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死契阔02

“这样的想法,却不应存于宫廷。”云倦初摇头,“因为在宫廷里做梦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只可惜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个道理,锋芒毕露只让我看到了血光,带给我终生的悔恨。所以,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如果不是大哥的事,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站在这里……”

“可你现在既又站在了此地,难道也不会有当年的梦想了?”她问,想知道既没有了雄心的他,如今又是靠什么在统御天下。

云倦初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静卧的山峦,轻笑:“其实我的梦想很小,我只想在这片河山中寻一个可以生存的位置……却怎么也寻不到……”

“这便是你的全部悲伤吗?”她直直地看向他多年积郁的双眸,询问着他浓重哀愁的真正原因。

她亮得眩目的眼眸像是要看穿他最后的秘密,可他又怎有和盘托出的勇气?他掩饰地喝下一杯酒,点头,避开对此话题的深究:“其实帝王之位对我来说,就像个花瓶……”

“那是什么?”

“摆得越高,摔得越重……”

竟有这样的说法!皇位对他来说竟意味着毁灭?!愧疚涌上心头,“我不该帮他们劝你。”她喝下杯中的酒,和着滑落而下的清泪颗颗。

“怎么又哭了?我还答应要让你快乐。”云倦初对她露出笑意,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这样吧,我罚酒一杯……”

“不,你别喝……”她却一把抢下他手中的酒杯,“这杯,我喝。”

“挽卿……”

她用还挂着泪珠的笑靥给他回答:“你能带我来此,对我倾诉心声,我哪能不快乐?”真的,第一次,他向她吐露真心,不拐弯抹角,不借物抒情,让她不用费心地猜测,更无须莫名地忧心。

“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快活过。”她将明霞染就的俏脸贴近他的胸膛,听着他隆隆的心跳,“心跳得好快呢——你是不是也很快乐?”

“你醉了。”他不回答她的问话,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咱们进去吧。”

她却不依不饶地扬起脸:“你回答我。”

他递给她温柔的浅笑,郑重的回答:“我也很快乐,而且今生今世便属此刻最为快乐。”

听起来真像是诀别——鼻子又开始酸酸的,苏挽卿使劲地闭了闭眼睛,也学他将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底,只露出绝丽的微笑:“那咱们进去吧。”

“好。”他第一次主动向她伸出手去,她握住,跟随他进入熏风殿,将半醉半醒的心情统统丢在了殿外。

“挽卿,你醉了。”云倦初说。

苏挽卿吃吃地笑着,反驳道:“你喝得不比我少,为何我醉,你却不醉?”

望着烛光摇曳中她妩媚的醉颜,他轻笑,点头承认:“是,我也醉了。”

像是听懂了他的一语双关,她似醉非醉地苦笑:“醉了有什么不好?只有醉了,我们才可以这样对坐,忘掉彼此的身份;也只有醉了,我才能自欺欺人的以为我们之间还真有些……瓜葛……”

说话间,点点泪光闪烁在她含情的双眸,醇酒般清冽,醺然的粉颊藏着娇艳欲滴的嫣红,她便像朵待绽的红梅,承受着风霜雨雪,只为在心爱的人面前绽放最最迷人的笑靥。

贪恋的感觉像蟒蛇一样缠住了云倦初的身心,不舍的情绪更像是尖锐的利器,将心房刺到流血,原指望这一晚的甜蜜温存能让她稍感快乐,却不料放纵柔情的结果是让他更多地了解了彼此的心意,也更深地体会了她为情所困的折磨。

千种内疚,万般情意,最后却只能化为一句——“挽卿,对不起……”

她却佯醉而笑,飘忽的目光阻住他差点脱口而出的诀别之辞,然后又飘向别处:她害怕听到他下面的话语,更不愿心中的不安映证为现实,所以她只能选择逃避——反正他都已逃避了那么多年,这种擦肩而过的体验,彼此都早已习惯。

苏挽卿朦胧的眸光继续飘悠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忽然明亮起来,她手指着云倦初的身后,问道:“那是琴吗?”

云倦初转身看去,点点头:“是的,是一张琴。”

“这里怎么会有琴?”

“自然是我的。”

“你的?”她讶然,“是云楼的那张?”

“是炽羽给我……”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停住,锁住了眉峰。

知道炽羽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苏挽卿忙岔开他的思路,她站起身来,向他走去:“我想弹琴。”

“我来……”见她脚步踉跄,他转身想拿给她,却不料忽然有一种乏力的感觉侵入了他的四肢,让他竟提不起力来。

而与此同时,苏挽卿的手刚好也触到了那张古琴,醉意朦胧的她脚下一滑,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刚巧也放在琴上的手,谁知力不支体的他竟像一片羽毛,与她一起滑落在地。

时间就这么停住了,停在永夜的滴漏里,停在彼此凝视的空间中。他和她,仅一线之隔,呼吸贴着呼吸,近得只够泄露出几缕略带酒意的空气,在华美的殿宇中悄悄的蔓延。

他看着她:她美得摄魄的眼眸就略带朦胧的闪烁在他的眉睫前,长睫勾勒的优雅弧线更是紧贴着他的面颊,仿佛唾手可得,吹弹可破的雪肤因美酒的关系而透出一种明媚的妃色,仿佛枝头怒放的红梅,掩不住的华采盎然。

