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山海(下)

林中光线渐暗,却变得比白天热闹了不少。

许多在夜里活动的动物们陆陆续续起床,兽吼虫鸣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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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青雀送来的消息后,二人骑着陆吾又赶了大半天的路,再次回到初进巫山时的那个宿营地。

苏远架起吊锅,放入泡好的糜子,洒入盐搅了搅。

随后放出些许识念,引得附近的萤虫纷纷赶来,聚成一团悬在头顶上方。

米粒之光汇于一处,照亮了脚下的方寸地。

锅中粥水渐渐沸腾,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

陆吾躺在苏远身后打盹,微微蜷着身子给主人当靠背。

袁不恕跑去灌水的时候发现了一堆山木樨,就顺手摘了些回来。

一屁股坐在火堆旁边,剥出山木樨的果豆扔进锅里,抬头看了看苏远,脸上写满了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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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不是此方天地的人,来到这个世界时间也不长,所以对很多曜洲大陆的事情跟没就没有上过心。

跟着宋无忌学武的时候,也只是把它们当成故事来听。

现在他没心思去想青雀是如何飞过几千里的山海找到自己的,因为故事变成了事故,还跟自己息息相关。

只言片语中包含了太多的信息。

苏远一路都在思考,推论出了些让人头疼的事情---李世民动手了,浮丘被人放了一把火,先生果然不管人间事。

白家父子,李白和张居翰没有跟着朱由校他们跑出来,现在情况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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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习惯性的按了按太阳穴,还好师傅不在岛上,不过也该听到风声了吧。

“曲失瓶他们正在往这边赶来,有朱由校在,应该快到了。”

说完还是有些不放心,拿出那只青雀,裹上了一层识念,抛向夜空。

转身对着袁不恕继续说道:“担心也没用,我让青雀回去给他们带路,见到人再说..”

袁不恕沉默片刻后,指着陆吾皱眉说道:“头人,九兽合一了,他们会不会把巫山也烧掉?”

苏远的表情变得凝重,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那团荧虫,认真的回应道:“那我就烧了唐国。”

.....

幻海浮丘。

蛮族士兵的尸体大多集中在溪谷入口处,流经于此的小溪中泡着不少残躯,堆成了一个小水坝,血液混着溪水越聚越高,溢到了路上。

蛮族这次一共就来了一百多人,还得算上大萨满和那个壮如小牛般的公主。

所以八十多人的战损基本算是全军覆没了。

再算上谛听阁的武者和凑数的兵丁,桃溪谷周边一共躺下了近四百多条命。

不过蛮人并不在乎自己的伤亡,因为在他们的传统中,在战阵中死去,灵魂才能得到荒神的垂青,进入那个满是酒肉和女人的荒殿。

老死病死那才是耻辱,下辈子是要变成地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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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杀早已结束,剩下的蛮人又回到了止步崖下的滩涂上,围着那条巨大的海兽,开始举行某种奇怪的仪式。

相比起那些值钱的细软,蛮族对巨鲲更感兴趣。

这也是李世民和蛮王协议的重点,大萨满和公主从西漠过来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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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溪谷中一片疮痍,曾经小家碧玉般的风景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那些草屋像是遭遇了一场地震,物件散落得到处都是。

如果不是傅慎把按有蛮王手印的羊皮契书怼到大萨满脸上,这帮见到血就兴奋的蛮人怕是要把整个溪谷也放火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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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慎背着手,站在那间残留着些许草药味的院子门口,面无表情。

傅兰辞走入院中,在一个靠墙的破罐子跟前停了下来,低头往里瞅了瞅。

眉头一皱,微微弯下腰。

捏出几根茶叶似的干燥叶卷,放到眼前仔细观察了一番,回身说道:“是披宫锦,之前长安城里死的那些人..”

