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高云浅02
不多时,后面的梓宫奉达,白色的队伍浩浩****向离此不远的皇宫方向行去。
皇宫也披上了一律的纯白,原先是统一的明黄汪洋,如今又成了一片素白之海。
大殿之上,广场之中,百官聚集,万众同哭,跪迎梓宫归来。
一入宫门,便听见满城恸哭。
皇帝亦是一身缟素,双目红肿,泪流不止,一丝不苟的按照礼仪扶棺入殿,恭恭敬敬将父皇梓宫奉于正殿之内。金殿中,早是满目素白,青烟袅腾。
接着又是一通痛哭,后经众议,定下先帝谥号:受天兴运敷化绥猷崇文经孝光勤俭皇帝,用尽可用之华丽词藻,庙号:文宗。
按照惯例,底下的程序便该是宣读遗诏,而当太傅沐沧澜亲自捧出那盛着大行皇帝遗命的紫檀木盒时,却被当今的皇帝阻止了,皇帝痛哭流涕,不能自持,道:“太傅稍缓,朕现在胸中大恸,心绪不宁。且等先安葬了父皇之后,再好好聆听遗训。”
此言一出,哭声一顿,很快又立刻反应过来,重汇一片悲声。只是这哭声究竟几分真假?还是在掩饰着什么:对可能变天的不安、对帝王心术的揣测,还是对自己仕途的忧心?
无人能辨清,就连沐沧澜凝视着自己学生的眼睛,都再看不透那深黑凤眸中隐藏的用心。
停灵九日,皇帝日日亲于殿中守灵,内阁诸人随驾侍奉。
每一天,都有臣子进进出出,不时汇报皇陵完善的事宜、千秋城万寿山警戒的情况,以及其他许多不为人知的种种。
而据说四王府那头,亦是每天白灯高悬,灵灯长明。
两方人马时有碰面,亦无多话,只渐竟有流言四起,道皇帝迟迟不宣遗诏,定有隐情,例如并非大行皇帝亲生……
大行皇帝灵前,当今天子捏清香三柱,跪拜完毕,亲将香插入香炉,望着牌位上长长的谥号,清俊的侧脸隐现于香雾之中,半晌,方缓缓道:“独缺了个‘武’字。”
夜幕已垂,金殿内只剩了最后的守灵者。另一人静静的望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
“群议的时候就没有人提。”后来谥号长到不能再长的圣祖皇帝凤怀曦却仿佛看见了似的,挑起眉峰,“这个字,的确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担得起。”——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不久后便会将这个珍贵的字眼送给他最珍爱的人。
那人那时自然也并不知晓——沐沧澜听了,回道:“因为此字的确分量太重,价值太大。一提到它,人往往都只想到‘穷兵黩武’,‘耀武扬威’,一字既出,往往就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却忘了这‘武’字本意是为‘止戈’。”
“树欲静而风不止。”怀曦仰首望头顶沉沉雕龙藻井,“我欲息干戈,人却不愿与玉帛。澜——”说着,他转过了身来,殿中白幡飘**于他点漆眼底,却摇曳不了其中坚定的光泽:“是你教我如何杀伐决断,如何排兵布阵,如今,你难道竟不信我?”
那清光明朗,耀得暗沉灵堂亦有片刻明亮,让他心不禁随之一**,一句“我信。”就这么脱口而出。
年轻天子眼中的光芒更盛了,盯着他,继续言道:“那你又信不信:我将来会开疆辟土,成一代霸主,教四夷再不敢觊觎我天朝?”
他没有反对。
怀曦便更继续:“那你又信不信:我将来会勤政爱民,作一位仁君,让天下安泰四海升平?”
他露出微笑。
素纱轻曳,如那时光之手,将幕幕往事拉回眼前:仿佛,他还是草原上那历数繁星的孩子,他依旧是大雁湖边那指点江山的青年。恍惚中,他又重新看见那双清明湛然的眼,有如一生梦想追逐的大好河山——原来,自己一直就未分清,哪一个是人,哪一个是社稷,哪头才是自己心中最深最重的牵念。
少年天子站在父皇灵前,再辉煌盛大的谥号与那朝阳般煊赫的身影相比,都显得无力而苍白。少年深深的看着他,再坚强成熟的外壳,在长久的等待中,也终于瓦解,眼中流露出满满的期待。那样温柔而动情,似能将所有的冰封瓦解。
暖流涌上,然而这潮却已来得太晚,退潮时只留下无尽的酸楚,此时,他已只能选择沉默,目光移开,凝注于灵前端放的紫檀木盒,竟忽然有些明白何为无语凝噎。
怀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终于再忍不住,回眸盯住了他,急切道:“你如果当真信我,那,明天就先等我解决了一切,你再拿遗诏出来。”
“可能吗?”他却摇头,“若不宣遗诏,他们肯入陛下的套吗?”
“我可以说等封了陵再读遗诏。”
“他们要是根本就不等你说话就先动了手呢?”
“那有什么?!我就在这里就地解决了他们!”
“可是在这里,陛下的兵力并不占优势。”
“鱼死网破,又何惧之有?”
“那岂不枉费了陛下的苦心经营,更枉费了黎民百姓将安危社稷交托于你肩!”
怀曦忍不住上前一步,与他咫尺相对:“我只知道:这江山社稷是你手把手交到我手上的,不是别人!”
