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二月春风揉裙摆 我为杀你而来(1 2)

天狩四年春。

唐帝国东南、东仓郡城外二十多里的一处山坡上。

苏远正坐在树下给一只野猪去皮庖肉,动作不紧不慢。

不时腾出手往小吊锅里加一些水,压一压锅中的沸意。

..

宋老怪此时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也只能耐着性子干等。

正如他对白起炫耀时说过的一样,苏远练武很认真,很勤奋。

自从横渠入怀的那一刻起、仿佛完全变了个人。

每日勤修不缀、自律到让人发指,对吃饭的态度却是变得越来越偏执。

满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这一路每到饭点,如果刚巧遇到食肆野摊还好。

但只要是在荒郊野岭、或者露宿山林。

下套追猎埋锅煮饭一套流程走下来、花三两个时辰都算少的。

箱笼里装满了锅碗调料。

最离谱的是还绑了两个折叠凳挂在后面,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拍着屁股,怎么看怎么别扭。

要不是厨艺确实攒劲,宋无忌估计早就疯了。

....

宋老怪手中的碗筷端起又放下,来来回回好几次。

盯着锅中翻腾的肉块,咽了咽口水,恼火的踢了踢脚边的石头:“烤着吃它不香吗?一顿饭耽误两个时辰!几天的路硬是走出了蛮族迁徙的效果..!”

苏远夹起肉块尝了尝,偏头看了他一眼:“烧烤吃多了容易上火。”

宋无忌见状、赶紧凑到锅前盛了满满一大碗,嘘着气狼吞虎咽,肉汁顺着胡须滴得到处都是。

“你现在想生个病都难,屁的上火!”

...

看着师傅的吃相,苏远摇了摇头。

站起身望着山坳下面的官道:“沧浪集在南边,怎么突然转道东仓城了?”

宋无忌长舒一口气,又盛了碗肉汤小口嘬着:“接人的事情不急。”

苏远坐了下来,抿了抿嘴:“无伤刀法真得杀人才能破境?没有别的办法了?”

宋无忌放下碗擦了擦嘴:“要杀的都是该死之人!一路问来问去烦死了!怎么着,天阉入洞房、事到临头怂啦?”

“我没杀过人,心里有道坎,怕过不去...”

宋无忌捏着胡须思索了一下:“总觉得你小子是在拖时间,要不先跟我说说你老家那边的风物?”

苏远挑了些比较有代表性的东西给老家伙做了些简单的科普。

到最后变成了一问一答。

看着徒弟兴致不怎么高,待到锅中见底的时候就没有再深问下去。

....

宋无忌洗净双手、走到树下。

看着远处轮廓隐隐可见的城池,若有所思。

对正在收拾东西的苏远说道:“咱们先进城,我带你去看些人和事,之后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

苏远背着箱笼跟在宋无忌后面。

二人一路无话。

随着离城越来越近,路上的行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往前方望去,城郭的轮廓渐渐清晰,已经能隐约看见城墙之上走动的兵士和门楼下排队进出的车马。

眼看着还有两里不到,一阵打雷似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苏远好奇的驻足回望,就见那十多骑全然不顾路上行人、呼啸而来。

人群惊呼不断、有行脚货郎避让不及,瞬间连人带物被撞飞了出去,叫声都没有发出,就重重的砸落在了路边。

后续的人马根本没有减速的意思,擦着身疾驰而过。

整个事件从发生到结束就是那么二十来息的功夫,迅雷不及掩耳。

马蹄扬起的尘土渐渐散去,惊呆了的苏远怔怔的看着躺在地上的货郎。

额头凹进去了个坑,双腿蹬直,上身却是扭曲着。

头下面慢慢渗出了血,把土染成了暗红,看起来很粘稠,就像加了红漆的沥青。

..

苏远机械的迈腿走了过去,扒开人群。

歪头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年轻货郎,呼吸渐渐粗重。

蹄声再次响起,有人打马回转。

来人扬起鞭子随意的左右抽打了几下,捂着鼻子嫌恶的看了看四周。

人群却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让出了一条路。

马头几乎要杵到了苏远的脸上。

..

马上的男子一身灰衣白袍,唇红齿白。

脸颊透出一股不太正常的殷红色,半扎着的长发随意的垂在身后。

微眯着一双死鱼眼,捏着鞭子杵在鞍桥上。

上身微微前倾,一脸玩味的盯着眼前的少年郎。

苏远手中拿着一个带血的拨浪鼓,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宋无忌全程站在旁边、看着徒弟不言不语。

..

马背上的娘炮大抵是觉得眼前这少年郎、应该是那死货郎的同伴,所以看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

嗤笑一声,翘起个兰花指捏出一小坨碎银。

随手丢在地上,拨转缰绳,纵马而去。

...

人群渐渐散了,就连夹杂着的那些叹息都小心翼翼。

没有人去碰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小物件,更是刻意避开了那一小块银子。

苏远在尸体前站了很久,双手微颤。

旁边赶车的老汉看着有些不忍。

走到近前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郎、城外西边两里地就是化人场、去报一下,花点银钱。

他们会派人来帮你收敛同伴的。衙门就不要去了,只会讹你银子。

东仓城没人敢管花灯阎王的白袍团..”