她也看他,看他的容颜依旧冷如微雪,隐藏在苍白之下的血液似乎连酒精也无法点燃。一种微温的感觉悄悄地涌上了睫间,她赌气地想站起身子,却不料满头的珠翠钩在他的前襟,她急欲摆脱累赘的纠缠,伸手拉下金钗,却不料一头青丝顿时如瀑流泻。

当浓密如情网的青丝笼住了云倦初的整个视野,一种狂热而陌生的情愫便开始在他的心中悄悄点燃,心跳开始脱离了他的控制,他终于明白自己早已陷入了一张用柔情织就的大网,而经纬纵横的源头原来就藏在她的眼底,随着她流淌的眼波,跟着她轻盈的呼吸,沿着她每一缕秀发倾泻入他的心田。压抑半生的情怀终于融化在她密结的情网里,他伸手揽住她欲离的腰际,将温热的唇瓣覆上了她的樱唇。

他首次流露的狂热**就像封藏已久的佳酿,初次开启便幽香四溢,熏染了她整个身心,教她的每一次心跳都深深地沉醉其里,难以自拔——就让她醉吧,就让她醉吧!让她沉溺于期盼已久的爱情里,跟随着由他催动的惊涛狂澜,一波又一波的心潮狂乱!

激越过后,是他沉沉的喘息,回**在她的耳边,像漾情的涟漪,一圈圈地散播开去,让彼此心跳怦然的声音,激**着皇城内院的冷漠内敛。

苏挽卿终于如愿以偿地在他脸上找到了浮动的红晕,而他眼中深藏的情意更是化成了春水般流泻的温柔,撒满她的酡颜,让她不禁一次又一次的明霞扑面。

她娇羞的桃花粉颊,映入他的眼底,额上的梅花更是红艳似火,亮得耀眼,云倦初吻上她眉心的灼热:“……好烫……”

“那是自然。”苏挽卿伏在云倦初的怀中,用缠绵的发泽纠缠住他的思绪,低低地倾诉着当初刺梅的心情,“刺在人身上的东西怎么会没有温度呢?”

感到放在她腰间的手因这话而微微颤抖,她安慰地朝他笑笑:“可是一点都不疼。”见他流露出怀疑的神色,她又补充,“真的,刺时我一心只想着你,哪还会注意到疼与不疼?”

她看似轻松的笑容却在他心底投下了深深阴影:他究竟是用什么蛊惑了她的芳心?让她费尽心思地追赶着他的脚步,只求轻轻一吻,便能欢喜开怀。

迎向他探询的目光,她给他无怨无悔的答案:“也许是我傻吧,偏偏就喜欢冷冬里的梅花,宁愿天天都守在冬天,指望梅开不谢。可花落花开总有季节主宰,我既无力挽留冬去的脚步,就只好把期盼的热望刻在眉心,恳求我的至爱,不要离开!”

“挽卿,你何苦……”他隐忍住满腔的泪意,将深深的感动化为呢喃的声调,在她耳边纠缠。

“倦初,别离开,好吗?”她紧紧地盯住他深不可测的双眸,生怕那幽深难测的湖底又涌起多变的心澜。

云倦初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的纤腰,又一次与她唇齿纠缠。

良久的深吻像润物的春雨,涨起漫溢的桃花春水,将她的心房紧紧填满,让她来不及细思他沉默不答的含义,而被一种幸福的错觉占满了心田。

“还想拿琴吗?”直到他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这才从浓烈的缠绵中清醒过来,红着脸点头,起身离开他的怀抱。

云倦初也随着她起身,竟然力不从心:一年心力交瘁,七日自锁身心,更有今夜的心潮澎湃,他已灯尽油竭,这让他自疑是否还能看到明日的朝阳。

她深情缱绻的目光却又一次投射进心湖,让他渐弱的心潮随着眸光摇曳波澜澎湃,让他不禁愿用生命的最后火花换她满足的笑靥!于是他将古琴置于膝上,信手拨动了琴弦。

心随着悠远的琴音微微一怔,她忙端详古琴,不觉惊呼:“难不成这是司马相如的‘绿绮’?!”

他向她温柔的微笑:“只可惜它一直未能弹奏它该弹的曲子。”说罢,举手弄弦,终成一曲《凤求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在他如潮汹涌的深情中,她已迷失了方向,所有的清醒理智都溶化在他悱恻的弦音中,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梦境:依然是满目的梅海,红白相映。她迷醉地投入其中,苦苦追寻着他若即若离的身影,却总是在伸手之间便失却了他的影踪。正焦急无助,却传来飘逸的琴声,引她蓦然回首,终于看见了他真切的笑容,就绽放在离她最近的身后……

灿若星辰的笑花点亮了苏挽卿的眉宇,她依在云倦初身前,仿佛依靠着永生永世的幸福。甜美的梦幻在她的面前悄悄铺展,熏风殿中只剩下她渐趋均匀的呼吸和他低回缠绵的吟哦——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当舞动的光影通过雕饰精美的窗棂漏进熏风殿,苏挽卿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环顾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不禁惊异这竟是自己很久以来的第一次安眠。坐起了身子,一件白色的长袍从身上滑落,她这才追寻到了一宿美梦的来源,也在同时蓦然发觉长袍的主人,此时并不在身边。

她来不及拣起散落一地的珠翠,匆匆忙忙地纨起长发,奔出殿外,焦急的询问门外的侍卫:“皇上呢?”