傅慎微微摇头,打断了傅兰辞的话,抬步转身离开。

傅兰辞捏着那些叶卷,看着眼前的溪谷,轻叹一声:“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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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剑山下的草甸中还闪着火星,山壁上沾着些黑灰,旁边深林里的老树东倒西歪,冒着黑烟,深处的草庐也已失了模样。

山顶上的悬空石已经没了云雾的环绕,山脚下面小溪里的水已经趋于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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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惟庸站在甲板边缘,视线从满目疮痍的海岛移到了止步崖下的滩涂上。

大萨满手里捏着根骨杖不停挥舞,在已经搁浅许久的小鲲跟前跳来跳去。

旁边的鹿诸公主盘坐在巨鲲的头颅前,肥壮的身体跟随着萨满的节奏不停的点动。

剩下的蛮人以她为中心,间隔几步围成弧形,双眼翻白两手前伸,活脱脱一副磕了药的样子不停扭动。

小鲲的眼中一片暗白,早就没了动静。

随着萨满口中喷出一个怪异的音节,周围的蛮人们动作更加癫狂。

一个蓝色的光球从小鲲巨大的头颅中冒了出来,没入了蛮族公主的体内。

小鲲的身躯开始极速腐烂,盏茶的功夫就变成了骨架。

胡惟庸抿着嘴唇,抬手示意起锚,又回看了一眼浮丘,抬脚进了船舱。

却是刚好错过了蛮族公主骤然间爆成血雾,变红的光球被萨满收入陶罐的的场面。

蛮族的仪式接近尾声的时候,吏部尚书的船已经离开了舰队,先行向着大陆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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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中,胡惟庸接连走过几道内门。

然后在最后一道门前停了下来,理了理身上绛紫色的圆领袍衫。

门里是个暗室,四个角落都站着入了武阶的侍卫,正警惕的盯着中间那个被链子锁住四肢,套了脖颈的人。

胡惟庸挥了挥手,示意几人退下。

武者们脸上有些犹豫,胡惟庸板着脸道:“老夫不会有事,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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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锁在屋子中央的人浑身是血,双手被铁链扯得老高。

侍卫们离开后,胡惟庸掏出个帕子擦了擦手:”如此对待武安君也是迫不得已,大将军先忍一忍。“

白起的胳膊轻轻的晃了晃,引得锁链哗哗作响。

讥笑的看着眼前人:“都掺了化尘?真是好算计!”

胡惟庸不以为意:“只要说出完整的二十四序....既得了长生,又享荣华富贵,不好么?”

白起嗤笑一声:“看样子只有老夫遭了你们的道...要么现在就给个痛快,要么等见到李世民再说!”

胡惟庸淡然的看着白起:“说什么?帝王不得长生?”

白起一愣,质问道:“既然晓得了,为何还要攻打浮丘!!??”

胡惟庸坦然道:“一世皇帝一世寿,这事儿我也才知晓不久。“

白起皱眉思索,随即恍然大悟。

嘲弄道:”李世民怕是没想到,手里的重臣居然和家养的鹰犬联手坑他。啧啧啧,果然一丘之貉!你就不怕我说与他听?“

胡惟庸耸耸肩,从容道:“大将军想岔了,胡某可没有联手谛听阁,更没有说出咱们的来处。”

白起猛的咳了几声,吐出几口血痰:“...你到底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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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惟庸意味深长的看了白起一眼,抬手拍了拍墙板,

门打开后,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白起眼前。

白起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来人,表情逐渐僵硬,喉结上下滚动。

愤怒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紧绷的身体像是被瞬间抽干了力气,变成了自嘲般的颓然。

胡惟庸平静的说道:“只要是人,就有所求。

两世为人却同是残缺之身,胡某都觉得可怜,既然蛮族有密咒可重塑男子宗筋,我顺水推舟帮一把同乡,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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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翰已经换了一身公服,进来后一直低着头。

听完了胡惟庸的话,心中万千思绪和愧疚化作邪火,咬牙道:”老哥哥,你要怪罪我,也是情理之中。

但正如尚书大人所说,既然给了机缘让我两世为人,为何却还是如此无情?

我只想尝尝当个男人是什么滋味,何错之有?”

白起怅然,正要开口,却被张居翰打断。

“阉人连看一眼混元经的资格都没有,那人还口口声声天道规矩,命中定数。

上一世我冒死改了圣旨,救下千条人命!还不够换今生的二两肉?天道不给,我就自己拿!!

老哥哥,说出混元经罢,说出来就没人再去追捕他们....识念再强大,能强得过千军万马?

这里又不是我们的世界,让此间万物成为我们的傀儡,敬上天材地宝金银美妇。

同出一宗,一起走那长生路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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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惟庸站在一旁,脸上毫无波澜。

待到张居翰说完,接话道:“只要大将军答应,我这边传个信就行。

朝廷的卷宗里写个死字而已。

偌大的曜洲,寻个山清水秀地方安置几个人、易如反掌!

