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高云浅
白云悠悠,流照千古。唯人世,一昔数变,不过几天工夫,已好像过了几个春秋。
南泗危机随西百里全军覆没而得以顺利解决,而皇帝的大婚则拉拢了云孟,整个南疆的局势就此平稳下来。国不可一日无主,在朝廷的“帮助”下,南泗很快从西氏旁系中选出了一六龄小童继承了国主之位。而今上更是十分宽厚,并未趁机派遣大军占领,只让原先驻军重回原处驻扎,还让苗人自治,但只这一个动作就足以稳住了南泗一国惊弓之鸟。至此,燃烧了数月南疆烽火终于完全熄灭。
南疆云如海自然一战成名,而北疆那头,在与北蛮的谈判中亦有另一位青年才俊脱颖而出。原来,自与北蛮大战之后,两国之间就开始了长达四年断断续续的和谈。天朝虽获最后胜利,但毕竟损失巨大,而北蛮虽败,手里却攥着燮阳帝这杀手锏,于是和谈也就不可避免的一直陷于胶着状态,停停谈谈的进行了四年也未有结果。直到这次,天朝派去了景弘四年新出炉的状元郎尹若桐。许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尹状元竟是一员大大的福将,三寸不烂之舌竟说动了北蛮放回燮阳帝!
于是景弘四年盛夏,这“南如北若”名动一时。
对于上位者凤怀曦来说,这些自然都是好事,却总觉有点不踏实。父皇得归实也是自己夙愿,但一想到父子二人已然分离多时,自己登基也已有四年之久,不知怎的,心里便无法像脸上表现得那般兴奋。正烦躁时,余光正瞥见一人刚迈进殿门又想退却,便喝道:“郑风如?进来!”
来的正是郑风如,方才一进殿门便见皇帝面色阴沉,正犹豫着时机是否合适,就被逮个正着,只得走进来,跪下奏道:“启禀陛下:陛下让臣调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哦?”怀曦见他面有迟疑,急忙道,“快说。”
郑风如垂了睫,毕恭毕敬回道:“微臣沿着雪舟法师留下的线索调查发现:故孝纯皇后和几位太妃都死得蹊跷,她们的死可能都与那天被烧死的杀手有关。据江湖上传言,使用霹雳堂雷火弹的杀手只有一人,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刺’的司空残。此人生性高孤傲,出道多年未尝败绩,因此要想买动他动手,无非两个手段:一是大笔银钱;二是能从他剑下逃生。”
“你说。”怀曦未等他故意喘息停顿便催促。
郑风如不要暗自一惊:难道皇帝竟对自己意图早有察觉?一直隐而不发不过是利用而。想到此,不免寒由心生:果然是帝王心术深不可测,朝上珠玑朝下万民都不过是他掌中玩弄的棋子而已。这一想透,便再无做作,坦然言道:“臣便据此又再深入调查,意外从潜伏在四王府的内线口中得知:四王手下曾雇用过司空残刺杀过——太傅!”
下面的话还需明言吗?司空残刺沐沧澜不成,反为其所用,刺杀了燮阳帝的嫔妃们。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颊上血色陡然褪去,皇帝颓然跌坐于金龙椅中。
天阴,欲雨。
空气大早就潮得窒人,五更未到,已再睡不安稳。睁眼,明黄罗帐内流苏低垂,揭开幔帐,夙兴夜寐的人已经离开,留下一如既往的一殿沉寂。
“太傅,醒啦?不再多睡会儿?您身子骨还弱哪。”
“睡不着了。”沐沧澜抬眼,不由诧异,“胡公公,怎么是你?”
“今儿皇上走得早,一大清早就往勤政殿跟郑大人议事去了。”胡福一面让人拿来盥洗之物,一面回答,“还让老奴不用跟着。”
沉水瞳心一漾,在人发现之前已然涟漪尽散,人都只见沐沧澜如往常般洗漱停当,整饬衣衫。但胡福却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眼见着那幽居深宫多时的人今日拢束起流水长发,掖平整素色衣裳——虽是夏衣轻薄,却也不留半点皱褶,令人恍然错觉是那整装待发朝服梁冠——
“胡公公?”
“嘎!”正出神的人被拉回注意,“太傅有何吩咐?”
沐沧澜淡淡望来:“画已完成,还请公公暂代我保管。”
虽不明所以,胡福还是恭敬的点了点头:“是,太傅。”眼看着那人回以一笑,走出殿外。
朝阳殿建在皇宫高点之上,从此俯瞰下去,天街纵横,屋宇如豆,纵雕龙刻凤自上看去也不过是几片寻常屋檐,岁月风雨照样侵蚀,而留下痕迹斑斓。唯一不同的便是这晓色朦胧时分,五鼓初起,列火满门,轩盖如市,一带带火龙自午门蜿蜒而入,向朝房汇集,热络却无喧嚣,繁华却更肃穆,彰显出明晃晃天子居所——正是百官上朝之光景。
平常都伴着皇帝上早朝的老内侍不知道:过去的日子里,人也曾多少次这样扶门而立,望那些点点星火,听暮鼓晨钟亦催动着朝阳殿檐下的风铃,一声又一声,一日复一日。此刻,他只见那人未再作停留,掀袍出门,并无迟疑,走向那火光闪耀处,沉稳淡定,依旧宰辅之风。以致于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唤道:“太傅,您要去哪里?”
没有回答,青影投入远天沉霭,映成一片蓝灰颜色,衣袂轻飞,转眼风流云散。
“哎哟,我的太傅哎,您可没有朝服啊!”看清了他远去的方向,历经三朝的老总管心头忽然浮上了隐忧,急急对小太监们道,“快!快去禀报皇上!”说着,自己就跟了上去。
“太傅?!”朝房内,正在候早朝的官员们见到来人都吃了一惊。
青衣从容迤逦而入,沐沧澜似并未注意到屋内众人又是惊疑又是暧昧的眼神,淡淡颔首:“各位王爷、各位同僚,好久不见。”
“太傅好。”“太傅好。”众官员们忙掩下好奇打量神色,纷纷还礼。
唯四王呵呵一笑,走上前来,兴致盎然的端详那有段日子未见的素净容颜,道:“太傅怎么又清减了,侍奉皇上想必很辛苦吧,身子骨可吃得消?”