“回寝宫了。”侍卫回答。

“什么时候?”她追问。

“昨天夜里。”

“……夜里?”也就是她刚睡着,他便离开了?她蹙紧了娥眉,想找到一点有关他离去的记忆。

侍卫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不相信,于是补充道:“昨夜皇上好像喝醉了,还是我背他回去的呢……”

苏挽卿却不等他说完,便径直向寝宫跑去。

推开虚掩的殿门,她跑进寝宫的内室,见云倦初躺在**熟睡未醒,她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晨曦淡淡的照射进屋内,洒落在明黄锦被铺就的龙榻上,反射出一种柔和的光泽,让在其中熟睡的他看来好像飘然若仙。

“难怪那么多人说你像个神仙。”看着看着,她轻轻地说,禁不住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床前,蹲跪在地上,牢牢地盯住他睡颜,“有时我好怕你真的就飞走了。”看似荒谬的担心却真实地勾起了不安的心绪,她忍不住伸出柔荑,想握住他留在被外的手,手指却在触到他手背的瞬间倏忽收回:他的手怎么那么冷?

她惊跳起来,试探地唤着:“倦初……”

他却依然闭目不醒。

苏挽卿心中大乱,慌张地抓起他的手用力地握着,妄图暖回他冰冷的温度,却不料在他被抬起的手下发现了一方丝帕,浸透鲜血!彻骨的寒意陡然窜升至头顶,她颤抖着伸出玉指,探向他的鼻侧,心随即便因他似有似无的鼻息而彻底下沉。

“倦初,倦初……”她紧紧地抱住他,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唤他,企图寻回他不知散落何处的生气,却不料声声泣血的呼唤中,他的双目仍旧紧闭,若有若无的气息也仿佛渐渐的冷却在她颤抖的怀里。

“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她摇晃着他的身体,大声恳求着,任冷冽的寒意从她的粉颊一路肆虐到心底。

摇晃中,忽有一个白色的瓷瓶从床内滚落到她的面前——“药!”心底顿时燃起一股希望,她连忙打开瓷瓶,倒出几粒药丸,放入他的口中,却不料昏迷的他根本无法吃药,于是不假思索地,她将药丸在自己口中嚼碎,然后以唇送进了他的口中。

一粒、两粒、三粒……温润的唇瓣将生的希望渡入了他的体内,她扶起他的身子,将他的俊颜靠在自己的肩上,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紧握住他的手,生怕略微松手,便会教死神赢得这场战争,将他从人间夺去。

心房纠扯之中,她终于明白了自己长久以来不安的来源:她竟一直是在害怕失去!因为云倦初实在是太像他的名字,对于人间,他就像是一片云,随时都会随风而散。

“倦初,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人间……”她跋千山,涉万水,越过彼此的心防,为什么却总是在两心相距最近的时候,被命运分隔得最远?

这难道就是上天钦定的宿命吗?不!她不承认!于是她抬起盈满珠泪的明眸,看向窗外,毫不屈服地接受着宿命的挑战:“天……请不要……不要夺走他……只要他能醒来,我愿用我最珍贵的东西……与你交换……”

……

不知过了多久,望着他依旧静如止水的面容,苏挽卿喃喃地问:“天……你听到了没有?”

天不回答。

绝望的念头逐渐占满了胸腔,她已再也没有力气去作任何抗争。晶莹如露的泪珠滚落在他紧闭的双眸,在他的睫上轻轻抖动,闪烁出清浅的光泽,让她的视线渐渐模糊,直到这片光泽没有因她的泪水干涸而减弱分毫,反而越来越明亮,她这才恍然:它们一定还有着除她以外的来源——果然,云倦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用世人永远难以猜透的雾湿双眸,定定地凝望她。

她却一时愣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仿佛是要将他重返人间的模样深深的烙在心房。

四目相对,又一次的无语凝咽,又一次的恍如隔世。

他就如同做了一场梦,梦中他如云般飘远,如梅般雕谢,却偏有千丝万缕牢牢的捆缚住他离去的脚步,与上天争夺,也与他的心争夺,织成一张无法摆脱的情网,将他硬生生地拉回人间。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指插入她的乌发,寻觅着情网的根际,却不意匆忙盘起的云髻在他伸手的同时蓦然散落,丝缕将他的手指深埋,他的眉头却骤然紧蹙:“你的头发……?”