“陛下你错了。”眼里映出他无改的端凝,“你是天子,君权天授,你身上担的乃是千万人的幸福,而不仅仅是一两个人的。”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少年看着他,漆黑的凤眸里隐然有光在闪,“你总是不放心我一个人,究竟是我能力不够,还是……还是外面传的是真的——我,本就没有资格坐这江山?”
他猛然意识到:他一直在说“我”,而不是“朕”,那样恳切而失落的语气。心里像是有刀在割,真想问问老天:这世上可还有比这更明慧更灵秀的孩子?却为什么偏落在这帝王家?让他历经了艰辛,却又要束缚住那翱翔的羽翼?
怀曦凝望的眼中终于映出了沐沧澜的动容,他蹙了眉峰,眼中有着波澜涌动——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伤害和隔阂?如果只是寻常师生,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些逆天违地的牵扯?如果……如果他们只是平凡的少年和青年,市井之中,阡陌之间,是不是就真的可以五湖四海一起走过?
那一刻,皇帝几乎脱口而出:那我就不要这宝座了!
可是,若无这黄金枷锁,又是什么将他们的命运紧紧相连不可分割?!
——他的理想他的梦啊,不就是这纠葛的最初?!
沐沧澜蓦然转过了身去,眼前是俨然在望的清明河山,身后,少年凝注的目光像火在灼。
我们不能,就这样走呵。
第一次,在心里将彼此的生命连在了一道——是师生,是君臣,是曾经的相依为命,是唯一的理想寄托,亦是所有不能分辨的羁绊融合……
沐沧澜沉沉的摇了摇头:“不是。那些都不过是无稽的流言,你是天朝唯一的主宰。”
怀曦的言语沉没在心海,希望如流星,黯然陨落。
熊熊的火焰却于少年天子的眼中再一次燃着,怀曦后退了一步,猛然一指先皇的灵位,问道:“那是不是因为:在你心中,我永远都只是他的孩子而已?”
他心一痛,几乎不能言语,怔了半晌,才勉力反问:“陛下……何意?”
怀曦又向后退了一步,走上了停放灵柩的台阶,大声说道:“因为我生晚了,来晚了,所以在你心里就永远得不到位置了!是不是这样?!”
他看着少年一步步后退,直到站得与那高大灵柩比肩同高,那样迢迢相瞪,不由怒极反笑:“陛下当心,不要摔着。”
他的笑容像把尖刀刺进了人胸口,怀曦的声音几要带了哭腔,遥遥听来却是冰冷而刺耳:“你究竟是在用什么身份关心我?我老师?还是我父皇的……”更伤人的话到底刹住了没说,但却还是清清楚楚的听到彼此心底里有什么轰然破碎。
说的人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沐沧澜闻言掉头就走。
“澜!”怀曦扑了上来,施出平生最快的一次轻功,在门板上将他死死摁住。
沐沧澜不转身。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他肩扳过,猝然间,手背上一凉——“澜?!”心狂跳,他急忙转过他下颌——不及风干的水痕隐藏在那幽深的眼底。怀曦心里一阵狂喜,又复剧痛,一把将他揽住,却还未等他开口,那人就飞快的闭上了眼睛。
“澜……”他用唇舌追问那紧闭的双眼、颤动的长睫和紧抿的双唇,无限缠绵,却又有丝恼恨。
那人任他肆虐,只是静默无声。
他不放弃,用细密的轻吻一寸寸膜拜那深爱的轮廓,那若即若离的温存,由那颈项,至那锁骨……一圈圈的用舌头打着漩涡,在那雪玉肌肤上留下淡淡的樱痕。
沐沧澜睁开了眼睛,看见埋首于自己胸前的人,无声的叹息散入青烟之中。
少年几乎是动用了所有的温柔手段来取悦于他,却仍未得到丝毫的反应:难道,难道刚才那些试探的猜测竟都是真的?怎样做都打动不了的心,是因为已经被别人牢牢占据?不,不,他不要相信那些曾亲眼看见的事实!抬起头,绝望的人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盯着那人,却只见那紧锁的修眉、低垂的羽睫如苍白脸色上最后的饰物。
心痛得再不能忍受!
怀曦十指扣紧了他的十指,将它们牢牢固定在他头顶,然后收回了一手,轻轻一抖,素纱滑落,乌发飞散,再飘散的便是那层叠衣衫。
不停的,将热吻、将抚摸、将身心、将欲望都烙在那人身上,那人不回应。
不断的,将温柔细语、缠绵啃噬都施于他耳畔,那人也不作声。
再轻柔的动作也换不了他一动容,再激烈的索求也再见不到他一凝眉。比以往的任何一次环拥住的都冰凉,比过去的每一晚臂弯里都空旷,怀中人紧闭着双眼,隔绝了所有的情绪。苍白的容颜、苍白的躯体仿佛也只是灵堂里高悬的一条白幡,任他雷霆雨露,冷冷随风飘**,心魂却不知在何方。
要如何才能让你看看我?如何才能将我放在你心上?
千万次的问,只换来满心凄怆。
如何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放下了所有尊严求你,你可会有一丝感动?