此言一出,后头好些官员已经憋笑憋得好生辛苦,但因畏惧天威,也不敢真笑出来,只是个个面上都憋得或红或紫,一看就透着古怪。
四王却见那素有洁癖的人竟仍面色无改,不由有点失望,于是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猜他们怎么还那么怕你?”
沐沧澜睨他一眼,淡淡道:“王爷想说什么不妨直言,臣还有别的话说。”
“别的话?呵呵……”四王冷笑,“你还当你是万人之上?他们怕你,只不过因为你是——”他故意顿了一顿,为自己下面的话很感到得意,“一人之下。”
“谢王爷提醒。”沐沧澜眼波无澜,如一泓秋水映照堂上衮衮诸公,语调沉定,“沧澜时刻不敢忘记身上职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帝王之师、百官之首、万民之宰。”
字字掷地有声,四下顿时骤静。
沐沧澜不再与四王纠缠,上前一步,看向诸人,指点当先一位,问道:“张克化,太上即日南归,扈从防务是如何部署的?”
“嘎——”被突然点名的张克化不自觉的往前迈了一大步,回道,“禀太傅:内阁已调遣了三千神机营军前往护驾。”
“神机营乃张相一手带出,都是心腹爱将,如此安排可见是花了心思的,忠心可嘉。不过——”沐沧澜眉棱一挑,眼波一凛,“这还不够!”随即解释:“太上自北蛮回京,路程可谓千里迢迢,大半又是在敌国境内,还要越过数座边城,这一路上万一要是发生半点意外,要让当今如何是好?”
张克化等亦是久居庙堂之人,听他一说便立时领悟到言下之意:燮阳南归表面上看来是父子团圆,实际上却是造成了一朝二君。一国岂容二主?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可还能有父子情意?如此一来,燮阳帝便成为了其中关键,像自己这些靠新帝上位的人,如今怎能忽略了这一位老皇帝的心态、行动?想到此,立刻露出谦恭畏惧之色,回答:“太傅所言极是,果然深谋远虑,非我等可及。”说着亦不忘把烫手山芋也扔了过去,问道:“不知太傅意欲如何补救?”
沐沧澜胸中早有成竹,沉声道:“畿辅几大营都离得太远,来不及赶过去,不如就近调兵——立刻调紫金将军瞿濯英领紫金关五千精兵前往护驾。”
“不行!”话音未落便有四王站出来反对,“紫金关兵马如何能轻易调派?蓟镇万一有失,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沐沧澜抬眸直面,回答:“王爷过虑。紫金关守将并不止瞿濯英一人,守军更有数万之众,区区五千兵马调动何至影响全局?”
四王冷哼:“太傅未免对边关防卫太过轻视了吧?”
“沧澜只是对边关将士的能力太过清楚而已。”沐沧澜眉峰微扬,勾勒疏淡一笑,“倒是王爷,对派兵护驾如此阻挠,莫非是对太上安危并不重视?”
剑锋一亮,直指人心深处。心照不宣事实,青天白日百官面前,四王如何能当面揭破,只得忍下一时之气,暗中咬牙,回答:“皇兄安危,本王自然牵挂得很……”
“那看来是沧澜多虑了,沧澜失言,望王爷见谅。”未等他说完,沐沧澜便接言道,“这便请王爷用印,批准增兵护驾。”说着,掏出早已写就的票拟,递与四王。
四王深吸了口气:“你……”
沐沧澜沉睫一笑,眸中不隐剑光,静定看来,道:“朝廷制度:调兵需内阁代朱批票拟加上王爷和六王等的印章。票拟沧澜已代内阁拟好,只欠王爷们盖章批准。望王爷尽快考虑停当,以免耽误迎驾之期。”
四王沉吟,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众臣从这话中却也听出了另一番深意:天朝制度,调兵无非两个方案。沐沧澜现在采取的这种乃是当皇帝无法当政时才采用的临时措施。但如今皇帝已然大婚,照理说该按着亲政以后的制度来办——直接以圣旨、节杖和虎符调兵,却为何他还是选用这亲政前的这“臣代君权”的一套?是因他和皇帝的关系有变?还是……他亦还没承认皇帝亲政?也是啊,皇帝亲政究竟谁能来宣布承认呢?想着只觉朝堂上水深并非自己可涉,都选择了静立一旁,冷观二人相争。
四王又如何会想不到这层含义,他更知道沐沧澜派兵遣将真正防的是谁。也罢,且容那傀儡皇帝父子俩再多活几日,他沐沧澜怎样也终逃不出自己的手心。心下虽如此安慰自己,但要他真去乖乖盖章签字,这一口气也还是如何也咽不下,于是,转眸环视四王党人。
一见主子脸色铁青,刑部侍郎等几个就开始盘算为其消气之策了,此时终于有了计较,忙向他示意。
四王会意,沉沉点头,回眸望沐沧澜,黑瞳阴森:“好好好,太傅遵纪守法,本王钦佩——老六啊,这个面子咱们可无论如何都要给!”说着,就拿出了印章,在人面前一晃,却又收回,边掂量,边逡巡着那袭青衣,缓缓言道:“不过,太傅,你既张口闭口典章国法,怎么自己却又如此疏忽?啧啧,这一身薄纱虽然凉快,但,如何能出现在这正大堂皇之处?”说着,猛然一指院内铁牌,上面清清楚楚刻着先王铁律:“后宫不得干政”!