闻言,她转身看向房中铜镜,在铜镜中看见了自己发中若隐若现的银丝,也看见了他眼中的伤心欲绝。她转过身来,抽出被他紧握的发丝,淡然说道:“不要紧,这说明上天已经满足了我的愿望。”

望着她释然的微笑,他问:“什么愿望?”

“别让你离开。”

云倦初低下头去,避开她无怨无悔的目光,暗哑着嗓子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非要留我?炽羽这样,你也这样。”

“为什么?”苏挽卿重复着他的问题,敏感地抓住了他话语的核心:原来与她争夺他生命的力量,不止是老天爷,更有他自己!而他自己离世而去的心意竟比老天还坚决——救命的药丸明明就在手边,他却偏偏放弃希望!恍然之下她终于想起了昨夜是十五之夜,也想起了方炽羽曾偷偷告诉过她的“逢一进十”。

“那昨天……你一直是……在骗我?”她颤声问,蓦然醒悟:昨夜幸福的错觉竟是他的一手安排,因他早就准备好了在今晨撒手人寰。

“是。”他闭上眼睛,承认昨夜的快乐是他赠予的诀别。

“啪”——她用一记耳光回敬他的欺骗。

云倦初抚着烫麻的面颊,感到一丝滚烫正沿嘴角悄悄流下。耳中她因愤怒而粗重的呼吸却在渐渐的减弱,随即便不闻她的任何声响,仿佛她的气息也在悄悄的飘远。他自欺地闭着眼睛,生怕真的面对她离去的背影。

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吗?不拖累她的生命,不牵绊她的美丽。让她对他灰心,让她永远的离他而去,就让他独自去承担未来的狂风骤雨。

但无以复加的心痛竟像潮水般袭来,竟比死亡还难以承受!心房雕零之间,他已忍不住颤抖……

一种袭人的香甜却在此时重新沁入了他的鼻腔,一种微温的柔软也摩挲在他的唇边,他慌忙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从来不曾离去的她,正用自己的衣袖轻拭着他嘴角的血丝。忽喜忽忧的心思搅乱了他的全部冷静,“我……”他艰难开口,却被她的玉指堵住了双唇。

她清澈见底的水眸倒影出他全部的心事,戳穿他所有的伪装:“你是不是想说昨晚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者说你从不曾爱过我?可我没有喝醉,更不是傻子!我了解你,你所有的压抑我都能看得到,昨夜你难得的放纵我自然也能体会!看着我的眼睛,你敢不敢告诉我你昨夜的温柔细吻、缠绵情歌全都是作戏?你不经意间流露的柔情蜜意全都不是发自心底?”

在她步步进逼的质问下,他终于慌乱在汹涌的情潮里,他伸手移开她的纤指,点头承认:“是的,我不敢——因为昨夜你是我的全部想念。”

苏挽卿的明眸闪亮起光彩,璀璨的光泽下,他却更觉自己生命的黯然,于是最终还是用最平静的微笑淹没了她升起的希望:“可我现在却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死去。”

“你休想!”苏挽卿失态地大叫。

看着她为他心碎,他更不忍心再让她沉溺于情丝的纠缠,狠下心肠,诉说自己的坚持:“我已经实现了我在世上的所有夙愿,偿尽了所有恩情,我耗尽生命就是为了拼凑起破碎的光阴,让一切都能回到以前——我从不曾存在时的以前!”说着,他轻轻推开她的柔荑:“别让我的血,脏了你的袖。”

“究竟你是怕脏了我,还是怕我脏了你,怕红尘脏了你?”苏挽卿落泪如珠,望着眼前清高不若凡人的他,猜想着他一切能让他弃世的理由。

“不,你不懂。”云倦初摇头,不由吐露,“我倦世弃世,并非是怕红尘污了我,而是怕我……污了红尘。”

苏挽卿怔在他这句话里,也怔在他眼中流泻而出的悲哀之中,她凝集所有的智慧和柔情看进他眼底:“告诉我,在你愁云深锁的眼神后面,到底藏了什么?”

他已经累了,累到无力再瞒她些什么,心甘情愿地被她的穷追不舍所俘获,他鼓起勇气,终于决定向她坦白他内心所有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是什么?”她迫不及待地问。

“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

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形,她绝对不会答应云倦初的要求,苏挽卿不安地躲藏在内室的门后,紧张地注视着外间对峙的两人,并觉得随着寝宫内凝滞许久的沉默,连她自己的呼吸也会沉淀在这样的暗流涌动里。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将所有的波涛汹涌都推到了台前——崇远开口:“我没想到,你会骗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会给他设下一个如此精心的骗局,让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都毁于一旦。

云倦初平静地笑了笑:“情势所逼,迫不得已。”

崇远冷笑着:“我看错了你。”

云倦初摇头:“你都从没正眼瞧过我,哪里谈得上‘看错’?你看错的怕只是权力的力量吧,它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强大,不是吗?”

