阁某成员家的闺女。热热闹闹之中,仿佛那边疆的战事已然消融在了这一片喜庆里。

于是,梨花疏雨中,敲开太傅府大门的客人并不惹人注意。

正在堂里读书的人却握着书卷就走到了廊外,不顾春雨沾湿了随意披拂的薄薄青裳——“师兄?!”

“太傅。”雨地里的人并未打伞,一身刚劲线条任雨打风吹。

“在这里还叫得这么生分?”沐沧澜摇头而笑,边将他迎入屋内边问,“你不是在蓟镇吗,怎么回来了?”

来者正是由沐沧澜亲自重新安排的戍边大将——紫金将军瞿濯英,这是他明面上的身份,很少有人知道他更是沐沧澜的同门师兄。只见他并不忙回答,反上上下下打量着沐沧澜,边打量边道:“沧澜,你怎么比当年瘦那么多?”

沐沧澜看看自己宽袍大袖,不在意的笑笑:“哪里就瘦了?”

“怎么没有?”瞿濯英振振有词,“当年你十岁的时候就有百来斤啦。”

最端方的人难得面上一红,反驳道:“那也还不是被你们几个师兄给喂的!师父将我拣上山去,整整三年,你们都只管拿好吃的给我……”谈及幼时光景,最冷清的人亦难得有了丝动容:“那时候,要不是有师父,有你们,我早不知流落到何种境地了……”

瞿濯英却是一笑,道:“是你自己命好。”

沐沧澜摇头,轻轻一笑:“江南一叶,随水飘零罢了。”

庭中雨落,淅沥有声,一时的沉默听得分外清楚,瞿濯英望着经年未见的师弟,终于爽朗笑笑:“说到江南,你可还记得秋红?”

“这么多年了,师兄还不忘取笑我。”沐沧澜苦笑。

“取笑你干吗?”镇边虎将亦露出温暖神色,道,“告诉你吧:如今,她是你嫂子。”

“啊?”也不知多久未露出这般轻松的笑容了,权倾天下的人此刻亦笑得如同少时,“恭喜师兄。”

“同喜同喜。你呢?你也不小了吧,太傅大人。”

沐沧澜神色一敛,转过身去。

只听瞿濯英轻轻问道:“难道四王他还……”

无人看见沐沧澜眼中闪逝的粼粼水光,只见他轻轻摇头,将手里书本放下,待转过身来时已又恢复了如常的静雅,笑道:“师兄,你千里而来,可要让小弟好好招待。”

“好,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无端愁雨,无穷无尽,紫禁深宫,雨打梨花。

年轻的皇帝约了年轻的臣子下棋,最后却成了他看梨花,臣子看他。

郑风如心里明白,面上却还是那般懒懒散散漫不经心。也不知这样熬了多久,终于听见皇帝道:“风如?”

“皇上。”

怀曦手里捻着枚棋子,眼里映着落英纷繁,悠悠道:“南泗的事,你怎么看?”

郑风如早有准备,答道:“南泗叛乱,只怕早有预谋。”

怀曦点头,眸心深深:“朕也觉得这叛乱来得非同寻常,还有云孟,这起兵、提亲都好像是说好了的一样。”

“只怕朝中也有人和他们勾连呢。”

怀曦并不意外,更深点头:“朕明白,朕绝不会中他们的计。”

“皇上英明,那皇上有何圣断?”郑风如凝视对面天子,只见那微挑凤眸之中渐渐透露出寒光:“打!”

虽有预料,却还是为之一震,郑风如弃子起身,立而言道:“皇上,恕臣直言,目下一无将,二无钱,的确不宜再兴战事。”

“朕已调瞿濯英入朝任兵部尚书,领兵前往南泗平乱。”

“可是,皇上,瞿濯英虽是天生将才,但南泗地处南疆,疫障遍地,又远隔千里,粮草难济,恐怕此役胜算不大。”

“怎么?难道连你也要劝我去跟那些人妥协?”

“皇上……”郑风如看见那双凤眸四溢着无数情绪,冷暖交织,无尽哀伤,无尽怨恨,亦有无尽希望。

“朕就不信,朕不能用自己的能力保护好自己的东西!”