糟糕!跟着沐沧澜前来的胡福暗中叫苦:这要跟谁说去?自那日婚宴过后,皇帝就命将太傅的朝服统统收起,堂堂帝师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成了“后宫”!
沐沧澜却还是那般淡然静雅,青衣常服之下亦仍无改那当朝一品之骨,微微一笑:“王爷教训得是,沧澜今日来得匆忙,的确是有所疏漏,沧澜甘受国法制裁。”
“太傅,王爷……”胡福正要出言,却被沐沧澜冷冷一声喝退:“这里岂是尔等说话的地方?!”
太傅!胡福只好闭嘴后退,暗地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皇上,你怎么还不来啊?!
“好啊!太傅果然不愧是百官表率。”四王笑容陡然一收,喝道,“行止失据,该当如何惩处?”
“回王爷:轻者,笞三十;重者,流千里。”忙有人回答。
四王挑眉扫来:“太傅这次……”故意拖长了语调,环视众人神色,见不忍者有之,忧虑者有之,鄙夷者、好奇者、幸灾乐祸者更大有人在,形形色色神态映在人眼里犹胜风刀霜剑,甚至比那现实中的凌虐更教人快意,有意磨蹭了良久,欣赏了良久,方慢慢说道:“算是轻的吧?”
无论是何心态,无人出来反对。
四王回眸,盯住那人。十多年来无数次想象过那一朵素梨般的人物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的模样,却未料是此时此地此种情形——
素裳如澜,浮云般翩跹,沐沧澜转身出门,于庭中央对天一跪,双手奉上那票拟:“王爷,请。”波光宁静,沧海风平。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就盖了印。
庭院内,云想衣裳,落如重芳,那淡静凝跪的人儿清标挺直如傲春之蕊。褪到腰间的衣裳上曝露出整个肩背,并非是想象中媚惑君王的凝脂无暇,而是一种苍青的白色,纵横交错着无数浅白印记——那是多年来的旧伤痕,刀伤剑伤织就的密集蛛网,中间还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深黑暗紫印记——铜钱大小的是箭伤,五个豌豆大小深可见骨的是上一次护驾而留下的毒爪之痕。这不是一块完美无缺的和田羊脂,却又无人能找出第二种东西来作比喻,这就是一方真正的玉石——那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璞玉——一刀切下,清光四溢,是历经千辛万苦方能得见的此生此世极致的清纯,其中痕迹并非瑕疵,而是岁月积淀万古精魂!
所有人都感觉呼吸一滞:造化精纯竟憾人至此!
连行刑的人都不由迟疑,却听那人轻轻道:“还愣着干吗?”
“太……太傅……”执械的手微微发颤,觉这竹片要落下去的地方,仿佛是这天京为鲜血浸染的古旧城墙。
那人转眸,瞳心如上古灵玉,光华恒远,凝作一笑:“动手吧。”
竹板落了下来,顿时血花飞溅,虽下手力道不重,却还是立刻就留下深浓的血痕。转眼之间,青衣就被鲜血染透。
一旁胡福匍匐在地,老泪纵横,听着那一声声笞响如同抽在人心之上:皇上,皇上,您到底在哪里啊?!太傅这样的身子如何承受得了这等酷刑?!要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您又要如何自处?您又将怎样的痛心!您将来要如何面对啊!
然而,焦急的人等到仿佛已是天荒地老,却仍不见那九五至尊来救,只看见天色渐渐更阴更沉,乌云压顶,却是落下点点红雨。
好不容易,听到了数第三十下,声音刚落,胡福就和行刑者一边一个抢了上去,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影:“太傅!太傅!”
沐沧澜面如金纸,下唇上一排血印,轻轻摇头:“我没事……公公,麻烦你帮我包扎一下。”
“是,是!”胡福忙令人飞跑去取了干净布来,一面替他包扎止血,一面掉泪。
在场所有的人都觉喉头像被什么给堵住了,透不过气来。
连屋顶上的人也有这样的感觉——郑风如张嘴,深深吸气,却还是感觉胸口闷得厉害,想象中应该是复仇的快意**然无存,只有一波又一波的心潮纷乱。他不明白此刻皇帝怎还能够说话——
“风如?”怀曦颤声道。
“嘎?”他转眸。
“朕……朕……喘不过气来……”
“陛下!”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顾不得琉璃瓦滑,飞扑上去,这才发现皇帝满脸是泪,扇睫颤得远比声音厉害,不住的喘息,唇色已然透出青紫。幸他通晓医理,知道这是一时急怒,喘息过甚所致,忙以袖掩了皇帝口鼻,连声道:“陛下恕罪,慢慢吸气,呼气……”如此反复了几次,怀曦终于缓过了颜色。
“陛下,万万珍重龙体!”他忙劝道,试探着问,“要不,我们下去?”
怀曦捂着心口,眉拧成结,苍白着脸,重重摇头:“不。”
“为什么,陛下?”他不禁问。
怀曦的眸子阴沉过晦暗的苍穹:“朕怕朕会控制不住,杀了所有的人。”
他抽了口凉气。
只听怀曦沉沉又道:“而如果朕敢这样说出口,他,就定会死在朕面前。这一次,他是铁了心的……要走吧?”
他闻言猛然抬首,第一次这般直面正对少年天子的眼睛:那是一片无底的深渊,四溢而出的的寂寞源源不断、无边无际。那是高处不胜寒的诅咒,不会消灭,只会汲取,拼命疯狂的从四周夺取温暖,却只怕拿天下都填补不平这欲壑——而那个人是怎样用一己之身补了这天堑?仇恨亦阻止不了眼睛向下面望去,只见那青影立起身来,如风荷标举,径直往宫门方向行去。
“陛下?!”再忍不住,他看向怀曦,却见少年的目光早凝在了地上那汪碧血里。
此千年恨血,土中化碧。怀曦盯着那滩血红,紧紧咬住下唇。
紫禁之巅,江山极顶,天风激**而来,奔涌无数回忆。他死死屏息,将席卷而至的记忆片段抵挡在外,不回顾过往,不解答疑问,不要水落石出沉冤昭雪,他只要——
“朕……朕赌一把。”
郑风如听见帝王用尽了身上所有力气说道,声音却细如蚊吟。
“要是他回头……”
——只要他回头,他可以不要江山如画万民崇敬!