“是啊,谁想得到你竟舍得放弃到手的江山社稷?告诉我,他们宋人究竟给了你什么?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维护他们?你还记不记得你身上流的是契丹人的血?!”崇远咆哮着。

苏挽卿的心跳在崇远的咆哮声中重重地跌宕,脑海刹时一片空白,她强压着狂乱的思绪,屏住了呼吸,等着云倦初的答话给她一个明确的证实。

云倦初的声音依旧低柔而轻缓,平静得几乎让人难以想象他此刻面对的是怎样一种风刀霜剑:“你问他们给了我什么?他们什么都给了我:爱戴、信任,更有二十四年的养育之恩。可你又给了我什么?这一身契丹血统又给了我什么?它只给我自卑,耻辱,甚至剥夺了我接受人间关爱的资格!”

依旧的静如止水,依旧的波澜不兴——他一如往常的语调却让得到了答案的她禁不住泪落双颊,她终于知晓了他所有的秘密,终于读懂了他眼底悲哀的根源,原来他竟一直背负着这样的身世秘密,原来将他压抑得最深的竟是人间的情和身上的血!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如同闷雷震在心版,她终于收回了纷乱的心绪,在已漏听了许多对话之后,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外面,心跳不觉随着加快。

崇远走向云倦初:“你以为这样便可以阻止我?”

云倦初冷冷的看着他,微笑:“大哥他们已在京畿军力的保护之下,你已经没有机会去刺杀他们;而那块节制天下兵马的令牌我已让人妥善的保管,你也没有机会去发动宫变。你手中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

气急的崇远一把揪住云倦初的前襟:“可你还在我的手里,而且据我所知,李纲那一伙人还想拥你为帝!”

云倦初并不挣扎,却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你忘了自己曾说过什么?”崇远随之一愣。

苏挽卿也跟着一愣,直到看见云倦初忧心如焚的眼神越过身前的崇远向她看来,她才意识到他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半个身子露在了外面。她慌忙藏回门后,眼眶又湿:想不到他在性命攸关的情况下还想着她的安危。

见苏挽卿在自己的提醒下缩回了身子,云倦初这才又转向眼前的崇远:“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

“可只要你活着一天,你便流着契丹人的血一天,你无法选择!”

云倦初幽幽一笑:“如果我死了呢?”

崇远惊道:“你想干什么?”

云倦初淡然地笑着:“今早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闻言,崇远的手蓦然松了,而在他松手的同时,有一闪绿光从云倦初的身上坠落于地——是一根玉簪。

崇远飞快地拣起那根玉簪,冷冽的眼波瞬间变得柔和:“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云倦初愣了愣,声音也不似刚才的幽冷:“不是——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她的。”

“是。”崇远肯定,“我见她带过一回……”

有一种陌生的情愫点点滴滴的漏进了云倦初的心房,也凝住了原本剑拔弩张的空气,他与崇远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都停伫在了玉簪之上——透过那道悠然如梦的绿光,他们都不禁想起了一抹美丽的剪影,一种疏离许久的温柔……

“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崇远问。

云倦初反问:“你又有没有想过她?”

崇远目光闪烁,终于点头坦白道:“我承认,我对不起她。可你身为人子,又怎能再次伤害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你母亲她用自己的性命向皇帝保证你的血统,可你还是被圈禁,这说明你那个所谓的‘父皇’压根就不相信你是他的儿子。他要是回来见到了你,见到你登上了皇位,你认为他是会感激你救回他呢?还是仍旧要杀了你挽回他的脸面?”

已预料到崇远拐弯抹角的目的,云倦初在心底冷笑起来,眼神也重归冷漠:“所以为了保住性命,永远守住那个秘密,我必须保留手中的皇权,对吗?”

“对!皇权就是一切,只要你是皇帝,便没有任何人可以再置疑你的血统,就是那个太上皇,他也只能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承认你的身份,更何况他本来就没有证据。”崇远的双眼热烈地燃烧着,口中滔滔不绝。

“这样,你便又有了希望?又借我获得了权力?”云倦初没有耐心听崇远继续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一语道穿他的真意。

崇远停下了,许久才说道:“只有权力才能将你的身世永远封存为秘密,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母亲的名声……”

“名声?”云倦初禁不住打断他,忽然咳嗽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唇,从指缝中流出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若风中枯叶,“你怎么敢提她的名声?”

崇远被说中了心事,面色青白地急着辩解,全然没有注意到云倦初的面色改变:“你以为我真的不在乎她吗?我苦苦争斗了那么多年,也就是想早些完成复国大业,早些给你母亲一个名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云倦初一手支在桌上,身子微颤,还未等崇远反应过来,苏挽卿便已飞快地从内室奔出,扶住了云倦初即将滑落的身躯。

“挽卿……你怎么出来了?”云倦初下意识地将苏挽卿往身后拉,因为他看见了崇远眼中忽现的杀气。

苏挽卿却摇头,挣脱他的保护,一边扶稳他,一边直面崇远杀气腾腾的双眸,质问道:“你凭什么这样逼他?你难道没见他在咳血?”