熟悉的光闪在那凤眸眸底,像是情浓时镜中的自己,郑风如再也劝不出口来,半晌,只轻轻道:“那皇上,调瞿濯英的事,您和太傅说了没?”

“还没,怎么?”怀曦未明说怕他知道后反对,已然暗中下旨,只说是京察,而四王那头竟也配合,一道旨出去也未有阻挡。所以至今,一切都还瞒着那人进行。

却见郑风如郑重道:“微臣愚见:皇上还是和太傅说一声吧——那瞿将军乃是太傅的师兄啊。”

“啊……”皇帝放下了手中棋子,站起身来。

雨中廊下,梨白漉漉,如烟似纱。

“干杯。”瞿濯英举杯。

沐沧澜却未端杯,反问道:“师兄,到底你为何而来?”

瞿濯英缓缓喝下那杯酒去,方道:“皇上调我也来京察。”

“京察?”

“有消息说:察好了就升我作兵部尚书……”瞿濯英挑挑眉,却见对面人神色一变,忙笑道,“你放心啊,我真是没想来抢你的差使啊。”

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兵部尚书一直是由沐沧澜兼任,所以瞿濯英才这般打趣,但谁都明白此刻任命这个兵部尚书的含义:谁当了就是谁要领兵去南泗平叛。而更深的思虑则更让沐沧澜不寒而栗:是什么让那孩子下了这般大的决心,不惜一切也要出兵,还竟绕过了自己这个首辅下了这样的旨意!

“哎!哎!”瞿濯英唤他两声,酒杯在他面前晃了几晃,却也不见那沉思的人有反应,便叹了口气,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锦盒来,丢到那人面前。

“这是什么?”沐沧澜终于回神。

“冰敬。”瞿濯英答。

只见沐沧澜拂袖欲走:“你怎也学会了这个?”

瞿濯英一把将他拉住,却遭对方直觉的一挣,不由喃喃:“还真有什么洁癖啦,以前可没见你有这臭毛病。”

沐沧澜终于没移步。

瞿濯英就笑笑的将锦盒递到他眼前:“打开看看。”

沐沧澜接过,却是扔到了雨地里。

“哎,你!”瞿濯英万万没料他竟高洁如此,忙从地上捡回那半湿的锦盒,“‘沐头’!你哪里还是‘沐头’,简直是石头!你看看这里头是什么!”说着打开了锦盒。

一枝花苞办绽的梨花赫然躺在其中,淡淡香气弥漫。

“这……”沐沧澜终于接过那锦盒。

“山里春来得迟,你们这里都开败了,我们那头还有这样一枝初放的,想起你素爱此花,就顺手摘了来,谁知你倒……”说着摇头苦笑。

沐沧澜拿出那支梨花,笑得沉湎:梨白,自己曾经多么执着于这一片清明颜色,而如今……那一片洁白只觉刺人颜面。

瞿濯英却以为他还在为先头的事别扭,就道:“你这个臭脾气,也不知怎么当上的太傅,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呢?我看你是肚里连句话都放不下!”

沐沧澜听了,终于扫了郁郁,回道:“我只知道某将军嘴里吐不出象牙。”

说罢,二人不由都放声大笑,似乎青葱岁月仍在眼前。

未让人通传就走进府来的人一进内院,就听到了这样的笑声。

怀曦不由一愣:多久未听过那人笑了?那人更从不会在自己面前如此恣意欢笑,而自那天以后,就连无声的笑意也再难寻。想着,脚下就停了下来。

“皇上?”郑风如见他停步,并不意外,但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不得不出言提醒——那九五之尊的人竟施展轻功攀上了太傅府院墙。

“别说话,跟朕过来。”怀曦示意他噤声,自己则向院内望去。

院内,阵阵豪放嘹亮的歌声穿越了高墙。

他看见:他的戍边大将击节而歌,青瓷酒杯亦能敲出金石之响;

他看见:他的太傅、他的老师在雨中舞剑,和着那惊涛拍岸似的节拍。

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长发未束,如一条墨色流瀑飞流直下,随人清越动作而散出道道浪花。银珠飞溅,落在那一泓秋水般的长剑,落在那一道剑光般的人影,只见那青裳单薄掩不住那匀停身形,亦遮挡不住那风狂雨骤,不知是天风还是剑气拂开了那青青前衿,一片如冰似玉的肌肤莹润在绵绵细雨,好一片肃杀剑光,好一场淋漓春雨!