于是,更加不能停步。
素纱落地,接着是孝服,然后是龙袍,铺满一地,掩蔽了那先前的紫服。他将那人轻轻置于其上,抬眼瞥见座上灵牌冰冷的光泽——父皇,我一定会强过你的!幽深的凤眸里火焰升腾,年轻的天子像是挣命似的狠狠倾身。
炎炎的火焰包裹了纠缠的双影,天昏地暗,再分不清黑夜黎明。经幡狂舞,灵灯摇曳,金銮宝殿四壁上纠葛着无数的影子,谁沦陷了谁,谁沉溺了谁?光影交汇,暗影绞缠,终再不能分清你我彼此,再看不清那沉沉宿命。
澜啊,蜡炬成灰终可有泪,而我,帝王之身却再不能痛快一哭:我若哭了,你是不是就会更不信我,更将我当成个孩子——我不要永远只是作父皇的孩子!我要作你眼中堂堂正正的男人!
皇帝昂起头来,拼命忍住眼中的滚烫,动作越来越激烈。
在他们正前方,灵位高耸,冥冥中似有崩塌之声,皇皇天朝也似为之压迫出呻吟——
那是滚烫的泪,终于再不能禁住,而掉落于地的哀婉绝唱——一直闭着眼的人听得格外分明。
激越中,不问光阴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莲灯燃尽,光华俱灭。唯一盏长明灵灯,兀自不熄,如一双冰冷的眼永远的注视着殿内鸳鸯交颈的人。
身心俱疲的少年贪恋着那最后的拥抱,不舍的闭上了眼睛,最后一点星火终熄灭在那幽深凤眸,却忽略了: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丝毫反抗。
慢慢的,经幡亦止。整个世界终于都沉沦在了黑暗之中。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夜露无声,浸润万物。
紧闭殿门隔不断夏虫清歌,好风长吟。人闭着眼,却未有片刻沉睡。最沉溺时的恍惚昏沉便充作了这最后的一夕安枕,沁凉金砖上,且合眼听着彼此匀停的呼吸声。
清清楚楚的,他听见那所有的音籁,安详而美好,化作此生最沉湎的一场梦境。
永夜未央,然而,却终还是要梦醒。
睁眼,仍含着留恋的愿——近在咫尺的容颜,曾以为已经那么远,却原来还是这么近——沐沧澜侧身,脸搁在右肘上,凝望着身边沉睡的人。
席地而眠的天子没有枕头,就抱了一团衣服压在头下,脸半埋进皱褶之内,浓密的睫羽覆在衣料的龙纹——龙翔九霄的图案——即使一盏孤灯,也看得如此仔细分明。他的眼掠过他的眼,他的目光拂过他的眉,他的视线一一流连过他的每一寸轮廓,每一点微小的哪怕是汗毛的颤动。
怎到这时才想起最该描画的是你啊?!真恨不得一笔一画悉心勾勒,却无奈,时间已不允。
只能在心底落下重重晕染,沐沧澜撑坐起身。久久凝望那日臻成熟的挺拔身躯,绽露一抹微笑。撂下最后一笔,胸中画图已成。
从此便再无憾恨?
却为何放不开那少年睡梦中仍紧握不放的手?
却为何目光仍徘徊于那身影,脑海里起伏的言语究竟是在对自己,还是在对他说哪?
不是家国天下,不是纵横捭阖,不是阴谋算计,不是血火杀伐,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道理,平息那过往曾经、那眼前当下、那不久将来,所有的挣扎——
我们,都必须是得放手的啊,让过去成为过去,因为即使再大再有力的手也握不住流逝的沙。生命就是由许多失去组成:你失去生身父母,得到富贵荣华;你失去欢笑童年,得以早早长大;你失去了自由自在,才坐拥了这锦绣河山;你……也许你失去了我,才能真正释放出全部的光华。
所以,我不再恋恋不舍,你也不用不愿放手。有得有失,才是人生一世。
曦儿,此生,我已心满意足。
沐沧澜反握住了那不肯放松的手。两手交握,轻轻带至那依然沉睡的人颊边,小心的擦去那残留梦中的最后的泪痕——
曦儿……
曦儿……
曦儿……
然后,轻轻的,慢慢的,松开指尖、指腹、指掌、掌心;再更轻,更慢的,滑出掌心、指掌、指腹、指尖……
少年天子的手缓缓垂落在苍白丝缎上,空握了一手冰,触不到近在咫尺处,同一片布帛上,点点湿热浸润。
沐沧澜扭过了头去,披衣起身,疾步走到门边,仰起脸来,仿佛那冷清月色能冰封那面上灼热的水痕。
月华明净,月华澄澈,月华无私,月华亦更冰冷,而无情……
半埋在缟素中的人悄悄睁开了眼睛——这风露一宵,岂能有人安眠?
方才手上的温存消失得太快,转瞬即逝像是幻觉,于是在听到那人起身的一瞬,假寐的人就迫不及待的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果然只是永远的背影。
伏在地上的皇帝抛下了所有尊严自尘埃里仰视,见那袭素白如水如云,衣袂乘风,似欲归去——
他,终还是选择了离去啊……
流尽了泪的眼里刻下了那人最后的背影——澜,这就是你最后留与我的吗?