崇远终于看到了从云倦初的指间渗出的鲜血,不禁怔住了。

苏挽卿掏出一块丝帕,递给云倦初,然后站在了他与崇远之间:“你可曾关心过他?可曾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又可曾知道他因为背负了这个秘密而拼命压抑着自己,该恨的没法恨……”她看向云倦初,“该爱的没法爱……”

云倦初别过脸去,不愿让渐湿的眼眶投影进两方视线。

苏挽卿则又回头面对着表情复杂的崇远,继续说道:“你何须用云妃娘娘的名节作为打动倦初的理由?又何须以此作为自己热中权力的借口?难道娘娘在乎的真会是这些虚名吗?”

“那她在乎什么?”崇远忍不住问。

“你应该知道的,”苏挽卿道,“——是爱啊。”她有意无意地看向云倦初,开始将云妃当年的心情娓娓道来,也将自己的无悔展露在心上人的耳畔:“恐怕没人能想象一个女人面对爱情的勇气是多么强大,多么令人敬佩——什么名节,妇德,都只不过是世俗强加给女人的枷锁!她们宁愿将生命付之一次燃烧,也不愿套着副黄金枷锁终其一生!因此我钦佩娘娘的勇气——”

眼泪悄悄地从明亮的水眸中滚落,真情触动的她闭了闭眼睛,然后轻轻地笑了:“只要你曾说过你爱她,她便可以为你越过千难万险,即使陨落黄泉,也无怨无悔……”

玉簪浅绿色的光泽仿佛应和着她的话语,荧荧的闪烁在指间,崇远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将它收入怀中,他没有再看一眼面前的两人,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似的,飞快地转身离去。

看着崇远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殿门之外,苏挽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走向殿门,用力地将它关紧,然后便伏在上面,久久不曾离开。

寝宫之中终于又恢复了平静,只听见彼此隆隆的心跳声在空气中悄悄蔓延。云倦初支撑着走到苏挽卿的身后,将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头,她原本平静的肩膀却忽然耸动起来,然后便传来了她低声的呜咽。

“怎么了?”他问。

她猛然回身,扑入他的怀抱,抽泣着:“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见到刚才的一幕,她方明白,原来父子血亲竟也是可以用来形容一种痛的,而他本就伤痕无数的心房又被这种刻骨之痛伤害了多少回?!

抚着她起伏无定的脊背,一种不敢确定的惴惴悄悄涌上了他的心间,他试探着询问:“这下,你全都知道了?”

她在他怀中点头,模糊不清地回答:“我好恨……”

“恨什么?”他的怀抱因她的回答而倏忽僵硬:他应该早就知道答案的,这世上没有人能容得下他的。

谁知她却给了他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好恨,好恨自己没有早些出现在你的身边,没能早些分担你的忧愁。”

拥着满怀的暖意,云倦初只觉得一种滚烫的感觉瞬时盈满了眼眶,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拥有的幸福是那样实实在在,那样理得心安。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人——陪伴他孤独的行程,就算有一天物是人非,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她也会不离不弃地紧贴在他的身旁,为他的伤心难过落泪,为他的欢喜巧笑嫣然。

“挽卿……”他的手臂在深情的低唤中忽然收紧,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忙抬起螓首,却看到了他的喜泪一串。以为他仍是在为往事心伤,她抽出被他箍紧的手臂,轻轻搂住他的颈项,心疼的问道:“你的心,还疼吗?”

他摇头,笑意浅浅:“不,不疼了,因为已经有人帮我抚平了。”

秘密,压在心头是座山,藏在魂里便是把锁,而说出来时,却轻得像阵风……

早春的风伴随着渐暖渐亮的阳光,透过十一年来首次开启的窗户,撒进了玉辰宫的暖阁,扬起了一地细碎的尘埃。

苏挽卿坐在蒙尘的梳妆台前,听着身旁的云倦初诉说着当年曾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那晚,他的离去,刚巧被一个宫女看见,于是那宫女便告诉了父皇,父皇大怒,质问母亲,并且怀疑我的身世。为了保护我,母亲抵死也不承认我非父皇亲生,最后触柱而亡,以死相证……”说到这里,云倦初的声音微微发颤。

苏挽卿伸手抱住他,将他全部的难过都收入怀中,恨不能帮他分担那日的忧愁。

云倦初则又一次擦干她脸上的泪水,继续:“父皇虽然在心里认定我非他骨肉,却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将我圈禁在这里,任我自生自灭。然后父皇又杀了那个通报的宫女,就等着用我的死来让这件宫中的‘丑事’永远地成为秘密。”

听到“死”字,她敏感地微颤,他连忙安慰她说:“然后,我大哥救了我,将我送出宫去,就到了你舅舅那里……”

“再然后,你便遇见了我。”世间的因缘便是如此的奇妙——在他什么都失去的时候,却也悄悄注定了他将拥有一份别样的未来。想着,她向他绽开笑靥,就连脸上还挂着的珠泪也闪耀着甜蜜的光彩。

他深深地沉溺在她的如花笑靥中,心中感动:“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一点值得你爱?”

人间情爱有几分能说得清楚?若是一切都能用因果解释,那他们在前世,甚至是前世的前世,又是谁允了谁的心,谁欠了谁的爱?要让今生生死相许,以情相还?