——只要他回头,他可以重新做回那个永远仰视着他依偎着的孩子,攥着他的衣袖跟他海角天涯!
宫城顶峰处,等待中,皇帝觉得已然一生过去。
原来,只一瞬间,就年华老去。
逝水东去不回头,如那人远去的背影。
曾经坚信的世界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无人知晓在那一行清泪里,少年帝王已将自己一生的希望和爱都统统流尽。
怀曦闭上了眼睛,被掏空了的身心再挡不住汹涌而来的回忆侵袭:
雨打梨花,雪红血白。
那泛着珍珠光泽的莹白;
那深浓如汪洋大海的墨黑;
那金光闪闪的帝座;
那琥珀流光的水泽;
还有那涌动的暗红色的热流——那是血,他的血!
他为那个人所流的血,像今天一样为那个人流的血——
那个人……就是——
父皇!
天朝之巅,凤怀曦猛然睁开眼来。
洁净纱布蘸了药水敷上那肩背,转眼就被染成暗红,虽然伤口都不深,但三十条纵横交错,也令人整个视野都为血污模糊。伤口上都已经结了紫痂,但因之前包扎潦草的缘故,周围还是朱痕斑驳,洗拭了半天,才露出肌肤原本的色泽来。
换下来的纱布往药水盆里一放,就洇出一片殷红,瞿濯英再忍不住将手里纱布往盆里一丢,喝道:“沐头!”
静静坐着由他裹伤的人依旧不看他。
“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瞿濯英走到他面前,盯着他,“庶民都知道‘刑不上大夫’,你堂堂帝师竟然就这么挨了三十鞭子?!”
“是竹……”沐沧澜终于开了口。
“师兄说话你顶什么嘴?!”瞿濯英白了他一眼,狠狠望他的目光随即又一寸寸的暗沉,“你说你?!唉,这么一来,你以后还要怎么在朝堂上立足啊?”
那玉雕一般的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沐沧澜侧过头去,声音里能听出丝暗哑笑意:“兴许以后也不用再上朝了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武将粗人可猜不透你内阁首辅那些花花肠子。”瞿濯英伸出手去,扳过他颊,望进那深黑眼底,“你给我说清楚:究竟为什么要平白挨这顿打?你朝服呢?你扔哪儿去啦?”
沐沧澜猛然闭了眼睛。瞿濯英却未再强逼,他看见那长捷颤动,如濒死的蝶,许久,才听那人终于道:“朝服在哪儿,我不知道,我也来不及去找。再说了,就算我穿戴整齐了去,人就会老老实实的盖印,轻易的放我走吗?以我现在这情形,他们总能寻出过错来拦我路的。”
瞿濯英终于再忍不住,轻声问道:“传闻……是……真的?你……你当真和皇上……”手上却是一松,任由那人再次偏过了头去。
沐沧澜睁开了眼睛,眼中细碎水光已褪,只剩下一片无波无漪,极轻却极清晰的点了点头。
瞿濯英绞了浓眉,深吸了口气,仿佛是要将肺内浊气涤尽,才能开口言道:“那他,他又为何不来救你?”
沐沧澜语调平淡,似如常闲语,只是仍不肯回转,道:“师兄不要怪他,他是明白了我啊。”一句话出,眼前忽然一恍,旧时光如海边细浪拍打崖岸,突然无边涌上,“我这次是无论如何都要出来的,谁也拦不住我,包括他在内。的确,他要是赶去,是可以阻止笞刑,可他能阻止天下人对我们关系的鞭笞吗?别说他现在手上权力还不牢靠,就算他以后亲政了掌权了,他又能堵得住悠悠众口,挡得住流言蜚语、天下人反对吗?他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自己和我一世!”淡淡说着,心里却像有浓酸在蚀,百虫在嗜。
他人却仍存不甘:“沧澜,你也太多虑了,他毕竟是九五之尊,是天子啊!”
“天子?”他轻笑了声,摇头,却还是不回眸,“天子的权力又究竟是谁给的?”
没有人能回答。
沐沧澜抬起眼帘,目光深湛,落于这庞大帝国最辽远的层峦叠嶂,漫漫道来:“师兄啊,你可知道我们当初接下的是怎样一个国家?皇皇天朝,被蛮子打得血流成河;地大物博,国库里没有一锭银子。勋戚横行无忌,官吏贪墨成风,举国之下找不到一处清明的地方!皇帝冲龄即位,外负皇父为虏之耻,内担国计民生之忧,还被人架空了实权。这些年,说实话,我们不容易啊。我沐沧澜以臣子之身,名为帝师首辅,实在代行君权,走得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敢有半点纰漏——师兄你曾说过我是如履薄冰——何止如此?!我知道我只要哪怕说错了一句话都是万劫不复。沧澜不怕死,但怕这江山从此又会变了颜色。这是我们用血泪换回来的清平,我怎甘心让别人毁去?!我要留一个好皇帝给这河山,也要给这皇帝留一个清明社稷。师兄——”他终于转过了脸来,秀长深邃的凤眸里装了整个天下:“你说,以何治国才能保太平昌盛?
瞿濯英低眉看着那盆淡红血水里映出彼此的眼眸,沉沉道:“法。“
沐沧澜淡淡一笑,那笑容里竟似有春风拂过,绿了江南岸,红了塞北花,点头:“臣代君权,要服众,唯以法;君临天下,求大治,也唯以法。所以,我才怎能不挨了这顿打来做这个表率,他……他又怎能出来替我徇这个私逃这个罚?要是这样做了,我们两个从此都谁还有脸来谈什么依法治国?而若没了法纪,要他以后拿什么来管束天下?”