苏远捡起碎银,又从怀里掏出一些,一并递给老汉。

沙哑的说道:“劳烦老人家帮我去报一声,我就在此处等着。”

老汉到也爽利,接过银子,又说了几句就叹着气离开了。

..

苏远解下小板凳,在路人复杂的目光中,静静的坐在了尸体旁边。

这一次、他从震惊转为愤怒的过程出奇的长。

就连识念都是一直收着,从始至终没有外放,仿佛忘记了一样。

至于为什么,自己也想不清楚。

看着手里的拨浪鼓、倏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宋无忌走过来蹲在了旁边:“祁燕燕、三十来岁。东仓郡的百姓私底下叫她花灯阎王,道上的管她叫花灯婆婆。

以前是个山贼窝子大当家的独女,从小跟着她爹祁大炮杀人放火,心狠手辣。

朝廷以前也派兵围剿过几次,却只是走走过场而已。

前些年傍上了一个在谛听阁外亭当差的小亭尉,手下的人也跟着洗白了,现在算是外亭的帮闲吧,前段时间去木渎抓哑巴和乞丐就是白袍团打的头阵。

对了,祁大炮是被朱由校那小子宰掉的,想不到吧?

这娘们儿的缺德老子男女通吃,看上了出来游历的小校、哈哈哈哈...”

..

苏远此时一点都不关心朱由校差点当了兔爷的事情。

脸色阴沉:“官府不想管还是不敢管?”

“切....死个把权贵眼里的蝼蚁?官匪勾结这种事情....”

...

苏远深吸一口气:“堂而皇之草菅人命,唐国建立才多少年就成了这般模样?

有没有想过您亲手创立的麓岳山会变成现在的谛听阁?”

宋无忌挠了挠头:“李世民一心求长生、那群混蛋想要富贵,各取所需嘛。

贪念都一样,所求各不同。

要是只在修者界搞七搞八我也懒得理会....

闲云野鹤三百载、那帮人以为老子已经死逑掉了,越来越肆无忌惮。

要不是还有墨池摆在那里,估计早就翻天了。

就连前朝皇帝都不在意他们私底下有多跋扈,只要听话就行,更别说李世民了。

老夫跟上一代墨子打得昏天暗地,现在反过来倒要感谢他们来制衡我的烂摊子,真是造化弄人。

你是不晓得这些年我宰了多少仗着修为欺压凡人的玩意儿,还跟当代墨子喝过酒。

只是那傻帽还以为我是个野修,根本不晓得老子就是当年麓岳山的开宗老祖....”

“师傅你废话太多了!”

...

宋无忌如今多了个毛病,喜欢听苏远叫师傅。

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行行行,我说重点。他们不是改名叫谛听阁了嘛,这不正好吗!

省得一天到晚顶着麓岳山的名头做缺德事。

咱们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顺带着清理清理门户,以后你就是山主......”

老家伙越说越跑题,苏远赶紧摆摆手:“那个祁燕燕是个什么修为?”

“二阶下,你现在一只手能捏死好几个。”

“她姘头呢?”

“三阶上。”

“那个郡守?”

“...忽略不计。”

...

说话间,赶车的老汉已经带着几个人赶了过来。

苏远又花了些银钱,请敛尸人查查货郎的户籍,若是能查到,也好给他的家人一个交代。

至于这帮人拿钱之后办不办事,谁也说不清楚。

苏远突然想起先生说的那句话,世间不平之事何其多,如何管得过来?

..

人间总有几重天,墙里墙外各不同。

东仓城里靠近郡守府的藏茗坊一带最为繁华、路上铺的都是大青石。

街上行人如织,或是驻足在某个摊前讨价还价,或是进出于那些雕梁画栋的酒楼戏院,一派歌舞升平、浮华锦秀。

跟城墙边上那些下三坊相比,就是两个世界。

更不要说城外面刚刚死了人的野地。

人可以活得很轻松惬意,当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那些血只是一个故事。

这个界限非常模糊,模糊到作为谈资的时效都极其有限。

苏远指了指右边小巷口的一家客栈说道:“就住这家,这家名气很大!”

宋无忌抬头看了看招牌,诧异的问道:“有间客栈?哪里名气大了?”

..

开了两间上房,摆好行李后跟师傅打了个招呼,苏远甩着手独自离开客栈。

一点都不担心东西被偷。

银子在身上,箱笼里的东西爱拿就拿去。

何况还有个老变态,被他撞上那才是生不如死。

..