绯红爬上了她的芙蓉粉颊,她转过脸去,松开拥住他的双手,含羞地拂拭着梳妆镜上的灰尘,也将霞染一般的娇颜映在了铜镜之内。

他注视着铜镜内的人间绝色,同时也清晰地看见了乌瀑之中夹杂的银丝斑斑,不觉心痛:“还有,我又究竟给你带来了什么?厮守无望,还有,一夜白头……”

苏挽卿摇头,微笑着问道:“你可知道,我向上天乞求留下你时,我拿什么与他交换?”

“一定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你猜是什么?”她追问。

“美丽。”他很快回答。

她忍不住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来,从不知道原来他对她也如此的了解。她在镜中朝他笑笑:“猜对了一半。”见他不解,她解释:“因为美丽是我曾经最珍贵的东西。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长得很美,十四岁之后,媒人更是踏破了我家的门坎。都说美人如花,花儿自然怕老,所以我宁愿在一声春雷下雕落,也不愿接受秋日残阳的抚摩,因为这一抚,我就老了啊——美人迟暮,将是怎样的悲凉?美丽是我那时全部的骄傲,我甚至想过哪怕死于韶华也不错,这样我的美便永远不会因岁月而褪色。所以,我才坚持要开贝阙,我要让每个人都能记得我绽放时的美丽,尤其是你!而在得不到你的响应的时候,我还可以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也许我真的可以只要美,而不要爱的。”

眸光在镜中与他迷人欲醉的眼波交会,她体味到了他目光中的含义:在他心中,她的美丽永开不谢。她转过头去,面对着他:“所以,现在对我来说,美丽已不再是最重要的东西。因为当早晨我差点失去你的时候,我才蓦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心中最珍贵的竟然变成了你!于是我拼命地乞求上天,告诉他:我愿意风尘在青丝中偷换上白发,愿意流年在额头上刻上细纹,只求上天能给你生命,哪怕一天也好!我愿意一朝经历四季,一夕青丝成雪,教我能与你在一天之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重复着她的话语,郑重地,像是……承诺。

她则将小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久久地听着他为她怦然的心跳,拥着他迟来的爱意,任无声的流光穿越过相执的四手,将此一刻凝成永恒……

当月亮缓缓升上了夜空,将凄清的月华洒落寝宫一地,焦急等待的云倦初终于盼到了从相府归来的苏挽卿。

“李纲他们怎么说?”云倦初问。

苏挽卿摇摇头:“他们还是一心想拥你为帝,甚至还准备来个万民上书。”

“想不到我烧了一份,他们便又来了一份。”云倦初叹气道,“那你有没有给他们看我与完颜宗望签的和约?”

苏挽卿点头:“当然给了,可他们说:以五千万两白银换一代令主,值得。”

“值得?”云倦初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知他们也是一番好意,却也烦恼这样的“冥顽不灵”。

苏挽卿依偎在他的身侧,让他一身的疲惫和无奈也流泻到她的身上。云倦初伸出手去,轻抚她柔软的长发,她却忽然将一缕青丝绕上了他的指尖。觉察到她突然灰暗起来的神色,他问道:“你怎么了?”

她依旧绕着他的指尖,将根根青丝纠缠其上,良久不肯开口,直到有忍不住的泪珠偷偷打转在眼眶:“你打算怎么办?”她抬首看他,虽然心潮澎湃,却不敢向他直接问出胸中所想:他又将选择以怎样的方式摆脱这皇位?

“我不会再主动放弃生命了,也不会再逃避。”他给她她所期待的回答。

“真的?”

“真的。”他抬起被她的发丝死死纠缠的手指,向她示意:他早已被这些缠缠绵绵的情丝给纠缠住了,哪里还逃得开?

喜色浮上了她的眉梢,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承诺,芳心漏跳一拍的同时,也带来了满腔的心安。她投入终于等来的怀抱,忽然觉得自己原来已经走累了、寻累了,只想懒懒的倚靠在他的温柔里,永远不要离开。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个得偿心愿的孩子,只想把握着眼前的小小幸福,而将明朝所有的将来都抛在脑后,任凭安稳的幻景模糊住双眼,而不让现实的身影侵入彼此的视线——她其实只是一个很贪心、很傻气的女人,只希望能永远生活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

“别离开……”已升起朦胧的睡意,她却仍旧不敢完全地放心,这两天来,时时不停地这句恳求仿佛已成了她的习惯。

“放心吧,我不离开。”他在她耳边承诺着,看着她终于在他身边孩子似的安眠。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对人间满怀的不舍和贪恋,竟都是来源于身旁这个散发着淡淡馨香的美丽精灵,她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滴眼泪,充盈了他全部的喜怒哀乐,教他一次次的回眸,一次次的眷恋,最后选择留下,无论前路如何。

他也终于真正理解了赵桓当年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人爱你,你就该为他活下去。”这句话曾支持他走过了十一载春秋,而他也曾一直固执地认为:为那个爱他的人而活,便是将报答对方的爱作为自己的全部生活。可现在他却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错了:为那个人活着,并非是为了要报答,而是因为自己在被对方所爱时,也在深深地爱着对方,而这种爱才是生活的真正意义——无论亲情或爱情,也无论将来和结局!