“沐头,说你就是根大木头啊!人哪朝哪代不是皇帝老子一人说了就算,权臣禀政无人敢违?就你!也就唯有你,才想得出这种方方正正的治国之策来。你也不看看你这身子骨,这等苦肉之计,是你玩得起的吗?!”瞿濯英鼻子一酸,掩饰的站起身来,别过眼去。
“是沧澜不好,让师兄担心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沐头……”瞿濯英猛然转过身来,镇边虎将眼中噙着点点碎光,一把握住了那单薄肩膀,“我的好师弟,我宁愿你还是那个只顾闷头吃零食,懒得搭理我这个‘话痨’的……傻‘沐头’啊!”
“师兄……”他感到自己的手几乎就要抬起,像儿时一样抱住兄长,纵身投入他怀内,将所有委屈苦楚都哭个干净。然而,却再不能。无人发现转瞬即逝之间,这以强硬刚毅著称的首辅眼中曾流露过孩童一般炽烈的暖意,只看见那只能以宝剑辉映的双瞳散出永远的清明神光。沐沧澜双手置于身侧,仰首望瞿濯英,唇边仍蕴一抹如兰微笑,淡淡道:“师兄,孩子总要长大。”
瞿濯英长叹一声,松了紧握,扶着他肩,凝目相看:“沧澜,你告诉我:你花这么大代价赶到我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沐沧澜目光一肃,剑光一凛:“护驾。”
瞿濯英却听出别的意味,直言相问:“护的哪个驾?”
“真不愧是师兄,一猜就中。”沐沧澜笑了,难得流露轻松神色,“太上的驾自然要护,没了他,找谁来着落今上的亲政、虎符的下落。我可绝不能让别人抢了先机——对了,师兄,这些天来,除了你的人,没人见过太上皇吧?”
“照你的吩咐,派去服侍的都是最可靠的人。”瞿濯英眉心一拧,轻声道,“不过,沧澜,太上的情况……似乎不太妙啊。”
沐沧澜不意外,亦不回答,继续道:“今上的驾更要护,我有预感,四王他们就要动手了——太上南归是最微妙的时机,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说着,深深望向瞿濯英:“师兄。”
瞿濯英故意摸摸鼻子,做一脸无奈苦笑:“你说吧。”
他不禁也笑了,灿如流霞:“如果事变当日,你能见到虎符,那么就请率紫金精锐统领三军助今上平叛;而如果未见,那就还凭此内阁票拟,以这五千枭骑保今上平安。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记得告诉他:忍一时之气,将来便总有回旋之机。”
“等等。”瞿濯英又一次一把抓紧了他,“这话,你怎不自己对他说去?”
沐沧澜怔了一怔,脑中转过千万说辞,可在这目光注视之下,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唯光阴如水,任无声有声,都照样奔逝于人世流转之间,千唤,无一回。
门上响起了扣响,有人恭敬的在门外报告:“将军、太傅,太上皇有旨,传召太傅。”
瞿濯英手一紧,却被沐沧澜轻轻推落,披衣起身,整束好青衣。
在他因伤微蹙了眉峰,勉力去系紧袍带的时候,瞿濯英终于走了过来,“我帮你。”说着就绕到他身后,替他束紧。
沐沧澜感到那手温暖,稳健如初,一股暖流熨平了身上每一处伤口。
“谢师兄。”留下一句,他推门而出,并不回头。
瞿濯英只觉手心一空,望那远去背影,一拳击在桌上,水盆被碰翻,一腔赤红抛洒而出。“奶奶的,敢跟你师兄交代后事?!沐头,你等着!”
前来通报的下属看见紫金将军眸子里仿佛能蹦出火星。
“陪朕出去走走吧。”没有想到,这是二人见面后,燮阳帝所说的第一句话。
一时的恍惚,都被两个城府甚深的人暗地里压下。
沐沧澜跟着他迈出屋门。
刚越过国境进入紫金关内,多年沦为臣虏的经历令燮阳帝的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平时稍大一点的响动都会令他大发雷霆,于是瞿濯英就特意安排了一个僻静所在——在边关古刹玉泉寺里辟了间幽静院落给他歇脚。燮阳帝入住后,倒也未再提出不满,只是几日来都闭门不出。所以这一日,还是他第一次走出门来。
边关焚夏骄阳刺目,此时虽已暮色沉重,但日薄西山,却仍有余威,沐沧澜看见那久不见阳光的人抬起手来挡了一挡,手的阴影在那越发苍白了的脸上投下一团深黑,连那凤氏皇族一向引以为傲的高挺鼻梁亦沦陷于这一片沉暗,斑驳不清,孤高不复。蓦然间,他发现如今被尊为太上皇的人鬓边、头顶闪烁的银光原来并非阳光的反射,而是,数量可用触目惊心来形容的银丝——他突然想起,眼前的人还不到四十——这还是他亲口对他说的:“原来沐爱卿也是四月里的生日,本太子也是呢,呵呵,不过,足足早了爱卿十载光阴。”言犹在耳,却早物是人非。
沐沧澜只是静静看着,看那瘦高身影已现出佝偻,影子在斜阳下拖得老长,缓缓的逶迤向院中的藏经阁,一步步拾阶而上,默默的跟了上去。
楼阁高处,血色残阳之下,漠漠平原一望无际,山峦起伏,长城蜿蜒,蓊郁林色一直融进无穷无尽处的萧索天色,大好河山,尽收眼底。
凭栏的人回过头来,于夕阳中端详那人容颜,戎马倥偬,兵火交织,庙堂森严,勾心斗角……无数过往曾经回旋而来,那梨花般的容颜早不复当初纯净鲜亮,却依旧如一道冷光,动魄惊心。只是,他也老了很多了——“本太子长爱卿十岁呢。”隐约记起当年的自己曾说过——当年相对,意气风发;而今再逢,两鬓皆灰。
于是,他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爱卿,好久不见。”
十年前的称呼,却已非十年前的彼此。沐沧澜淡淡回之一笑,用的乃是当下的称谓:“太上皇,别来无恙。”
“太上皇?”燮阳帝冷笑两声,“你封的?”