疏狂如斯,飘逸如斯,清华烂漫,真一枝——

清癯国色,惊艳天地!

此情此景,如何能错过,如何能放得开手去?!

待郑风如好不容易找到把梯子,还没上去,就看见怀曦已轻轻跃了下来,却又回首望了一眼,仿佛那幽深凤眸能穿过那院墙,投入一蓬熊熊的火焰。

“走。”少年天子只说了简单的一个字,就再不回头。

郑风如却不由也向那座院落看去,只见院墙下落花满地,原来已是开到荼蘼。

朝阳殿内,难得召见自己的人竟还没有来,面前的宽大御案上横七竖八堆满了奏折,最上头的那份眼看就要掉到下面的砚台里去,沐沧澜便走上去挡了一下,顺手想搁到一边,却发现四周都乱得往那堆上面放都危险,于是只得动手清理起来。

这几份是工部的,这几份是说京察的,这是鎏水的八百里加急……一一分门别类归整,思绪也随着纵横开去……

想到刚才分手时的情景,一向轻狂的师兄难得露出凝重神色,郑重说道:“沧澜,你万不可将私情带到朝上,为我的事与皇上争执。”

“怎么?师兄难道也认为沐沧澜是个公私不分的人?”

“‘沐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关键不在我认为,而在别人怎么认为。”

“出兵的确并非上策,师兄啊,不管是为了谁,你这兵,我也是真舍不得动啊。”

“我明白:我这支兵将来或许还有别的大用处。”瞿濯英洞若观火,神色清明,“沧澜,我当然了解你的用意。你沐太傅是一心一意辅佐幼主,我等也是忠心耿耿为了朝廷。我瞿濯英虽多年沐浴皇恩,却也不只是天子一人的奴才,更是国家的军人!我知道是谁领我们保家卫国,没将一腔子热血白白抛洒,谁将会开创个政通人和的大治盛世。但,军人头一条便是军令如山。为防兵权旁落,天朝军法:调兵要么是圣旨、节杖加虎符,三者缺一不可;要么是内阁代朱批票拟加上摄政亲王两人以上之签章。不然,我们将士即使有勤王之心,也是寸步难行。”

“师兄不必多虑,今日是沧澜酒后失言。请师兄放心,有沧澜在一日,便总会想出两全之法,决不会有让边关将士为难的一天。”

瞿濯英却哈哈大笑:“傻‘沐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大丈夫本就应该青山埋骨,马革裹尸。倒是你,这朝堂之上才是如履薄冰,一不小心才是万劫不复。”说着,伸手拂过那自小看大的眼角眉梢,难得的没再遭躲避,轻叹:“你比我小着四岁呢吧,不到三十的人,怎么眼角都皱成这样了?”

“呵呵,兴许是笑得太多了呢?”终于躲开那关怀的手,“师兄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你可还记得少年时我们弟兄赤足踏白浪,面对滚滚长江东逝水,立过什么誓言?”

“一展所长,泽被天下,创它一片清明河山!”

清朗的声音回**在耳际,仿佛还是那飞扬的青春少年,别人仍是这般清流标举,而自己则早已……沐沧澜不觉露出一抹苦笑。

怀曦一进门便看见这样的情景:两边莲花灯盏晕着溶溶光圈,像是铺开了一条光亮的甬道,直通向那头御案,案前站着此生最最珍惜的永远。

少年走了过去,如穿越过那段相依相偎共同度过的岁月,跋涉过不知何时横亘的无形的河流,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而不安。

而光亮尽头,那人脸上清清楚楚的有一朵苦笑宛然。

怀曦胸中一滞,却没有停下来。

“陛下?”沐沧澜终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老师在做什么?”

沐沧澜放下手中的折子,往旁边让了一步,道:“臣见这案上奏章太多,就顺手理了理。”

怀曦径直走到御座上坐下,回答:“区区小事何足劳烦太傅——有些东西改了地方放,我会找不着的。”

沐沧澜没有回话,又要往更远处让,却听怀曦道:“老师,到这边来。”

他只得走到御座旁边,站着。

怀曦问:“老师可知此来所为何事?”