在一家金纸店买了件寿衣,跟掌柜的问明方向,径直往城西边走去。

街上川流熙攘。

酒肆里已经有了食客,行酒令的喊声此起彼伏。

戏楼里的花旦咿咿呀呀、青楼上依着栏杆的姑娘们媚眼如丝,慵懒的摇着合欢扇。

就连偶尔路过的白袍人都不再纵马,悠悠然随着响蹄声,且走且停。

不时扬起马鞭,抽在路边的乞丐身上,引得脑满肠肥的锦服路人哈哈大笑。

苏远抬手把斗笠往下扯了扯、咬着牙根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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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人场很好找,西城墙外面走出去一里不到,看见天上有一堆乌鸦盘旋的地方就是。

几个敛尸人有些诧异,随即堆起笑脸。

这小郎先前可是给了不少银子。

领头的壮汉搓了搓胸毛、当着苏远的面麻利的脱下货郎的血衣,换上了寿衣,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随后拍着胸脯再三保证一定会查到户籍,到时候那些担子里的杂货也会一并交于货郎家人。

又得了一块碎银之后,态度更是殷勤。

苏远木然的道谢,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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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摘了枝条、盯着不远处高耸的城墙。

以前虽然很辛苦,也遭了不少事情,可想得少睡得着,一个人的时候还经常傻笑,也没啥不好。

来到异乡之后,有人帮忙、有人引路、还有人教自己修行。

沉醉在天高海阔之中、差点就忘了人间的凶狠。

目睹了货郎的死亡才惊然发觉,如果不是有了奇遇,自己可能也会死得很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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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门洞里突然窜出一队人马,为首的一袭大红袍,看着应该是个女子。

后面跟着一群白袍,隐隐组成了一个拱卫的队形。

苏远黑眸微眯,瞧着这队人马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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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的藏茗坊愈发的热闹。

酒楼中斛光交错,小二穿梭在鼎沸的人声之间。

青楼更是早早的点上了灯、翠帘高悬户牗,琴奏曲舞莺莺燕燕。

清浅的小水渠从楼宇的门厅前路过,流速平缓、安静无声。

反射着街上的五光十色,倒映着一座座雅致的小木桥。

偶有花叶低垂,轻轻的点在水面上,切出断断续续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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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酒足饭饱,出了食肆。

看似漫无目的的闲逛,却是慢慢的离开了主街,拐进小巷。

离郡守府还有二百多米的时候,小白就提醒苏远、它已经感应到二十多个比较强劲的人体磁场,错落的分布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苏远看着师傅闲庭信步的背影,没有出言提醒。

同一时间、宋无忌抬手在空气中抹了一下,然后一个腾跳就上了墙顶。

苏远收起识念,跟着使出了小无相手,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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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墙外那些暗桩,里面的戒备同样森严。

有挎刀的两两成组沿着风雨廊来回巡视;有手持长槊的站在各个节点纹丝不动;还有丫鬟仆役端着东西碎步穿梭其间。

两人风轻云淡的在别人家房顶上溜达,轻飘飘的点着瓦片前行。

下面巡逻的兵士对此却视而不见,依旧该干嘛干嘛。

苏远收起上帝视角,紧紧的跟着宋无忌。

心想这便宜师傅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一身本事却是没得说!

就比如这小无相手,全频段隐身、简直虐杀物理吊打化学掐死三观!

关键人家还觉得这只是个小把戏...

好吧,确实是小把戏,也就能糊弄糊弄五阶下的修者。

...

主屋的方向灯火通明,宋无忌却是径直去往北边的一处内院。

悄无声息的落到房顶,侧着身子斜躺在瓦坡上。

扭了几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眯着三角眼朝苏远努了努嘴。

苏远识念外放,渗进了下面的屋子。

半晌后,皱着眉头一脸腻歪的看着师傅,嘴唇微动:“你带我来听床??”

宋无忌伸出中指,朝下使劲指了指。

苏远满脸黑线,硬着头皮再次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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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股有别于曜洲武者魂力感知的气息,没有引起屋内酣战之人的丝毫察觉。

犹如X光一般穿过了人体、床榻和玉石地板,毫无阻碍的继续深入地下。

苏远的瞳孔陡然放大。

宋无忌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比了个手势,腾空而起。

苏远紧咬着舌头,犹豫了一会儿,捏着拳头跟着闪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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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上的欢场依旧莺歌燕舞,搂着美人的华服公子醉眼迷蒙。

阴影中的乞丐因为些许残羹、朝同伴举起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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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着带徒儿再去几个地方,但瞧着苏远的脸色,干脆直接回了客栈。

宋无忌半个身子吊在窗外,端着酒碗朝向夜空。

“东仓的郡守秦休云是李世民一个妃子的大舅,那个院子就是他跟祁燕燕私会的腌臜地。

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告诉祁燕燕的,说用稚童心血可驻颜。

白袍团每过一段时间就外出寻那些孤苦穷困人家的娃娃。有没有发现一路过来要饭的大多是成人,小乞儿却没有几个?

两人对上之后、秦休云就帮着遮掩,那个姘头亭尉全当不知道,估计没多久就要升官了。

地下的密室里是个什么情况你现在也晓得了。

这婆娘云雨方面应该有一套,要不然秦休云也不会对她言听计从。

两个娃娃如果不是长安城要的人,被抓住了估计也是一个下场..”

苏远背对着窗口,从进屋之后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待到宋无忌不再言语,有些疲惫的说道:“明儿就走吧,去沧浪集接人。”

说罢起身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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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无忌依旧靠着窗沿,斜着碗在身前画了个一字。

隔壁的徒弟和衣而卧,一夜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