——我已悄悄看过了遗诏的内容。
天朝圣祖凤怀曦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那一夜的凝望,直到曙光微露,那人也未回转,只留下沐在晨光中的白衣翩跹,如奉献给皇天后土的最昂贵的祭品。
神出古异,淡不可收;载瞻载止,花时反秋。
八月十九日,文宗皇帝移梓皇陵。前三日,百官斋戒。遣官以葬期告天地宗社,皇帝衰服告几筵,宣布将亲送梓宫入万寿山。是夕,摄政王以京中诸事已了,需防边事有急为名,令瞿濯英部速归紫金。前一日,帝遣官祭金水桥、午门、垂华门、承天门、永华门仪天门并所过河桥及经过应祀神祠,参与祭祀者逾数千之众,世人虽觉铺张,但念皇帝一片孝心,皆不敢言。是夜,四王以加强关防为名,令严守皇城诸门。
十九日,清晨,四王麾下掌握宫城门钥,偷开承天门,放千余兵士潜入大内,密布三大殿四周及朝阳殿外。四王率众自午门而入,越重重葬仪,至正殿丹墀之上,高呼:“时辰已到,请开殿门。”
殿门紧闭。
四王等又呼。
时众官皆侯于朝房,等待皇帝临朝,奉灵驾进发,忽闻梓宫之外嘈杂之声,纷纷前来。只见丹墀之上,四王昂首扬眉,正带人高声呼喝,欲打开灵堂殿门。而正殿竟就一直大门紧闭,任他们叫嚣,纹丝不动。
这种形势令所有人都怔在当场,而在呆若木鸡的他们反应过来以前,四周兵士已然从暗处走出,围住当中众人。
“诸位莫慌,这些都是特意调来护卫梓宫的军士。”四王环视阶下,宣告道,“今日移送梓宫乃是重中之重,本王特率他们前来护送灵驾,以策万全。诸位请各就班列,任事如故。”
言语之中只谈“灵驾”,却不提当今,一方面大兵压境,一方面信誓旦旦“任事如故”,百官闻言都觉背上冷汗涔涔,头顶上乌云密布。竟是压城之象。
阶下静默,唯金石泠泠。
阶上纷乱,有人终按耐不住登高一呼。
四王久久叫门不开,终于忍不住,道:“保卫梓宫安全要紧,立刻给本王把门打开!”话音刚落,便有数十人曳早准备好的大木向殿门撞去。
尘埃纷落,扬起一片刺目莹白。
人淡如菊,立于漆黑梓宫之前,在大门被撞开的一刻,缓缓转过身来。
素纱轻舞,丧服垂敛,手捧紫檀木盒,他淡淡启唇:“大行皇帝灵前,百官四拜,听宣遗诏。”
熙熙攘攘,纷纷扰扰,地动山摇仿佛只为了成全这一刻静定。
阶下百官,不自觉的立伏于地。
唯四王鼎立,环顾殿内,未见少年天子踪影,拧眉问道:“皇帝呢?”
沐沧澜微微挑眉,回答:“大行皇帝灵驾在上,不知王爷问的又是哪一位皇帝?”
四王语塞,他此番已然撕破了脸皮,要以怀曦血脉可疑为由废其帝位,因此一直只提先帝,不认当今,却没料这脱口一问竟就被人抓住了把柄。总不能承认问的是怀曦,只能狠狠噤声。
众人便见九重阶上、天子灵前,太傅沐沧澜开启木盒,取出遗诏,缓缓展开,朗声宣读:“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年於兹矣。自亲政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先祖谟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举倾国之兵,成涂地之败,是朕之罪一也;皇亲国戚者,朕明知其不肖,仍容其久任政地,令法纪松弛,民怨沸腾,是朕之罪一也;国用浩繁,库银空虚,朕仍好大喜功,发兵北朝,乃使生灵涂炭,是朕之罪一也。每念及此,朕心惶惶,痛哭流涕,不能稍安。幸朕子怀曦,孝纯皇后马氏所生也,人品贵重,自登极以来,公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体群臣,子庶民,保邦于危,致治于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宽严相济,经权互用。朕心甚慰,着即亲政……”
“矫诏!此必矫诏!”立刻有四王党羽嚷嚷起来,“先帝崩时,唯你沐太傅一人在场!”“先帝灵前,岂容你只手遮天!”
四王冷笑。
“还有几个字。”沐沧澜抬睫看他,“可敢听完?”
“都已在我掌中。”四王勾唇,漫不经心逡巡过大殿,最后落于他身,“看你还有何话说。”
沐沧澜淡淡一笑,念出最后几字:“太傅沐沧澜乃勋旧重臣,十数年来,鞠躬尽瘁,深得朕心。朕倚之甚重,乃加宁国公,大丧之日,赐殉皇陵。”
四下顿静,山河岑寂。
四王瞠目瞪视良久,终于说了句:“你……还是选了……他?”
“喀”的一声,是木盒合上的轻响,沐沧澜没有回答,手托木盒,掀袍走下台阶。
“慢着!”殿门口,四王一把将他拦住,“你把小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沐沧澜并不看他,目光落在殿外远远苍翠深处,冷冷一笑:“王爷不是要在先帝灵前对今上大不敬吧?王爷口口声声来护卫灵驾,眼中又可真有先皇?”
“镗”的一声,四王宝剑出鞘,驾于他颈上,阴鸷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本王当然尊重先皇的意志——沐沧澜,殉葬者现在就可以被处死,你选哪一种死法:投缳?服水银?还是本王现在就一刀一刀活剐了你?”
沐沧澜仍是不看他一眼,淡然笑笑:“随王爷意。”
四王的剑就往下深了一分,猩红的颜色顿时破那玉白而出。
四王盯着剑下人表情,竟无丝毫变动。正恼怒的又要加力,却听靴声橐橐,大地仿佛都为之一颤,他转过眼去,余光里不忘瞥眼那人,只见那素白面上终于有了丝丝动容之意,不由露出了笑容,对阶下说道:“皇侄来得真是时候。”
广场中央,重兵阻隔下,身着丧服的少年天子抬眼相望,冷然道:“四皇叔这是想造反?”