只有咱们这些同乡晓得实情,如果他们也愿意加入,那更是喜上加喜...”

白起冷哼一声,轻蔑的看着二人。

胡惟庸不以为意,再次开口道:“想来大将军也需要些时间考虑,胡某就不打扰了。但叫将军晓得,离登岸还有五天。”

说罢就领着张居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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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外,胡惟庸随手扔掉帕子:“当真不知宋无忌和他的那个小徒弟去了哪里?”

张居翰躬着身子,低眉顺眼道:“回大人,宋无忌向来行踪不定。

至于那个叫苏远的小子,只晓得去游历了,具体去了哪里...属下不知...”

胡惟庸神色如常,漫不经心的说道:“无妨,记得把他的样貌画出来。”

随即狭促的撇了撇张居翰的裆部,调笑道:“边夷贱类,竟有此等奇术,啧啧啧..”

张居翰面色一红,股沟微不可查的缩了缩:“大人,李白和朱由校他们都逃掉了...太上皇那边..如何交代?”

胡惟庸面不改色道:”傅慎不是蠢人,他的目标是宋无忌,漏了几条鱼的事情肯会帮着推到蛮人身上。

至于咱们的太上皇,肯定要跟蛮人掰扯一阵,待到靠了岸,你先去木渎镇等着,会有人来找你。”

张居翰低声接话道:“要是白起顽抗到底怎么办?”

胡惟庸拍了拍张居翰的肩膀,一脸玩味:“靠岸前杀了就是!”

张居翰一脸诧异:“...大人?”

胡惟庸面不改色道:“我们又不是皇帝,曜洲的功法照样能增寿!你说谁耗得过谁?至于混元二十四序,早晚的事情..”

张居翰心颤不已,眼前的这个人,玩弄多方于股掌之上,早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

咽了咽口水,躬着身子小心翼翼的拍马屁道:“高!实在是高!”

胡惟庸一脸淡然,斜睨着张居翰:“记住某的话,浮丘一战,寻迹郎张居翰被流矢重伤,不治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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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着胯间传来的阵阵麻痒,张居翰脸色一阵变幻。

随即使劲甩了甩头,把当叛徒的负罪感抛到了脑后。

两世残缺,每次听到荤段子,都会在心中堆积一些无奈的不甘。

日积月累,这些不甘顺理成章的转化成了嫉妒和愤恨,却被他一直压在心里。

直到几个月前,他在一粟城采买的时候见到了乔装打扮的胡惟庸,密咒的消息让他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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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可以选择命运,谁会愿意当个阉人?

是个人都会拼了命的想要去抓住机会、抓住希望,这有错吗?

浮丘一众从未嘲笑过他,就连宋无忌那个老不修在他面前都很收敛,更不要说新来的小子,瞧得出是发自内心的尊重自己。

张居翰跟自己打过好几次架,在矛盾中游移了很久。

最终却被李白的一句醉话彻底击垮了。或者说,终于有理由说服自己放下那些可笑的底线了。

那个叫苏远的小子说得对,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大而已。

天下熙攘,皆为利动。

张居翰把浮丘卖给了自己的希望,卖得很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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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船舱,一眼望不尽的天高海阔。

舱外候着的护卫躬身上前,低语了几句。

胡惟庸看着海面,没有一丝情绪的说道:“....这地方挺好,扔下去吧。”

张居翰的头垂得更低了。

就算兵丁抬着白仲的尸体从身边经过,都没有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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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惟庸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是如何知道化尘可破识念结界的?”

张居翰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回大人,宋无忌有把匕首,有一次醉酒后和李白互相喂招...李白手被刺穿,三月有余才堪堪愈合..”

胡惟庸眉毛一挑,却是胜券在握般说道:“噢?那以后可得离这东西远些..”

张居翰突然想起一事,稍加犹豫,小心开口道:“李白有一次跟属下说过,白家父子四十年前去过一趟巫山...”