沐沧澜敛眸,回答:“臣想是为了兵部尚书的事。”

“老师果然就是老师啊,曦儿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你。”怀曦笑了,挑挑凤眸。“老师,我跟你讨这点东西,你不会都舍不得给吧?”

竟将堂堂个兵部尚书的职位当作个物件转来送去,沐沧澜忍不住抬了睫,道:“陛下,臣哪里会有什么占权的想法?瞿濯英也的确堪当此任。可现在,不是给他这个职位的时候。”

怀曦举眸与他对视:“我知道,老师就是反对动兵,对不对?”

“是的,臣反对。”沐沧澜点头,“大战过后,天下才不过喘息了三四年,又加上最近新政施行如火如荼,哪一点都不是动兵的好时候。”

少年的眸子早添了彼此都不熟悉的帝王的阴寒,冷冷道:“老师,你什么时候说话和四皇叔如出一辙了?”

“陛下此言差矣,在客观存在的对错上并无对手和自己人的区别,我们不能简单的将对错按照是谁说的来划分。不是只要是由对手说出来的话,我们就一概要反对。”

他还居然在说着“我们”?你的世界里何曾真放进过我凤怀曦去——不是皇帝陛下,只是个痴恋你的孩子——你的胸襟里只有家国天下,百姓、他人,从来就没有我半分。心里越凉,面上也就更冷,怀曦冷笑了一声:“那这么说,他们硬加给我的,我也不能反对咯?乖乖的大婚,娶个不知道是来爱我还是害我的皇后?!”

“曦……”陌生的冰寒让他亦心冷,今已渐渐分流开去的河流上又结了一层寒冰,究竟是谁还在不甘的回头张望,试图用轻缓的水流带回那曾经的无间?沐沧澜几乎脱口而出那久违的呼唤。

却不料少年忽然就从御座上蹦了起来,冷着眸子,却喘着热气,滚烫的灼人颜面:“你就是要我答应大婚嘛,答应牺牲婚姻去保全那些贪生怕死的懦夫,还有你的好师兄!”

沐沧澜像被当胸捣了一拳,嘴里一阵发苦:自己亲手培育的幼苗,寄予毕生希望的孩子,如何就能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每说一个字都是剜心的痛,每走一步都如刀尖上的舞。仿佛不堪承受的,他闭上了眼睛,千万张血污破碎的面孔,千万个殚精竭虑的长夜一如潮水一浪浪袭来,让他再不能归向岸边。

手按在玉带上,青筋暴露,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如断了的琴弦:“好,陛下,既然你觉臣是在跟你谈交易,那么臣便按这个规则来:臣想保住兵部尚书的职位,不知陛下肯否答允?”

“……”怀曦张了嘴,却忽然说不出话来,他看见面前的人轻轻解开了玉带,僵硬的手指比那玉石更苍白。

他感觉正拉开前襟的自己的手如同劈裂胸膛的刀。

“你……你干什么?”皇帝的声音也干涩如欲断的枯枝。

他睁开了眼睛,浮出笑意:“陛下要的难道不是这个?”

哈哈哈哈!!!

是的!他要的!他当然是要的!怀曦红了眼,像头受了伤的小兽,孤注一掷,绝望而暴虐。

睁着的眼也只看到一片黑暗。

纯黑的龙袍像未央的长夜,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玉带被大力扯下,掷在御案上铛的一声,紫袍连着中衣一起被褪到了肘弯,紧紧束缚住了下臂,人被一股脑的推倒在了龙椅之上,宽大的御座四面透凉。

一双手故意挑逗似的,沿着那优美锁骨划着圆圈,涟漪般蜿蜒至茱萸之上,节奏比上次更加激烈,在肌肤上留下一簇簇灼热的火焰。不由本能的向后避让,一仰头间,长发顿时丝缎样泻下,铺满了冰冷的金色椅面,他感觉到身体的每一寸发肤终于都沉入了那片冰海——

异样熟悉的感觉!