“沧澜不敢。”他从容直视,“如此称呼不过是顺乎天意民心而已。”
“天意民心?”燮阳帝消瘦的面颊上深眸显得更加黝黑,寒光幽幽,冷冷反问,“老天爷会站在你们这头?”
他挑眉扬起自信的笑容,眼神坚定似含讽刺,道:“太上皇不妨自己来问一问、自己来看一看:这河晏海清是谁保卫的,这承平盛世是谁开创的,眼前这静谧的山河是拿什么换来的?”
说得沦落敌手的人不由眉心紧绞,燮阳帝心中一跳:他比以前尖锐许多。这些年,竟是什么揭开了这匣中龙吟,这般锋芒毕露璀璨夺目?想着,在北蛮都有所耳闻的流言蜚语顿时攒聚起来,脑海中一念陡生,浪花暴涨,不禁眯眼睨视:“那所谓民心呢?民心会支持一个与自己师父**的皇帝?”
沐沧澜的眸子静如秋水,冷冷看来并无愠怒,反有隐隐怜悯之意:“这个沧澜不知,但知乱世之中,百姓平民命如蝼蚁,一世苦苦挣扎,唯求三餐温饱、安居乐业而已。”
燮阳帝啪的一击木阑,尘埃四起,咆哮道:“你沐沧澜休要说得好听,你们就是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耳盗铃?你与你那好徒儿干下的丑事如今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堂堂帝师以色媚主,他身为天子居然不避不讳的公然将你置于寝宫!你们两个所作所为自有天下在看。老天有眼,岂容你们胡作非为?”
“老天?”他的眸子望向远方暮色四合纤云肆卷,深远过那苍穹云天,“老天若真有眼,便不要落洪水冰雹,不要降旱灾蝗灾,不要血火杀伐无边战火,不要贪官污吏勾心斗角!只要春花夏风,秋月冬雪,五谷丰登……”满天红霞中,一轮新月已悄然东升,清莹光华,无有私照。燮阳帝见他笑如明月,向那远天,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倘若苍天当真有知有觉,又如何能这千百年来冷颜无改,永远这般无动于衷?”
“天若有情天亦老。”燮阳忽然呵呵轻笑,低头看着尘埃落定,一地紫灰,“不处上位,这个道理,你永远不会懂。”
沐沧澜收回目光:“沧澜的确不懂。沧澜只知无论谁处上位,都应施仁义、降甘霖,而不是陷民生于水火、社稷于刀兵。”
冰冷的言语如那屈辱的岁月,千刀万剐着曾为俘虏的人的心,但他更记得自己曾是这江山的主人,燮阳帝抬起头,逆光中看不清那深陷的双目,但听得出那声音里的情绪起伏:“你是在怪朕?!——轻动干戈?还是……”
他制止他的多余猜测,只扬手一指那巍巍山岳,滚滚黄河:“天若有知,可敢直面这黎民苍生,说一句‘无愧’?!”
燮阳帝猛地转过了身去,两手紧抓着阑干,猛咳了一阵,孱弱的身形似乎随时都要随风飞逝。“爱卿……”他感到喉咙里梗着这称呼,耳中却听不到唤出的声音,只听见自己从牙缝里面冷冷蹦出:“这还轮不到你来质问朕!”疏忽转身,他压抑的低笑,盯着那人:“你也配跟朕谈‘天’?老天会保佑一个野种统治我凤家皇朝?”
最后的杀手锏却未得到预料中的成效,沐沧澜神色无改,“自作孽,不可活。”他淡淡抬睫,“太上皇这些年应该早有体会。”
“哈哈哈哈!”燮阳帝桀骜的长笑,“是啊,是朕自己做的孽,挑了这么个野种来夺走了朕的一切!但朕——”他凝视他,“朕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狂笑中,暮鼓晨钟突然响起在这边陲之地,惊起寒鸦无数,黑羽纷腾,遮天蔽日,盘旋数圈后又归于天际。那里,暮霭沉沉楚天辽阔。
沐沧澜举眸,如血残阳沉入他沧海深眸,平静言道:“陛下,需要微臣做些什么?”
燮阳帝愣住,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就这样说出这一句来,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忽然都派不上用场。一时沉默,他搜索着所有应对之词,甚至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簪花宴上,琼枝重蕊下,自己是怎样回答那凝霜胜雪的人儿,面对着那双清澈见底的双眸——“沧澜愿助太子殿下开创承平盛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知殿下需要微臣做些什么?”自己是怎样说的?“爱卿肯助我一臂之力,何愁盛世不成?只要爱卿肯留在东宫,常在本宫身侧。”——那时说出那样的话时,可有料到今日的结果?一句话,晃动了时空,却已改不了注定的结局。
燮阳帝望着残阳下彼此纠缠的黑影,一字字道:“朕仍只要爱卿长伴朕身侧。”
西风来,哀鸦悲鸣,几片黑羽落入岑寂古刹,沿着斑驳石阶飘然滑落,落入一地青草碧绿,那碧色是虽血红残阳亦不能融解的生机四溢,让人想起那无边无际的草原,蓝天白云下,夏草疯长,朝气蓬勃。
沐沧澜点了点头:“臣领旨。”
燮阳帝看着他,眼中不知浮上是满足还是悲戚之色。
燮阳帝落下最后一个字,然后慢慢的吹干了墨迹。身边那人不言不动。于是,他掏出了一个布袋,里面是一块泥巴,他小心翼翼的将之敲碎,那里面仿佛藏着他最后的珍宝——的确如此。泥土剥落,露出一方金光闪闪的小印——正是他最后使用的贴身之玺。拿起那方小印,手禁不住颤抖,他掩饰的咳嗽了两声,猛地抬眸:“你真想好了?”