四王笑眯眯的摇头:“不不不,本王只是在执行先皇遗命。”
“呵?!”皇帝环顾四围刀光剑影,遥指那剑持重臣的“叔父”,冷笑,“那皇叔这又是在作甚?”
“没什么,没什么。”剑锋却又往下一沉,素纱顿又殷红一片,四王还是在笑,“本王此来,只为护送梓宫和皇上前往皇陵。”
那血红刺痛了人眼,皇帝紧攥了双拳,就要冲上前来。
这头四王却将所挟之人往后一拉,剑锋仍压在他颈,轻笑道:“现在就想死?没那么容易。”
沐沧澜眸里浮出抹奇异的笑,冷冷看来,像是讽刺:“反正都是一死,王爷又为何偏要多留我几个时辰?”
“怎么,你现在倒急啦?本王却不急了呢。这小东西连我都要相信他真的是我凤家的种了呢——为了你,什么都不顾。我就是喜欢看你师徒俩这般生离死别,难舍难分。不过——”四王先是大笑,随即嘎然而止,残忍的一字字道,“死,我也不会让你俩死在一处的。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你一步步的走到他爹的陵墓里去,连死都得不到你。”
沐沧澜终于转眸相看,波光冷冽,清澈胜那剑锋,直指他用心深处:“原来王爷也在乎个名正言顺。”
恍惚中,人仿佛又看到了那满院梨花,清华耀目,那人一颦一笑,胜过初雪红尘,四王心弦一动,竟有隐痛浮上,眸心不由一暗,似笑似叹道:“若不在乎,本王或许早便得到。”
“痴心妄想。”仍是如十多年前那样回之一抹轻笑,沐沧澜冷然闭目。
黑暗的密道似无穷尽,几人猫腰行走其中,都静默无语,听得到外面一阵阵的嘈杂之声。
宫城之内,一出闹剧正如约上演,一切大约都如预料,只是心中凌迟般的痛楚更胜于先前。外头声声呼噪仿佛把把匕首,正一下下拨弄心上最敏感的一弦——澜!澜!澜!
——他就在外头!
身体再忍不住像离弦的箭样一挣,却一头撞到顶上的墙壁,奇怪竟一点都不觉痛。
“陛下?!”暗沉中,看不清青年的表情,但也能感觉到那冷清的目光,回头盯着那天朝的帝君。
冥冥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也在盯着自己,还有那抹毅然决然的素影,怀曦闭上了眼睛,这才发觉刚才一下撞得不轻,满眼都是金星在晃。
“陛下。”郑风如便回身来扶住他,一面仍往前走,“坚持下,就快了,出去就是邢山,张克化正带人在那里等着接应您呢。”
“都准备好了?”
“陛下放心,等出殡的队伍一离开皇宫,咱们就立刻率兵反扑,夺回紫禁。”
“九门呢?”
“瞿濯英部一直奉命微服伏于城外,只要一得圣令,即会控制九门。”
“那……”皇帝踌躇半晌,终于绕到了真正想确认的,“千秋城那头呢?”
青年辅臣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回陛下,丧仪所用数千祭官、宫人皆忠于陛下,待这头禁城夺回后,他们便会立时发难。到时两军会合,定能全歼乱党,确保先帝梓宫安然入陵。”
入陵?怀曦的心又是一抽,抬眼四望皆是一片浓黑,不知那玄宫陵道,可也是这般无望深黑?
幽冥中,似有巨手将执掌天下的人也玩弄于棋局之内。
澜,我一步一步都在按你布置的走,你,可会真的满意?一句话在脑海里反复的回响,怀曦埋头,往那黑暗里一步步的走下去。
终于走到了暗道尽头,打开机关,乍现的天光刺目明亮,方才还是阴沉的天气,此时竟已透了晴朗,邢山上众人伏跪一地,辽远处,碧空万倾。
少年天子咬紧了牙关,再无迟疑,正色问道:“宫里情况如何?”
“回陛下:乱党果然上当,此刻已挟了陛下的替身、太傅以及满朝文武奉梓宫向千秋城进发。”
一旁的郑风如看见皇帝胸口一阵起伏,显是松了口气——呵呵,其实,那人怎样都是个死,又何必在乎是晚几个时辰,哪种死法?他暗自冷笑,这般心心念念,究竟算是帝王的痴情,还是残忍?大仇得报的快感渐渐涌上胸臆,一时恨不能亲手将皇帝心头残存的生望一点点掐灭,一时又觉这生离死别的痛还是让他亲眼见到才最分明,便建议道:“陛下,不如等他们走远了,咱们再行动。”
“郑大人此言甚是。等他们出了城,不及掉头时,咱们趁机夺宫,打他个措手不及。”张克化也附和,“请陛下先在此观望。”
事先并无约定,倒是如此默契,郑风如不禁瞥眼张克化,朝那毕恭毕敬嘴脸微微一笑,心里却道:此人倒是迫不及待的要取而代之作首辅了呢。下一个就要轮到内阁里谁?我?呵呵,只可惜风如殉情之意已决,否则还真要斗一斗你这落井下石的小人。你以为首辅的位置是谁都能坐的?虽万般怨恨,心头却还是微微一抽:那个人,举世无双,无人能替。
不禁转眼看向皇帝,煊赫天光里,一身重孝仍无法掩盖那耀目的光华,而那光华亦藏不住那凤眸眼底深沉的郁郁,他的目光那样深,那样远,似能将江山尽收眼底,又似只放得下一袭素衣。
怀曦眼中,邢山之下,宫城巍巍,白龙迤逦,国丧的队伍像一条奔涌的白浪长河,卷挟了他毕生所恋,一去不回。
你去意已决,我了然于胸。可你,却为何不问问我:若没了你,这江山于我,又有何意义?!