——尘封掩埋的种种终于在那一刻水落石出,如潮倾泻:

那双肆虐的手牢牢的握住了自己的腰身,不知是太紧还是别的什么,带着微微的颤抖。自己的身体却在被触碰到的瞬间陡然僵硬。眼前的人便整个人都欺上了椅来,逆着光,看不清那面上的神情,只有那峭直的鼻梁轮廓在黑暗中依旧高傲冷峻。

“澜……看着我!”依旧是那一句话,连语调都不曾变更,仿佛是上天的嘲弄:十年岁月都不过是一场荒唐大梦,任流光荏苒依旧噩梦未醒。

脸庞被滚烫的手捧起,紧接着便烙下更滚烫的唇印,沐沧澜偏首,脖子上随即一痛——白玉上刻下了两排牙印,透着血红。

一滴灼热的**落在了那新伤之上,撒盐一样的灼痛,身体直觉的开始瑟缩,却被人趁势分开了双腿折在了体侧,极端屈辱的姿态,想躲,却无退路——他的右颊已经贴上了那世上最阴最冷的一处——怀曦将自己嵌进了他的身前。龙椅上狭小的空间束缚了纠缠的两人。

眼前却竟豁然一亮,侧首的他看见龙袍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被抛甩了出去,飘**着坠落在金殿正中,莲花灯的火焰将上面的金龙照了个分明,万千金丝银线折射出无数彩色的光缕,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光华,如水面上神光离合的光影——

就像那一夜倾倒的金杯、破碎的银盏,满溢的琥珀光、泛滥的女儿红……残宴阑珊,也是这般被堂皇光亮照着,面上看来煊赫盛大,可映在自己眼里却如狰狞错综的刀痕,一道道重重划在心上,从此,三生钉死,永不超生。

而如果说十年前是一道道的划,那如今便是一刀刀的割,有什么,永远的破碎了,再无复合的可能!

浓墨般的黑又一次遮住了视线,洒落的刚硬青丝扎得人脸生疼,他静静的转过了脸来,青丝编织的网里,终于闭上了眼睛。

劈开的痛楚如约降临。

火热的律动一下剧烈过一下,人仿佛使尽了所有力气聚集在这一方密境,渐渐的就听见深沉而兴奋的喘息,一下重过一下的,带给一个无尽的欢愉,另一个则是无休的疼痛。

没有一丝一缕阻隔的肌肤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和强硬,他感觉到身上那少年的身体滚烫坚实,如同一柄刚出炉的利剑——这样,是不是就是那所谓擎天立地的栋梁支撑?

自己居然能在这个时候想到这个……沉沉乌黑里,他苦笑无声,记忆翻飞勾起不愿回忆的过往:十年前,当自己的手抵在那个人的胸膛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作想?

而眼前,难道竟会是悲剧重演?!

喉咙里一股血腥气冲了上来——不,不能再允许!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忽变的颜色大约是吓到了沉溺在欲海中的人——

“澜?!”怀曦急忙叫了一声,看见那双海一样深的眼里卷起层层波澜,揪得人心一阵发紧。于是,不由自主的停了动作,往外退了一点。

伤口上却传来更像凌迟样的感觉,难忍的痛楚让沐沧澜不禁又拧了眉,闭上了眼睛。

光亮一闪而逝,方才惊鸿一瞥仿佛只是幻觉,只有身下的欲望被更深的撩动,他的闪躲反更挑起他的索求——怀曦索性也闭了眼,横下一条心去——最原始的探求是否真能如愿探知他最深?

粗暴的探寻不知进行了多久以后,他终于听到人长长的吐出口气来,摊倒在自己身上,身下一股滚烫的热流炽伤了每一处疼痛的伤口。

真实的痛,是唯一区别噩梦与现实的手段。

沐沧澜睁开了眼睛,殿外仍旧是无尽的永夜,只有殿内莲灯朵朵,兀自长明。

远远的,传来清楚的打更的声音,雨已经停了,他想,外面大约已有月色澄明。

想着,他咽下了嘴里那口带着血腥的东西,双眼则睁得更大,仿佛要将目光所及的所有光明都纳入其中……直到,再不能支持眼睑的越来越沉重。

黑暗的降临,似乎从不容抗争。

当伏在人身前的人终于直起身来的时候,却发现身下的人儿早已失去了知觉。

“澜?!澜!澜!”

被帝王焦灼的喊声召唤来的胡福,一进门就看见一条玉带被丢在了朱砂里,像是浸透了鲜血,又像是当下正破出浓云的一弯新月……

《天朝史》载:景弘四年,春,太傅请旨变法,废荣荫、行京察、征子粒田税,帝准之,称“景弘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