沐沧澜淡然勾勒一笑:“陛下做事,什么时候需要问臣下的意思了?”
他的尖锐刺痛了他,燮阳握着那印,冷然道:“沐沧澜,你别忘了你还欠朕一条命!”
“臣自然记得:在蛮子阵中,是陛下奋不顾身扑住那蛮兵,臣才得以苟活至今。”沐沧澜望着白纸黑字,坦然笑道,“臣这不就是在还吗?”
燮阳帝眯起凤眸:“你只是为了这个?”
“呵呵。”他轻笑,“还能为了什么?”
“你?!咳咳咳咳……”暴怒的心头忽然涌上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燮阳脱口就是一问,“你不是为了他吗?”
薄唇上绽出一朵笑花,沐沧澜挑眉:“为了谁?沐沧澜能为了谁?陛下写下这纸诏书又是为了谁?这亿兆黎民、万里疆土难道不比区区一两个人值得得多?”
“家国天下的道理朕用不着你一个臣子来教训!”像被刺中了最隐痛处,燮阳眼中爆出阴骘的光,“你敢说你这么做不是为了他凤怀曦?”
“是为他。”沐沧澜眉目端凝,并无窘迫,从容言道,“因他和这山河一体,不可分割。”
“那朕呢?!”燮阳盯着他,经年的风霜模糊了过往的誓言。沐沧澜望着他,眸中隐有悲哀憾恨,更多却是怜悯:“当年陛下肩担社稷之时,沧澜也是这么想的。”
原来!
水落石出,却已是一刀两断时刻。
燮阳蓦然掩面,溢出声声惨笑:“沐沧澜啊沐沧澜,你不用说得如此这般清高,你当真能太上忘情?你对朕,难道真的就这么云淡风轻吗?在北蛮,你对朕见死不救,你让大炮轰蛮子的大营,你是不是想着炸不死我,也非挑得蛮子杀了我?还有,你令畿辅的官员不许迎驾,你让朕亲眼看着蛮子屠城,心如刀割!这一切,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你不是在打击朕报复朕,你不恨朕?!”
沐沧澜摇头,眸清如水,徐徐道:“怨过,但不恨。”望着对方诧异的眼,他解释:“怨,是因为失望。不恨,是因为我知道那一次并不全是陛下的错。”过往的伤已经弥合,只留下永久的痂,但确实已经不再痛,他淡淡继续:“我知道那一晚,是四王在我的酒里下了‘春日醉’——我一喝下去就反应过来了——他身上甚至还带着那股恶心的异香。我本该立刻离席而去,但还是硬着头皮端着那酒壶走到金殿中央,全身上下就好像着了火一样。”
“你于是望向朕……”燮阳嘴角**,不知是哭是笑,“把酒壶递给了朕。”
“我是想……”
“朕知道你想什么,你想让朕将四王抓个现行:用**谋害朝廷命官,怎么样也能治他一治。”当年的感动已成了今日的讽刺,燮阳笑得肩膀耸动,“你为朕牺牲了自己,却不料,朕没有拿酒去验,反而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下去。”
“你……也许没有发现,或者是……”沐沧澜顿了顿,“觉得那个时机发难并不合适。”
“呵呵呵呵……”燮阳帝抬眼,“这么多年,你就是用这个理由欺骗自己?”
沐沧澜闭上了眼睛:“陛下,往事已了,又何必再提?”
“不,朕要提!朕要是现在不说,只怕今生今世都没机会再说了。”燮阳残忍的狞笑着,“那时候,朕其实知道,朕什么都知道。可是朕控制不了自己,朕……朕的身体已经太久没有过那样的反应了……太久、太久……那是欲望啊!朕没法再错过……”
沐沧澜蓦然睁眼,燮阳帝亦看着他。
苦笑中,原来已然多少星霜风尘过去,天,已然……这么晚了。
一轮明月,笼罩这九州山河。
燮阳帝的苍白的脸为月光罩上一层冰冷的银膜,声音也似没有热度,缓缓的流淌着:“朕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在晚上望天,望月亮,想那小小的一弯月如何就能普照天下,辉及四方?后来,朕的太子傅告诉朕:那叫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要朕有一天也像那日月一样普惠万民。朕以为朕可以做得到,只要励精图治,广纳贤才,兢兢业业的照那些圣贤书上所记载的圣君之道去做,就总有一天可以做个黎民爱戴的贤明君主。可是朕错了。当太子、作帝王最要紧的不是什么忧国忧民,最要紧的乃是保位子保命!朕从八岁被立为皇储到十六岁开始随先帝上朝听政,这中间你知道朕身边死过多少人?一个小太监,刚服侍你半天就忽然变成了悬在树下的尸首。还有数不清的宫女、亲卫……更还有朕的太子傅,朕前后死了四个太子傅啊,你相不相信?”