话未说完,就被船舱中突兀出现的闷响打断。

胡惟庸正等着下文,听到闷响之时就发现有些不对劲,拔腿就往舰桥方向跑去。

反应速度让人咋舌,只留下张居翰一人呆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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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门瞬间崩碎,披头散发的白起竟是杀了出来。

状如疯魔,双眼血红,手中捏着个侍卫的人头。

看见张居翰定定的站在那里,上去一把就捏住脖子,声如兽吼:“我的仲儿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是不是!?”

张居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呆若木鸡,怎么也想不明白对方是如何挣脱那些坚固的化尘锁链的。

现在又被掐着脖子,整张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

双脚悬空乱蹬,拼命的扣着白起的手指,口中断断续续:“你是怎么...怎么....咳咳........”

白起狂怒,左手捏住张居翰的肩膀,力道之大,直接撵碎了肩骨。

张居翰的身体瞬间绷直,巨大的疼痛感从肩膀传入大脑。

浑身肌肉开始震颤,双眼睁的老大,口中发出嗬嗬嗬的声音,整个人不由自足的开始前后摆动。

白起的神志已经被愤怒和痛苦淹没,双目中竟是留出了血泪,口中发出震天的吼声。

左手向下一按,右手用力上提,生生的把张居翰的头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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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翰和胡惟庸离开暗室的瞬间,白起心口处骤然一收。

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从胸腔袭来,伴着一股极致的酸苦味道,涌入口中。

白起开始呕吐,一只模样怪异的赤皮小虫混着胃液掉了出来,扭动了几下就慢慢化成了浆水。

白起失神的盯着那摊呕吐物,剧烈的颤抖起来。

这只小虫,是很多年前白家父子在巫山里种下的父子连心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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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惟庸站在舰桥处,身前挡着一群手持弓箭的护卫。

眼中早就没了之前的淡定,盯着不远处浑身是血的白起,不由自主的颤了起来。

待到看见张居翰身首分离的瞬间,发令的声音都变了,尖细如阉人般大叫放箭。

掺了化尘的箭矢急射而出,白起拎着张居翰的尸体挡在身前,朝着舰桥突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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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弦闷响,乱箭如雨。

掺了化尘的箭头扯开了防御,刺穿了张居翰的残尸,扎进了白起的皮肉深处。

本就重伤在身,此时更是新伤叠旧口,不停的涌出血液。

白起呼吸愈加粗重,脚步越来越沉。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更多的人。

船上各处响起错杂的脚步声和呼喊声,飞速的朝着舰桥方向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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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惟庸并没有因为增员的人越来越多而感到一丝心安。

对于一个整天之乎者也,玩权弄术的文臣来说,他确实被白起爆发出的强大力量震惊到了,更被张居翰的死法吓得差点尿裤子。

朝堂之上的那些勾心斗角,哪有亲身体验血与骨来得直白。

此时的胡大人整张脸因为恐惧而扭曲,眼神慌乱。

指着甲板上的床弩,对旁边的护卫尖叫道:“快,用这个,射死他,快射死他!!!”

几个护卫连忙放下手中弓箭,跑向床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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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尘让识念的力量大打折扣。

那些扎在身体里的箭头和之前的刀伤不停的吞噬着白起的生命力,艰难前行的路上洒满了粘稠的血浆。

白起榨出所有残存的力气,大吼一声,发起了自杀式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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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杀的声音掩盖了铁镞破空的动静,粗长如破天戟般的箭杆飞射而来。

携带着巨大的动能,轻易的戳开了遮在身前的肉盾,毫无阻碍的贯穿白起的左胸,在后背撕出了个大洞,喷溅出一圈猩红色的血骨。

箭杆的势能并未衰减太多,继续向后疾飞。

带走了几个躲闪不及的兵丁,直至插入船尾的舵房才停了下来。

粗长箭杆尾部带着的铁链被绷得笔直,还在不停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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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扯掉了头的残尸上插满了箭羽,紧紧贴着白起的身体,看上去很像两条串在签子上的肉。

海浪引得大船起伏不停,张居翰的人头随着船身的倾斜滚来滚去,最终卡在了自己残尸的脚边上,瞪着眼睛,仰视着裤裆的位置。

白起低垂着头,失了生机的眼里再也寻不到任何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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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安静了很长时间。

胡惟庸瘫坐在地上,胸口如海浪般起伏。

没有表现出任何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视线穿过人群的缝隙,死死盯着串在链子上的那两具尸体。