再不能忍受,抬手一指,向那旖旎河山:“给朕发兵!”
“遵旨。”旁人真心假意,只能如此应道。
只见令旗挥舞,顿时鼙鼓动地。喊杀声骤然腾起于皇城宫掖和帝都九门,从这最高处远远俯瞰下去,人潮像铅云一样朝那一片森白的世界席卷而来。
沉浸在夺宫喜悦中的四王叛军还未及庆祝,便被铺天盖地的人潮包围,惶然睁目,只见赤红的真龙王旗于晴空下猎猎飘扬,已得先帝遗命亲治江山的天子以毫不留情的金戈铁马,揭开了他亲政的序幕。
多像当年,千军万马中,他俩曾并肩携手,力挽狂澜。而如今,怀曦深吸了口那带有血腥的空气:澜啊,这是否算是我俩最后一次携手?我用战旗交相辉映你之素衣,可换得来最后一次魂梦相系?
邢山之上,皇帝的目光牢牢锁在不远处那另一带巍峨的山峦——万寿山的方向,任下面战报频传,都无法转移他的视线。后人提及此章,无不衷心赞叹其镇定深沉,只有当时在场的寥寥几人能觉察到那无波的眼底深敛的沉痛。
反正都是好消息,伴驾的两个辅臣也就知趣的不去打扰凝望的皇帝,将战报一一揽下,随后发号施令。
郑风如却见张克化在接到份新报的时候神色一变,遂问何事。
张克化将他拉到一边,悄悄递给他:“千秋县令顾梅生密报:千秋城内布满了炸药,四王欲作垂死挣扎。”
“难怪他非要把人都引到千秋城去动手,原来是早有埋伏。”
“郑大人怎么看?”
郑风如亦抬头看他:“张大人呢?”
“唉,只怕现在赶去也阻止不及啊。只可惜了那些在场的文武官员……”
“只要有张大人这样的栋梁在,即使太傅逝世,百官俱丧,亦能重新再撑起个崭新朝廷吧?”
张克化没料他竟如此尖锐,眸中寒光一闪:“郑大人此言何意?”
“大人放心,风如其实也赞同大人的意见:这点区区小事,不用那么着急的禀告皇上。”郑风如望着他,眸子清透,冷冷照见世间龌龊,依稀间竟又透露出当年那个无惧无畏的清流书生模样,“只不过,功高震主亦是招祸之源,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大人还是不要锋芒太露的好。”
“……你?!”被他一通抢白,张克化哼了一声,见他将密报掖入了袖中,也就不再多言,心道今后总有算帐的机会。
郑风如捏着那袖口,蹙紧了眉,仿佛里面藏的乃是什么腌臜之物。也许是即将大仇得报,被阴霾遮蔽太久的眼终于肯睁开看一看这四周:这是怎样一群人?!怎样一个世道?!自己竟能与这些鬼域之辈同流合污如此之久?!小谢啊,为何你那么久也未曾捎来一梦?是否是因那般至纯至洁的你,已看不惯你这在泥淖里打滚的师兄?其实,连我自己也觉自己污浊不堪……你放心吧,再等一刻,我就会亲来找你。到时,你怎样打我骂我,我都听凭。
想着想着,已自踱出去老远,正出神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眼见几人气喘吁吁的走来,他失声道:“胡公公?”
来的正是胡福,“郑大人……”一面还礼,一面道,“老奴可算逃出来了……”
他不由有点奇怪:“公公不是跟我们一起出来的吗?怎现在才来?”
“老奴是回去拿了样东西——乱军之中,可不能弄坏了——皇上呢?”说着,就让后面两个宫监抬了副卷轴上来。
“这是……?”他上前。
“太傅留下的——哎,大人?!”
胡福话音未落,郑风如已扯开了那缚卷的绳子,卷轴应声而落,一片壮丽河山铺展人眼前——
那是整个天朝的疆域,整个天朝的风物山川,每一座城池,每一片山峦,每一条河流……每一处都用浓淡相宜的笔墨精细的勾勒,每一笔都仿佛能看见那墨滴坠下,力透纸背,层层晕染开去,像是……蜡炬成灰。
“大人?大人?”老内侍看见那年轻辅臣在展看卷轴的一瞬,僵若冰封,连唤数声都不作答,唯眼中隐隐有清光闪动。
万寿山下,灵驾已至。
万众举哀,百官长跪。
礼官请灵驾降轝,升龙輴诣献殿。执事官奉梓宫入,“皇帝”四拜。亲王自四王下陪拜。起,遣官祀告后土并万寿山,设迁奠礼,将梓宫奉入陵中安放。即刻,玄宫将掩。
石门之后,幽长墓道深不见底,直通往那沉沉幽冥,两旁莲盏浮动,如鬼火荧荧。
人间天上,就此一别。
玄宫前,他最后一次看着他的眼,相问:“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皇陵前,广袖飘拂,他淡淡倦倦留下最后一笑:“谁说我后悔?”