沐沧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负手望天,月光亦洒满了他满怀满襟。
“那么多年,如履薄冰、惊弓之鸟……怎么形容朕这个东宫太子都行。但朕心中毕竟还有轮明月,即使再艰难也还能坚持下去。直到有一天……”虽数十年光阴过去,提到那一刻情形,燮阳帝还是流泻出满目的愤愤不平,“先帝于木兰围场秋狩,猎后宴饮,忽然窜出一伙北蛮的刺客。大家仓皇应对,不防备时一个刺客跳了出来,举剑直刺向先帝。朕离先帝最近,直觉的用胳膊一挡,手臂上立刻被划了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朕……朕见不得那猩红,立时失去了知觉。醒来才知道先帝遇刺,伤势沉重。”
原来先帝盛年时突患恶疾,辍朝多日,由当时的皇后——现今的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背后竟藏着这般隐情,沐沧澜转过眼来。
对面燮阳的黑瞳却似并无焦点,木然继续道:“但朕既不哀伤,也不高兴,只是十分的恐惧。因为先帝临昏迷前,对朕说了一句话:‘竖子胆小,如何能担一国重任?!’朕当时真愿他再也醒不过来。先帝昏迷了整整十日。那十日,朕没吃过一餐安稳饭,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夜从恶梦中惊醒,都是梦见先帝突然废我。而那时,母后宠爱四皇弟,也一直在联络朝臣,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等十日后,先帝醒来时,朕……朕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先帝见了朕,终动了恻隐之心,未再提废立。而朕一回东宫,就大病一场。等病愈时,朕发现……朕……”燮阳闭了眼,声音沉到了泥土里:“朕的身体彻底垮了,朕没有了欲望,身体亦没有了……反应。那时候,朕才二十来岁。朕以为那只是太累了,可是,几年过去,怎么调养都没有丝毫改变。于是朕只好抱来了怀曦——找了好几个孩子,只有他鼻子尖尖——呵呵……咳咳,怎么就偏挑了他去?”
原以为静如止水的心在听到那个名字时,还是禁不住一悸,沐沧澜看见对面的人亦看着自己,眸中有着某些熟悉的含义。
燮阳帝的瞳仁渐渐又恢复了沉黑,望着月光下那如玉如英的身影,道:“朕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提心吊胆的过了,谁知竟又让朕看见了一轮明月。朕感觉到朕的一生都会因他而有所改变:他是那样的清新,那样的明净,那样的光芒仿佛能照亮整个东宫。”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簪花宴上惊鸿一瞥,一树梨花压群芳,从此一生再不能放。
流光飞旋,让人恍然分不清过去现实,唯那一轮明月古今仍同。
燮阳帝沉溺于回忆:“那一夜,朕用‘春日醉’得到了他。朕终于摘下了那轮明月,但也同时失去了他的光华。那一夜,朕得到了帝位,得到了江山,却仍旧一无所有,两手空空。江山也没能治好朕的病。那一夜过后,朕依然是每天都做着各种各样的恶梦。而梦醒,也再不会有那样明亮的月色再照亮朕的心。朕不甘心,朕恨啊,朕还在盛年,如何能忍受得了从此就这样下去?朕要找回自己的雄心,重振雄风!朕不要再每夜都在梦里被先帝痛骂:‘竖子胆小!胡不敢为父报仇?!’朕要带领天军,横扫天下!”
帝王一声咆哮,血流飘杵,葬送了数十万性命。
听的人想起路过兀良堡时,那莽莽荒原上的累累坟茔和凄凄白花……
是焉非焉?
唯有那月光,能将世间一切洁净肮脏都包容下。
许久的沉默。
“陛下……”
燮阳帝抬睫,月华第一次那般清晰的照亮了彼此凝视的眼眸。他看见那人一笑,如记忆深处永开不败的梨花——
“陛下,其实您爱的并不是那轮月亮,而是——”沐沧澜的眸子那般清亮,不杂微尘,“曾经胸怀天下、无有私照的自己啊……”
一滴泪,从那晦暗太久的眸中轻轻滑落。
南风徐来,带来草木的清芬、瓜果的甜香,以及泥土的芬芳——那一切都是来自天朝的方向,来自那阔别已久的——国……家……
燮阳帝低下头去,双泪长流,良久,终于举起印章,在圣旨最后重重落下。
“沧澜……”
他第一次听他这样称呼,只见燮阳抬头,看着他:“谢你陪朕这最后一程。”
沐沧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倦意和暖意同时由四肢百骸涌上心来,燮阳帝闭上眼睛,缓缓道:“虎符和孔雀胆都藏在朕的腰带里。明日一早,就送朕……回家吧。”
沐沧澜倒身下跪,晶莹的水滴融进了清明月华。
景弘四年,夏,太上皇燮阳崩于南归途中。
他的死,在民间不过激起了星点细浪——有人传说他并非是病死,而是自己服了毒药,因为实在没脸回来见列祖列宗,死时七窍流血好不凄凉。人们议论了一段时间也就渐渐失去了兴趣,或许是因太过无稽离奇,又或许是觉得并没什么值得奇怪。总之,在太上皇的棺椁运抵京城之前,京里已然按敕令挂好了白幡白布,百姓也都穿上了丧服。一城缟素,倒是格外平靖宁和。
紫金将军瞿濯英亲率八千兵马奉梓宫归朝,进京后,行在队伍最前列的人在一座府第门前停步,只见府门大开,两行宫监素服立于门口。瞿濯英勒了马,朝身后马车内道:“给你半个时辰,回去换衣服。”想了想,又问:“够吗?”
里面的人没有回答。只见帘门掀开,一清癯身影下得车来,抬眼望那宽阔门庭,微微竟有些陌生——数月以来,竟是第一次回自己的太傅府。
沐沧澜走进府中,但见花木扶疏,石径整洁,一切还如往常,只是也因国丧而添了白色,平添几分疏离。径直走向内堂,宫监们也随着他走进。正要推门的手,不知怎地,就停了一停。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会从里面将门打开,对自己笑:“老师!吓着你没有?”
而如今,等了片刻,还是他自己推开了门,屋内整肃如昔,不见微尘,更不要说人影。
怎么可能……他不禁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太傅,按皇上吩咐,奴才们已守候多时,这就伺候太傅更衣。”有内侍立即捧上朝服,以及缠帽用的素纱。
“嗯。”他望了空落落的屋子最后一眼,闭上了眼睛,听凭他们摆布。
不过须臾,众人便见那熟悉的紫袍玉带缓步而出,帽上素纱飘拂,依然无改那天朝第一臣的端方宁定。
瞿濯英看着,心却是一揪。
沐沧澜什么都未说,径自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