看着怀中熟睡的她,他轻轻地笑了:她可以刻意忽略梦想的背面,他却必须负载彼此的未来。于是,他伸出手去,摊开身前的一方宣纸,一手揽她,一手执笔,坦然落墨,挥就明朝人生…………

窗外夜渐深沉,仿佛连上天的诸神都已在静谧中沉沉睡去,只有千古依旧的月光冷冷的撒下光华,将人间所有已知未知的命运都笼罩在温柔的银辉里……

又是一夜好梦,苏挽卿醒来,却发现身边的温暖源头又一次消失不见。伸手触及昨晚他躺过的地方还留着淡淡的余温,她慌忙起身,直接追寻着还未飘远的温度——他一定刚走不久。

果然,他就站在寝宫外间,早已等着她似的,用清澈而没有阴影的双眸微笑着凝睇于她。

她情不自禁的想奔向他的怀抱,却在走了两步之后,蓦然停步,因她发现他今日竟是一身整齐的白衫,而并非这两天一直身着的龙袍,恍惚之间,竟有些回到过去的感觉。殿外传来鼓乐之声,她连忙跑向还未开启的殿门,通过门上的窗户,看到了门外的百官和仪仗。

还未等她开口询问,他便出言解了她的疑惑:“今日当去城门迎接我父皇和大哥归来。”

闻言她怔住,僵直了脊背,竟慌乱得难以成言:“你……真的要去?”

他点头。

“你答应过我,你不会离开的!”她急了,下意识地挡在殿门之前: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一去的后果是什么?他很可能从此一去不返!

“是的,我答应过。我不会忘的。”他走近她,忽然抱住她,让她的喘息变得起伏不安,脑际一片空白。

就在她头脑浑噩的瞬间,他却已经与她调换了位置,变成了她在门里,他在门边。

又是一次别离的架势,苏挽卿望着他迷醉人心的眸子,不甘心总被他迷惑,于是决定也采取她以前惯用的手段:将他逼到山穷水尽。想了想,她朝他明媚的笑着:“你就想这样一走了之吗?你别忘了,你曾答应过我三个要求,如今你还欠我一个!”

云倦初微笑:“请说。”

她敛起了笑容,郑重的对他宣布:“这次我要你的命!”见他不解的以目光探询,她接下去解释,“从此以后,你的命便属于我,不管是五年还是十年,都不许你轻言放弃!如果老天爷他非要夺走你,也得先问问我允不允许,我要跟他争,不管他的力量有多强大,他的手段有多高明,无论是用天灾人祸,还是重症顽疾,我都不会放弃你!昨天我已经赢了他一回,我有信心再赢下去。如果万一我输了,那我便跟着你下黄泉,去阴间找你!”

“挽卿……”她的一番话虽然霸道,却让他头一次体会到了她纤细敏感的情丝之中竟藏着这样的毅然决然——她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得多,他也终于能够放心的让她陪他一起迎接难测的来日。

“你答应吗?”

“答应。”他伸出手去,将她抱了个满怀。

在他毫不迟疑的回答中,她找到了他对爱的回应,如她一样坚定毅然。

对于这份爱,他们都已付出了太长的等待,仿佛是一朵花开:等待的时间永远长于花期的铺展。但不就由于这漫长的等待,他们才能了解彼此的心意,看到这瑰丽的盛开?

透过他阴霾散尽的双眸,她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气,看到了他所期待的未来——他所期待的不是一次短暂的绚烂,而是并蒂连枝的岁岁年年。

他已不再逃避,哪怕是借口为她着想。是她,将他心中的桎梏统统砍断。他的灵魂第一次没有了束缚,生命之火第一次自由地燃烧,迸发出的辉光夺目得坦然。为了能换得完全属于自己和她的将来,他终于敢于去面对他的过去,以及有关他身世的一切纠缠,下一次赌注,与他全部的忧愁与无奈彻底作个了结。

凝望他许久,她终于绽开了春光般的倾城笑靥,将他推出门去,而她自己则伫立于门口,百官的面前,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身后的女人,她要陪他迎接外面的世界,无论是风是雨……

“李丞相,你们是否真写了所谓的‘万民上书’?”走在出宫的路上,云倦初忽然问跟随身侧的李纲。

“回皇上,写好了,正欲呈太上皇御览。”李纲不敢隐瞒,照实回答,仍旧试图劝说些什么。

云倦初笑笑,递给他一纸诏书:“在你向太上皇递交上书之前,先替我宣读一下这个。”

“遵旨。”李纲疑惑的接过诏书,更加疑惑地看见云倦初唇角的弧度,随着城门的逐渐临近,而越来越轻松地扬起。心中蓦然腾起一种惴惴,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手中的诏书,却不知道正是这份诏书保住了他与所有联名上书的官员的身家性命,也将云倦初自己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