从容举步,便往墓道内行去。
邢山之上,鼙鼓声渐弱,明亮的正红颜色正风卷残云一般越来越多的占据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但同时零星还是有火光不断升腾,你争我夺还在继续。
忽然又响起的金石之声惊起了呆立于画前的人,郑风如一震,随即跳了起来,道:“快!快将这个呈给皇上!”说着,便推着胡福等人一起掉头就往怀曦那头行去。
途中却被人拦住:“郑大人?”
“张大人……”郑风如抬头迎向那刀锋般的目光,胸中也像有刀在割,仇恨和良知从未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撕扯着人心:小谢,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那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划就像巨锤一样一下下击打着他心,击碎那冰冷的外壳,露出那颗被蒙蔽的本心,有什么,在悄然复苏:小谢啊,为何完成复仇夙愿的快感却敌不过那些简单纯粹如你一般的傻念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皇帝和这个国家失去那么好的一个人!
想着,就继续要往前走,“郑风如!”压低了的声音冷冷响在他耳畔。他挑眉睨视:“看到这个还能无动于衷的,还算是个人吗?”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人叫好,“他果然没看错你,郑大人!”一人边说边走上山来,甲胄熠熠,正是紫金将军瞿濯英。
“将军……”郑风如感觉张克化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陡然一紧,望向瞿濯英,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瞿濯英走上前来,瞥了那卷轴一眼,轻叹一声:“一看就是那根木头画的。”
闻言,郑风如再忍不住,甩开他人钳制,将袖中密报拿了出来:“将军,快随我见驾。千秋城内有炸药!”
“王爷,这个皇帝是假的!我们被骗了!凤怀曦那小子现在正率兵夺回京城!”
万寿山巅,四王冷眼睥睨着山下,听着属下回报,面无表情。
千秋城内,一片缟素,远望去,只见香烟升腾,经幡缥缈。
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是否就是这样的一片纯?
“王爷!”又有人来报,“要不要封陵?”
他终于动了动眉峰,却是问:“凤怀曦他人呢?”
“在邢山上调度指挥。”
邢山上?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离得这么远啊,他究竟是不忍,还是残忍?
——这就是你为之献祭出一生的人吗?!
四王仰天长笑:“凤怀曦,我等着看你怎样后悔!”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采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是谁的声音穿过那劲风衰草,描述那南国瑰丽?
是谁的手指拂开那阴霾霰雪,指点那如画山川?
又是谁,将这毕生心血呕成这长丝,春蚕到死?
天子的热泪,大颗大颗的落入那巨幅卷轴之上,万里河山之内。
那是用怎样的心,怎样的智,又是怎样的力才描画成的图画?!
大到囊括四周诸国,小到边陲一个水井。向北,以无尽的雄心包括下整个北蛮,细致的画笔清清楚楚的勾勒出草原每一处地貌,每一个部落排布,详尽有如自家国土;往南,用无穷的智慧包容了边疆各族,致密的蝇头小楷一丝不苟的叙述着每一个湖泊、每一座高山,当中隐藏着怎样的奇风异俗;在西,雄浑的浓墨勾画出庞大帝国的脊梁;于东,深浅不一的墨色晕染出那无尽广阔的海洋……
看着这样的图画,他怎么竟然会一直不明白他呢?
他心里的确是装着九州图画,可他也终只将这锦绣山川作为了图画,他跋涉万里,他风尘仆仆,他呕心沥血一辈子,只为了将这图画奉献于他心里的人——他的眼都锁在了他身上,他的神都耗在了他身上,他的青春他的大好年华,他的心他的血都尽用在了他身上——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连他的泪,都只落在了他身上。
他最好的年华,他整整一生……
他还有什么意难平?为何还要意难平?!
怀曦紧抓着心脏上方的衣料,像要在那龙袍上抠出几个血洞。
“给朕备马!”片刻,他终于惊跳了起来,一阵风的就往山下奔去,“调集所有能调集的兵马,跟朕去千秋城!”
其余人只好也跟着他狂奔,唯瞿濯英还能有气力对答如流:“臣遵旨。启禀皇上:三军早已集聚畿辅,只待皇上一声令下!”
众人看到他从腰间拿出一晃的东西,都脱口而出:“虎符?!”想不到这丢失已久的东西竟落在他的手中。
怀曦却再无什么不明白的,立时喝道:“把朕的节杖拿过来,还有笔墨!”
不肯稍作停留,在军前一挥而就份诏书,连着节杖一并扔给了瞿濯英:“随朕来!”说着,怀曦就翻身上马,纵马扬鞭,飞驰而去。
文官终于喘着气跟来,郑风如边咳边问瞿濯英:“千秋城……咳咳,早埋下了炸药,都由机关控制着……咳,顾梅生虽有图纸,那么多机关却也一时解不开啊……”
瞿濯英扶住他,忽凑到他耳边:“你放心,我军中自有能人,解得开天下机关。”
灵台一醒,他整个人像醍醐灌顶一般僵住,心房像要被什么绷裂。
只见紫金将军轻轻的笑了:“你肯救我师弟,我也还你个师弟来。”
莲灯朵朵,光亮澹澹,罔罔如逝水。
缓缓走入那长长的墓道,远远的,可以看见最纵深处点燃的长明灵灯。
每走一步,离那亮光越近,却觉离光明越远。
黑暗和阴冷如交织的藤蔓,铺就这一地光摇影曳,一步步牵引人至那此生的终点。
不是不疼痛。
若不疼,便不会想那长夜凄冷,曾经的青衣薄衫熬得了草原上的严冬,能否抵得了朝阳殿内的春寒;若不痛,便不会惦记那征途漫漫,尘封的匣中龙吟能于过往披荆斩棘,却还能否在将来依旧用剑光照亮那一片河山。
亦不是不怀念。
若不怀念,便不会有现在这般刻骨铭心的痛楚,这样熏神染骨的惦念——
黑暗中,眸子里浮起万千光碎,无人知晓,亦不要人瞧见。沐沧澜轻轻的勾起了唇角,幽冥中绽开一朵莲台——
我以为在走进这黑暗的时候,我就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现在,我不!
沉定的目光拂掠过盏盏莲灯,最后落于尽头的长明灯盏:我会像它们一样一直燃烧到最后一刻的。我愿以残留的全部生命化作这后土前祀的莲盏,不求他物,只祈你,一生平安——
曦儿……
“陛下,四王乱党已逃入万寿山中,扬言若陛下攻城,则立时引爆炸药,玉石俱焚!”
“陛下,前军已在城外与叛军交战,城内叛军劫持了千秋令,正妄图关闭城门!”
皇帝并不回答,只顾一路飞奔。终于到得千秋城下,巍巍群山环抱之中,一城独立,夏汛时节,城门之前护城河滔滔。两军正于城外激战,河面上浮尸无数,水上早已为浮上一层血红。
见天子亲临,王师不由士气大振,叛军更加节节败退,眼见城外的临时防线就要被突破,城内的叛军也就不顾同伴安危,开始启动铰链,想要关闭城门。
“不好!要来不及了!”还未等旁人说完,便见烟尘滚滚中,一道白光闪电般纵马跃起,向城门直扑而去,像一枝鸣镝划破那无情沉默的长空,亦像一把钢刀劈开那狰狞残笑的命运。
所有的兵士都听见他们的天子,那被称作千古一帝的人扯开了嗓子,像挣命一样的高声嘶喊:“跟朕上——”
汗血宝马载那人高高跃起,在城门半闭的瞬间踏入那吊桥,只听铿锵一声,金花四溅,天子剑挥出,三尺龙泉砍断那碗口粗的铰链,吊桥轰然落下,砸起一地齑粉,如粉碎的宿命前尘。
铺平的坦途上,数万精兵高喊着“万岁”跟随着那天神般的铁骑,潮水样排山倒海的向城中涌去。
不知是哪里的风,竟吹进这陵墓之内,疏忽而逝,疾如转蓬。
唯灯花轻摇,方知不是幻觉错生。
越往里走,越暗,空气也有些稀薄,灯焰犹亮,却已单薄许多。莹蓝的光远远望去,好似一片蒙昧的天色。
记忆像是云海弥漫了整个脑海,狭小的空间忽就容不下这般澎湃。
窒息般的——那可就是那被称为“思念”的东西?像是被疯长的藤蔓束缚住了呼吸:绿色的草原、青色的湖水、素色的衣袖、金色的龙椅、白色的梨花……
幽深的黑暗中,万物都褪去了矫饰的颜色,只剩那光和暗,如佛前永世纠葛的灯芯,永永远远的不可分割,纠缠扭拧成那沉沉一声——
戎马倥偬中,皇帝飞马而入,眼见那头皇陵石门就要落下。
“谁敢?!”不由分说,弯弓搭箭,一枝羽箭流星般射出,人也如流星般飞跃而出。
那沉沉的黑暗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口,似要将所有光明和希望吞没。
再忍不住直觉的就溢出了那声最初的呼唤——原来千言万语千军万马千山万水都还是要回到这最初的一声——
“老师——”
是谁?!
谁的声音如此急促,谁的马蹄如此狂乱?
像是草原上的一路追随,像是携手并辔的疆场纵横,像是能涉过那奔流的时光之川,更像是能踏破那钦定的宿命的坎。
一声声踏碎了时光、命运、皇权、江山……所有所有的羁绊!
一声声的,重重的踏上了人的心间。
“老师——”
越来越响亮的呼喊声中,沐沧澜终于停步,蓦然回转——
“曦儿……”
《天朝史》载:
景弘四年,文宗崩。太傅沐沧澜陪殉帝陵。帝恸,辍朝三日,赐谥号“忠武”。后再不设太傅之职。大丧日,四王叛乱,帝尽灭之。
五年,太保张克化告老,帝准之,撤太保职。时太师已卒,至此,三公俱废,乃拜郑风如为相,统领百官。
七年,帝逢双十整寿,万寿日,黄河清。
八年,颁天朝田亩法。
十五年,帝亲将兵五十万众,伐北蛮。
十六年,北蛮可汗战死,蛮族四裂。
十七年,南北一统。
二十年,立六王之孙遥光为嗣,遥光聪颖仁慈,帝甚厚之,视同己出。
三十年,春,帝崩于朝阳殿。年四十有三,终生无所出。
皇太子遥光即位,葬帝于北陵之西,青山之巅。山上多青石,远望之,苍苍入云。山下一条清流浩浩东去,名曰“沧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